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便宜兒子

  密林裡,鬼母聶紅裳身死。她的兒子被麻繩捆縛。痴也身受重傷。

  奚雲清一粒靈丹餵下去,他總算是恢復了些許生氣。奚雲清鬆了一口氣,立刻就想使用玉珮聯絡師門,她身後,那個小男孩哼了一聲:「勸你最好別動。」

  奚雲清對他可沒什麼好臉色,這小東西可真是連心肝都黑透了。她說:「你又有什麼壞主意?」

  小男孩傲慢地一揚頭:「這玉珮在身上,九淵仙宗應該早就能找到你吧?為什麼他們沒有來?」

  奚雲清一愣,說得也是啊。她看向小男孩,小男孩一臉鄙夷:「因為魔族對你們九淵仙宗的弟子信物,可是熟悉得很。你要動用這玉珮,萬一把魔族招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奚雲清一番,陰陰一笑。

  奚雲清只覺得遍體生寒,她問:「你和你娘,是怎麼找到痴君的?」

  小男孩冷笑:「很難嗎?你出門在外,天天用這玉珮跟你師兄聊天。我們本來是要殺了你嫁禍給這個笨男人的。」

  奚雲清手心裡全是汗,她連幾時被人盯上都不知道。她問:「那你為什麼要告訴我?如果引來魔族,你不是正好逃跑嗎?」

  小男孩不耐煩地動了動身子:「魔族的人哪有你智商低。」而且心也軟。落在她手裡,好歹哭一哭,就能保住一條命。說不定還能找到機會逃跑——如果運氣好,帶上她的腦袋逃跑都大有可能。

  「你說誰智商低?!」奚雲清又踹了他一腳,她一生也沒這麼粗暴地對待過一個孩子,但這小孩實在太氣人了。

  小男孩不想在這時候跟她計較,哄小貓小狗一樣說:「我我我,我智商低,好了吧?你還是快幫他療傷吧。他血都要流乾了。」

  奚雲清怒瞪他一眼:「還不是拜你所賜!我警告你別打什麼歪主意,別以為你是個小孩,我就不會殺你。」

  小男孩哧笑了一聲,他其實長得十分漂亮,只可惜眼裡一絲邪氣,破壞了純真。

  奚雲清低下頭,也想為痴君療傷,但是這從哪裡下手啊……

  她皺著眉,得先為他止血。陰陽院是雜家,她有上過醫修的課程。她俯身,把痴的衣衫解了,刀修的身體真是精壯。她閉上眼睛,簡直哪裡都不敢看。

  旁邊小男孩笑嘻嘻的,他一笑的時候,眼中的戾氣便融化了,變成了個漂亮得過了分的孩子:「姐姐,你要是不好意思,不如我來幫你啊。」

  奚雲清當然不會上他的當,經過這一件事,她便學乖了一些。無論這小惡魔說什麼,也絶不能放開他。她運功替痴止血療傷,九淵的功法十分正宗,痴又服下靈丹,身上的外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好轉。

  他意識有些恢復,看了蹲在自己面前的奚雲清一眼,她指尖按在他的傷口上,他的皮肉如被春風吹撫的草木,快速生長。

  片刻之後,感覺身體又有了一絲力氣,他推開奚雲清,說:「先離開這裡。」

  奚雲清嗯了一聲,正要提起地上的小惡魔,痴卻已經自己伸手,將他拎了起來。

  小惡魔伸著小腿亂蹬:「姐姐……姐姐……」他眼睛裡又泛出淚花,看著地上鬼母聶紅裳的屍首:「我跟我娘相依為命這麼多年,如今她老人家死了,您發發慈悲,就讓我把她埋了,讓她入土為安吧。」

  奚雲清皺了皺眉,這個要求不算過分。可是這小東西的話豈能相信?

  她猶豫,痴可不猶豫,隨手撿起地上的腰帶,一把堵住了小惡魔的嘴。

  小惡魔一路嗚嗚嗚,極為憤慨的模樣。奚雲清說:「你有傷在身,我來提他吧。」

  痴搖頭:「此童極為狡詐狠毒,危險。」

  奚雲清問:「那我們現在去哪?」

  痴有些為難,平時有念和嗔操心,他不太用腦子。他說:「找個地方,避人養傷。明日棲風渡,去見傀首。」

  奚雲清這才想起來,是了,自己是被這個人擄來的。她頓時氣鼓鼓的:「你這個人,也太莽撞了。倘若傀首真的被困在融天山,你綁了我,九淵為難她怎麼辦?」

  痴不說話,奚雲清同他一路前行,因著傷勢未穩,二人也不敢住店,只能找了個山洞。痴把小惡魔往旁邊一扔,自己打坐。

  奚雲清方才為他治傷,也頗為勞累,只是洞裡畢竟淤泥雜草的,一股子霉腐之氣。她這樣的名門弟子,雖不說金枝玉葉,卻真是沒吃過苦的。

  她頗有些為難。

  痴本已入定,此時卻突然站起身來。奚雲清一驚,見他提刀一劈,刀風一蕩,削去地面半尺厚的一層淤泥,露出一片岩基,平整光滑。

  奚雲清心中一驚——原來魔傀一族,也有高手。

  她使了個清潔的法咒,把這片岩石打理乾淨,終於用它當床,勉強睡去。

  小惡魔就在淤泥堆裡,土並不濕,只是氣味難聞。

  他卻沒有奚雲清那麼講究,等到二人一個睡著了,一個專心療傷之時,他右手微動,袖中一個小瓶子滑出來。他眼望二人,臉上一絲笑意,不像小童,更像千年厲鬼。

  一聲輕響幾不可聞,小瓶瓶塞打開。

  一股氣息悄無聲息地漫延開來,痴猛地睜開眼睛,只覺整個世界都暗下來,洞口站著一個人,竟然是贏墀!

  他頓時一刀劈過去。奚雲清睡得正香,猛地刀鋒接近,幸好她也還算警覺,一個歪身,已經翻出洞外。然而痴的第二刀緊接著過來。

  奚雲清發現他雖揮刀,但雙目緊閉!她一邊躲避,一邊查看山洞,只見小惡魔眼神快意。

  這是……中了毒,產生幻覺了嗎?

  那為什麼自己無事?她一低頭,看見陰陽院的玉珮,對了,這玉珮素有護身之效,能隔絶大多數毒物。這時候她還來得及想——原來陣宗沒有吹牛啊!

  她只好喊:「痴君?痴君,醒醒!」

  可是身在幻覺之中的人,卻無法被言語驚醒。

  奚雲清思來想去,她又聰明了:「痴,我是傀首頊嫿。」

  面前的痴明顯愣住了,有效!奚雲清得意洋洋,魔傀四君一向忠於傀首,自己這招用對了。她說:「你要執刀殺我嗎?還不快把刀放下。」

  痴顯然有些動搖,面前的贏墀,真的變成了傀首頊嫿。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掙扎著叫了一聲:「傀首……」

  奚雲清簡直對自己的智商豎起了大拇指,她說:「是我。」

  痴慢慢走過來,以刀支地,屈膝半跪。奚雲清說:「把刀給我。」她伸出手去,痴卻突然握住了她的手。她怔住,痴低下頭,輕輕吻在她手背上。

  奚雲清只覺五雷轟頂,她哪裡知道——魔傀四君,可是畫城傀首的夫婿候選人呢!

  痴自幼被選在傀首身邊,一切功法武藝都由頊嫿親自教導。從小他就知道,自己是她的人。無論將來能不能得她青眼,都只能是她的人。

  四君之中,哪怕未與傀首成婚,也只能終身侍奉傀首,不能婚娶。

  是以,能與傀首成婚,是他們一生幸事,也是心底最隱秘的渴望。

  他整個臉頰都貼到了她手背上,奚雲清一張臉火辣辣的,卻不敢動——誰知道他會不會又突然發瘋啊?

  痴像個孩子一樣,握著她的手,汲取所有的溫暖。奚雲清將他的刀拿在手裡,心卻有點軟。於是一隻素手任由他親吻依靠,掌心手背像時不時有一隻小飛蟲棲落,微微刺癢。

  最後,痴睡著了,這一覺遠比入定安穩,他眉頭也舒展開來。能夠選在傀首身邊的魔傀,都是萬裡挑一的。這個人真是十分英俊。奚雲清任他依靠著,男子熱氣重,她整個身子都是暖和的。

  「這個傀首,還挺有艷福的。」奚雲清想。

  頊嫿和天衢子一直找到後半夜,終於是沿著二人留下的痕跡,找到了這裡。

  然而剛剛來到洞口,天衢子立刻面色鐵青。他很少怒形於色,但眼前這個登徒子,竟然與他的弟子依偎在一起,二人俱睡得正香。

  幸好找到這裡的只有他和頊嫿兩人。他咳嗽一聲,奚雲清睜開眼睛的時候還有些懵懂,以為是在陰陽院自己的臥房裡。然而一眼看見的師尊,再一看自己擁抱依偎的陌生男子,她像被踩了尾巴一樣,一躥老高:「師、師、師尊!」

  天衢子目光如刀,寸寸刮過痴。他還未醒,頊嫿已經蹲下來,伸手查看他的傷勢。

  「他就是痴?」天衢子心底對這魔傀四君之一的印象頓時跌到冰點。

  奚雲清很是心虛,她解釋道:「師尊,昨夜他似乎中了煙障之毒,生成幻覺。」

  天衢子沉聲道:「他產生幻覺,你便與他……雲清,為師雖不願以男女之防那一套約束你等,但亦不可如此草率輕浮!」

  頊嫿一邊替痴解毒,一邊回頭看他。他活脫脫像一個女兒被登徒子占了便宜的老父親。

  傀首隻覺好笑,然而下一刻就不大笑得出來了——奚雲清是真的怕自家師尊,她立刻說出了真相:「不是這樣的,師尊。他持刀傷人,我想著魔傀四君,素來是忠於傀首的,於是假作傀首,這才止住了他的殺機。他……他靠著我入眠,只因以為我是傀首罷了。」

  頊嫿:「……」

  天衢子眼中凝結了一層寒意,像是個憤慨於女兒被占便宜的老父親,突然發現這流氓還覬覦自己愛妻。

  ……不!開!心!!

  頊嫿倒是淡淡道:「此毒名為心生萬象,好在你機智,否則後果堪憂。」

  奚雲清被表揚了一下,終於高興起來:「傀首,痴說他是來找你的。」

  頊嫿點點頭,痴也在此時方睜開眼睛,一眼看見頊嫿,他眼中滿是猶疑:「傀、傀首。您當真無恙嗎?」

  頊嫿拍拍他的肩:「此地不是說話的所在,先回融天山?」後半句卻是問的天衢子。

  天衢子沉聲道:「痴君既已尋來,傀首隨他返回畫城即可。哪裡還需要回融天山?」

  頊嫿一怔,這個人平時可從不這樣。她上下打量一番天衢子,好在人在屋簷下嘛,低個頭不算什麼。她說:「本座功體尚未完全恢復,痴君也身上帶傷,這不是只能依託奚掌院庇佑嗎?」

  庇佑這個詞,用得十分合意。奚掌院心中惱怒略微下降,道:「走吧。」

  痴看看二人,只覺得怪異——陰陽院奚掌院,自己與他素未謀面,為何他對自己惡感十足?

  好在傀首都不在意,他也不好多問。畫城情況,畢竟不宜在玄門之人面前提及。他只好勉力站起,奚雲清還幫他提著刀,這時候天衢子一記眼刀過來,奚雲清趕緊把刀還給他。

  幾個人正要走,奚雲清突然想起一個小禍害來:「對了,師尊,洞裡還有個小孩,是鬼母聶紅裳的兒子。」

  她後面的話還未出口,天衢子已經大步入了山洞。裡面果然有淡淡的心生萬象的味道。天衢子眉頭微皺,一把將裡面正在磨繩子的小惡魔抓起來。

  小惡魔已經呸掉了塞嘴的腰帶,此時落入他手上,心知在劫難逃,他抬頭抽嚥著道:「仙長,這是個誤會……」後面的話尚未出口,冷不防嘴裡一根毒針射出,直奔天衢子面門。

  可惜這樣的突襲,對付這些隨時戒備的老狐狸是不夠的。天衢子側臉躲過,道:「你小小年紀,心思竟然惡毒深沉至此!」

  小惡魔冷笑:「少廢話,你們殺了我娘,小爺我只要活著,就要將你們凌遲碎刮,一個不留!!」

  這小東西,殺了吧,畢竟只是一個六七歲的孩子,有違仙門道義。不殺吧,此子絲毫不知悔改,留之定成後患。天衢子眉頭微皺,同奚雲清一樣,俱是十分苦惱。

  然而正沉思猶豫間,突然耳邊只聽得頊嫿的聲音,五味雜陳一般:「你……你是鬼母聶紅裳的兒子?」

  天衢子一怔——怎麼,你們還是舊識?

  小惡魔聞言,也頗為奇怪,抬頭看過去。頊嫿幾乎是撲上來,立時紅了眼眶:「你真是聶紅裳的兒子?」

  小禍害脆脆地答:「是啊,你認識我娘?」

  頊嫿眼中一顆淚搖搖欲墜,這可是很崩人設啊!天衢子一頭霧水,縱然智計無雙,一時之間也是看不懂了。奚雲清和痴同樣目瞪口呆。

  頊嫿顫抖著伸出手,撫摸眼前孩童的頭髮,然後指腹慢慢滑過他高挺的鼻梁。這小子生得真是極為貌美,魔傀的血脈優勢在他身上發揮得淋漓盡致。

  頊嫿眼淚滴落:「孩子,我可算找到你了!!」

  說罷,抱他在懷,先時還努力壓制情緒,隨後卻忍不住眼淚瘋湧。小惡魔驚呆了,頊嫿一句話石破天驚:「孩子,我才是你的親生母親!」

  如同一記驚雷在頭頂炸開,諸人都被驚得後退一步。

  小惡魔也平生第一次驚呆了,他娘聶紅裳死的時候,他都沒有這樣震驚過。天衢子臉都白了,但是他心思何等縝密,不消細想便知不對。這孩子最多六七歲,六七年前,頊嫿還在仙茶鎮,神識未復,哪裡來的機會生孩子?

  可是小惡魔不知道,他呆呆地道:「什、什麼?」

  頊嫿抱著他,一摸他骨齡,就知道這小子最多六歲半。她淚如泉湧,哀痛之色溢於言表:「六年零七個月前,母親生下你之後,鬼母聶紅裳前來尋仇。趁母親產後虛弱,搶走了你。這麼多年,我四處打聽,始終沒有你的消息。兒啊,你可知這麼多年,為娘是如何撐過來的……」

  小惡魔目瞪口呆,天衢子:「……」

  頊嫿還在繼續她的表演:「我終於找到你了,」她指腹輕輕擦拭他的額頭,他額頭被痴扔在地上的時候擦傷了。頊嫿說:「孩子,這些年你過得好嗎?」

  其實,分不清好不好。小惡魔被她的演技震撼了,竟然想,很小的時候,他並不能從別人的痛苦中獲得快樂。後來是母親慢慢引導,他終於學會了漠視他人生死,也享受別人的痛苦。

  他不知道什麼正確,也不明白何為錯誤。但聶紅裳是他的母親,她既然這麼教他,那他便接受一切教導。但是今天,有人告訴他,聶紅裳不是他的生母,而且可能是害他與生母失散的仇敵!

  那麼聶紅裳教他的一切,是對的嗎?

  小惡魔心中搖擺不定,頊嫿把他抱起來,輕輕拍拍他的背,說:「好孩子,我們回家。」

  小惡魔智商還是在線的,立刻問:「你說你是我母親,那我爹是誰?這麼多年我也和我娘行走江湖,為什麼從來沒有聽過畫城傀首在尋找自己兒子?」

  小子還挺精明。但是他沒有立刻騙頊嫿為他解開繩索,這點小小的破綻,卻給了頊嫿全部的信心。小狐狸再聰明,始終還是比不過老狐狸的智慧。

  頊嫿說:「畫城規矩,傀首不得與外族通婚。你的父親,乃是仙門中人。母親一時之間,並不能公之於眾。」

  這話,小惡魔信了六七分,畢竟他身上確實有一部分仙門血統——聶紅裳是仙門敗類。她本就販賣魔傀,為了多個幫手,使用魔傀生個孩子一點也不稀奇。

  小惡魔卻不依不饒,追問道:「我爹是誰?」

  嗯?這個問題還是要好好考慮的,萬一答得有漏洞,以後這小子找到線索,還是比較麻煩。頊嫿正打算先行搪塞,突然她身邊,天衢子上前一步。

  頊嫿:「……」老匹夫,你上趕著占我便宜可不行啊!

  頊嫿正要說話,小惡魔的目光卻已經落到他身上,他沉默不言,小惡魔卻像是明白了什麼。這樣一想,還挺好解釋的——傀首不能與外族通婚,而九淵一脈掌院,也不能公開與魔傀的私生子。

  而且他資質不凡,如果說根骨遺傳來自天衢子,也是解釋得通的。

  小惡魔頓時蹙眉,顯然一時之間,找不到這番言語的破綻。

  頊嫿慢慢解開他身上的繩索,奚雲清想要開口,天衢子揮手制止了她。奚雲清也是目瞪口呆——師父和……傀首的兒子?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我就這樣多出一個師弟了嗎?不對吧,六七年前,師尊就已經和傀首……那個了?

  痴也顯然驚異,只有一人心中惱怒煙消雲散,心中雨過天晴,雲開霧散。

  頊嫿抱著小惡魔,心情上佳——這樣根骨的孩童,哪找去。

  聶紅裳,你這兒子我笑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