頊嫿講了整整一天的水法,事先並無準備,只是信手拈來。但是當初魔傀一族毫無戰力,也正是她四處遊學,東挖西掏一些術法,硬生生武裝了一整支魔傀軍隊。
這些初級術法,她不知道講過多少回,如今授課,還真是遊刃有餘。
九位執事都知道,面前是位高人。知道也不說——多學點東西再上報啊!如今齋心岩就是個外門弟子課堂,常識講解而已。如果上報之後,上面將她調回內門,這輩子可有機會再習得這些妙法秘術?
執事們年紀都已經不小,但若論術法,是真談不上高深。他們平時所授,都是些粗淺知識,能夠讓外門弟子應付凡間異事便罷了。不,連應付都不太需要,若遇危險,他們還可以直接向內門求助。
何況九淵仙宗還會專門給外門弟子發放法器,足以他們對付絶大多數混跡凡間的妖物。這份供職,也就是四平八穩就好。
可如今不一樣,頊嫿就像是他們的機緣。她授的乃內門術法,而且其精妙程度,這一生他們能接觸到的可能性已不多。於是本已經習慣混吃等死的執事們,突然又燃起了頭懸樑、錐刺股的念頭。
頊嫿講得隨意,天衢子最初是以神魔之息攝像成影,後來索性使用連衡,將整個齋心岩的學堂攝入眼底。她身體最近瘦得很快,眼看已經顯出些美人胚子的形狀來。
可這個人的風韻氣質,是不能用美或艷這些俗詞形容的。她只是往講壇的師椅上一坐,便是難畫難描的寫意灑脫。一方首領的自信與從容深入骨髓,她的每一個字、每一個眼神,都牽動旁人神識,令人目光追隨,無法掙脫。
一堂課罷,時間還早。執事們便安排了指導試煉。
本來外門弟子是不可能在第一天就有指導試煉的——他們入門三年都學理論,哪來的試煉?但是執事們等不及了,他們在齋心岩授課一兩百年的多了去了。
何況今天頊嫿的課,幾乎全是實踐所得的術法,他們著實想知道如今堂上授課這個人,是不是誇誇其談。
外門弟子試煉場,頊嫿捧著一杯靈飲過去。閒庭信步,十分悠閒的樣子。
九位執事互相看了一眼,大執事淨無泥說:「紀……」他礙於身份,畢竟不能叫先生,只得硬著頭皮道,「紀嫿,你選一個人與你對陣,練習一下今天的功課。」
頊嫿啜了一口靈飲:「試煉場這東西,太過理想化。從裡面走出的弟子,過於墨守陳規,看似修為高深,其實十分低能。比如奚雲清,只能比武,不能對戰,更難以創新。」
奚雲清……陰陽院二師姐……
淨無泥嘴角抽了抽,趕緊截斷她的話:「那你意下如何?」
頊嫿沿著漢白玉的台階走上去,九淵尚水,融天山泉水隨處可見。此地也有,台階上方,一方泉眼突突地往外冒著清水。
頊嫿右手掐訣,只見泉眼如沸,瞬間又平息,竟然再也不肯出水。而相隔三丈遠的八卦中央,一線泉水噴湧而出。
水珠如天女散花,迸濺飛落。諸人呆傻,頊嫿收手:「今天的課業,移泉入壇。」
……這,就隨意至此嗎?
九位執事心中震動,淨無泥有心想自己上前試試,但還是得顧及齋心岩的臉面,於是道:「誰先開始?」
唐恪立刻道:「我來!」他上得前去,立刻開始施展今天頊嫿學堂之上傳授的水法。然而他靈力實在太低微了,不消片刻,已經是滿頭大汗。
這要是在試煉場中,他不會如此辛苦。但正如頊嫿所說,試煉場跟實戰是不一樣的。
唐恪汗濕衣裳,突然一個人一把推開他。他回頭一看,卻是尹絮蘋。尹絮蘋面沉似水,冷笑道:「區區小技,也好拿出來丟人現眼嗎?」
說完,她念動口訣,不消片刻,只見泉水幾番湧動不穩,她嬌喝一聲,似是全力施為,泉眼一聲銀瓶乍破之響,猛地移入初時水池之中。
尹絮蘋額上香汗隱隱,此時抽出絲巾擦手,盯著頊嫿,一聲冷哼,似乎等著她下不了台。
不料頊嫿卻只是點點頭,捧著靈飲道:「你可以下學了。」
尹絮蘋一愣,頊嫿卻沒再理她,而是指尖一點,泉眼又被移入八卦中央。這次也不消她與執事再發話,向盲上去嘗試。
尹絮蘋感覺自己像一掌打在棉花上,輕飄飄無處著力,只能惱恨不已。她怒道:「你不過是個剛入宗門的外門弟子,憑什麼教我們?!」
頊嫿吸了一口靈飲,聞言一指站立一旁的九位執事:「聽見沒有,這裡終於有一個懂事的了!!你們讓我代課,一點好處都沒有嗎?」
九位執事聞言,貌似還鬆了一口氣。大執事淨無泥問:「你有什麼條件,先提提看。」
頊嫿幾乎毫不思索,脫口而出:「飲食費用就得包了吧?」這個簡單,九位執事面露喜色,頊嫿又補了一句:「每日靈飲供應也免費啊。」
這有何難!!
執事們正雞啄米一般點頭,尹絮蘋氣得,什麼啊!她怒道:「你們身為齋心岩執事,便是如此履職的嗎?!奚掌院一直說的規矩,原來九淵仙宗的規矩就是隨便找一個不知根底的胖女人來教導外門弟子?你們也不怕走火入魔!」
這話說得有些重。齋心岩雖然是外門弟子學堂,但是執事輩份並不低——九淵仙宗不缺前輩高人。大執事淨無泥,跟載霜歸、付醇風等人輩份相同。雖然天資修為差別巨大,身份地位也是雲泥之別,但真要說起來,九脈掌院都要稱一聲師叔。
淨無泥皺眉,不由也沉了臉:「你既知我們是齋心岩執事,便應知道這裡由我等主事。利弊自有我等衡量,你一個旁聽的內門子弟,大吵大鬧成何體統?」
尹絮蘋臉漲得通紅,只覺莫大恥辱——掃雪齋雖然論實力無法與九淵仙宗相比,但好歹與九淵仙宗共為玄門勢力之一。可是看看,如今就連外門的執事都能沉聲教訓她了。
尹絮蘋冷笑:「你不是很厲害嗎?」她看向頊嫿,無法下台的小公主發飆了,「我要跟你決鬥!」
場上頓時一靜。玄門確實有決鬥的規矩,但那是在雙方同為玄門中人,且血海深仇無法化解之時,由雙方父母或師長出面見證。
決鬥者宗門互相派出長老以上的人物旁證,以示此為個人恩怨。決鬥雙方死生各安天命,日後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就此事尋仇。宗門之間也不得因此事結怨。
頊嫿又啜了一口靈飲,顯然莫名其妙:「……淨無泥訓你,你跟我決鬥幹什麼?」這人有病吧!!
尹絮蘋眼眶通紅:「少廢話!我就要跟你決鬥!」
淨無泥也趕緊沉聲道:「休要胡鬧!!」仙門中人沒什麼容忍度,他對這小公主簡直是厭煩到了極點,但卻仍是立刻通知了燕回梁。
畢竟是掃雪齋齋主的女兒,要真鬧出點什麼事來,還是不方便。
然而燕回梁和燕塵音還沒有到,小公主卻已經忍不住了。她手中白光一閃,周圍空氣旋流,視線頓時扭曲不清。
沒有試煉場術法隔絶,在場頓時有人頭昏嘔吐。頊嫿目光微凝,似乎是有了點興趣:「鎮魂鈴。」
話音剛落,尹絮蘋卻已經逼近:「算你有點見識,可惜晚了!」
隨著最後一個字落地,她手中白影鈴聲大作,這一次,連淨無泥也後退了三步。他趕緊以連衡向上救助,然而頊嫿原地站定,紋絲不動。
尹絮蘋全力催動鎮魂鈴:「受死!」
有人昏厥,淨無泥忙令大家退出丈餘,連衡立刻發覺這裡異常的術法波動,幾乎在瞬間隔絶了二人。淨無泥厲聲道:「連衡,困住尹絮蘋,隔開她與紀嫿!」
可惜在這種時候,他的修為和權限都不足以控制連衡。連衡會依從自己的考慮——頊嫿身上散發出來的力量,危險性並不比尹絮蘋低。
尹絮蘋衝至頊嫿面前,鎮魂鈴震動越來越快,鈴聲由清脆到雜亂急促。片刻之後,聲若刀鋒,四面八方激射而來。
妙音修士至寶之一,鎮魂鈴。這小公主果然不愧是掃雪齋齋主愛女,這樣的法寶都給她了。
淨無泥正在焦急,突然只見連衡中間,頊嫿整個身體突然透明。鎮魂鈴追魂奪命而來,卻穿過了她的身體。
她整個身體如同泉水凝成,刀鋒過後,頃刻復原。尹絮蘋驚呆。然而令她驚懼的事還沒完,頊嫿身體凝成之後,汲方才泉眼瞬間凝住了鎮魂鈴的鈴聲,也冰封了鎮魂鈴。
本命法寶被制,尹絮蘋頓時束手無策,她拚命想要催動,卻哪及冰封之力?瞬間吐出一口血來。頊嫿輕笑:「跪下磕個頭,饒你小命,怎麼樣?」
尹絮蘋只覺得肺腑寒氣如針,絲絲縷縷刺入五臟。她連說話都困難,卻還是梗著脖子:「你休想。」
外面有人道:「放開她!」
頊嫿一回身,便看見燕塵音。當初太初殿有過一面之緣。她說:「喲,打了小的來了大的。」
尹絮蘋沒有出聲,拜入燕塵音門下並不合她心意,是以她對這個師父認同感不多。這時候自然也不稀得求救。少年人總是生死看淡的,這時候死了也就死了,她雖然大恨,卻不願求饒。
頊嫿面上笑容不減:「燕塵音,我為什麼放開她?這可是決鬥。」
決鬥?燕塵音一愣,如此嚴重?!他說:「可你已然取勝,無論如何,先放開她再說。」他雖然是三長老燕回梁的大弟子,但是素來與外門弟子相交不多。對這場爭鬥亦是一頭霧水。
頊嫿偏不,她喝了好幾杯靈飲,雖然靈力得來不易,但好在對付這麼個小丫頭,還真是單憑技巧就能取勝。她略催靈力,尹絮蘋整個人癱倒在地:「我怎麼記得,在玄門,決鬥是分生死的。」
燕塵音心下一沉,尹絮蘋不願拜他為師,他知道。但是這是他第一個弟子。無論如何,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在自己面前。
他說:「放開她。」
頊嫿將手中靈飲放在地上,說:「就憑你一句話?」
燕塵音緩緩拔劍在手:「放開她。」
頊嫿一笑,她沒有趁手的兵器。這時候倒不客氣,右手食指一勾,尹絮蘋只覺一股大力,鎮魂鈴脫手而出。
頊嫿接在手裡,對她一笑:「借用!」
尹絮蘋咬牙切齒:「賤人!」
頊嫿正色道:「伊絮蘋,我念你年幼,不予計較。但是你睜大眼睛看好,燕塵音今日與我一戰,若勝,沒有絲毫益處,不過是救你脫困。若敗,那他就是敗於外門弟子之手。他師從三長老,從此必將聲名掃地,受盡恥笑。」
尹絮蘋驚住,她一生受人庇護,習慣了有人替她出頭,為她效勞。即使是惹了大禍,她只要在爹爹面前一哭鼻子,掃雪齋尹齋主,自會出面替她平事。
今天,就在燕塵音逼頊嫿放人的時候,她也並未有過任何觸動。可是頊嫿這幾句話,卻格外殘忍。
她把目光移向燕塵音,頊嫿卻已經道:「師父也不是那麼好當的,來吧。」
燕塵音拔劍入陣,連衡顯然不敢攔他。頊嫿還是不敢大意,畢竟她如今肉身乃凡胎,法寶不順手,而且靈力不足。
她手中鎮魂鈴解去冰封,尹絮蘋想要召回,然而那法寶與她聯繫中斷,完全感應不到它的命令。
頊嫿手持鈴柄,法寶柔順無比,鈴聲清悅回應,她笑著道:「預習明日課程——水法輔助妙音。」
燕塵音劍氣蕭蕭,然而劈至她身前,突然斬上一面水牆。燕塵音心中微頓——此乃何時所布?而水牆瞬間破碎,冰片如刀,帶著奇幻絢麗的光芒直射向他。燕塵音只得迅速以劍聚氣,氣勁如鐘,擋住了鋭利的碎冰。
然而碎冰撲上劍氣,卻又化為水牆,竟將他困在其中。燕塵音眉頭一皺,直欲一劍破開,然而劍未揮出,鎮魂鈴聲音溫柔,綿綿密密地附著在水牆上。
水紋傳音,竟將鎮魂鈴威力增加十倍。燕塵音一劍勉力揮出,水牆重新破碎,外面卻是鎮魂鈴的聲波。
音波重重,將他侷限在這一方連轉身都不能的小小空間。而碎冰如利刃,彈射而出,他避無可避。他大吃一驚,身上器宗特製的護身法寶「劍膽琴心」開啟。終於阻住了這一擊。
但是冰刀遇阻,立刻退後結牆,而音波立刻再度攻擊。
頊嫿都沒管他,只是在外面設了一個汲靈陣。只要靈力不斷,燕塵音算是廢了。
燕塵音知道,但這是何種怪異的搭配,陣修和妙音?他低聲道:「我敗了。」敗在出其不意。但已經不能再辯,因為死,也有大部分人是死於出其不意。誰能喊冤?
頊嫿拿起地上的靈飲,又喝了一口,說:「雖然我很少失敗,但是我也知道敗者應該有敗者的姿態。」
燕塵音一愣,尹絮蘋也意識到了什麼,她怒吼:「你已經出盡了風頭,還想幹什麼?」
頊嫿望向她,一挑眉,只是笑:「你看,你並沒有救下你的弟子。」
燕塵音慢慢放下劍,雙膝一屈,跪在地上。他低下頭,輕聲說:「技不如人,無話可說。」
「師父!!」尹絮蘋這才真正明白,頊嫿先前的那番話。燕塵音是燕回梁的大弟子,他敗在一個外門弟子手上,沒有誰會在意這個外門弟子是誰。
他們不會想到他是救徒心切,他們只會傳揚燕塵音跪地求饒的結果。從此以後,恥辱終身跟隨,他將如明珠蒙塵,不再皎潔。
尹絮蘋看著跪在陣中的人,未知未覺,卻已淚流滿面。
「師父……」她哽嚥著喊。從小到大,小公主從來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惹下了連父親也擺不平的禍事,該當如何?
可是今天,她突然意識到,為她解圍的人到底付出了什麼。她爬過去,撿起燕塵音的劍,燕塵音拍拍她的頭,轉而道:「小徒性劣,但今日想必已受到教訓。還請紀……」按輩分,紀嫿這個外門弟子還小他一輩。他只得轉而道,「紀仙友饒她一回。」
頊嫿點頭:「這態度不錯,走吧。」她目光往四週一掃,揚聲道:「水法攻守常識演示完畢,下學。」
然人得意果然易忘形,她一轉身,鼻尖擦過另一個人的鼻子,呼吸相聞,雙唇幾乎相貼。天衢子衣袂流光,黑髮如絲。他唇色潤澤,觸之卻冰涼。頊嫿一怔,立刻後退一步。
而他紋絲不動,如同冰封玉鑄。
……傀首心裡瞬間把《三字經》抄了一百本!這媽的,一不留神,還和這老匹夫親了個嘴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