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霧石林。
天衢子既然是帶弟子前來歷練,當然沒有自己動手的道理。奚雲階和奚雲清帶隊,一行弟子進入石林之中。頊嫿可沒有他輕鬆——畫城戰力同陰陽院的內門弟子沒法比。念雖然修為也不錯,但其他戰士可就差太多了。
而她顯然還不能在這裡折損人手。是以她道:「你等先行斂藏氣息,本座先行入內。見到目標,侍機攻殺。」
魔傀戰士領命,念君輕聲道:「小心。」
頊嫿點點頭,天衢子沉聲道:「下屬俱在,卻讓傀首親身涉險?」
頊嫿苦笑:「畫城根基薄弱,經不住損耗。本座自然也不比掌院清閒。」說完,也不待天衢子回應,當先進入石林。
誰知道她剛進去,天衢子後腳就跟來了。而且與她並肩而行。
今天既然是特訓,他便沒有穿陰陽院的服飾,只穿了竹青色的便裝。輕袍緩帶,殊色無雙。頊嫿說:「掌院跟隨,只怕惡徒畏懼,不敢出手。」
天衢子道:「本院只圍觀,不出手。無妨。」
頊嫿還能說什麼?
鬼霧石林每一根石柱都是法陣,柱下商舖林立。
頊嫿和天衢子甫一進去,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魔傀!純血的女魔傀!
如今黑市上,這樣品相的魔傀,恐怕足以換上一件九淵器宗掌院九盞燈親手製作的上品法寶了。目光自四面八方匯聚而來,頊嫿似乎未覺,只是好奇地去看攤上珍物。
這裡賣的東西真是多,且都是市面禁售之物。她在一個丹藥攤前逗留,發現裡面還賣由九淵藥宗掌院君遷子親手煉製的春、藥。
頊嫿凌亂了,舉著這個問天衢子:「這是真的?」
天衢子也很凌亂,但頊嫿既然問了,他還是打開檀盒看了看丹藥上的印記,然後一臉不堪地點頭。君遷子什麼時候還煉過這玩意兒……
攤主沒有上來,一臉凶相地看著面前的兩位客人。這裡都是些亡命之徒,玄門垃圾堆,沒什麼好故作和氣的。
頊嫿問:「這個多少錢?」
攤主說:「上品靈石二十萬。」
這價可真夠貴的,但頊嫿還是出了。天衢子臉色古怪:「這……傀首購來何用?」
頊嫿嘖嘖了兩聲,把丹藥遞給了他。天衢子顫抖著接過那精巧的檀木盒子,整個人都不好了:「我……我還需此物嗎?」
上次表現糟糕到這種地步了?繼續修煉化身!必須繼續修煉化身!!九個,一個也不能少!!奚掌院如被狂風撕扯的落葉。
頊嫿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勞煩掌院轉贈刀宗狂陽。」
奚掌院:「……」還好還好,虛驚一場。
誰知道,二人逛到下一個攤位,頓時更加震悚——這裡賣的人偶,九淵九脈掌院整整齊齊地擺了一排。這本來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九脈掌院人偶的衣服都可以穿脫……
奚掌院盯著最前面自己的人偶,原地石化。別說,雕得真像,頊嫿本來是要爆笑的,直到她發現了人偶正中最顯眼的地方,擺著她的人偶。
毒瘤!這他媽真的是個毒瘤!必須除之而後快!!
頊嫿緩步走近,攤主正埋頭雕刻一塊白玉,並沒有多看他們一眼——其實他只要看上一眼,就知道今天大禍臨頭了。
頊嫿來到自己的人偶面前,伸手一摸,發覺人偶肌膚柔軟,竟如真人。身上關節還能活動,製作之靈巧,令人震驚。
居然是個器修。
如今不論玄門還是魔族,器修無疑是最為富有的。當然也最為稀少,許多法寶的煉製都離不開器修。
畫城沒有專門的器修課程,基礎知識乃由頊嫿代授。但這和真正的器修大師是沒法比的。頊嫿不動聲色,天衢子也在看那些人偶,若有所思,卻也同樣未曾言語。
器修寶貴,此人雖然心思不正,但實力卻不弱。
各自沉默,頊嫿終於說:「弟子特訓,奚掌院不用關注嗎?」
天衢子哪能不明白她的心思,微笑著反問:「此地好像並不販賣魔傀。」
四目相對,老狐狸們對各自的心思瞭若指掌——這樣的器修,誰不想攏入麾下?
那就各憑本事吧!天衢子還是不想同她產生摩擦,說了句:「公平競爭。」
頊嫿嘴角微揚:「請。」
二人上得前來,這器修一頭長髮凌亂,一邊雕刻白玉,一邊往上噴水。玉粉沾黏,便顯得十分邋遢。天衢子施禮道:「這位道友,不知如何稱呼?」
這器修終於抬了頭,然而一眼看過來,他便知道不好——刻了那麼久,而且還極為暢銷的人偶面貌,他能不知嗎?!
他右手下垂,握住了袖中兵器。天衢子當然也發覺了,溫言道:「道友勿驚,本院並無惡意。只是道友手藝高超,用在此道,未免可惜。不如與我同返九淵,謀一個正途,如何?」
器修顯然猶豫,眼前的人是誰?位極玄門的陰陽院掌院!天衢子這個人素來風評極佳,他若出口相邀,想必不假。
九淵也確實是個不錯的去處,無論是陰陽院還是器宗,當然都遠比他自己一個散修好混。
他心受誘惑,手上倒是沒放鬆警惕,只是問:「奚掌院此話當真?」
見他心動,天衢子面目和善:「前事不究,天衢子說話,向來一諾千金。」
這器修頗為躊躕,眼看是有心答應,突然天衢子身後,頊嫿一聲輕笑。天衢子同那器修一併看過去,只見她站在自己的人偶旁邊。人偶與真人等高,本是精美絶倫,然她一笑勾魂,竟生生將活色生香的人偶襯出幾分呆板僵硬。
而她似乎不覺,手中摺扇半遮面:「道友,本座與你這人偶,倒似乎頗有幾分相似。」
那器修目瞪口呆,半晌,喃喃道:「畫城傀首……」
頊嫿合上摺扇,往人偶身邊又靠攏幾分,一張臉光潔通透,比之玉雕亦毫不遜色。可眉目中的語笑盈盈、萬種風情,又豈是木石雕刀所能仿描?
「缺了七分意。」器修喃喃道,「七分意……」
頊嫿說:「木石彩粉,畢竟乃僵硬死物,能得三分形態,已是難得。」
器修搖頭:「傀首仙姿玉色,而吾藝粗陋不精。」他回身將人偶寸寸粉碎,「愧煞,愧煞。」
頊嫿淺笑道:「道友不必如此,你我未曾謀面,道友倒是如何知我形貌?」
器修面色微紅,說:「玄門流傳的美人圖卷中,有收錄傀首仙姿。」頊嫿說:「如此看來,道友竟是憑畫塑人,實在令人驚嘆。」
天衢子眉峰緊皺——什麼美人圖卷,不會是黃色小像吧?!
眼見二人相談甚歡,他頓生不悅。連帶再看這器修,竟也不如方才順眼。他沉聲道:「傀首素來擅作違心之論,十八年前如此,想不到十八年後亦絲毫未改。」
嗯?頊嫿轉頭看他,他拂袖道:「此子雖然於器之一道有點天賦,但若論驚嘆二字,未免可笑。」
「……」頊嫿無語。
天衢子行至自己人偶身前,道:「筆雕失之硬朗,指腕無力也。雙瞳失之神采,靈氣未通也……」他站在人身旁邊指指點點,半晌總結道:「得其形而未得其韻,修行之路漫漫無際。若能苦心向上,過個三四百載,或許能有小成。」赤裸裸地挑釁!
器修一直等他噴完,終於說:「聽說,陰陽院乃是雜學,奚掌院想必對器宗也有所瞭解。」
天衢子不是個喜歡出風頭的人,但此時,他負手道:「略知一二。」
器修雖然是個散修,但一向自負。如今聽他這般言語,不由問:「不知小可今日是否有幸,一睹九淵器修風采。」
天衢子看了一眼頊嫿,徑直行到器修方才雕刻之處,撿起地上一邊角廢料。他右手拿刻刀,端詳片刻,隨即下刀。
先前,器修還冷眼旁觀,但慢慢的,他的眼神變了。
那一方邊角廢料,在天衢子手中似有生命。它旋轉飛舞,刻刀令它褪去粗糙外皮,它如同漸漸盛開的花,慢慢變得自信而從容。
器修呼吸越來越慢,彷彿是怕驚擾了眼前生命的誕生。他開始看明白,天衢子手中所刻,乃是一方小像。不是旁人,正是他身側的傀首。
他埋頭雕刻的時候,一眼也沒有朝她看。但那彷彿是他描刻了千萬次的模樣,每一道線條都天生自然。那個人的一顰一笑都在他心中,連嘴角翹起的弧度都瞭若指掌。
器修嘴唇顫動,好半天,輕聲說:「奚掌院於細微處見知著,神形皆在心中,在下遠遠不如……遠遠不如。」他慢慢跪在天衢子身前,「在下散修知微子,請求奚掌院,收我為徒。」
天衢子手中雕刻未完成,卻已扔了刻刀,到底不是自己的東西,他用不順手。他收了那半成的頊嫿小像,對跪地的人冷冷道:「三天之內,自行前往陰陽院。過時不候!」
散修知微子聞言,卻是大喜,忙磕頭道:「弟子遵命!弟子拜見師尊!」
頊嫿:「……」
這時候怎麼又這麼高冷了?老匹夫你他媽有病吧!!
好吧,技不如人,也沒什麼好說的。
頊嫿從鋪裡出來,行往下一處石柱。身後腳步聲響起,卻是天衢子跟了出來。頊嫿不想同他鬧僵,畢竟若真算起來,他還是個冤大頭一樣的債主。她說:「想不到奚掌院於器宗之術,也頗有心得。」
然而天衢子並不接受她的善意恭維,反而冷然道:「怎麼,這次傀首反而不驚嘆了嗎?」
「……」頊嫿莫名其妙,你這又是幹嘛啊?!雖然有意競爭,但人不是也拜你為師了?我招你惹你了?她亦不悅了,話中帶刺:「方才驚嘆二字,乃是對一散修。散修沒有師承,修煉不易。能有此功,已是難得。奚掌院師門實力雄厚,又身為一院之尊。這點技藝,只在意料之中。驚嘆二字,未免虛假。」
天衢子別過臉,顯然十分不悅:「傀首對任何想要拉攏之人,都是如此臨風企望、風情萬種嗎?」
這話難聽了啊!!頊嫿沉下臉來:「奚掌院此言何意?」
天衢子冷哼:「本院話中何義,傀首焉能不知?」
頊嫿氣極反笑:「奚掌院知道何為臨風企望、風情萬種嗎?」她轉身向著鋪裡,輕聲喚:「知微子。」
鋪子裡正忙著收拾東西,準備前往陰陽院的知微子轉過身來,只見陽光如碎金,檐下美人皓唇輕咬紅唇,眸光流轉,目似煙波。
那是他終其一生亦不能描述的絶色,他突然明白為何美色能傾城。他心神一顫,天衢子臉色發黑,沉聲道:「還不快滾!」
知微子臉子裡一片嗡嗡作響,連連道:「回師尊,這就滾,這就滾。」
一直到他收拾完東西離開鬼霧石林,奚掌院仍臉上神色也沒好多少。
頊嫿逕自前行,根本懶得理他。奚掌院自己跟了一陣,終於忍不住,同她講道理:「傀首雖為一方霸主,但畢竟也是女子。且美人易惹蜂蝶相戲,與人交往,更應注意儀態與距離。以免無意折枝,招惹是非。」
憑心而論,保持距離這一點,奚掌院還是做得很好的。平素除了木狂陽這個不要臉的,他與任何女修說話皆保持一臂之遙。任何時候皆儀態端莊,心思清正,目不斜視——否則堂堂掌院,還真不至於千年單身。
但這些教誨落在頊嫿身上,美人心裡窩火,能有好臉色給他嗎?頊嫿同樣冷笑:「本座並非陰陽院弟子,不勞奚掌院教誨!」言下之意其實很簡單——滾!
奚掌院:「……」
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