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他們在清淨寺住了下來。
作為一個有著近千年歷史的古寺,清淨寺佔地面積極大,隱在鬱鬱蔥蔥的崇山之中,頗有一絲紅塵難觸之意。前是廟宇後是禪房,禪房後又有大片的竹林和一方池塘,池塘之上還有未敗的朵朵白荷,端的是幽遠僻寂,寧靜澹泊。
身在此間,彷彿心都跟著靜了下來。
本就是踏青登高的好日子,客房緊缺,越公子在此時發揮了他的最大作用,生生挪出了足夠他們一行人居住的三個跨院,玄天教一院、越家一院、秋雨山莊墨家兄妹一院。
吃了晚飯,江千彤便吵著要去後山池塘玩耍,墨音也跟著對自家兄長撒嬌,還摸出了幾壇上好的寒潭香,只是稍稍揭了封口,酒香便引得眾人腹中饞蟲大動,一時紛紛目光灼灼。
奚玉棠也想嘗嘗這寒潭香,想到越某人出門必備各種器具,便讓韶光去請他和藍玉,著重叮囑她要轉達自己想【好酒配好樽】的心思。
眾人移步池塘邊的涼亭,除了司離有事以外,一個不少地聚在了一起。
好酒,美景,親朋,齊乎。
等越少主和藍玉出現在後山池塘邊的涼亭時,已是熱鬧非凡。
除了奚玉棠,眾人都是第一次見藍玉。他坐在輪椅裡,被秋遠推著進入涼亭,嘴角噙著若有似無的笑,古井無波的黑眸裡卻沒什麼笑意,周身氣質飄忽,彷彿無根野萍。
和衛寒那種全身都散發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不同,他性子雖涼薄,卻不是什麼難以接近之人,眾人雖驚訝於他不良於行和一頭銀發,卻仍一個個見了禮,藍玉態度比白日山頂上面對奚玉棠時好了些,淡然地回了禮。
眾人把酒兩輪,司離終於姍姍來遲。
他對奚玉棠使了個眼色,後者湊過去,司離悄悄傳音,將調查之事說了個大概。他並沒有查到多少有用的信息,這個藍玉在江湖上毫無名氣,司離重點查了他和越清風的關係,卻發現兩人雖相識多年,卻極少見面,上次見面還是在七八年前,就在杭州城,那時藍玉的腿還好好的,且身懷武功。
而他腿似乎是近些年才出了問題,是誰傷的,怎麼傷的,毫無頭緒。
短短半天,查不到也很正常。
奚玉棠拍了拍有些氣餒的司離,見他勉強使用傳音入密導致臉色發白,渡了一絲真氣進去幫他舒緩。
她早料到會是這個結果,並不著急。
司離緩過難受勁,性子便又活了起來,嚷嚷著肚子餓沒吃飽,要吃魚。
他現在是玄天明面上地位最高之人,所以薛陽聽話地捉魚去了。冷一體貼地詢問了奚玉棠要不要他去打幾個野味來,奚玉棠顧忌著到底是佛門聖地,不敢太明目張膽,擺擺手表示算了。
在座除了藍玉,都是熟人,有司離、江千彤和墨音在,想冷場大約也難。雖早從千彤那裡聽說了不少墨家兄妹的事蹟,但墨音的靈動狡黠卻還是讓眾人稍稍有些吃驚。
本以為是個大家閨秀之類的人物,誰知卻是個古靈精怪的丫頭。
墨音似乎將自家父親珍藏的寒潭香偷了大半出來,在座除了薛陽、韶光、冷一以外,其餘均是人手一壇,配合薛陽韶光合作烤魚,一時間,涼亭附近酒香肆溢,煙火氣甚濃。
分了魚,墨音提議行酒令。雖說都是習武之人,但無論是秋雨山莊還是離雪宮,對弟子的教育都是全面進行的,所以當墨音話音一落,變臉的只剩玄天一眾。
一群只知道打架的人都懵逼了。
……就連沈七都覺得,若是秦軒堂主在就好了。
奚玉棠很不夠意思地直接丟下了一眾屬下對付千彤和墨音墨錦,自己則和越清風、藍玉湊到了一起。眾人見他們似乎有話要聊,紛紛挪到了池塘邊,以天為蓋地為席,大大方方地將涼亭讓了出來。
白天時,奚玉棠對藍玉出言不遜得罪了人,雖然也鬧得自己心情不好,但藍玉並沒錯,怪只怪她心思多,此時被清淨寺美景影響,早已沒了氣性,美酒當前,她順勢提出了借酒賠罪。
藍玉連反應都沒來得及,便見她一口喝乾了杯中酒。
「……於堂主豪爽。」藍玉只得隱了面上的僵硬,乾巴巴開口。
一旁的越清風見她喝酒如飲水,忍不住蹙眉道,「小心喝多又頭疼。」
話音落,奚玉棠倒酒的動作頓了頓,藍玉詫異地看了一眼好友,眼中意味不明。越清風微微一怔,臉上少有地顯出一絲赧然,咳了幾聲解釋道,「寒潭香雖好,後勁卻足,於堂主還是慢飲為上。」
深深地看了一眼越清風,又看奚玉棠果真聽話地放慢了飲酒,藍玉的目光在兩人中間轉了個圈,默默收回眼神。
想到先前山頂上,這位於堂主上來便問自己的腿,無禮又莽撞,如今卻又誠意十足地道歉,實在讓人頭疼。他鮮少和這類喜怒哀樂都掛在明面上的人交往,初次相交便落個相互不快,心中踟躕,也不知是否應當把酒言歡。
於楊那雙古井般深邃的眼睛裡藏的東西太多,性子卻大氣十足,舉止落落大方,矛盾極了。
動作緩慢地給自己的玉碟中倒滿酒,他執盞望向奚玉棠,聲音依舊低沉好聽,卻比先前的涼薄多了一分暖意,「之前藍某對於堂主態度多有得罪,也在此賠禮。」
奚玉棠怔了怔,下意識看向越清風,後者一臉『我什麼都沒做』的模樣,看得她哭笑不得。
說道歉便道歉,當你朋友還真是辛苦。
眨了眨眼,她笑起來,「好說。肅兮的朋友就是我於楊的朋友,藍兄客氣了。」
藍玉飲酒的動作微微一頓,飲盡碟中酒才道,「肅兮?」
奚玉棠眼角餘光掃了一眼面無表情的越清風,笑道,「越少主的字,藍兄不知?」
藍玉難得怔愣了好一會,瞟了一眼泰然自若的越清風,好一會才淡漠道,「許是我忘了。」
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答案,奚玉棠眼眸深深,嘴角笑意淡了幾分,「怪我唐突,越家少主不以字行天下,於某也是豁出臉面軟磨硬泡許久才知的。」
越清風:「……」
藍玉卻搖搖頭,望向奚玉棠的眼底有一絲嘲諷之意,「於堂主也無需如此辛苦地試探藍某,藍某記性不好,許多事都不記得了。」
藍玉能瞧出不對,越清風自然也能。若是還看不出奚玉棠的試探,他也枉為越家少主了。
不動聲色地垂眸斟酒,越清風心底百轉千回,卻罕見地沒有參與其中。
被人戳穿了意圖,奚玉棠也不避諱,笑了笑,舒展身子斜靠在了涼亭石柱之上,一腿架在旁邊,風流肆意的眸子涼涼地掃了一眼藍玉,目光在他其貌不揚的臉上轉了一圈,落在他腦後的滿頭銀發上。
她嘴角噙笑,輕描淡寫道,「藍兄何必如此,於某也是誠心相交,只不過對藍兄更為好奇罷了。越少主交友滿天下,稱得上摯友的卻不多,於某好奇在所難免,想來藍兄也非泛泛之輩才對,既如此,探究一二又何妨?」
藍玉面不改色對上她的目光,頓了頓,垂眸,「藍某一介殘廢,有何值得於堂主探究?」
她眯了眯眼,一動不動地盯著藍玉,口吻卻更加雲淡風輕,「藍兄何必妄自菲薄?於某想和藍兄交個朋友,所以步子邁得大了些,藍兄不想和於某交朋友,這才防備如斯。既不願,為何還要做出這般模樣?我本將心向明月,到底誰更過分?」
一番話,字字如針,聽得藍玉神色難堪,一雙深井般的黑眸牢牢對著眼前的紅衣青年,想發火,話到嘴邊,望著那張寫滿了不屑的臉,又吐不出一句反駁,心中突然來了火。
「於堂主,你到底想說什麼?」藍玉嘴邊嘲諷之意更甚,「你與我初次見面,這種相交的方式,是不是太過無禮了些?還是說你們玄天教的人,都是如此?」
最終還是針鋒相對起來。
奚玉棠瞳孔一縮,袖中銀針已到指尖,唇間卻溢出了聲輕笑,「藍兄,說話要過腦子,你我之事何必牽連其他人?你再提一句玄天試試?」
藍玉自知失言,面無表情,不再開口。
啪地一聲輕響,突兀地在這一方由三人構築的小小天地間刺耳地響了起來,越清風慢吞吞地望了一眼從自己手邊滾下地、摔碎成數瓣的玉碟,對上兩人同時投來的目光,一臉無辜,「不用管我,你們繼續。」
奚玉棠狠狠瞪他一眼,撇撇嘴,袖中手指一翻,銀針消失不見。
藍玉卻彷彿突然從憤怒中抽身而出,怔愣地望著眼前奚玉棠那張極為張揚俊俏的臉,似有些懊惱,又有難堪,長袖一揮,整個人連著輪椅一起飛出了涼亭。
重新給自己倒上一杯寒潭香,奚玉棠整個人都懶散下來,涼涼地望著對面一身白衣的越清風,「你的好友被我氣走了,你不去看看?」
白衣青年慢條斯理地換了個酒盞,自斟自飲了一杯,輕咳兩聲,淡淡道,「我與藍玉多年未見,此次見他才知他傷了腿且失憶。他對惡意極為敏感,你這樣試探他,惹他不快很正常。」
奚玉棠眯了眯眼,抿唇不語。
越清風抬眸看她,「我本想介紹你們認識,誰知竟會如此不投脾性,也罷……你確實過分,但藍玉不是心胸狹隘之人,之所以生氣,怕只是因為說不過你。隨他去,無妨。」
「不過……」他頓了頓,「為何針對他?」
「看他不爽。」奚玉棠抬眸望天,「藍玉這個名字不好聽。」
「……」
「他什麼來歷,能說麼?」她開口,「我倒是從未在江湖上聽過這個名字。」
「其實我現在也不知他在做什麼。」越清風搖頭,「多年未見,物是人非。只能告訴你,他從前曾效力司氏。」
奚玉棠微微睜大眼睛,「什麼?」
本欲繼續問,越清風卻不願再多說,奚玉棠說不動他,心裡鬱悶,索性放棄玉碟,抱著壇灌了一大口酒。
越清風皺眉看她這般喝法,想阻上一阻,卻見她搖了搖酒罈子,悶聲道,「不禁喝。」
說著,目光灼灼地望過來。
越少主抽了抽嘴角,只得吩咐秋遠再抱幾壇過來。
兩人聽著遠處的吵鬧聲對坐自飲,亭內卻安靜異常,許久,奚玉棠忽然想到什麼,似笑非笑地看向對面人,「越清風,我記得你認識唐惜惜,對吧?」
對面人怔了怔,突然咳嗽起來,好一會才艱難道,「當初望湘樓,我只是開個玩笑。」
「誰問你這個。」奚玉棠氣笑,「就說認不認識吧。」
「認識。」越清風實話實說。
眯起眼看了他許久,奚小教主笑了,「既如此,你覺得唐惜惜這個名字取得好,還是藍玉的名字好?」
「……為何這樣問?」
「你不覺得這兩個名字很像?」
丟下怔愣的越家少主,奚玉棠調整了個舒服的姿勢半躺在了涼亭石椅上,吹著徐徐夜風,聽著竹林沙沙作響之樂,再不開口。
等司離江千彤那邊玩夠,回過神來去找亭裡人時,發現藍玉不知何時已走,奚玉棠睜著亮如繁星的眼睛輕笑著看他們,身邊東倒西歪地放著好幾個空罈子,越家少主則坐在另一側,慢條斯理地自斟自飲。
「呀,你們怎麼喝這麼多!」江千彤驚訝,「這多出來的酒哪來的?」
奚玉棠也沒起身,半撐著身子慵懶地對她笑,「除了寒潭香,還有上好的梨花落,你們來晚一步,沒了。」
陡然對上她似醉非醉的笑容,江千彤小臉一紅,撇開臉,「那也不能喝這麼多呀,你……你們沒事吧?」
「能有什麼事。」奚玉棠笑得越發溫柔。
一旁的沈七神情無奈,走過去貼了貼她額頭,又把了脈,「傷勢剛好,飲酒傷身,你注意些。」
奚玉棠乖乖地點頭,笑看眼前人,「小美帶他們先回,我再賞會景。難得出來一趟,梨花落這等好酒不能辜負啊。」
沈七猶豫了一下,看一旁的越清風絲毫沒有要走之意,皺眉,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眼前人又道,「若是路過越少主的院子,代我去瞧瞧藍玉,我酒後亂說話,得罪了他……讓薛陽陪著你。」
嗅出了她話中之意,沈七詫異地看向奚玉棠,見她微不可及地頷首,心中疑惑,卻還是點頭,「好。」
等他們走遠,涼亭內只剩二人。奚玉棠放下酒罈,翻身而起,晃蕩了兩下,笑吟吟地拿起了身旁的長劍,只聽刷啦一聲,劍鋒出鞘,直指對面。
「肅兮。」她笑著看向越清風,「良辰美景,打一場如何?」
越清風放下酒盞,面不改色地看她,「賭注?」
「輸的人答應贏的人一件事。」她目光清亮,雙頰緋紅,似醉非醉,握劍之手極穩,腳步卻踉踉蹌蹌,「先告訴你,我一定會贏。」
越清風定定看她一眼,慢吞吞地起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