頊嫿穿好衣服,星辰海之外,已經吵成一團。
前任傀首色無非的屍身被魔族尋回,消息傳遍畫城,幾乎所有魔傀都紛紛趕來。其中來得最快的,便是太史長令。他幾乎是撲到靈柩前,二話不說,打開了棺蓋。
躺在裡面的,竟然當真是色無非。這位五百多前年的魔傀傀首。
她屍身保持完好,棺中冰塊一直保存到現在。衣上眉間都是寒霜。於是身上的傷口也清晰可見——她喉間一道紅痕,顯然這便是死因了。
太史長令輕輕翻動她,卻發現遠沒有這麼簡單——她整個皮下全是傷口,那傷勢極為古怪,像是……像是……
他一時形容不出來,然而趕下星辰海的天衢子也發現了屍身,他一眼便看出端倪——像是有東西從她喉間鑽進去,迅速生長,紮根在她整個皮下。
天衢子神情凝重,頊嫿卻微笑著道:「咦,色無非傀首找回了啊,大喜,大喜啊。」
太史長令抬頭看她,聲音一字一句,艱難乾澀:「傀首傷痕古怪,死因成謎。請問傀首,你到底是從何處得來她的傀儡扇,她又是如何親筆寫下血書,指定您承繼傀首之位?」
頊嫿前行幾步,站在棺邊,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眼棺中屍身,說:「怎麼?大祭司懷疑本座手中信物與血書的真假?」
太史長令居然十分理智:「不。信物是真,血書亦是前傀首親筆寫就。但是信物可以奪取,血書亦可以逼迫。」
他身為大祭司,這般公開質疑,再加上色無非屍身在此,魔傀難免騷動。
頊嫿還沒說話,旁邊慕雲綺走到太史長令身邊,輕聲道:「大祭司一定要在此時追問嗎?」他比太史長令冷靜得多,小聲道:「此刻的畫城,若是離了她,如何自保?」
不料太史長令卻一手推開慕雲綺,緊盯著頊嫿,問:「敢問傀首,畫城所有純血魔傀都有家族記錄,您這純血魔傀之身,從何而來?父母籍貫,以何為憑?」
頊嫿把玩著手中摺扇,說:「太史長令,何必如此咄咄相逼。」
太史長令胸膛劇烈起伏:「色無非身上傷口到底是怎麼回事?是不是你逼迫她寫下血書,奪取傀儡扇並殺她滅口?!」
周圍人聲大嘩,太史長令怒指頊嫿:「你根本不是魔傀!」他指指被頊嫿復活的奚雲清,說:「這個女人,先前也並非魔傀之身!你到底用了什麼妖邪之法,竟然令她變成魔傀?!」
諸人的目光都移向一旁的奚雲清。她仍然是之前的面貌,但是其身軀卻甜香怡人,儼然是純血魔傀無疑。
頊嫿手中摺搧開合,終於輕聲道:「什麼是魔傀?」她眼波如劍鋒,逼近太史長令。太史長令後退一步,冷不丁被棺木絆了一下,他一手撐進棺中,卻突然驚訝地發現,色無非皮下的,並不是血肉。
那糾結盤繞的,全是樹根!
天衢子其實早就發現,色無非傷口中微微探出的根鬚略微眼熟,他瞳孔中驚訝之色溢於言表。
而太史長令已經慢慢剝開那傷口,淺黃色的根鬚,就那麼長滿了色無非整個皮下。竟然是吸乾了她的整個血肉嗎?太史長令神色驀地癲狂:「說!你到底是什麼妖怪?!」
「妖怪?」頊嫿冷笑,「不,本座是神!畫城的神靈。」
周圍魔傀都慢慢退開,看她的眼神亦充滿懷疑。
天衢子慢慢想到一個可能,頓時腳下亦退了幾步。一個負責運送靈柩的魔族突然摘掉斗笠,揚聲說:「傀首不屑多說,那麼讓屬下來替您解釋吧。」
居然是鬼夜來!
頊嫿有了一點興趣,說:「你講。」
鬼夜來說:「七百餘年前,前魔尊發現了一個體質承繼了父親根骨資質的奇異嬰孩。前魔尊大感興趣,細細探問之下,發現這個孩子的母親,是個魔傀。」
周圍所有的聲音都安靜下來,諸人緊盯著他。他摸了摸臉上的刀疤,不緊不慢地道:「因為事情關乎整個魔族的實力提升,前魔尊偷偷抓了幾個魔傀,再度繁育。發現果然,魔傀一族無論男女,生下的孩子皆根骨異常,幾乎可以完美保留父親或者母親的資質。」
他慢悠悠地看了頊嫿旁邊,天衢子的化身一眼,繼續說:「前魔尊於是令人抓捕魔傀,但因為事關重大,事情十分隱秘,所以動靜也不大。當然,抓的魔傀也不太多。但是,玄門水空鏽和畫城色無非,卻都是非常敏鋭的人。雖然動靜微小,雙方還是同樣發現了一點端倪。」
色無非雖然心中懷疑,但是沒有證據,畢竟當時魔族抓獲魔傀不多,還不至於對畫城產生威脅。
但是九淵仙宗的宗主水空鏽也很快發現魔族新人天資出眾,魔族後起力量令人生畏!於是水空鏽聚集玄門之力,在魔族新秀尚未成氣候之時,在十萬大山與魔族一場大戰,雙方皆損失慘重。
直接致使前魔尊、魔後戰死,而他也被困天河弱水,不得解脫。」
他說得興味盎然,頊嫿也聽得饒有興趣:「繼續說。」
鬼夜來向她欠欠身:「這對色無非來說,卻是天賜良機。她知道魔族已經發現魔傀體質,畫城早晚不保。是以前往十萬大山,不知道以什麼秘法,與鎮守河口的聖劍達成契約。她釋放聖劍,而聖劍守衛畫城。而很顯然,她釋放聖劍,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周圍一片寂靜,落針可聞。頊嫿緩緩說:「猜得不錯,條理清晰,思路明確。」
鬼夜來恭敬地道:「謝傀首讚揚。」
太史長令似乎終於明白了什麼:「你是說……是無非釋放了聖劍?不,不可能!她對法陣知之甚少,怎麼能夠釋放聖劍?」
頊嫿以摺扇半遮面,輕聲笑說:「破解法陣,她自是不能,本座卻可以啊。」太史長令慢慢看向她,她的目光卻落在棺中色無非的屍身之上,「族群陷入危機,而畫城卻毫無自保之力。憂心忡忡的傀首隱在暗處偷窺玄門與魔族交戰,遇到了已經破解法陣,又尋得完美時機的本座。兩個人自然一拍即合。」
太史長令明白過來:「當初你說,曾答應過一個人,無論如何保我性命無憂,是她嗎?」她連聲音裡都帶著顫音。頊嫿聳聳肩,答案不言自明。
旁邊天衢子卻忍不住問了一句:「你說你是……」
頊嫿握起他的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天河聖劍。」
天衢子只覺心中顫動,無論如何不能將眼前美人和那柄聖劍聯繫在一處:「就算有色無非相助,你又是如何突破的最後一重法陣?」
頊嫿說:「這很簡單,」她看一眼棺中色無非,淺笑:「玄門與魔族陣修千算萬算,誰曾想不朽神木的根鬚可以自地上穿過法陣呢?」
果然!天衢子心中一寒,頊嫿說:「憑她的體質,自然受不住不朽神木之威。本座事前早已言明,不過她自願的,心意堅決,直到最後,哪怕受盡苦痛,也未有絲毫動搖。」
太史長令問:「你如何證明是她自願,還是你蓄意強迫?」
頊嫿轉頭看向他,淡淡道:「本座無須證明。太史長令,區區一個畫城彈丸之地,並不在本座眼中。而世間萬物生生不息,小小魔傀,生如螻蟻,也不值得本座費心。只因這一分恩情,本座護佑至今。本座說過,吾乃畫城神靈,配得上汝等頂禮膜拜。」
她說話間,威壓並現,雖然並非聖劍真身,諸魔傀卻仍是被迫得緩緩跪倒於地。
太史長令跪在棺前,目光低垂,重又看了一眼棺中傀首。他輕聲說:「太史長令,以往昏聵無知,屢屢質疑頂撞。傀首大人大量,從未加罪。今日,屬下誠心認錯,還請傀首寬恕。」
他以額觸地,重重磕頭:「色無非傀首為種族存亡而犧牲性命,太史長令忝為畫城大祭司,多年來卻是非不分,黑白不明,誤會傀首出身而無視傀首功績。」他額間沁出血來,動作卻絲毫不停,「今日之後,屬下必將全心全力,效忠傀首。」
頊嫿輕聲道:「你無能無德,效不效忠,本座皆不在意。但本座向來信守承諾。」她看一眼棺中色無非,說:「既然屍身尋回,便找個地方埋了吧。」
太史長令絲毫未因她的輕慢而生出惱意——她是色無非的選擇,而事實證明,色無非是對的。
他再磕了一個頭:「謹遵傀首之命。」
所有魔傀皆向她跪拜,頊嫿看了一眼鬼夜來:「你還不走?」
鬼夜來跪在她腳邊:「聖劍之威,鬼夜來嚮往已久。如今願意叛出魔族,追隨傀首!」
天衢子的化身微微皺眉,頊嫿倒是無所謂:「也好,那你便先行留下吧。」
鬼夜來心中狐疑——她未免應允得太快了。他問:「傀首難道不怕屬下詐降嗎?」
「詐降?」頊嫿似乎頗覺好笑,「以汝之能為,如千里平原一蟻穴,何慮之有。」
「……」謝謝,您老真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