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清風辦曲水宴的主要目的除了為林淵接風洗塵外,也有著更為深層的含義。作為『無利不起早』一黨的同道中人,奚玉棠很明白他不止是因為養病養得無聊,更多的大概是想見一見如今江南多出來的陌生面孔。
曲水宴參加的人不算多,卻個個有來頭,這當中,一身紅衣的於楊於堂主無疑是最引人注目的一個。
且不說他提議建立了江南幫,只說最近的醉紅樓事件,就已經讓在座所有人不敢小覷。想結交他的人不在少數,從奚玉棠剛進場便開始關注,自然也將她與江千彤的互動看在了眼裡。
雖看不見江千彤帷帽下那張臉,但只憑周身氣質和身段,沒人不會相信這是一個美人,再聯想於楊的事蹟,一時間眾人心情的頗為複雜。
於楊堂主果真紅顏知己遍天下……
這當中最不開心的自然是越清風和鄭泰。前者不提,後者追了江千彤一個多月,不僅沒得對方一個好臉,反而還被揍了幾次,結合醉花樓一事,鄭家二公子對奚玉棠能有好臉色才怪。
奚玉棠能注意到鄭泰的神色不對,墨錦自然也可以。鄭家二少爺心悅江姑娘他早有耳聞,如今親眼見到,心裡更是不舒服,但見江千彤和自家妹子玩得開心,也不好讓她們提前退場,只好將座位挪了又挪,企圖以一己之身將江千彤與鄭泰的視線隔絕開來。
等奚玉棠反應過來時,墨錦已經離她頗遠了。
少了個說話人,奚玉棠看起來有些形單影隻。不少人蠢蠢欲動想上去結交,可還沒來得及行動,便見歐陽盟主座下二弟子韓文彥端起酒盞開口了。
「這位便是於堂主吧?久仰大名啊。」他頗有興致地看著奚玉棠,又看了看墨錦護著的江千彤墨音兩女,眼底閃過一絲光亮,臉上笑意更甚。
奚玉棠似笑非笑地望著韓文彥,想到就是他帶人在自己離開武山的當夜血洗客棧,傷她手下無數,手指便忍不住動了動。還沒來得及出手,一個微涼的大手忽然悄無聲息地覆在她的手背上,以身前矮幾為障,對方寬大的袖袍遮住了兩人交疊的雙手,也擋住了他們袖袍下方寸天地間的無聲角力。
越清風還在和林淵說笑閒談,手上卻一分力氣不少地制住奚玉棠,警告之意十足。
奚玉棠面不改色地笑了笑,另一手對韓文彥舉了舉杯,說出的話輕描淡寫中隱著深深的咬牙切齒,在場無人聽出,除了額上悄悄見了汗的越少主。
「閣下便是韓公子了吧?於某也久仰大名許久,真是相見恨晚吶!」
聽到這兩人交談,正和墨音說著悄悄話的江千彤沒抬頭,袖籠中的手卻已緊握成拳,不著痕跡地瞄了一眼放在身側的劍,想著待會要是打起來,自己要是忍不住也參與揍人,得怎樣才能不暴.露離雪宮劍法。
……她本能地相信著奚玉棠,完全沒考慮過韓文彥會不會贏的問題。
墨音心細如髮,覺察出她的不對,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腕試圖安慰,同時湊上去咬耳朵,「小薇,你太緊張了。」
江千彤飛速抬眼看了看墨音,勉強笑了笑。
「你和韓公子有舊?」墨音很快便意識到了問題所在。
江千彤沒承認也沒反對,只輕聲道,「有師兄在呢。」
宴會上觥籌交錯,眾人談笑風生,兩個女兒家的耳語並未引起誰的注意,但墨錦和鄭泰都在江千彤話音落下時動了動耳朵,望向韓文彥的目光多了一層複雜。
而奚玉棠和韓文彥寒暄了半天,見對方三句不離醉花樓一事,神色已是不耐,但越清風錮著她的手,擺明了不讓她在這裡生事,奚玉棠心中不爽到極點,只聽啪地一聲脆響,她放下了手中的酒杯。
「韓公子三句不離韶光,可是對她有什麼想法?」她揚聲道。
聽到她陡然開口質問,席間眾人都將目光集中過來,周圍聲音漸小,唯有流水迢迢托著一壺壺美酒從眾人身側輕輕滑過。
韓文彥沒想到於楊竟敢不給他面子,面色也是一變,手中摺扇一搖,輕佻道,「韓某素來久聞韶光姑娘之名,此次前來江南也是抱著一睹芳容的目的,只可惜於兄下手太早,實在令人惋惜,君子不奪人所好,於兄願意為名震江南的花魁得罪聽雨閣,在下佩服。」
旁邊林淵聞言,眉頭微皺,覺得哪裡不對,卻也沒出聲阻止。倒是越清風老神在在地望著韓文彥,繁星般的眸子裡不知在翻湧著什麼。
「哦?」奚玉棠挑眉,「聽起來韓公子並不認同於某的做法?」
「怎麼會呢。」韓文彥不避不懼地迎上她的視線,「本公子只是可惜江南再無花魁罷了。韶光姑娘真絕色,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難道只能於堂主有憐香惜玉之心,豈不知我等也有?不過……本公子倒是覺得,於堂主並非是真心喜愛韶光姑娘,而是借憐美之名,行排除異己之實。」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一驚。林淵再遲鈍也感覺出了不對,不滿地瞪了自家師弟一眼。他們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摸清江南幫是何人所為,內部情況如何,有了章程才能有下一步的針對舉動,在此之前切不可隨意行事。
要知道,一個多月前於楊對江南來說是個外人,但現在,他已經是個地頭蛇了。
強龍不壓地頭蛇,不是沒道理的。
奚玉棠八風不動地聽著他的指控,暗中一個巧勁掙脫了越清風的手,隨手從身側流水中抄了一壺酒,慢條斯理地給自己斟滿一杯,一口飲盡後,突然抓住長劍往几案上一拍,年輕人沉不住氣的急躁和不耐頓時顯露無疑。
「說來說去,韓公子不就是看上韶光了?」她冷笑,「不就是個女人,韓公子若贏了我手中劍,讓給你又如何?本堂主是看聽雨閣不順眼,豎子暗殺我教教主在先,明知本堂主看上了韶光卻還不給面子在後,就算殺了他們,又能奈我何!」
……好狂妄!
眾人目瞪口呆地望著突然憤怒的於堂主,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敢當著宴會主家的面,對歐陽盟主二弟子挑戰,到底是年輕氣盛不懂禮,還是真的英雄難過美人關了?
面對挑釁,能忍得下就不是韓文彥了。見對方都已經擺出了架勢,他冷哼一聲,驟然抽劍衝了上去。奚玉棠也在同時拔劍迎敵,兩人眨眼間便衝出閣樓,來到荷花池上,一人佔據一邊,以荷葉為墊,叮叮噹噹打了起來。
林淵頭疼地望著交戰的兩人,無奈地對上越清風,「清風,師弟他……」
「無妨。」越清風淡笑著打斷他,「韓公子和於堂主都是性情中人,胸有分寸,林兄放心。」
……結果沒多久,胸有分寸的韓公子便一劍將於堂主手中長劍挑落,飛起一腳將人踹進了荷花池。
所有人下巴都險些砸到了地上。
於楊輸了?
打敗了五個聽雨閣殺手的圍攻,親手殺了閻十六的人居然輸了?!!
「……師兄!」江千彤見狀,立刻衝了出去。
「小薇!」墨家兄妹立刻跟了上去。
「江姑娘小心腳下!」鄭二也立刻跟上。
幾人一帶頭,眾人面面相覷片刻,也都上前圍觀。越清風怔了怔,轉頭低聲吩咐了秋遠一聲,跟著林淵起身走向荷花池,心中說不出是生氣還是無奈。
他大致明白奚玉棠此舉系故意為之,背後所圖興許比丟面子更大,但這樣的做法仍然讓他感到一絲不快。
眾人都聚在了荷花池旁,江千彤緊張地望著方才奚玉棠落水之處,半晌都不見人浮起來,焦急地扯著墨音的袖子,一雙剪水秋瞳求救地望著越清風。
「越少主,師兄他……」
話音未落,只聽嘩啦一聲,一個**的人頭從池塘邊緣冒了出來,奚玉棠連連咳嗽了好一會,這才頂著慘白的臉望向立於荷葉之上的韓文彥,後者得意地挑了挑眉,飛身來到了岸邊,得意地笑道,「多謝於堂主指教。」
奚玉棠無聲地收回視線,反常地沉默下來,看到江千彤蹲在池邊伸著長長的手等她,便順勢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借力出了荷花池。
剛落地,便見秋遠抱著一襲黑色長衫衝了過來,二話不說將她兜頭蓋臉裹了個嚴嚴實實。奚玉棠一邊任由秋遠忙活,一邊咳嗽著,飛快地對越清風使了個眼色,嘴角滲出一縷鮮血,眼睛一閉,人便倒了下去。
江千彤離得最近,手忙腳亂地接住了人,六神無主地用眼神向越清風求救。後者眼神閃了閃,撥開人群走過去,將人從江千彤懷裡接過來,不緊不慢道,「於堂主想是牽動了傷勢,越某帶他下去休息,各位恕在下失陪。」
眾人這才回神,恍然大悟。
怪不得,原來於堂主雖然殺得了閻十六,但還是受傷了啊!
這才對嘛,堂堂聽雨閣長老怎麼可能沒幾把刷子,於楊若是沒受一點傷,那才令人感到驚恐!
這樣一想,眾人看向韓文彥的目光再次變得複雜起來。韓文彥本來還沉浸在勝了江南聞名的於楊的喜悅中,此時也清醒過來,臉色難看地皺起了眉。
「我也去!」江千彤緊張道。
越清風見她裙角被沾濕,便也點頭,「也好,跟我來。」
說著,他將人打橫一抱,輕功一點便出了曲水樓。
他是東道主,客人出了事自然不能放任不管,眾人雖然對越少主親自帶人去就醫有些羨慕,但很快便釋然,紛紛散去,只留韓文彥神色異常地站在荷花池邊,不知在想些什麼,林淵見狀,拍了拍他的肩,轉身離去。
出了曲水樓,奚玉棠便睜開了眼睛,本欲開口讓越清風放她下來,一道傳音入密便入了耳,「江千彤在後面跟著。」
奚玉棠頓時老實待著不動,任憑越清風將人抱進了就近的一個院子。
將人放平在床上後,越清風當著江千彤的面為奚玉棠把了把脈,許久,頗為認真道,「江姑娘,還請你走一趟雲夢園,將沈大夫帶過來。」
聽到居然要出動沈七,江千彤臉色一變,「他很嚴重嗎?真受傷了嗎?」
「越某不是大夫,不敢斷言。」越清風一本正經地忽悠著眼前的妹子,「不過奚教主此時真氣紊亂,脈象虛浮,還是著沈大夫看過再做決定。」
越家少主名聲在外,江千彤完全沒想到他也會睜著眼騙人,當即急急忙忙地往雲夢園方向趕去。秋遠則落後幾步趕到,不等自家主子吩咐便開始準備熱水,倒是機靈得很。
見江千彤離開,越清風冷聲道,「斯年,把守好房門,除了沈七,任何人不得進入。」
斯年的影子突兀地出現在屋內,「是。」
將房門一關,越清風尋了個椅子坐下,一邊輕咳,一邊看著奚玉棠嗖地翻身而起,那副精神的模樣也沒誰了。
「多謝。」她對眼前的青年道。
越清風一臉瞭然地望著她,「你想動韓文彥了?」
見自己心思被猜透,奚玉棠也不再掩飾,「沒錯。」
「打算韜光養晦?」他挑眉。
奚玉棠點點頭。
『於楊』近來風頭太盛,不是好事,藉著此事讓江南的視線從她身上移開,有助於她接下來的行事。人無完人,沒人能夠接受一個強大的『於楊』在側,他有缺點,才能更容易地融進去。無論是衝冠一怒為紅顏,還是拼著傷勢不管也要得罪人,都能讓『於楊』這個身份更符合一個武功高強但心高氣傲的年輕堂主設定。
林淵和韓文彥此行是為江南幫而來,但在醉花樓事件之後,見到兩人,奚玉棠才意識到她需要做一些補救,避免馬甲過早暴.露。
『於楊』雖是此事主導者,但她希望歐陽玄的視線還是能夠放在江南其他世家和門派勢力上,借力打力方才是省錢省事之道。
她需要歐陽玄有一個『江南幫是越家、玄天教主或其他世家極力促成』的印象,『於楊』這個堂主只不過是被作了筏子,被推到台前來而已。
她還需要『於楊』這個身份,玄天教主不能出現在江南,他應該『好好地』待在雪山。
況且她本就要殺韓文彥,既然他主動送上門,不動手實在說不過去。不過,光明正大和歐陽玄撕破臉的時候未到,什麼時候於楊馬甲不保,什麼時候玄天才會和武山開戰。
歐陽玄雖該死,盟主之位卻暫時需要他坐著。
這麼想著,奚玉棠忽然有些理解了越清風為何不願帶歐陽玄玩,卻仍願意讓他當武林盟主的心思了。
有個明面上的蠢敵人,總比暗地裡的草木皆兵強。
越清風也想到了這一點,咳了好一會,氣笑,「打算將我推到前面?你利用起我來倒是毫不客氣啊!」
奚玉棠眨了眨眼,一臉無辜,「我有嗎?」
「……」
盯著眼前渾身**的人看了半晌,越清風咳了兩聲,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袖口,淡淡道,「奚玉棠,只有自己人才能讓我心甘情願被利用,你一邊利用我,一邊試圖和我保持距離……是不是太過了?」
奚玉棠心虛地抿起唇,許久才開口,「我補償你。」
越清風笑容漸淡,「你向來殺伐果斷,利用起棋子來毫無顧忌,唯獨在我這裡,你總會想和我拉開一線距離,所以才會籌劃全面,殫精竭慮,哪怕我表露出一萬分的善意,恨不得掏心掏肺供你驅使,都不足讓你多看一眼……武山之行、江南幫、醉花樓,雖利用,卻仍是共贏的局面,我只當你不願多欠我一分。」
他沉默了一會,嚥下咳嗽,繼續道,「你知我向來心思重,一件事能想出不同的結果,可方才你所言之事,佈局卻忘了考慮我的得失,往壞處說,我可以當你已經對我耐心告罄,不再顧忌和手軟。往好處說,是否可以認為,你已經將我劃入自己人之列?」
他抬起頭,目不斜視地望著床上呆愣的女子,「……奚玉棠,你是哪種選擇?」
奚玉棠怔愣地看著眼前不住咳嗽的青年,心裡忽然不知為何慌張地找不到一絲方向。
她下意識地不願去深思被對方擺到了明面的問題,總覺得若順其思路多想幾分,可能會得到一個令她自己都不敢接受的結論,只飛快地低頭,避開了他的視線。
「你想入我的局,不是不可以,但不是時候。這件事我必須要做,你可以提要求,我說會補償你,必不會讓你吃虧。」
越清風語氣幽幽,「你確定?」
奚玉棠沒有回答。
許久,越清風道,「也好……既然你想逃,我不逼你。越某心甘情願被你利用,但你知我並非善類。我再問一次,你確定要補償我?」
房間內瀰漫著一大段漫長的沉默,良久,奚玉棠抬起頭,「是。」
「什麼補償都可以?」
「只要不動搖我玄天根基,不阻我復仇大業。」
「好。」
越清風突然起身,眨眼間,人已站在了奚玉棠面前,下巴被冰涼的手指力道微重地鉗住,下一秒,她眼前一暗,一道冰涼的吻重重地落在了唇上。
他似乎氣極,微涼的雙唇重重碾過眼前人的唇齒,發狠地咬了一口。兩人一觸即分,奚玉棠吃痛地倒吸一口涼氣,腥甜之味頓時充斥口腔。
她憤怒地抬眼,蓄足力道的掌瞬間而出,然而後者輕飄飄後退數尺,破門而出,毫髮無損。
接著,越清風的聲音遙遙傳來。
「補償已拿,你隨意行事,無需任何顧忌,我自當善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