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入到心中

  天衢子甦醒了。

  這件事很快在九淵仙宗傳開,所有人都反應過來——其實在當初,水空鏽就已經為他種下了魂皿。而魂皿,在整個仙宗,只能用作宗主保留神識、以防不測。

  幾位大長老聚在一起,妙音宗先開口:「天衢子這魂皿,是進入弱水之前方才種下,還是早在宗主被困弱水之前就已經……」

  道宗大長老行香子沉吟半晌,說:「魂皿只有宗主才能使用,他進入弱水之前,宗主尚未脫困。你說這會是什麼時候種下?!」

  幾個人都沒再說話,這也就是說,其實在被困弱水之前,水空鏽就已經定了自己的傳承者。

  只是為什麼天衢子一直隻字不提?!

  幾位大長老理虧,終於佛宗大長老步凡塵說:「好了,既然人已經甦醒過來,舊事就不要多想了。如今有宗主作主,這些事也輪不到大家操心。」

  正說著話,天衢子從外面走進來。他剛甦醒,自然是依禮前來拜見師長。幾位大長老無論年紀還是輩份都比他年長,他當然要前來見禮。

  如今他鎮守天河,功德無量。幾位大長老再如何,也是知道風向了,倒是跟他客氣了一通,又紛紛表示了關懷。

  木狂陽趕來的時候,天衢子還在跟諸位大長老寒暄。她在暗處看了一陣,心下為難。乖乖,這傢伙真的甦醒了,頊嫿知道嗎?

  而且講道理,以他的性情,若是醒來,最關心的難道不應該是畫城的美人嗎?怎麼會反倒在這裡浪費時間。

  不對。她一直等到天衢子出來,方才打招呼:「喂!」

  天衢子被她一掌拍在肩頭,登時眉峰皺起。木狂陽攬住他的肩膀,問:「感覺如何?」

  天衢子雖然記憶短缺,倒也知她性情,說:「感謝木掌院關懷,我尚好。只是因為魂皿為器,在種魂之後的事,並無印象。」

  木狂陽心下瞭然,正要說話,身後一個聲音道:「奚掌院。」

  是個嬌脆脆的女聲。木狂陽一回頭,就看見一個女孩穿著嬌嬌俏俏的走過來。這女孩她還挺眼熟,只是一時想不起名字。

  女孩似乎也知道她對自己印象不深,微笑著淺施一禮:「弟子尹絮蘋,見過木掌院。」

  哦,掃雪宗宗主尹聚緣的女兒尹絮蘋。木狂陽點點頭,問:「你來此何事?」

  然而尹絮蘋還沒說話,天衢子已經說:「你就是尹絮蘋?」

  尹絮蘋面頰微紅,小聲說:「正是。」

  天衢子走到她面前,看了一陣方道:「抱歉,我記憶缺失,對前事並無印象。」

  這口吻,不像掌院對座下弟子。木狂陽莫名其妙,就聽尹絮蘋說:「玄舟這是說的什麼話,你我之間,何須抱歉二字?」

  我了個去!這是出了什麼事?!

  眼看二人相攜而去,木狂陽被雷得外焦裡嫩,正要前往君遷子處打聽——他那裡八卦來源最快了。誰知沒走幾步,就碰上了載霜歸。

  木狂陽整整一天都在走神,載霜歸是替水空鏽傳達了封口令。從現在開始,天衢子的往事誰也不准多嘴。

  而且陰陽院更是傳出,天衢子與尹絮蘋即將結為道侶。

  木狂陽坐不住了。

  晚上,她作賊一樣偷偷出了融天山,然後以手中桑葉琥珀向頊嫿傳信:「快出來,不得了了!」

  頊嫿莫名其妙,她正抱著小蝦槍絞盡腦汁地給自己兒子想名字呢。這時候問:「什麼事啊這麼急?」

  木狂陽只說了一句話:「天衢子醒了!」

  頊嫿放下小蝦槍就跑了。走得太匆忙,孩子沒擱好,小蝦槍再一拱頭,整個蝦槍都戳進了星星石的床裡。小惡魔和奚雲清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拔出來。

  赤血峰,頊嫿匆匆趕到。木狂陽不耐煩:「嘖,不是成神了嗎?怎麼還來得這麼慢?」

  頊嫿說:「成神也有範圍的好嗎?本座真神祇在畫城,其他地方還是得自己想辦法。這已經夠快了,化雲化風而來的,你還想怎麼樣?」

  木狂陽把酒遞過來:「接下來的事我說了,你可不要暴走啊!」

  頊嫿喝了兩口酒,才覺得身子暖過來,心也跟著暖過來。她說:「你以為本座是你?快說!」

  木狂陽猶豫了一下,也顧不得水空鏽的禁令了,說:「天衢子雖然甦醒了,但是應該是用魂皿復甦,所以只有魂種入皿之前的記憶。你明白吧?」

  頊嫿皺眉:「魂皿是什麼?」

  木狂陽說:「是個保留魂魄的法寶,九淵仙宗和向家堡各有一個。只有宗主可以使用。當初水宗主應該是在進入弱水之前,就為他落了魂種。現在剛好他化身不是在嗎?可不就用上了!」

  頊嫿有些明白了,喃喃道:「還有這種寶物。也就是說,現在的天衢子,其實是五百多年前,水空鏽還沒有進入弱水之前的天衢子?哈,有意思。」

  木狂陽說:「還有更糟糕的一件事,你要有心理準備!」

  頊嫿眉毛一揚,示意她繼續說。木狂陽說:「他不知道怎麼了,認定尹絮蘋是他的意中人。而且二人不日將結為道侶。」

  「尹絮蘋?」頊嫿覺得有些好笑,「尹聚緣那個女兒?」

  木狂陽說:「好了,我要說的全都說完了。現在宗主嚴厲,你要幹什麼都不關我的事。記住千萬別把我供出來就行!」

  頊嫿拍拍她的肩:「夠意思。本座記住你了!」

  木狂陽渾身一抖,直覺不祥:「算了,你還是忘記我吧!」

  頊嫿一笑,木狂陽還是頗不放心,說:「天衢子這個人吧,死心眼。他現在認定尹絮蘋,定然對她死心塌地。你還是趕緊想想辦法吧。不然二人要是生米做成熟飯……你可別來找我哭。」

  頊嫿說:「嗯。」頓了頓,突然又說,「狂陽,我真高興。」

  木狂陽說:「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是我覺得你高興得有點早。」

  頊嫿笑得花枝亂顫,木狂陽問:「你可別不當一回事。要麼找個機會,向他認個錯?」

  頊嫿莫名其妙:「認錯?本座錯從何來?」

  好吧,木狂陽是真的服了她了。只得問:「那你打算如何將他追回來呢?」

  頊嫿輕捻髮梢,笑容高深莫測:「狂陽,身為一個女神,怎麼可能主動追求誰呢?」

  木狂陽不想說話了:「好好好,你繼續保持你的高冷女神人設。我走了。以後哭的時候請不要來找我。」

  頊嫿笑得不行,笑完之後,突然說:「你有空幫我看看陰陽院的試煉,看看他什麼時候有機會外出。」

  好吧,好歹還算是上心。木狂陽說:「明天就有。別怪我沒提醒你啊,尹絮蘋現在黏他就像狗皮膏藥一樣。你現在先別跟尹絮蘋起衝突,不然他要是說出什麼傷人的話,你肯定受不了。」

  頊嫿伸了個懶腰,說:「狂陽,活到我這個地步,什麼話我都受得了。」

  木狂陽回頭看她,她眼中慵懶之色漸收,一雙眸子裡全是凜冽寒氣。

  第二天夜裡,陰陽院有內門弟子外出試煉。天衢子如今修為只剩本尊三成,是以在試煉方面,也跟得很緊。尹絮蘋一路跟著他,一起帶隊。

  到達的地方是一片松林,乃是當地縣衙求助。稱附近村民在松林裡撿到一塊琥珀,裡面竟然是一顆人的眼珠。而前來調查的官兵紛紛不知所蹤。

  懷疑是妖魅作祟,只有報給九淵仙宗了。

  妖魅大多在夜裡出沒,大家也只能在夜裡前來查看。

  天衢子說:「三人一組,入內查探,互相照顧,不得走散。」

  門下弟子答應一聲,立刻四下散開。天衢子連稱手的法寶都沒有,尹絮蘋倒是體貼,忙把鎮魂鈴遞給他。鎮魂鈴是掃雪宗的鎮門法寶,威力還算是強大。

  之前跟頊嫿化身的「紀嫿」比武的時候有點損毀,這時候經過向家堡修復,已經恢復如初。

  天衢子乃是雜修,妙音宗的法寶他也用得。他也不跟尹絮蘋客氣,接過鎮魂鈴,走入松林,一路注視門中弟子動靜。

  頊嫿手中提燈,就站在不遠處,天氣微寒,她白色的披風上綉著大片荷花,花色淡粉,荷葉卻是墨與綠相間。木狂陽是偷偷跑出來的。她對頊嫿的第一次出手顯然十分好奇。頊嫿這柄劍,一向狂妄,能看到她伏低作小,倒追男人,那可是百年不遇的事。

  好戲開場,豈能錯過?

  故而哪怕是可能會被水空鏽訓斥,她還是偷偷溜了出來——退一萬步,天衢子現在修為可不比從前。萬一頊嫿要對尹絮蘋下毒手,她也來得及阻止。

  這聖劍平生沒有受過什麼氣,萬一尹絮蘋說出什麼話刺激到她,這事兒還真是很有可能。

  然而頊嫿只是在一旁觀望,許久都沒有出手的意思。尹絮蘋一直跟天衢子相伴而行,她的目光卻似乎完全略過了這個人,只是凝聚在天衢子身上。

  木狂陽看著,又有些心軟,只得提醒道:「這樣看可看不來一個深情道侶。」

  頊嫿微微一笑,她今日著裝溫柔素雅,這一笑更顯柔美。木狂陽也有些心軟,說:「上去跟他解釋吧,好好說,他指不定能想起什麼。」

  其實她自己心裡也知道,哪有可能想起什麼呢?他只是從魂皿中長出的一粒魂種而已。那些事,他根本都沒有經歷過。

  頊嫿聞言,輕轉著手中赦世蓮燈的玉柄,說:「想要看戲呢,最好就找個好位置,不要多話,也不要走開。更不能指導戲子如何去演,不然就沒趣味了。」

  木狂陽一愣,卻見她極快地入了松林,飛快佈下幾個法陣。法陣布得隱秘,很快將整個陰陽院的內門弟子同天衢子、尹絮蘋二人隔開。

  天衢子雖然警覺,但也並不認為這片人界的松林裡,有已經化神的高手!而且還是絶頂陣修。

  頊嫿輕鬆將他與尹絮蘋孤立出來,木狂陽心中一驚,手握刀柄——她到底想幹什麼?今天可不要在這裡見血啊!

  然而頊嫿卻沒有動手的意思,只是法陣一衝,一隻棲在樹上的鳥頓時受驚,突然衝了出來。尹絮蘋本就在找尋松林裡隱藏的鬼魅,這時候有一物衝出來,直接奔向她面門。

  她畢竟也是修士,當下一出手,袖裡匕首寒光一閃,已經在這橫衝出來的鳥身上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白鳥落地,她又看了一眼,才驚魂未定地道:「是隻鳥,嚇我一跳。」

  天衢子說:「這裡沒有術法波動的痕跡,我們往前看看。」

  尹絮蘋應了一聲,前面法陣鋪陳,竟然是有兩道岔道,而且皆有妖物氣息,但顯然並不是什麼大妖。天衢子於是道:「林中妖物並不強大,你我分頭查探吧。」

  尹絮蘋應了一聲,還是忍不住叮囑道:「你如今功力有損,注意安全。」

  天衢子微微點頭,一直等到她離開,方才欲繼續前行。然而剛剛舉步,突然聽見一陣腳步聲!

  有人踩著松針而來。他當然閃身躲在樹後,第一時間藏匿了身形,然而卻見幽暗松林之中,一團模糊的光影漸斬接近。

  是個女子,素手提蓮燈,黑髮如絲,只在鬢邊簪了一朵荷花。花瓣層疊綻放,暗香如絲如縷。天衢子頓時屏住聲息,卻見那女子走到樹下——樹下有一隻羽翼染血的朱鹮。正是方才尹絮蘋砍落那只。

  她斂裾傾身,置燈於側,青蔥般溫潤的雙手緩緩將它抱起。天衢子避於樹後,正好可以看清她的面容,在蓮燈軟光之中,她如蓮花成仙,美如幻夢。

  這鳥傷重——尹絮蘋那一下子,可沒打算留情。她打量著鳥身上的傷口,輕嘆一聲:「可憐。」

  聲似珠玉,字字含香,直叩心弦。

  天衢子心中震動,餘音迴旋不絶。卻見面前女子放下蓮燈,竟是解下衣上所繫的淡綠色紗巾,為朱鹮繫住傷口。

  那絲巾乃平日覆面遮陽避人之物,女兒家的貼身物件,薄如蟬翼,又沾染著她的體香,說不出的精緻溫柔。

  她將朱鹮系好,又餵下一顆丹藥,似乎並未發現暗處的天衢子,轉身離開了。天衢子於暗處,凝望她提燈而去的背影,雪白的披風輕輕掃過厚厚鋪陳的松針,她如漸遠的星辰,攜香而來,伴香而去。

  木狂陽一臉莫名其妙,直等到頊嫿走出松林,方才阻住其去路:「你瘋了?讓我給他一下子,你自己跑去救鳥?!」

  頊嫿說:「你怎麼還沒回去?小心水空鏽真的發現你。」

  木狂陽說:「你管我!你是不是腦子有毛病!好不容易和他獨處,你一句話不說,卻去救了個隻鳥!!」

  頊嫿也不爭辯,只是笑著說:「狂陽,你還有太多東西,值得學習。」說完,一臉慈愛地摸摸她的頭,揚長而去。

  松林裡,天衢子已經走出幾步,身邊餘香仍未散盡。他返回樹下,只見那只朱鹮鳥得了靈丹,身上傷勢顯然已經大為好轉。

  天衢子鬼使神差地伸出手,解下了它身上淡綠色的絲巾。那是女兒家的面紗,入手軟柔細滑,其上綉紋更精緻綉美。末端還有一個珍珠的系扣。

  他握在手裡,那光滑細膩的觸感似乎可以順著指腹,入到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