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惡魔的禮貌用語,是個大問題——看來對佛修的稱呼,聶紅裳只教了他這兩種。
頊嫿自己迎出來,與不動菩提告罪賠禮。不動菩提倒還不至於和一個小孩計較,微笑入內。二人行至桌旁,相對而坐。頊嫿問:「不知大師前來,有何要事?」
不動菩提說:「不瞞傀首,不動菩提忝顏前來,本是家師吩咐,意在保護傀首不被騷擾。但貧僧慚愧,實在驚慕傀首才華,想請傀首幫忙參詳一部功法。」
頊嫿輕搖摺扇,她一向就不是個低調的人,在哪裡都能光芒萬丈,當下說:「大師不必客氣,本座於功法一道,素來好奇。增長見聞,乃吾之樂。」
不動菩提再度雙手合十行禮,從懷裡掏出一部佛修心法來。
頊嫿心覺奇怪,其實這時候,應該是天衢子才對。九淵派佛修掌院前來,不知是何用意。但奇怪歸奇怪,她還是仔細觀看起這部心法來。小惡魔倒了水進來,倒是乖覺,放在她身邊,也不再吵她。
天衢子沒來是有原因的。宴間,載霜歸強行安置了赴宴的賓客,且重新佈置了頊嫿居處的法陣。九淵法陣神奇,很快便隱去了頊嫿居住的這處客房。任客苑諸人離得再近,要找到她也必須要破除典春衣親設的法陣才行。
幾位掌院與長老們重新議事,這個時候,天衢子明知事關頊嫿,是不會輕易離開的。
刀宗大長老付醇風坐在桌裡,一直未曾起身,但是語氣卻十分嚴肅,說:「此人學識淵博如海,不能放她離開。」
道宗玉藍藻皺眉,雖然此舉不妥,但是毫無疑問,他說得對。玉藍藻說:「只是傀首乃手持請柬,赴會而來。我們扣住人不讓離開,恐怕需要充足理由。」
典春衣沉吟道:「其實這也容易。畫城太史長令,恐怕並不希望傀首順利返回,畫城有他主持大局,不然生事。魔族不管同不同意,至少也不敢直接攻上九淵。」
其實不管什麼藉口,整個玄門也都會知道九淵扣留傀首的真正原因。理由只是一塊遮羞布而已。
但是相對於宗門利益而言,這樣做很有必要。
眾人商議下一步舉措,只有載霜歸和木狂陽在留意天衢子——如今知道他與頊嫿關係的,也就只有這二人了。
天衢子面沉似水,在諸人紛紛思考理由的時候,他站起來,說:「諸位似乎忘了,畫城傀首,乃是我以銀蟾玉花宴請柬相邀的賓客。九淵仙宗號稱名門正道之首,若見利忘義,以仁德之貌,行卑劣之舉,豈不令人不齒?」
這話說得有些重,其他長老都面色微變。掌院們臉皮厚,但也都不再出聲。
載霜歸板起臉:「奚掌院,同門之前,請注意言辭。」
然而天衢子並不理會師尊的責備:「入道之初,師尊便以大德大賢之理教導於我。禮、義、仁、智、信一直也是九淵奉行之理。如今不過些許利益當前,九脈長老立刻背言而行,棄諾逐利。天衢子不得不懷疑,九淵立場之正邪黑白。」
他字字擲字有聲,載霜歸心中驚動。這麼多年以來,無論是當初宗主尚在,還是如今九脈掌院主事,天衢子對九脈長老一直恭敬有加。他雖是掌院,卻一直執晚輩禮,幾時曾有過這般言辭鋒利、語出不敬的時候?
而九淵之所以平靜和睦,便是因為最有實力的人,一直退讓包容。
可是今天,他突然拋卻了一直奉行的團結師門之道,字字毫不留情,一手撕掉了遮羞布,幾乎是出言斥罵!讓三十六位長老無法下台。
載霜歸氣得鬍子都抖動起來——說來說去,不過就是為了一個女人而已。可這對你有什麼不好?留她在山上,你還能得個日夜親近!
妙音宗大長老亦沉聲道:「奚掌院這話怕是不妥吧?」
然而一向性情寬厚的天衢子冷然問:「何處不妥?是天衢子曲解了諸位之意,還是錯度了諸位用心?!」
他步步緊逼,妙音宗大長老一滯。器宗大長老面色鐵青,方才付醇風提議,九脈長老都十分贊成。他說:「奚掌院今日未免火氣太大了。畫城本就是魔族分支,與玄門素來敵對。她選擇親身赴宴,便該當此風險。」
天衢子全然無視他的不悅,道:「妙音宗大長老此言未免可笑。我等親自邀約的友人,可以隨意關押囚禁,難道銀蟾玉花宴的請柬是小孩兒戲?!還是九淵仙宗皆背信小人?」
被人指著鼻子怒斥,長老們面色均十分難看。
道宗大長老行香子出言道:「大家也不過是為宗門著想,奚掌院何必這麼大火氣。」
天衢子道:「吾以為心直意正,不應只是嘴上說說而已。」
劍宗大長老秋草生冷聲道:「那麼以奚掌院之意,如今我等該當如何?」
天衢子直視他,說:「銀蟾玉花宴傳續千年,秋長老難道不知送客規矩?還需要本院單獨言明?」
秋草生全然不料會被他如今駁斥,頓時臉上掛不住:「怎麼,宗主蒙難受困弱水河口,奚掌院終於耐不住,要跳出來指教我等了不成?!」
其餘八脈長老,皆安靜無聲。這一根刺,在諸人心中埋藏了五百年,終於還是被血淋淋地挑了出來。擱在諸人眼前。
天衢子摘下腰間陰陽院掌院玉珮,慢慢擱在案上:「天衢子身為晚輩,這些話,本應是諸位長老指教在下才是。今日出言不遜,是晚輩一時衝動,卻也言出肺腑。還請各位莫要背離初心。」
載霜歸終於是忍不住了,低聲喝道:「天衢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天衢子道:「既非同道,亦不必同行。晚輩既然請出傀首,便會護送平安回返。」說罷,拂袖而走。載霜歸當然不能就這麼任他離開,追上去道:「你給我站住!」
天衢子示意他止步:「吾意已決,師尊不必相勸。」
他大步離開,諸人面面相覷——什麼意思?木狂陽首先反應過來,她本來是在琢磨師尊先時的話,根本沒有注意這場爭吵。這時候她站起身來,環視左右道:「不管長老們怎麼想,我只有一句話說,頊美人是我和天衢子的客人。她全須全尾地來,便要全須全尾地回去。誰不同意,先問過我。」
說完,她轉頭去扶付醇風,想同他一塊離開。付醇風一把將她的手打掉——最支持留下頊嫿的,可就是他。畢竟法咒的精簡,對刀修可真是甚為有利。
可他這弟子倒好,當眾打臉。不過倒也不是很生氣,畢竟也不是一次兩次了。
木狂陽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家師尊幹嘛又生悶氣,於是說:「那我先走了啊。」說罷,看了一眼天衢子桌案上的掌院玉珮,猶豫了一下,指了指自己刀狀的刀宗掌院玉珮,問:「我也要擱下嗎?!」
付大長老很想吐血,低喝道:「你瘋了?」
木狂陽說:「哦。」跳起來就去追天衢子了。
付醇風氣得——人家天衢子是擱下掌院玉珮走的,你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含義?!你……唉。
陰陽院、刀宗掌院離席而去,三十六位長老沉默無聲。
載霜歸心中急怒,劍宗大長老秋草生更是面上過不去:「如今的晚輩,真是一句重話都說不得!」他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若天衢子真的背離師門,他要為方才一言而擔責!
可真是任誰也想不到,素來顧全大局的天衢子,竟會做出此事!
載霜歸沉聲道:「秋大長老這恐怕不是一句重話。」秋草生本已心中不安,聞言看過去,載霜歸說:「誅心之言,恐怕早已鬱結在心。如今他若離去,應該正合秋長老心意。」
說罷,也不再多留,起身離開。付醇風說:「為了一個頊嫿,當真至於鬧成這樣?」
九位大長老都知道事情不好,此時見勢不妙,哪裡還肯出頭?佛宗步梵蓮說:「秋長老,九淵素來以和為貴。你身為大長老,更應謹言慎行。多年以來,天衢子對幾位可有半點冒犯之處?就事論事即可,何必含沙射影,語帶歧義?」
秋草生早已是心生悔意,但此時話已出口,又該如何?
客苑。頊嫿同不動菩提正參詳佛法,突然門被推開,天衢子大步走進來。
頊嫿微笑道:「奚掌院面帶薄怒,卻是為何?」
不動菩提卻是一眼注意到他腰間失了什麼東西——掌院玉珮。發生了什麼事?
天衢子卻是一把拉起頊嫿的手,轉而對小惡魔說:「走。」
說罷,拉著頊嫿徑直下山。
他行色匆忙,頊嫿不由問:「發生何事?」
天衢子抿唇不語,好在他方才之舉總算是暫時鎮住了九位大長老,一路沒人敢攔。不然萬一交手,恐怕難免會有損傷。畢竟一脈同宗,怎忍同室操戈。
頊嫿隨他下山,其實不用天衢子多說,她也能猜到發生了什麼事。想必是九淵有人想強留她,而天衢子與之意見相左。他又護她下山。
頊嫿微笑,問:「奚掌院腰間好像少了什麼東西?」天衢子不說話,頊嫿說:「跟師門長輩吵架了?」
天衢子垂首道:「一點小小的意見分歧,不敢勞傀首掛心。」
他還握著她的手,頊嫿沒有抽回,反而以另一隻手輕撫他鬢邊碎髮,輕聲喚:「玄舟。」天衢子身如過電,微微輕顫。頊嫿說:「這句話,本座只問一次。願意隨我前往畫城嗎?」
來自她的邀請,聲音清悅動聽,姿態意誠心誠意。天衢子醉心於這一刻溫柔,但就算再如何色授魂與、意亂情迷,他總算還清醒。他說:「傀首,我……」
沒有再說下去,也已經不必再說下去。
頊嫿以手輕掩他的唇,微笑著搖搖頭:「本座這便離開了,感謝奚掌院相送。」
天衢子慢慢鬆開她的手,那柔滑彷彿是入了心,久久不能散去。頊嫿注視他俊美無儔的面龐,許久,終是說:「今日一別,他日再逢,恐怕不知是敵是友。但奚掌院盛情,頊嫿銘記於心。」
天衢子努力將目光自她身上移開,問:「傀首……還是決定營救魔傀?」
頊嫿說:「身在其位,責無旁貸。」
天衢子輕輕點頭,說:「若危及玄門,天衢子實在不能坐視。還望傀首體諒。」
頊嫿說:「上次約好與奚掌院一戰,不料瑣事凡多,一直未能如願。將來若有機會,希望奚掌院不要藏私。」
天衢子抿唇:「一定。」
旁邊小惡魔看得肉麻不已,問:「你們可真是……這就要分手了,要不要再睡一次,來個告別儀式啊?」
這小東西!!頊嫿一腳踢過去,他飛跑開來,竟然真是嘻嘻哈哈,躲到一處去了。頊嫿與天衢子互看一眼,兩個人皆十分窘迫。
站立半晌,各自沉默,卻都沒有離開。
奚掌院滿面緋紅,等了一陣還是忍不住道:「在下覺得……這個提議……不錯。傀首意下如何?」
羞死人了!!為什麼這種事也總要事先徵求意見啊?!頊嫿別過臉去,咬咬牙小聲說:「本座亦無不可。只是此時不宜返回,這荒野亂郊……」
她身上這單衣十二層,十分麻煩,真是不想再有人亂入了!
奚掌院面上亦是嫣紅一片,然心中期待,只得想辦法:「客棧?」
頊嫿聲音低微:「也好。」隨即轉頭對小惡魔說:「你領著侍衛先行返回,不可任意遊蕩,再生事端。」
小惡魔翻了個白眼:「知道啦。」說完看了一眼天衢子,捂嘴一樂,跑走了。天衢子滿面緋紅,但老實說,對這便宜兒子印象不錯。
二人一路出了融天山地界,天衢子找了一處凡間客棧。兩個人要了一間上房。
客棧幽靜,頊嫿站在房裡,推窗而望,院中花木扶疏,蔬果成行。背後,天衢子令店小二送了熱水上來,自己兌好。頊嫿一眼也不敢多看,他忙完,方道:「傀首先行沐浴如何?」
頊嫿進了屏風,見裡面熱氣蒸騰,心中喜悅,當即解衣入水。天衢子守在屏風之外,見伊人倩影隱約,不由呼吸紊亂。頊嫿以水沃膚,見他並沒有進來的意思,只得輕聲道:「奚掌院。」
外面天衢子忙應聲:「在。」
頊嫿幾度想開口相邀,終是不好意思,只低頭洗浴,不再管他。面前屏風上,隱隱約約看見外面那個人,衣著素淨、垂首而立,身姿偉岸筆挺。
心跳隱隱加速,她柔聲再喚:「玄舟。」
天衢子只覺得鼻端隱隱發熱,他極力阻攔自己在這種關頭流鼻血。心中急切,面上卻不好流露,只能答:「傀首可是有事?」
還是不肯進來,這人真是忍得。頊嫿總不好強人所難,索性不答話,自己清洗了。外面,天衢子等了一陣,終於不安道:「傀首……」
頊嫿心中不悅,道:「奚掌院可是有事?」原話回敬。
天衢子焦急地踱了幾步,幾番欲言又止,終於豁出麵皮去,輕聲說:「傀首見諒,在下無意冒犯。但實在是……等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