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醇風嚥下自己徒兒的「一片孝心」,當然是疲倦了,說:「今日銀蟾玉花宴,我恐怕要晚點前去。你且與其他長老們先行前往,不可缺席。」
木狂陽點點頭,道:「我先助師尊行功,催化丹藥。」
這個很快,付醇風說:「也好。」
二人盤腿對坐,掌心相貼,付醇風雙唇顏色寡淡,面上亦難掩倦色。木狂陽很小便拜他為師,一直以來習慣了他先前的高高在上,與後來的堅韌忍耐,很少見到這樣的他。
彷彿卸去了硬殻的螃蟹,只剩下內裡一團軟肉。
付醇風只感覺胃裡丹藥漸漸化開,丹氣隨血脈而走,一股熱流散到四肢百骸,然後緩緩向一個地方匯聚。
付大長老摸不著頭腦:「?」
木狂陽見他眉尖一跳,不由問:「師尊感覺如何?」
付醇風心下詫異,但到底是自己弟子一片孝心,他不可能往旁的想,只是含糊道:「無事。」
待到丹藥化開大半,付醇風面上已經有了明顯可見的暖色,連雙唇都恢復了血色。木狂陽說:「觀師尊面色,倒是紅潤不少……」正說著話,目光下移,見到一物怒聳。
木狂陽目光移開:「?!」
付醇風飛快抓過被子,一把蓋住,別過臉道:「時候已不早,你去找二長老,先探視昨夜受傷的刀宗弟子,然後繼續銀蟾玉花宴。今日乃各宗門術法交流,需要各脈掌院指點評鑒。」
木狂陽說:「我知道。那師尊……你自己小心。」
付醇風點頭,二人極力掩飾尷尬。木狂陽臨出門之際,卻終於還是小心道:「要不要我找玉師姑前來照看師尊?」
木醇風頓時老臉通紅:「不必。」
木狂陽只得出了他的居處,一想起方才之事,不由耳熱心跳。師尊這是怎麼啦,一大早的……
她搖搖頭,卻突然想起另一件事來——天衢子的化身,自己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可是在頊嫿房裡,老天作證,還跟頊嫿親了個嘴來著……
天啊!!那天衢子跟頊嫿……
她腦子裡一聲響,像是有什麼東西碎裂開來。這二人不是一直相看兩相厭嗎?什麼時候搞到一起的?
一邊想一邊往前走,木狂陽心思散亂,突然面前一花,竟然還撞上一個人!木掌院行若疾風,這一下撞得不成,藥箱什麼的散落一地。
君遷子就默默地看木狂陽撞上他的藥童,此時一臉無奈,蹲身去撿四處滾落的丹藥。木狂陽說:「噫,這屆藥童不行啊。」
她一向無理也要攪三分的,君遷子不理會,反而問:「你怎麼在這裡?」
九脈掌院之間,因為師出同門,地位相當,修為更是萬中無一,故而平素也都還和睦。刨卻各位大長老偶爾各為其徒的打算以外,九淵仙宗還算團結。
君遷子對這位刀宗掌院風風火火的性情很是瞭解,當然並不見怪。
倒是木狂陽說:「師尊讓我去探視昨夜刀宗受傷的弟子啊。」
君遷子神色更奇怪了,令藥童先行前往苦竹林,方道:「你給你師尊餵下雙修合意丹,然後自己去探視刀宗弟子?」
雙……雙什麼丹?!
不對啊!!木狂陽慢慢瞪大眼睛——這丹藥名字怎麼聽起來不像是顆正經丹藥啊……
然而腦海裡靈光一閃,她捕捉到頊嫿昨夜說過的那句話——我不是有福同享了嗎?
有、有福同享……
好妹妹,老子謝謝你啊!!不過你下次再送這種東西的時候,能不能標註一個?!老子這一片孝心啊!!
木掌院生平第一次混亂了,她想了半天,終於斜睨君遷子,問:「服下後會如何?」
君遷子說:「雙修啊,還能如何?他如今身體虛弱,你選擇這個時機,倒也於他有利。」
木狂陽第一次吞吞吐吐地問:「那……要是不雙修,是否有什麼……惡果?」
君遷子莫名其妙:「不雙修你幹嘛浪費我丹藥?此丹乃不世靈品,成丹不易。」
木狂陽簡直是不想同他說話了:「有何惡果?!」
君遷子對自己的丹藥倒是十分自信,答道:「此丹性溫和,並不傷身,只要多喝熱水,即可卸去藥效。並無惡果。」
木狂陽這才放心,隨口問了一句:「喝多久?」
君遷子說:「快的話三年吧。」
……謝謝你啊!你這藥真他媽的性情溫和!!
房間裡,付醇風是覺得不對。先時無論如何想不明白原因,如今隨著藥效漸漸顯著,他不得不懷疑——是不是自家弟子這孝心有毒!!
但這……木狂陽騙他服用這藥,用心何在?!
先時意氣風發,後來卻屢遭坎坷的刀修宗師,此時亦十分凌亂。無論是誰,騙人服下這種丹藥,恐怕用心都顯著得很。
可……這個欺師滅祖的東西!!她竟然敢!!!
付醇風心頭震怒,剛剛起身,迎面便碰上去而復返的木狂陽!付大長老多年修成的深厚涵養頓時煙消雲散,刀修的急躁的性情全部暴發出來:「木狂陽!!」
木狂陽愣頭愣腦的推開門,卻也沒想過自己應該如何。此時被自家師尊當頭一喝,頓時有點懵。
付醇風上前,怒而出手,啪地一聲,一記耳光聲音清脆響亮。他急怒出手,可沒想到木狂陽並未躲閃。一巴掌扇了個實實在在,二人頓時無措。
木狂陽想來想去,不知道如何解釋,只得把門一關,又縮了出去。
付醇風更是心頭攪成一團漿糊,往床頭一坐,眼看著自己醜態畢出,一邊惱怒,一邊又有些不安——木狂陽長這麼大,他從未動過她一個手指頭。
木狂陽是刀宗在民間進行資質測試時收入門中的,拜入他門下時不過四歲。他偏寵自己大弟子付正謡,其實並沒有把這不知排行老幾的女弟子放在心上。
可誰知天意弄人,莫過於此。
付大長老坐在床前,心緒紛亂不休,孽徒!混帳!
可……就算你得手,也終不過一夕歡愉罷了。我的道已經行至山窮,五十年沒有任何進展的刀修,幾乎可以看見天命。
若你我真的發生了些什麼……他日我若先去,豈非徒增傷感而已?!
在那一刻,突然羡慕天衢子。天資真是令人嫉妒不來的東西,一千一百多年已經可以出一具化身。哪怕本尊出了意外,也自有另一副軀體承載神識,宛如新生。
木狂陽挨了一巴掌,其實倒也沒什麼。比起她這「孝心」的尷尬,這一巴掌簡直是微不足道。她摸了摸臉,也不想去探視什麼受傷弟子了。反正其他長老會去,再說了,這些受傷弟子估計也沒人真的希望得到她的探視。
這會兒當然是去找罪魁禍首算賬了!
她徑直來到客苑,頊嫿還睡著。外面諸人已經開始吃早飯,大家都是闢了谷的人物,吃飯不過是為了聊天說話,與其他宗主聯絡感情。
偏生頊嫿沒有需要聯絡的感情,他日解救魔傀時,必然刀劍相向,有什麼必要親近?
是以她根本沒有起床。她不起床,天衢子的化身當然便不捨得起。此時他枕著她如瀑青絲,難得地睡了個懶覺。突然外面又響起敲門聲。
這次,幾乎不用說,單聽這近乎砸門的聲音,天衢子也知道是誰。他披衣而起,把門外的人放進來——果然是木狂陽。
看見他也在,木狂陽倒是愣了一下,想要進去,又覺得不好。天衢子知道今日只能如此了,只得道:「別說太晚,稍後宴席,你還需列席。」
說罷,整理衣冠,回手掩門,避著人離了客苑。
木狂陽這才坐到頊嫿榻邊,一腔火氣悶在心裡,她很是不自在:「你們還在睡啊。」
頊嫿伸了個懶腰,露出半截玉一般光潤嬾滑的手臂:「你臉怎麼了?」
她倒是眼尖。
木狂陽摸了摸半邊臉,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還好意思問?還不是拜你所賜!」
「我?」頊嫿眯了眯眼睛,臥榻之上烏絲凌亂,美人慵懶:「說說。」
木狂陽說:「你送我那丹藥啊!!」
頊嫿說:「哦。你不是送給你師尊聊表孝心了嗎?」
木狂陽一臉不堪,擺擺手——別提我那孝心了可好!!
頊嫿這才感了點興趣,問:「沒能奏效?」
木狂陽想起為師尊催化藥性時所見,頓時面紅耳赤:「也不算沒奏效……只是他老人家大發雷霆。我吃了他一記五指山。」
頊嫿睫毛微顫:「他打你了?!」
木狂陽大手一揮:「這倒是無關緊要。一耳光罷了。只是你讓我如何見他?!」
頊嫿擁被坐起:「什麼叫一耳光罷了。這丹藥既出,當然不能浪費。我有辦法讓你見他,你是否願意聽我所言?」
木狂陽歪了歪頭:「老實說,我對你的餿主意有點懷疑。」
頊嫿不滿:「本座實力,不容質疑。」
木狂陽說:「好吧,只要你讓我與師尊重歸於好,這事既往不咎。」
頊嫿冷哂,右手在左掌輕輕畫圈:「只要你依我所言,這有何難?保管將他收入囊中,治得服服貼貼。」
付醇風……嘖嘖,手到擒來好嗎?!
木掌院將信將疑——我怎麼覺得你好像誤會了什麼。
房間裡,付醇風大長老餘怒未消,突然房門一響,木狂陽又再度進來。
刀宗大長老英挺的五官都氣得將要噴火,扯了被子遮住自己:「你還敢進來!!」木狂陽聽著耳中頊嫿以傳音符傳來的聲音,不由慢慢跪下。付醇風微怔,怒道:「你又要如何?!」
木狂陽慢慢舉起自己腰間所佩的短刀,依著頊嫿的言語,低垂著頭,一字一句道:「弟子不孝,請師尊懲罰。」
付醇風見那短刀刃口雪亮鋒利,不由心中一頓,怒火當然也有所減弱:「混帳東西,不是讓你前往探視受傷弟子,你又返回作甚?!」
嘖,怒火一般嘛。哪來狂陽說的那種勢態。頊嫿搖搖頭,繼續傳音。木狂陽便依她所言,啞著聲音道:「師尊厭惡狂陽,卻仍悉心教導。狂陽卻痴心妄想,犯下大錯。狂陽鬼迷心竅,罪無可恕。」嗯?木掌院皺眉——什麼叫我痴心妄想,鬼迷心竅?!這明明是你搆陷我好嗎?!
但一時之間,她也找不到話說,只得聽頊嫿之言繼續道:「如今亦無面目苟活於世,不如以死謝罪,還請師尊成全。」
什麼啊!木掌院心裡莫名其妙——我做錯什麼了還以死謝罪?!屁大點事兒好嗎?大不了師尊喝三年熱水不就行了?!熱水又不稀缺也不太難喝。
然而付大長老聞聽此言,卻是五味翻湧。
木狂陽一向是飛揚而驕傲的,她心情粗獷,不懂情愛。卻又偏生熱情仗義。真正配得上她的男修,如天衢子、典春衣這樣的,大多矜傲自持,受不得這般豪邁奔放的伴侶。而那些覬覦垂涎的,又與她差了十萬八千里。
故而千年以來,她形單影隻,只得與自己為伴。
生點情愫怎麼了?難道不是理所當然嗎?
他再顧不得其他,伸手奪了木狂陽的刀,沉聲道:「說的什麼胡話!」
木狂陽一愣——怎麼聽起來,他好像不是很生氣了?!
然後一雙厚實有力的手扶住他,付醇風輕嘆一聲,說:「起來。你乃九淵刀宗掌院,這般跪著成何體統。」
木狂陽立刻就準備起來,但是頊嫿似乎早有預知,說了聲:「不准起!」
她便只有跪著,任由付醇風攙扶,就不起身。
付醇風見眼前弟子螓首低垂,跪地不起,心卻不由軟了。又暗暗思忖,其實你又有什麼錯?縱是下了點藥,也不過是下給自己師尊罷了,又何曾殃及旁人?
他伸手觸摸木狂陽的頭,指腹碰到她微溫的玉冠。木狂陽微微一愣,付醇風幾度攙扶她,此時已然靠得很近。她甚至可以嗅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她曾經也經常離其他男子如此近,比如天衢子、玉藍藻,甚至不動菩提等人。
但是她從來沒有在意過他們身上的氣息。她第一次發現,其實付醇風身上的味道非常好聞,熟悉到令人安心。
付醇風輕聲說:「不必如此。狂陽,小時候,為師對你確實有所忽略。但是你四歲拜入我門下,千餘年師徒情分,我早已習慣身邊有你。這些年你幹下的混帳事不少,為師雖然也曾震怒□□,但……無論做下什麼事,你都不必如此。」
無論什麼事,都不必如此。
他的聲音很低,彷彿帶著一種亂人神志的迷離。木狂陽只覺得莫名的動聽。他以前大多時候,皆嚴肅教導、疏離著保持距離。
他從未如此柔聲低語,帶了無盡的溫柔與包容,令人心動。
木狂陽不知該作何反應,耳中頊嫿也未再出聲。她有些無措。
付醇風發現了,他壓著木狂陽的後腦勺,讓她額頭抵在自己肩頭,木狂陽覺得這種姿勢挺彆扭的,不由略微掙扎了一下。但他加重力道,她便只得罷了。
他輕聲說:「你入我門下,我便終身護你。別說一粒丹藥,哪怕是弒師證道、逆天改命,為師對你,亦不可能生出殺心。可……狂陽,師尊年歲恐是無多,一夕歡愉易得,日後漫漫歲月的孤單,卻是不值。」
頊嫿不肯再說話了,木狂陽抽了抽鼻子,有點委屈,說:「師尊說的這是什麼話,師尊定可以突破境界,再添壽數。」
付醇風心中微動,這丹藥並不亂性,可他突然發現,其實自己早已習慣她的貼近。她張狂肆意的時候,他尚且能嚴格管束。但她只要微微一示弱低頭,他便只能高舉雙手。
可……真的還能再進一步嗎?
他輕聲說:「銀蟾玉花宴之後,為師會閉關。」木狂陽想要搔搔頭——怎麼突然又說到這裡去了?然而付醇風卻只是道:「我將竭盡全力。狂陽,如果……如果能得上天庇佑,為師修為得以再進一步,大約能增壽數五百餘年,屆時……你的要求,為師都應允。」
一番話,他說得頗為吞吞吐吐,猶猶豫豫。木狂陽聽得一頭霧水——我的什麼要求?!
她說:「哦……嗯。」然後抬起頭,目光與付醇風一觸,莫名其妙的,竟然面紅耳赤。心也跳得快,她什麼也不敢看,索性再度埋首於他肩頭。
付醇風不忍推開她,二人半跪於地,就這般互相依靠。
原本坦蕩的師徒情分,突然就變了質。似有什麼看不見、摸不著的絲,就那麼軟軟柔柔地纏住二人,剪不斷,理不清。只是靜默地依靠,時間便彷彿定格,如同天長地久。
木狂陽想要靠得再近一些,但生平第一次有點猶豫。付醇風發現了,心頭暗嘆一聲,卻手心向下,輕輕按住她的後背,將她攬入了懷中。
師徒二人進自相擁,突然房門輕響,竟然有人進來!
木狂陽和付醇風都是一驚,二人立刻分開。然而進來的卻是玉溫柔!只是一眼,她已經看清屋內情形。木狂陽一張臉緋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得道:「我、我先走了!」
天啊,剛才師尊好像對自己說了什麼!!
一向豪邁的木掌院簡直想要掩面狂奔,這……背倫悖德啊!!
而房裡,付醇風大長老是真的無話可說。他醜態畢露而且無法收拾,玉溫柔當然早已也看見二人相擁,自然也看見了他的「擎天一柱」。
付大長老鑽不進地縫,也隱不了身形。他只有厚起臉皮打招呼:「溫……溫柔。」
玉溫柔想看不見也難好嗎?!她款款走到他面前,笑吟吟地伸出玉手,一巴掌扇了他一記滿天星,然後摔門而去!
得,倒是把木掌院受的那一記耳光給還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