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奚玉棠暫時休息的院子,越清風沒走出兩步便忽然站住,一手捂心,面露痛苦之色,接著一口血吐了出來。
秋遠跟在他身後,見狀連忙上前攙扶,見越清風一張臉慘白如紙,頓時心有不忍,「主子,您這是怎麼了,沈大夫不是說好多了麼?」
越清風擺手不語,在秋遠攙扶下就近找了個涼亭坐下調息,半晌臉色才緩和過來。秋遠擔憂地在一旁護法,他已經很久沒見自家主子像這樣生生吐血,而非咳血了,「……是不是奚教主又氣著您了?」
只是氣著麼?
是根本沒放在心裡吧?
若是肯稍稍考慮他半點,都不至將人至於如此難堪的境地。人非草木,他越清風也不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無名小卒,這樣明晃晃的利用還是讓他感到了無比的難堪。
可又有什麼辦法?
感情之事,誰先動心誰先死,既然是自己選的人,自己挑的路,個中苦果只能自己吞,不僅如此,還要苦中求樂,硬生生將黃連吃成蜜糖。
從懷裡摸出當初從奚玉棠那裡搶來的『糖』,越清風抖出一粒置於掌心,盯著看了良久才慢吞吞地吃進嘴裡,放任著口腔內逐漸溢滿甘甜之味,好似要憑藉這小小的固本培元之藥沖淡心裡的苦。
心裡有怨才會計較得失,剝下身份驅殼,他也不過是個普通人。
「這會沈大夫約麼著也快到了,公子,不如我們回去讓沈大夫瞧瞧吧?」秋遠看著自家主子神思失魂的模樣,心裡難受得不行,「您總該吃藥不是?或者咱們跟奚教主有話好好說?奚教主是明理之人,中間定是有誤會,您二位如此親近,別因此傷身啊!」
越清風不知在想什麼,慢了半拍才抬眼看向打小跟著自己的心腹,迷糊地問,「親近?我和她?」
秋遠無意識地點頭。
越清風失笑,「胡說什麼。」
「怎麼能是屬下胡說呢?」秋遠急了,「從下了武山到現在,咱們跟前的人誰看不出啊,不信公子你問斯年?您和奚教主合起伙來坑人的時候,還有你們拌嘴吵架的時候,就跟……就跟……哎屬下也說不好,反正就是親近。您對奚教主多好呀,奚教主也凡事想著您,說您二位從前是宿敵,誰信呀!」
「……」
見自家主子失神地盯著他不說話,秋遠更急了,「主子您怎麼不信呢,您在這煙雨台隨便拉個人問問,誰不知道暫住的於堂主和您交情甚篤的!」
「你說她凡事想著我?」越清風後知後覺開口。
「對啊!」秋遠一臉理所當然,「您見誰能每日都關心您吃藥了沒有,有沒有偷偷倒掉藥汁這類瑣事?還不止一次跟屬下說要屬下看著您乖乖喝藥,不准您隨意動武……奚教主不是還給了您她自己的補藥麼?我聽沈大夫說,那藥他費了好大功夫才研製成的,奚小教主一直不停受傷,那藥她從不離身的……」
像是被打開了話匣子,秋遠巴拉巴拉不停地將這段時日有關奚玉棠的事嘩啦啦倒了個底兒掉,聽的越清風整個人都愣怔在了原地,很長時間都沒能說出一個字來,連自己什麼時候唇角翹起都不知。
等秋遠說完,見自家少主表情古怪地傻笑著,心裡一驚,立刻先反省自己是不是又說錯了話,回顧了一遍沒覺出哪裡不對,這才試探著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小心翼翼地喊了聲主子。
越家少主陡然回神,不知何時方才心裡的壓抑消失不見,此刻只覺得自己神清氣爽,哪哪都好,好似方才吐血的事壓根沒發生過。讚賞地看了一眼秋遠,他心情極好地決定讓這小子早點結束沒有月錢的懲罰。
他起身離開涼亭,秋遠懵懵懂懂地跟在後面,時不時悄悄看一眼自家少主,發現他連眼底都有著止不住的笑意,心裡微驚,暗暗猜測這是不是吐血後遺症,人缺血缺多了容易傻……
「咦?主子,咱們這是去曲水樓?」秋遠正發散思維,忽然意識到他們走的方向不太對。
越清風瞄了他一眼,「嗯。」
「不去找沈大夫瞧脈了麼?」
「你主子我身子好得很。」越家少主嫌棄地撇嘴。
「……」
剛才是誰吐血的啊!
是誰要死不活傷春悲秋的啊!
秋遠委屈地翻了個白眼,下決心日後找個機會問問沈大夫,他家少主腦子是不是真有病……
這廂,越清風回了曲水樓,精神極好地繼續主持未完的宴會,那廂,江千彤左繞右繞,終於迷迷糊糊地繞到了雲夢園,找到沈七,費了好一番功夫,最後被越清風良心大發派來帶路的人帶回了奚玉棠暫待的院子。
江千彤一路上斷斷續續地把情況對沈七說了一遍,聽到她說『奚教主定是在殺閻十六時受了重傷』,便猜出了某人在裝暈,沈七本來焦急的心頓時大石落下。
等到了地方,把江妹子支走去更衣,沈七不緊不慢地推門而入,入眼便見奚玉棠盤腿坐在床上走神,全身濕嗒嗒,頭髮也一縷一縷地垂在身側,頓時忍不住皺眉。
「怎麼不去泡個熱水澡換身衣服?」
奚玉棠像是沒聽見有人說話,依然雙眼放空地不知在想些什麼。沈七察覺不對,上下打量她一番,眼尖地發現她唇上有著一排牙齒咬出的傷口,雖不再滲血,但乾巴巴的唇上仍然凝結著血色,瞳孔微微一縮,心便是一沉。
「奚玉棠!」他冷聲喝道。
床上的人眨了眨眼,回神,驚訝地看著眼前突然出現的沈七,神色淡淡,彷彿還有些恍惚,又像是提不起精神,「你來啦,隨便坐吧……」
沈七眉頭蹙得更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稍稍探脈後,丟開,沉聲道,「發什麼呆,去洗澡!」
「哦……」奚玉棠慢吞吞地起身走向門外。
「等一下!」他再次開口,意有所指,「那傷口怎麼回事?」
「嗯?」眼前人不解地看過來。
沈七僵了僵,忽然煩躁起來,「沒什麼,趕緊去。」
話音方落,又開口,「等會,別去了,我讓人將浴桶搬進來。」
「哦。」奚玉棠聽話地坐回了床邊,「那麻煩你了。」
沉著臉吩咐人將浴桶安置在內室,倒滿了熱水,沈七推著奚玉棠去了屏風後。
洗了澡,換了身乾爽的衣服,沈七和奚玉棠面對面坐著,誰也不開口。在沈七彷彿看穿一切的目光下,良久,奚玉棠難堪地躲開了他的視線,開始說自己的部署。
「……韶光恢復如何?若是狀態恢復,就讓她去韓文彥身邊,接下來我要『養傷』一段時間,你讓薛陽放出消息,就說於楊重傷在臥,林淵和韓文彥大約會來一探真偽,你看著有什麼藥能讓我偽裝一下。對了,這事瞞著江千彤,殺韓文彥不能讓她沾手,容易惹人懷疑。」
她語速飛快,「我不便出手,這段時間可能要辛苦你。司離快到杭州了,等他來了,辦事會更方便些。青山谷的瘴氣解藥如何了?不出一個月我便要回一趟聽雨閣,你覺得我是讓韶光先動手比較好,還是耐心等接了殺韓文彥任務以後再親自動手好?」
說到這裡,她頓了頓,「讓薛陽去看看杭州城有什麼低調的地段出售房屋,我們盡快買下一套,不能再住在這裡了,林淵大約會經常在煙雨台出沒,能不在他眼前出現就儘量不出現。還有,我不放心秋雨山莊墨家,怕他們從中窺探到什麼,江千彤口無遮攔天真爛漫,即便她不說,墨錦也會查,若是追到了煙雨台,不好解釋……」
「夠了。」沈七突兀地打斷了她的話。
奚玉棠猛地停住話頭,驚訝地抬眼。
只見沈七突然伸手一把扯住了她的下嘴唇,翻開看了看表面和內裡的傷口,而後從藥箱裡找出藥粉粗魯地灑上,臉色難看至極,「你不打算解釋一下?」
今兒她嘴唇招誰惹誰了?
吃痛地吸了口氣,奚玉棠捂著嘴,總覺得沈七撒上的藥粉格外地疼,臉色也不太好,含糊道,「小事,不小心磕的。」
……你當我傻?
沈七氣得連連冷笑,「我是大夫。」
「那就換個不這麼疼的藥啊……」奚玉棠掰著下巴試圖讓藥粉離自己舌頭遠一些。
「……」
活該!
沈七瞪了她半晌,見她絲毫沒有要解釋的意思,忽然有些心累,語氣也淡了下來,「知道了,你歇著,我現在就出門。」
他起身欲走,卻忽地被拉住了手腕,回頭,奚玉棠正眼眸深深地望著他。
「小美,我問你個問題。」她開口,聲音裡聽不出什麼情緒,「你覺得我是個什麼樣的人?」
沈七怔了怔,蹙眉,「問這個幹什麼?」
「……沒什麼。」奚玉棠沉默許久,悻悻地放開他,「就是突然有點懷疑人生,別介意,你走吧。」
她看著沈七,後者也臉色不佳地回看她。良久,奚玉棠突然有些洩氣,「算了,你還是別去了。斯年,進來——」
斯年的身影憑空出現在了兩人面前。
「勞煩你跑一趟翰墨軒,讓薛陽來一趟。」
斯年點點頭,二話不說又原地消失。
奚玉棠有些疲憊地揉了揉太陽穴,「坐。」
沈七面無表情地坐下,繃著臉不說話。
「我跟越清風吵架了,所以心情不太好。」她主動解釋起來,「方才我態度不對,你別在意。我這會腦子轉不動,可能有籌劃不周全的地方,你看看哪裡需要補充的。」
沈七沉默片刻,輕聲開口,「越清風能影響你到這個地步?連親自動手殺韓文彥拿賞金這種話都能說得出來?」
缺錢缺都這個地步?等接到殺韓文彥的任務,黃花菜都涼了,事情要不要做了?這中間有多少變故她能不知?
奚玉棠撐頭不語。
「總之,事情宜早不宜遲。」沈七道,「韶光我不放心,還是讓她繼續歇著,什麼時候調整過來了再做事不遲。」
「……是我欠考慮。」對面人低聲認錯,「我是不想……」
「不想也得想。」沈七打斷他,「這事你別管了,五日內我將韓文彥人頭放你面前。」
「你這雙手是用來救人的,別給我打歪主意。」奚玉棠頓時變了臉,不容反駁地警告他,見他還想說什麼,立刻擺手,「好了,這事到此為止,我自有打算。」
見她如此堅持,沈七直勾勾地瞪她一會,認輸,「……隨你。」
沉默了片刻,他起身,「既然你無事,我回雲夢園了。」
奚玉棠點點頭。
走到門前,推門的動作停了停,沈七突然回頭,「棠棠。」
後者抬眼。
「你方才問我那個問題,想從我這裡聽到答案麼?」
「……」
將手從門上收回來,沈七轉過身正對她,定定道,「無論你是什麼樣的人,在我這裡都無關緊要。你受傷,我救你,你有疾,我來治,你要殺人,我幫你,這是我們說好的。對我來說,哪怕你終有一天十惡不赦眾叛親離,我也會站在你身邊。」
「因為你我皆知,除了這裡,我無處可去。」
他神色平靜,像是在說著極為平常的話語,那張令最美的女子都自嘆弗如的精緻臉龐上除了篤定,只剩淡然。
奚玉棠微微睜大了眼睛。
許久,她忽然笑了一聲,「怎麼說得那麼可怕?我是會讓自己身陷囹圄的人麼?你要對我有信心,就算真有那麼一天,我也會提早給你安排好退路,怎麼會捨得讓你有閃失?」
就這麼三言兩語輕描淡寫地避開了所有重點。
沈七怔了怔,眼底有光芒忽然暗淡。良久,他冷笑一聲,「是麼?那請問買房誰掏錢?恕我直言,杭州城寸土寸金,而你剛給了韶光三千兩,還有剩麼?」
奚玉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