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城的煉化十分順利,天衢子順著不朽神木的根鬚脫出弱水的時候,仍疑心自己猶在夢中。
外面陽光濃烈,又是一年盛夏時節。天衢子伸手擋住眼前刺目的金光,視線由模糊到清晰,而他眼前,正是山水晴好、湖光妖嬈。畫城城名其名,桑樹綠如翡翠,飛鳥清鳴高飛。天衢子緩緩行走在縱橫阡陌之中,如果人間真有桃源,也不過如斯了。
「嫿嫿?」他輕聲喊。
在他面前,一棵桑樹揮了揮枝條,回應了他:「玄舟先走。本座還要再探這法陣一些時日。」
天衢子伸手,輕撫枝條,說:「我就在這裡等你。」
桑枝輕輕撫過他的臉,有點刺癢。他沒有動,任由她觸摸。在燦燦旭日之下,面前人眉若遠岫,目似煙波。頊嫿第一次明白,什麼叫愛不釋手。
但她還是一句話就把天衢子勸走了:「先去看看孩子吧。就算不忍心打死,打個半死也好。」
這話倒是有理,天衢子終於道:「好。我很快回來。」
頊嫿說:「也不是太著急,畢竟如果我神識還不能離開畫城。萬一忍不住,用這副身軀來恩愛歡好,好像也有點強人所難。」
……天衢子有些想笑,卻不由自主地紅了眼眶。她總是這樣的,不過再痛苦、再艱難,也從不訴之於口。她只會淡然調笑,約定在目的地等候。而那些一路行來的荊棘險峰,都掩在她身後。
於是他也微笑著,聲音雖小,字句卻是清晰的,說:「若傀首有意,我……」
再不走就該走不了了!
幸好頊嫿確實疲倦,而且也需要大量時間與法陣徹底融合,二人雖然蜜語調笑,卻終究沒有太出格。
天衢子匆匆離開畫城,所有的魔傀俱偷眼瞧他——如今畫城外,火陣未停,頊嫿以整個城池為法身,與他對話時,城中人可都是能聽見的。
大家想什麼,自然無從得知。但是目光卻都帶著崇高敬意——無論如何,這掌院確實是能豁得出去的。難怪能得咱們傀首垂青。
天衢子沿不朽神木而行,很快來到畫城出口。他回過身,重新望向這一座安靜清幽的城池,那一刻眷戀滿溢。
而不朽神木只是朝他揮了揮手。
「等你。」城門笑語盈盈,是她的聲音。
天衢子眉目舒展:「嗯。」
萬般恩愛與不捨,都在這一個字裡。
融天山,天衢子返回時幾乎受到了其他八脈掌院的一致圍觀!
他身上劍氣鋒利,行走之時,落葉都被絞碎成粉。水空鏽和向銷戈自然第一時間趕了過來,向銷戈猛地衝上前,不顧一切,緊緊一抱。
雖然擁抱只是片刻的事,但劍氣還是劃傷了他的手。天衢子自然看見了,說:「抱歉,劍氣難以自控。」
向銷戈一時失態,此時反應過來,難免臉紅,但整個臉上還是帶著洋洋喜氣:「無事。頊嫿如何了?」
天衢子說:「還好,煉化可以停止了。她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與法陣融合。」
向銷戈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水空鏽到底是要冷靜一些,說:「你回來得正好,快去管管你的兒子!」
到底是父子連心,天衢子說:「孩子們在哪?」
八脈掌院一齊指向十方世界。天衢子大步走進去,只見小惡魔正在練功,而小蝦槍在半暖半寒的湖水裡叉魚。
那魚有重影,來來去去,黏滑無比,他叉得興起,褲腿高高挽起,臉上儘是泥巴點兒,頭上還有一兩根水草。
而當天衢子看見他手裡用的「魚叉」是什麼的時候,頓時沉下來臉:「都過來!」
小惡魔一眼看見他,立刻小跑過來。小蝦槍還有些狐疑:「你是誰?憑什麼管我?知道我爹是誰嗎?」
天衢子說:「你先過來!」
小蝦槍提著聖劍,慢悠悠地走過來:「哥,這個一臉古板迂腐的酸儒是誰呀?」
小惡魔立刻閃身躲到天衢子身後,立場分明地和他劃清了界線。天衢子伸手過來捉,小蝦槍頓覺不妙。有心想跑,但他能跑得掉?!一把就被天衢子抓在手中!
天衢子左手提著他,右手小心翼翼地將聖劍接過來,劍身上還有魚鱗!!還有魚鱗!!
天衢子二話不說,提著小蝦槍就往苦竹林走。一出十方世界,大家都看見了,連水空鏽臉上都露出了幾分喜色,真是普天同慶。
小蝦槍還不服,划動著手腳:「水爺爺!向爺爺!!救命啊!這個壞蛋要害我!」
向銷戈哪裡管他?臭小子,不來個人收拾收拾你,你還真把你老母當菜刀了。他只是道:「打兩下得了,別太過火。」
天衢子把他提回苦竹林,先把聖劍放到布帛上,然後二話不說,一把將小蝦槍翻過來,任由他趴到自己腿上。隨即扒開他的褲子,啪地一巴掌拍下去!
小蝦槍萬萬沒想到,這個男人居然無視他的水爺爺和向爺爺,真的敢動手打他!他吃驚地張大嘴巴,天衢子下一巴掌又落了下去。
他頓時哇地一聲哭出聲來,邊哭邊問小惡魔:「哥,他到底是誰啊?」
小惡魔無辜地眨眨眼睛:「他就是咱爹。」
小蝦槍蹬著腿,這次是真哭了。
所以說小孩子就是天真,為啥吃飽了撐的要去救爹?跟著爹能有跟著兩位爺爺快活?!
天衢子將他結結實實地打了一頓,然後給立規矩:「從今天開始,你叫頊雲騰。以後卯時初刻起床,一個時辰讀書寫字,一個時辰打坐靜修,一個時辰習武練劍。未時開始我會考教功課,然後接受試煉。一旦不過,七賢戒尺三下,以示警戒!」
「我……」小蝦槍突然意識到,自己作天作地的小霸王生活,就此一去不復返了。
小惡魔倒是沒受什麼懲罰——他一直智商在線,想幹什麼,慫恿弟弟去幹就完了。以身試險什麼的,犯不上。
天衢子訓完了兒子,自然就找到水空鏽。他目的明確:「上次進入弱水之時,晚輩早已將師門事務盡皆交割。如今再行返回,只是想要帶走幼子。感謝宗主這些日子的教養,晚輩這便向宗主辭行了。」
水空鏽氣得肺都要炸了,冷笑道:「辭行?你想去哪裡?」
天衢子停下腳步,終於還是行禮,道:「宗主。」
水空鏽說:「原來你還認我這個宗主!」
天衢子說:「晚輩出自九淵仙宗,又怎會不認宗主呢?」
水空鏽說:「可吾觀你行色,卻絲毫沒有停留之意。」
天衢子這才道:「我說過,我的志向,一向不在名利。」
水空鏽是真的怒了:「你是不在名利!你這輩子盡栽在女色了!現在你是想幹什麼?直接前去畫城,嫁給魔傀傀首?天衢子,你真是好志向!」
天衢子不管他如何,顯然是鐵了心了,忝著臉道:「宗主謬讚。」
水空鏽怒火三千丈:「混帳!我與乃父年紀都已不小,宗門之責,早已不堪重負。天衢子,如今宗主之位,除了你,還有別人可以勝任嗎?」
天衢子眉峰微皺:「狂陽不是已經回到融天山了嗎?」
水空鏽慢慢收斂了怒容,知道他在認真考慮此事,反而一臉凝重地道:「以前付醇風在時,有他替木狂陽謀劃,她這個刀宗掌院方才當得穩當,未曾失職。可是付醇風一傷重,她立刻原形畢露。天衢子,你摸著良心想一想,你真的認為木狂陽能夠擔當宗主大任嗎?除她以外,其他人如今論功德威望,誰能服眾?到時候宗門豈不又恢復到以往鬆散之態?」
天衢子不說話了,水空鏽緊接著又道:「而且向銷戈如今身體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向盲實力如何,你比誰都清楚。向家堡若無九淵仙宗扶持,後路又將如何?你再仔細想想。」
天衢子仍然不肯開口,水空鏽嘆了一口氣,再是如何,也只得妥協了,說:「你真要與頊嫿在一起,也不必非要膩在一處,朝朝暮暮吧?如果畫城就在融天山,你們就算是結為道侶,分居兩地,來去能耽誤多少工夫?」
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經是懇切至極了。天衢子卻還是猶豫不定,最後說:「我需要跟她商量一下,容後再回覆宗主。」
水空鏽指著他的鼻子,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這年頭,費盡心力教養弟子到底有什麼用?!
畫城,外面的火陣都已經撤了。十萬大山仍然萬里雪飄,然而畫城裡面卻溫暖如春。這是兩個互相隔絶的世界,它是一個獨立的生命體。
天衢子行至城下,不朽神木枝條輕搖:「玄舟。」每一個字都透著歡喜。
「嗯。」天衢子應了一聲,背倚不朽神木,說:「上次應允你,為魔傀授課一月。誰知才兩天就出了意外,現在得空了,我前來履約。」
頊嫿這才想起,之前她為了勾引天衢子化身,與之定下的約定。她說:「可惜這一次,我不能為玄舟準備靈飲和飯菜了。」
天衢子輕輕捏住一根碧綠枝條,說:「不必。」
頊嫿被他指尖揉捻得十分受用,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就在眼前,難免有些心猿意馬。她說:「放手,再揉下去,本座可要忍不住了。」
天衢子並不放,反而慢慢將枝條貼在唇邊。他閉上眼睛,面色微紅,卻輕輕說:「忍不住,便不忍。奚某在此,傀首要如何……我都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