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裡的妖物,果然很弱。不一會兒,尹絮蘋已經將它抓了出來。她很開心:「奚……玄舟,我抓住它了。」
天衢子不著痕跡地將手中面紗收入袖中,勉強笑道:「放出去,交給諸弟子歷煉吧。」
尹絮蘋點點頭,她一時興奮,竟然忘記了試煉的規矩——天衢子身為掌院,是不會親自捉拿妖物的。他只是一旁掠陣,等其他弟子自己解出謎團而已。
不到危險之時,絶不出手。
尹絮蘋忙將妖物放了,那不過是個松樹妖,確實並不危險。天衢子眼看著諸弟子尋找,尹絮蘋就站在他身邊。他跟尹絮蘋並不親近,始終還是因著記憶缺失,頗為陌生之故。
二人站在一起,他身上苦竹的清香浮浮沉沉,尹絮蘋只覺得心跳加速。
她對天衢子一直心存嚮往,但是作夢也沒有想過,自己真的有一天,能夠和這個人肩並肩地站在一起。自上次受了某人教訓之後,她對自己倒是有了個清楚的認知。
這玄門大能雲集,以她的本事,想要配得上身邊這個人,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是她充滿信心,只要足夠刻苦努力,她會有配得上他的那一天。
天衢子並不知道她的心思,也始終沒有向她看。他本就是個冷淡的性子,尤其對女修素來方正守禮,當然更不會有什麼溫存柔情。
尹絮蘋心中明白,但就是這麼站在他身邊,便已經不需要其他言語調劑。
一直等到諸弟子終於抓住了那松樹精,天衢子才點評各弟子表現。尹絮蘋站在他身後,聽他事無鉅細,深淺有度的分析,心中便灌滿了蜜。
回到融天山,天衢子自回了苦竹林。袖中面紗,依然柔軟光滑,他指腹一觸,卻如被火燙。
不應該。
他已經有尹絮蘋,哪怕二人尚未結契,但卻是情意在先。他自認絶非朝三暮四之人,著實不應留下此物。他將那面紗取出,想要施術焚燬,但頃刻之間,卻又猶豫——自己也不過就是念及那驚鴻一眼的風采。怎的倒如此心虛起來?!
左右思忖了一陣,終是將面紗壓在書房最下方的一個抽屜底下。但是一翻之下,卻發現裡面還有一副畫。他長年閉關清修,物慾淡泊。平時房中陳設都是載霜歸在打點。如今幾時竟多出一副畫來?
他將那畫展開,卻更意外——那並不是什麼好畫,一副洛陽牡丹圖的刺繡罷了。針腳雖然還算精細,但是在玄門中人看來,就實在是太過粗糙了。
牡丹上施了一點小小的術法,是飛針坊最初級的綉藝,令牡丹可以晝開夜合。
可單就這樣的綉作而言,實在不值得他如此慎重地藏匿於此。
畫裡可是另有玄機?!
天衢子看不懂,五百多年前的他,缺失了後來的經歷。當然再如何思索,也不會有什麼記憶。
他搖搖頭,將手中面紗鋪在畫城,小心捲好。再左右翻找,苦竹林卻是再沒有其他痕跡。
正在此時,載霜歸又找來,說:「你與絮蘋的結契大典的事……你想要定在幾時?」
天衢子愣住,他若結契,對於整個玄門來說也是一件大事。沒有大半年的時間準備是不行的。他猶豫著道:「師尊,如今我對絮蘋毫無記憶,實在陌生。我想要再過一些時日,待大家彼此接納,再談此事。」
他言談之中,提及尹絮蘋亦是毫無私情,平淡得就像是提起自己的座下弟子。
載霜歸心下嘆息,突然想,如果現在提到的結契對象不是尹絮蘋,而是畫城那個傢伙,五百年前的天衢子又將作何選擇?
他是不是也會像這樣淡淡地說一句「毫無記憶、實在陌生」?
他身為天衢子的授業恩師,當然是全心全意為自己弟子著想的。畫城那傢伙確實是狂妄自大,不討喜,而且太麻煩了。
可是看著自己的愛徒像個玩偶一樣任人擺佈,他又心中不忍。他說:「玄舟如此冷淡,難道是有了意中人嗎?」
問出這句話,他自己都覺得可笑。怎麼可能?五百多年前,頊嫿還在鎮守弱水天河,他們根本未曾相遇。而那時候的天衢子,比五百年後的他好懂。
果然天衢子淡然道:「師尊這話問得奇怪,我的性格,師尊並非不知。若當真有意中人,恐怕不會與絮蘋有何牽扯。」
他說得認真,載霜歸終於放了心。然而卻聽他又問:「師尊可認識一個女孩兒……」他認真地想了想形容詞,「清純典雅,以一盞蓮燈為法寶?」
載霜歸簡直是心中駭然,好不容易才穩住自己的表情,問:「你……為何突然問起此人?」
天衢子頓覺怪異:「師尊認得她?」
載霜歸都忍不住要伸手去捂自己胸口了:「我……不、不認得。不過你與絮蘋結契在即,突然問起另一個女人,師尊難免心中不安。」
天衢子這才道:「師尊不必多想,我也是一時好奇罷了。」
載霜歸一臉狐疑——天衢子啊天衢子,你莫不是中了什麼詛咒麼……
天衢子還真的只是問問,他延後了結契之期,以提升修為作理由。當然沒有人好說什麼,便是水空鏽,也只能全力支持。畢竟現在九脈掌院中,他實力可真是太弱了。
而此時,魔尊贏墀往畫城跑得可謂十分勤快。玄門其他宗門難免心生不安。水空鏽已經多次接到其他宗門的建議,希望玄們能與畫城建交。至少關係不要搞得這麼僵。
他們先前都曾經買入過魔傀,這些魔傀或多或少,也都生育過孩子。只是之前頊嫿凶悍,大家不得已,只得把魔傀還了回去。而一些非要帶走孩子的,他們也不敢強行阻攔。
所以現在畫城之中,還有不少他們的後代。
如今九淵仙宗與畫城劃清界限,之前九脈掌院又曾經攻打過畫城,以至整個玄門和畫城魔傀的關係可謂是十分惡劣。至今毫無來往。
眼看著贏墀天天往畫城跑,大家當然不安心。也有人藉著想要畫城的「兒子」「孫子」這樣的關係,想要再見見自己的魔傀「配偶」的。
水空鏽卻始終心存記恨,並不鬆口。
畫城,頊嫿倒是沒有這些煩惱。
她在她宮殿一般的衣櫥裡,正要翻自己的漂亮衣服。奚雲清抱著小蝦槍,正來來回回地走著哄。小蝦槍沒有吃飽,無論如何不肯睡覺。
小惡魔知道娘不靠譜,當然只有自己想辦法照顧弟弟——可別給餓死了。
他又擠了些牛奶送過來,二人正一點一點地餵小蝦槍喝奶。
頊嫿換了一條孔雀羽緞織成的衣裙,問:「雲清、雲嶠,本座穿這件衣服好看嗎?」
雲清趕緊抱好小蝦槍,小惡魔抬頭看了一眼:「娘親您這春風滿面的,是有了第二春啊!」他在雲清面前,倒是毫無顧忌,直接就叫頊嫿作娘了。
頊嫿說:「少廢話,快幫為娘看看!」
小惡魔說:「娘親國色天香,穿什麼都襯得住。只是爹才剛進弱水也沒多久,您就穿得這般招蜂引蝶……未免有點……呃,一言難盡。」
頊嫿說:「呸。」
最後還是奚雲清說:「還是第一次看見師尊這般在意別人的意見。」她有很多漂亮衣服,但是幾乎每一件都是由著自己的喜好。她從不在意旁人怎麼看。
而今天,顯然不同。
頊嫿說:「因為本座突然發現,原來衣服穿給喜歡的人看,並且還能令他眼前一亮,原來真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
奚雲清說:「喜歡的人?」
頊嫿說:「雲清,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奚雲清頓時玉頰飛霞:「雲清願意永遠侍奉在師尊身邊,不需要喜歡的人。」
頊嫿說:「別啊!豈能留你在身邊妨礙本座的終身幸福。你回頭留意一下,畫城隨便哪個,只要我們雲清看上,師尊都能弄來給你。」
奚雲清頓時一張俏面緋紅,旁邊小惡魔搖搖頭:「唉,春天到了,春天到嘍。」他一把抱過奚雲清懷裡的小蝦槍,一邊走一邊嘆氣,「後父猛於虎,可憐我們兩個苦命的孩子喲……」
頊嫿終於忍不住:「閉嘴啊,跟我走!」
次日,鏡湖村。
這可能是最靠近融天山的一個小山村了。依例屬於陰陽院照管。頊嫿帶著小惡魔,偷偷摸摸地潛進村裡。
小惡魔跟著頊嫿過來,見她鬼鬼祟祟,還是覺得很是丟臉:「娘,您好歹也是化神的人物了。應該霸氣外露,踏平融天山,搶回夫胥才對啊。這樣偷偷摸摸,實在有失神格啊!」
頊嫿說:「閉嘴。水空鏽那廝把你爹的神識修復了。」
小惡魔精神一振:「什麼意思?」
頊嫿說:「意思就是,你爹現在雖然本尊仍然被困弱水,但是他的一段神識,在他的化身之中醒來了。」
小惡魔張大嘴巴:「還有這種操作?」
頊嫿不理他,說:「但是五百年前的神識,他既不認得我,也不知道你。相反,水空鏽還告訴他,他有個小情人叫尹絮蘋。二人現在正在準備結契大典。」
小惡魔一甩額前頭髮:「哦。」
頊嫿意外:「你怎麼一點不著急?事先跟你講,後娘可比後爹嚴重多了。」
小惡魔不以為意,小大人一般擺擺手。他肩上,神魔之息替他答了:「就掌院那點出息……嘖嘖。」能翻得出您老人家的五指山嗎?
重生一百次都夠嗆。
小惡魔攤攤手,深以為然。
小惡魔:「所以您老人家在這兒,是打算結什麼蜘蛛網啊?」
頊嫿瞪了他一眼:「閉嘴!本座堂堂畫城神靈,結什麼蜘蛛網!又不捉妖蛾子!」她看了一下左右,說:「他今日回南嶺奚家探望自己本家族人了。算著時候,也該返回了。」
小惡魔說:「您打算就在這個小村子裡蹲他?」
頊嫿說:「他趕路方式頗多,萬一御劍,本座不是白等了?但是九淵仙宗有規矩,飛鏡湖方圓二十里內不准御劍。他到這裡應該就會步行。」
小惡魔點點頭:「然後呢?您想幹什麼?」
頊嫿從懷裡掏出一個小藥包,說:「娘親特地準備了一包五鬼邪屍粉,只要把這藥粉撒進河裡或者井裡,全村人必得怪病。」
小惡魔說:「娘親,雖然我年紀小啊,但我還是覺得這行為挺賤的。」
頊嫿搖搖頭,一臉凝重地嘆了一口氣,說:「對啊,這麼下賤的行為,娘親怎麼能親自動手呢?雲嶠,你是知道的,娘親一直是個體面人……」
小惡魔看看她手裡的藥包,又看看村裡的井、村口的河,頊嫿對他露出了慈愛而鼓勵的神情。
小惡魔:「……」頊嫿又湊近他,再給了他另一包藥粉,低聲囑咐了一通。
這有什麼辦法!!小惡魔拿好兩個藥包,將藥粉挨個撒進井裡。神魔之息起初還蹲在他肩頭,後來實在汗顏,把腳化成小翅膀,飛出老遠。
第二天,冬天的太陽總是要出來得晚些。
天衢子剛探視完族裡長輩,御劍返回,依照宗規,在這裡降下。隨後就發現整個村莊異常安靜,而且瀰漫著一股淡淡的味道。天衢皺眉,他雖然修為減弱,對於這些外門弟子都要學習的歪門邪道,卻極為熟悉。
如今村中瀰漫的,是屍體的味道!!
他飛快前行,正準備找個人來問問,突然看見前方村民聚集。天衢子上前,抓住一人詢問:「發生何事?」
這人面色蠟黃,原本十分不耐煩,但一眼看見他的裝束和腰間玉珮,倒是眼前一亮:「是九淵仙宗的仙長!回稟仙長,我們村裡不知道怎麼了,從昨夜開始,直到現在,所有村民都上吐下泄,有的已經高燒不退,還說起了胡話……」
天衢子心中一頓,鏡湖村離九淵仙宗非常近,平素絶對無人敢在這裡鬧事。但今日村中這味道,又實在怪異。
他說:「可有派人向九淵仙宗求助?」
那村民趕緊道:「先前正要去,但如今是不用了。一位女菩薩在這裡施藥。大部分村民都已經得救了!我也是來領藥的。」
他說著話,指指前方的小院。天衢子順著他指的方向上前幾步,只見一眾村民荊釵布衣,面色憔悴,而被他們圍在中間的,正是一女子。
正是流蘇驚鵠髻、髮中琉璃釵,纖腰約素錦、秀足著絲履。
冬日清晨,天空一片陰霾,而她站在簡陋的小院裡,便成了這一方天地最耀眼的天光。眾生在她面前都是螻蟻,而她是秀絶萬物的神靈。
面前的村民伸出手,紛紛求藥。她笑容溫婉:「不要著急,人人都有。」
奚掌院雖然心驚意動,但是他智商還算是在線——這個女子曾經大半夜出現在一片妖物出沒的松林。若當時只是巧合,那麼她今天突然出現在這裡,而整個鏡湖村都出現了莫名其妙的腐屍氣味。
也是巧合嗎?
兩次都那麼巧,剛好暴露在自己視線之中!難道是對自己有所圖謀?!
他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女子的手!
頊嫿抬起頭,迎上的是一道全然陌生的視線。這讓她想起當初天魔聖殿之外的桑林裡,那次初遇。多年以後,彷彿時間交錯重疊。
她變得懷舊。
天衢子皓腕入手,只覺得整個掌中都是那種柔軟滑膩。暗香浮沉,他努力壓制心神,沉聲道:「大家先不要服藥!」
九淵仙宗在鏡湖村,當然是積威甚重。村民們一看他的裝束,立刻就選擇了相信他。頓時紛紛停止求藥。有人問:「仙長,可是這藥有何不妥嗎?」
頊嫿輕聲問:「我雖然不是醫修,但是他們這般症狀,定是身中屍毒無疑。仙長為何不准施藥?」
天衢子直視她的眼睛,看見裡面全然陌生的自己。他移開目光,說:「你是何人?為何幾次三番出現在我眼前?」
頊嫿頓時神色茫然。天衢子見她神色,立刻轉頭,左手自懷中取出一個盒子,對身邊村民道:「將盒中符珠投入村中常用的井與河中,查看水質是否變色。我懷疑有人故意下毒,以致村民染病!」
那村民立刻應了一聲,跟村長一起前往各井試毒。
村民們有解了毒的,跟去看熱鬧。天衢子卻只是握著頊嫿的手腕,並不鬆開。若是此女作怪,必須將她押回融天山,嚴加審訊才好。
頊嫿說:「小女子與仙長不過初次見面,實在不明白仙長的意思。還請仙長先行放手,九淵仙宗乃名門正派,如此作為,恐有失風度。」
天衢子當然並不鬆手,他可不相信這般巧合。危害普通村民安全的人,必然心術不正,斷不可留:「你分明曲意接近我,還敢花言巧語?!」
頊嫿幾經掙扎,最後終於偏過頭去,任由他鉗住手腕。天衢子也不再看她,那腕中肌膚真是太過細滑,若是她再掙扎,他恐怕是難免要留下淤痕了。
二人就這般原地站立,不言不動,周圍無人說話,安靜得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她身上桂花的香氣更濃了,天衢子即使能不看不想,卻不能不嗅這無邊芬芳。
美人身上,都天生帶香嗎?
過了一陣,外面終於有村民匆匆返回,說:「仙長,井水並沒有變色,河水也正常。倒是方才上游衝下來一具屍體,死了好幾天了,卡在水草裡。方才我們去投符珠才發現。想來屍毒應是來自這具屍體了!」
……竟然是自作多情?!
天衢子愣住,片刻之後,幾乎是尷尬地鬆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