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蟾玉花宴第二日,最熱門的話題竟然不是各宗門之間的術法交流。玄門的中流砥柱們一邊令自己弟子演練這次準備的術法,一邊將目光有意無意,掃向天衢子那邊。
據說,昨夜魔尊冒著天大風險潛入融天山,是為了跟這位掌院春風一度。
可是好像因為上下的問題,兩個人大打出手。而奚掌院毫無疑問,占了上方。所以當時魔尊那一跪,顯然很有深意啊。
這個瓜的火熱程度,一度超過了頊嫿陷身魔族的那個。吃瓜群眾們津津樂道,很快就整理出了許多個不同版本。但比較靠譜的一個是,魔尊派下屬來曝光他與畫城傀首的私密關係,是為了與奚掌院賭氣。想要惹得奚掌院醋海翻波。
所以,奚掌院這次特意發請柬給傀首頊嫿,是為向她示威,令她遠離自己的魔尊嗎?那賀芝蘭呢?不對不對,漏了一個角色!吃瓜群眾們還在編寫劇情。
……頊嫿坐在席間,都聽到了好幾個版本,可這瓜她實在是吃不下去——這瓜裡摻了鶴頂紅啊這!
她與天衢子中間隔著一個賀芝蘭,且一舉一動又被所有人注目,兩個人都不太好說話。謡言如風暴,站在中心的人,可是極為耀眼的。
天衢子身邊,載霜歸極力保持著面色如常,心底早已經是十分不悅。倒是天衢子穩如泰山,只偶爾目光尾端掃過身側一人之隔的座位。
哪怕是她案上摺扇都能令他注目。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突然打破了這華筵和諧。有人站起來道:「今日之會,乃玄門各派交流術法、博採各家之長所用。倒不知畫城傀首準備了何等功法分享,何不拿出來,讓我等一開眼界呢?」
這人言語之中,頗懷敵意。諸人看過去,認出是卜天宮宮主季高歌。
他出言挑釁,倒並不奇怪。卜天宮乃是卦修,因頗受凡間百姓推崇,可謂是財大氣粗。平素除了器宗以外,最為富裕的,恐怕便是卦修了。
故而卜天宮一向行事張狂。如今玄門盛會,魔傀參加,季高歌心中不滿,忍到此時才開始發難,已經是看陰陽院的面子。
天衢子面色微沉,正要說話,頊嫿卻微笑道:「既然應了奚掌院之邀,來時自然早有準備。本以為玄門秘術定然精采絶倫,一時不敢獻醜。如今看來……」她摺搧開合,掩唇一笑。
其餘人皆變了臉色——什麼意思?
季高歌沉聲道:「傀首此言,竟是我等秘術粗陋淺薄,令傀首失望不成?」
連載霜歸都說了一句:「傀首慎言。」
畢竟這大庭廣眾的,周圍全是貓,你一小倉鼠,不肯賣萌就算了,能不能老實點啊?!
然而頊嫿是老實的人嗎?她啪地一聲,合上摺扇:「哪裡哪裡,諸位此次準備的交流術法,豈是粗陋淺薄四字足以形容。若真要說來,恐怕應該……不堪入目。」
諸人震驚——這魔傀傀首,竟然敢當眾挑釁玄門!
天衢子想要拍拍額頭,奈何手上包得極厚,實在不能亂動。只有淨無泥還算是淡定——天知道,這畫城傀首可不是一直以來就是這種畫風?
歷來銀蟾玉花宴,皆是以互相奉獻吹捧而告終,故而多年以來,一直其樂融融。但今年先是有人跳出來質疑畫城參會的資格,隨後又有畫城跳出來冷嘲熱諷,氣氛頓時變得十分詭異。
季高歌說:「傀首身為一族之長,要為自己的言行負責。我卜天宮本次交流的術法,倒是何處不妥,令傀首輕慢至此?」
頊嫿微微側臉,看向天衢子,朗聲道:「承奚掌院盛情相邀,本座這便指點此人一二。」
天衢子默不作聲,此時也是沒法阻攔了——謝謝你啊。你上次指點一二,毀了陰陽院長老大弟子燕塵音不夠,這次是要禍害整個玄門啊!
頊嫿走到卜天宮少宮主季臨風身邊,這次正是由他演示卜天宮交流學術——鏡卦術。卜修以鏡為眼,顯現將要發生的內容。
此卦術雖然聞之可怖,但其實並不能十分精準,且追溯時間十分短暫,施術消耗也大。
頊嫿走到他的卦鏡之前,不由分說,將其八句九十個字的法咒心訣給改成了三句十六字。然後她歪著頭看了看,似乎仍然不十分滿意,但顯然也不想再幫著這批卦修傷腦筋,於是把筆一扔,留下一尾墨痕:「就這樣,將就用吧。」
什、什麼啊?
諸人皆驚。須知每次的術法交流,可是在整個玄門面前露臉。各大宗門雖然不會拿出自己的不傳絶招,但也絶對會早早準備,以便會上展現宗門實力。
卜天宮這鏡卦之術,正是如此。雖不算派內絶學,卻也已經是奇招妙術。而九十個字的法咒,也一定是反覆推敲精簡。若說精簡幾個字,恐怕還能算是宗門思慮不周。
但從九十字減至十六字,這不是在指導卜天宮,這是在打整個玄門的臉!!
季高歌幾乎是圓瞪雙眼,立刻道:「這不可能。你這般更改,對施術卦修的修為自然也會另有要求……而我們的法訣……」
他意圖爭辯,但是頊嫿是會給人留顏面的人嗎?她說:「並不會。否則本座何必更改?」
季高歌右手微顫,他素來眼高於頂,行事蠻橫。但今日突然有些後悔。早知如何,真真不該出言挑釁。若她言語無虛,卜天宮只怕會淪為笑柄。
而季臨風很快依照頊嫿的法訣重新卜卦,果然,除了速度更快以外,法訣效果完全等同。
丟人!!
古篆體的丟人!!
八脈掌院各自捂眼,只有掃雪宗宗主尹聚緣看得開,立刻拿出自己的宗門術法。令大弟子尹絮文上去演練。
頊嫿只看了一遍,搖搖頭,把一百零四字十一句的法訣改成了三十二字,四句。
九脈掌院與三十六位長老目光各異,如果說先前還是為面前人的輕狂而不悅的話,如今已經是心思凝重——這個人對天道奧義的理解,遠超玄門。
須知法咒,便是文字與天道契合,借天道之力,以成法成術。
文字的契合程度越高,法訣效用越大,施術時間自然也越短。可這話說越來容易,卻是所有修士窮盡一生的追求。天道奧義如海,文字乃是海中沙。
要窮盡多少時間,才能將其中玄機窺得一二?
而畫城傀首,不過五百多年的壽數,怎麼可能做到?
周圍沒有人說話,掃雪宗宗主喜笑顏開,趕緊又讓尹絮文動手,竟然是把宗門絶學鎮魂鈴的法訣——問道堪世曲給演練了一遍。
這個要難一點,一般的宗門絶學,已經是經過數代人的精心改良,不斷累積進化而來。
頊嫿聽了一遍,閉目想了一會兒,竟將此曲音符重寫,縮短了三分之一。她擱下筆,這次是真有點倦意,她說:「勉強先用吧。」
掃雪宗宗主尹聚緣立刻問:「敢問傀首,如果此曲要達到令傀首一字無改之地,當長短幾何?」
頊嫿眯了眯眼,說:「很難。吾去年創下的法咒,今年已覺冗長。道之奧義無窮無盡,哪有完美的功法?」
此言一出,聞者沸騰!
法訣長短,直接影響施術快慢。而修士交手,施術快慢便是成敗生死。這樣的大機緣,難道要呆頭愣腦地乾忤著,白白錯失不成?!
一時之間,所有宗主紛紛拿出自己門派最需要改良的法咒,紛紛上前獻藝。這次可沒藏私,大多都是派內絶學。這些法咒大多已經凝聚了數十代乃至數百代玄門精英的心血。要改動十分不易。
但哪怕只減少一字兩字,於門中術法都是極大提升!誰不眼紅?
一時之間,頊嫿座前竟然人滿為患。大家吵吵嚷嚷,有人出言挑釁,有人成心求教。但無論如何,都拿出了自己看家底的東西。
九脈掌院互望一眼,真是啼笑皆非。
然而幾位大長老卻同時目露異色——這位傀首,究竟是何來頭?
可不論他們作何想,反正這時候是再無人有閒暇顧及畫城列席此宴的資格了——都忙著爭搶與頊嫿對話的機會,誰還顧得上這個?!
奚掌院一邊端坐未動,幾位大長老幾番勸說,卻還是沒能讓這批求教心切的玄門宗主們回到自己座位上。看來今天是幹不了別的了。
席間一片爭執吵鬧之聲,只有在頊嫿說話的時候,才會偶爾安靜片刻。
然而隨後,又是一陣各激烈的爭奪。
偏偏頊嫿這個人也頗為無私,她好學,喜歡這些未曾見過的術法口訣。而且總是口比腦子快,還沒來得及拒絶,已經落筆更改起來。像是一種可怕的習慣。
當然啊,月上沉寂數萬載,弱水河口兩千年,無聊的時候不觀天地奧義,不創心法口訣,要幹些什麼?得悶死啊。
可是這樣的遊戲玩了太久,其實很無聊。她先前還興緻勃勃,隨後就意興闌珊了。只是看一眼,隨口更改一兩句。
但是哪怕如此,也是一兩句的精進!!這可能是兩三代宗主齊心協力,也未必能達到的增益!
如何不令人動心?!
眼看時間漸漸過去,天衢子站起身來,載霜歸向他搖頭示意——如今謡言已經夠多了,不能再亂了。他自己上去,以融天山的護山法陣一彈,要求諸人隨身攜帶的銀蟾玉花宴請柬光芒一閃,猛地將諸位宗主掌門全部壓回自己座位之上。
頊嫿身上香汗淋漓,小惡魔拿了她的摺扇,用力給她搧風。
載霜歸的聲音字字清晰,帶著提神醒腦的效用,傳入各人耳中:「今日術法交流到此為止,請諸位掌門稍事休息。」
他話音剛落,立刻有人高聲道:「大長老,我等並不疲倦,只是時機難得,希望與傀首交談幾句!」
立刻有人附和道:「正是!萬事皆有先來後到,明明我等術法演練排在前面,卻被人搶了先。九淵可不能厚此薄彼!」
雜音四起,顯然是沒能得到頊嫿指點的人正十分不滿。載霜歸大長老沉下臉來:「傀首與諸位一樣,乃是九淵貴客,不應被如此打擾。還請各位道友見諒。」
說完,示意頊嫿先行離席。
頊嫿起身,拉著小惡魔,逕自離開。
回到客苑,小惡魔一雙眼睛亮閃閃的,一邊替頊嫿捏肩,一邊說:「師尊,你真厲害,比我娘……呃,比聶紅裳厲害太多了!」
頊嫿說:「少廢話,給我倒杯水。」
小惡魔立刻屁顛屁顛地跑出去倒水。然而剛一開門,就見外面站著一個大光頭。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盯著對方,問:「你是誰?」
外面人雙手合十,施禮道:「小施主,九淵仙宗佛宗掌院不動菩提,前來拜會畫城傀首。」
這小子立刻轉頭就往屋裡喊:「師尊,有個光頭大和尚找你!」
頊嫿整個人都不好了:「什麼光頭大和尚,怎麼叫人的?不懂禮貌!!」
小惡魔被斥了一句,抓了抓頭,立刻改了,十分恭敬地道:「哦。這位禿驢,裡面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