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雲夢園,奚玉棠易容換裝,提劍上馬,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一路疾馳出了杭州城,直奔青山谷。
她自小培養心腹,無數次鐵血手段,終將周圍所有心有異心之人盡數斬殺,留下的,全是可以將性命交付對方的至信之人。可她從沒想過,有一天,身邊最親密之人會和旁人合謀對她使手段,哪怕那『旁人』是他親哥哥。
沈七何人?奚玉棠可以毫不猶豫地說,若有一天有人想用要挾沈七來要她的命,她會二話不說拿自己的命來換。他們是過命的交情,是相濡以沫,攜手同行,哪怕自己死都不願他受一丁點罪的人,這個人,陪了她十幾年。
可他卻想不經自己同意,廢掉她的武功。
他明知自己活著的目的是什麼,這樣做無非是斷她生路,可他卻還是做了。
像是被誰用一把巨大的開山斧,橫七豎八用盡全身力氣在她心上連砍幾百刀,鮮血淋淋,痛不欲生。奚玉棠一想到算計她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己多年來最信任的人,就難過得連呼吸都變得艱難起來。
可是,又能如何?
那是沈七啊!
是她拼盡全力,在讓自己陷入萬劫不復之地的路上,披荊斬棘都要為其留下後路之人。這個人,甚至不怕自己從此背上背叛之名,哪怕明知她會和他離心,也不顧一切,為只為,不至於讓她暴斃而亡。
奚玉棠可以死在敵人手裡,死在刀劍之下,死在陰謀詭計中,卻決不能死在走火入魔或中毒復發——
那是對她一生,最大的侮辱。
沈七懂她,所以想以自己的方式救她。
……她又怎麼能恨起來?
滿心的難過,交雜著被隱瞞的怒和無法下手的痛疾,最後化為濃濃戾氣,溢出周身,讓馬背上一身紅衣女裝,面冷如霜的女子渾身上下都透著無盡的殺意和銳利。
她不敢待在雲夢園,怕自己做出什麼必定後悔之事,只能離開。
一路不停地來到青山谷,按照上次閻十六和蘇十七帶領的路線,第二次踏入了寸寸毒、步步險的瘴氣之谷——聽雨閣的老巢。
踏入瘴氣之前,奚玉棠摸出了兩粒解藥。一個是聽雨閣出品,一個是沈七的仿製品。頓了頓,她還是選擇將沈七的藥放進了口裡,懷著對他無比的信任踏進了谷內。
……果真沒有一絲瘴氣入體。
心裡不是滋味,奚玉棠面上也越發冰寒。她一路不停地走進谷內唯一七層塔,憑著記憶來到副閣主門前,面對阻攔的她的看門人,淡淡說了句孟十九求見。
有人進去傳話,奚玉棠站在門外,想到她即將面對的人是那位錦衣司的衛千戶,眼中的戾氣也懶得掩飾,在得到允許進入時,冷著臉踏進了室內。
衛寒正戴著面具坐在那裡等她。
與上次相見類似,衛副閣主仍是一身繡銀線深紫色廣袍,袍尾層層疊疊鋪滿腳下,低調華麗,大朵的鳶尾花隱隱顯現,神秘又攝人心扉,面具後深邃如淵的眼睛微微眯著,慵懶卻銳利,周身都散發著冰冷之息,令人望而卻步,心生膽寒。
「回來了?」衛寒的聲音低沉幽轉,就像這谷底的風。
奚玉棠面無表情地望著他,毫不掩飾自己眼底的勢在必得,「回來拿我應得之位。」
面具後透出一絲低笑,衛寒目光冰冷地望著她,「聽說你殺了歐陽盟主座下二弟子?」
聽說?
明明是你親眼所見。
奚玉棠眼神平靜無波,卻微微仰起下巴,「收人錢財,□□。這不是殺手界的規矩?」
衛寒眯起眼認真打量著眼前人,目光在她握劍的手上掃過,心下無數念頭閃過,最後歸於一聲輕笑,「果然是你。」
他曾親自和眼前人交過手,無論是劍法還是身型,全部和自己記憶中的孟十九對上了號,原以為她並不會承認,畢竟她沒有從閣內領取任務。可沒想到,孟十三的徒弟……果然和他一樣跋扈張揚。
沉默片刻,衛寒重新抬眼,「按照規矩,一炷香內,在三位長老圍攻下不死,並傷其中一人者,可有鐵令牌資格。你準備好了?」
奚玉棠冷笑,「隨時恭候。」
「好!」衛寒站了起來,「今日在谷內的恰好有十七、十五和我三位長老,孟姑娘意下如何?」
……他親自動手?
奚玉棠握劍之手緊了緊,聲音冰冷中透出濃濃殺意和興味,「那真是……太好了。」
有人挑戰長老之位的消息迅速在谷內傳來,尤其在聽到副閣主親自出手後,所有逗留谷中的人全都聚集在了偌大青山谷內唯一的練武場周圍。
衛寒還是那一身迤邐的長袍,舉手投足都透著漫不經心。可奚玉棠卻知道,他全身都處於戒備狀態,明明是隨意的站姿卻毫無破綻,說是不在意,可和自己交過手,還吃了虧,他怎麼可能不重視?
倒是蘇十七和這位頭一次見的霍十五,反而容易對付一些。
蘇十七還是那副跳脫的吊兒郎當貴公子模樣,見到奚玉棠便嬉皮笑臉地上來打招呼,完全沒有敵對之意。霍十五則是一個精瘦低矮的男人,個頭比奚玉棠還要低一些,狹長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武器是一把匕首,如今正在他手裡花樣翻新地上拋下轉,顯然是個玩匕首的高手。
兩人站在擂台右側前方,衛寒則在二人身後,奚玉棠不敢輕視,持劍立於擂台另一側,太初心法運轉開來,劍鋒輕輕爭鳴。
有人點燃了香,在看見火星的一剎那,奚玉棠便消失在了原地。同時動的還有蘇十七和霍十五,兩人一下一上,成左右之勢包抄而來,頃刻間便將她的所有生路堵死。
衛寒站在原地,漠然地望著場間三人,毫無動手之意,可奚玉棠知道,他只是在等待,順便幫那兩人掠陣而已。
明白了三人的分工和意圖,奚玉棠分出一絲心神防著衛寒,而後將其餘所有精力放在了對付蘇霍二人上。
她將目標定為了蘇十七。
腳下靈巧一轉,巧妙地避過霍十五角度極為刁鑽的後肩一刺,整個人猛地一趴,一腳高高後踢,手中長劍一遞,長隱劍法瞬間出手,勢如破竹,極為精準地抵在了蘇十七刺來的劍尖之上。
而霍十五的匕首刀背也恰好壓在了她腳尖上。
場景彷彿定格,場間的紅衣墨發女子以一個幾乎突破人類身體極限的舒展姿態,一腳一劍,同時擋住了兩人的攻擊。
一招交手,平局之勢。
內行看內行,越看越能品其味。單憑奚玉棠頭也不回地用身法躲過霍十五,彷彿腦後有眼般準確地以腳尖抵住刀背之招,以及準確得令人心驚的用劍演繹針尖對麥芒,便知她實力非凡,尤其是這份膽魄,已令台下人心生敬佩。
三人陡一接觸便又分開,時間彷彿無限長又無限短,奚玉棠腰腹用力一個凌空橫轉,落地的同時一刀突破常理地向上猛挑,只聽一聲輕響,再次隔住蘇十七的劍,而後毫不戀戰地猛然後退,恰好避過霍十五從上至下的一擊衝刺。
目光在霍十五幾乎刺穿地面的匕首上掃過,奚玉棠再次欺身而上,同兩人周旋起來。
三人打了個旗鼓相當,在兩位長老的圍攻之下,奚玉棠未落下風,卻也無法完成反殺,只因兩人取長補短,配合得恰到好處,一時間竟無法讓她找出破綻。
眼角餘光撇過擂台一腳的香,不知何時已過半。她心底一沉,飛快地掃了一眼仍然站在遠處觀戰的衛寒,心中百轉千回間,已然定下了一個冒險之舉。
只見她再次巧妙地避過了蘇霍二人的聯手攻勢,卻在下一秒腳尖一旋,整個人猛地轉過身,背對霍十五,手中長劍以極為刁鑽之態直取蘇十七。
合理的破綻,符合所有人心中的設想——眼看時間不多,她必須先傷一人,哪怕以傷換傷。
蘇十七眼中寒光大亮,長劍出手,不躲不避地迎上奚玉棠,而她身後,霍十五也趁機欺身靠近她背後破綻,電光火石間,所有人都認為紅衣女子必然會遭受重創。
而就在這時,衛寒動了。
他突然出手,一道極為凌厲的無形真氣打來,恰好直衝奚玉棠和霍十五之間。
霍十五心中震驚,還未明白為何副閣主要阻他出手,正要收勢,卻見奚玉棠忽然腳下步法凌亂一踩,收劍下腰,上半身半圈一掄,右手的劍便不知何時換到左手,周身真氣猛然爆發,平地一躍,狠狠蹬在了蘇十七橫抵的劍身上。
下一秒,她如離弦之箭,倒轉回頭一劍刺向了霍十五!
江湖曾言,一寸短一寸險,一寸長一寸強,匕首和長劍的優劣之勢在這一刻盡顯而出。
霍十五本就撲向奚玉棠,卻沒想到她會半途轉向,匕首哪能和長劍相比?
眼看奚玉棠劍尖已至,下一秒便要命喪當場時,衛寒的真氣到了。
真氣阻擋下,奚玉棠出劍之勢微偏,霍十五危急時刻猛然爆發,整個人腳下一側,人已成橫鏟之勢,恰如其分地躲開了致命攻擊。
兩人一上一下交叉而過,分別立在了擂台兩側。
而衛寒也終於和那兩人站在了一起。
蘇十七被人耍了一招,奚玉棠那一腳極重,雖然擋下卻還是讓他氣血翻騰,此時眼底卻亮如啟明,徹底興奮起來。
「隱而不出,出其不意,長隱劍法果然名不虛傳,十九妹妹,漂亮!」
你才十九妹妹……
奚玉棠面無表情,氣息稍定便再次持劍衝了出去。
有副閣主的加入,奚玉棠的攻勢再次被阻。可她已然打瘋,全身心都投入在了這場廝殺之中,心中抱著必殺一人之意,劍鋒愈加強勢,長隱劍法彷彿被她玩出了花。
衛寒臨危不懼,鎮定自若,蘇十七比之先前更為興奮,唯有霍十五,明明還是極好的身手,卻不著痕跡地染上了一絲猶豫和懼怕。
奚玉棠深諳對戰之間的心理戰術,方才的佯攻除了為引出衛寒,最重要的還是在霍十五心裡狠狠種下一根刺,名曰:我能輕輕鬆鬆殺了你。
沒有一個名揚天下的殺手會願意死在擂台上。
放在私下,她和霍十五之間真要拚命,對方在想要活命的心理支配下,絕對會毫不留手,底牌盡出。可如今只是個擂台之比,目的是長老之位,在這樣的地方亮出底牌或死於非命,都是對他殺手生涯的侮辱。
所以霍十五猶豫了。
奚玉棠一開始的打算便是如此,層層疊疊,先表露出誓取蘇十七的意圖,接著引衛寒下場,最後打消霍十五的戰意。
這樣一來,三人圍攻變為兩人,而她又不打算拼著自損八千取衛寒性命,敵人就只剩下了蘇十七。
三個目標變為一個,再拿不下,她也不是奚玉棠了。
就在角落的香燃盡最後一絲前,奚玉棠一劍橫貫蘇十七胸前,血花砰然而出,宣告她成功拿到了聽雨閣長老之位。
衛寒神色複雜,眼底卻有笑意,霍十五望著奚玉棠的目光閃了閃,沒有說話,倒是蘇十七,被砍了一劍,還在哇哇大叫,好不精神。
「十九妹妹,好痛!」蘇十七臉色慘白地捂胸口,「這~~麼長的劍傷,會留疤的!」
經過如此高強度的激烈一戰,奚玉棠心中郁氣出了不少,雖仍然冷著臉,卻有了拌嘴的心思,「活該。」
蘇十七頓時眼淚汪汪,「你賠我!我衣服好貴的!」
「………………不可能!」
「那以身相許?」
「滾!」
無視一臉委屈的蘇十七,奚玉棠望向衛寒,後者面具後傳來一聲輕笑,拍了拍手,有人送上了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個鐵質令牌。
「從今日起,孟十九為我聽雨閣十九長老。」他望向台下,聲音裡威嚴盡顯。
話音一落,台下頓時一陣竊竊私語。
聽雨閣十八位長老按數字排名,從未聽過有什麼十九長老,可如今,台上紅衣女子接過的鐵質令牌上,清清楚楚刻著【十九】二字,又如何解釋?
許是知道眾人在疑惑什麼,衛副閣主抬了抬手,下面頓時安靜。
他淡淡開口:「十九長老本該接替十三長老之位,然孟姑娘念其師的教導之恩,不欲取而代之,因此,十三之位從此空缺,十九長老實至名歸。」
這樣一解釋,眾人頓時恍然大悟——原來孟十九是孟十三的徒弟!
怪不得如此厲害!
奚玉棠抽了抽嘴角,掃了副閣主一眼,後者恰好看過來,兩人視線一撞,奚玉棠看懂了他眼底的戲謔,囧然移開了視線。
……什麼教導之恩,明明是她不屑。
心知肚明之事,卻要有冠冕堂皇之由,這衛寒……真是完全不像平日錦衣司千戶表現出來的模樣。
想來也是。既然要偽裝,自然要從頭武裝到腳,不露一絲破綻才對。
回到塔內,奚玉棠例行公事地謝過副閣主。
「不用謝我,這是你實力所值。」衛寒淡淡道,「不過既已是長老,該知道聽雨閣的規矩。長老須一年內完成三次任務,每次任務均由我或閣主親自發放,收益八成歸你,閣內取兩分。其餘時間自由支配,也可自行接任務,每月可從閣內領取療傷練功的藥物,無需購買。」
奚玉棠點點頭,想到沈七給她的那個鐵質令牌,猶疑開口,「……我還沒見過閣主。」
衛寒身形頓了頓,回頭,眼眸冰涼地望向她,「閣主閉關,閣內事務由我處理,暫時不見也無妨。」
這是在警告她?
奚玉棠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不再開口。
衛寒很滿意她的識趣,從屬下手中接過一個平常無奇的信封,卻火漆封口,信封上空無一字。
「這是你的第一個任務。」他將信封遞了過來。
奚玉棠當著他的面拆了信封,第一張紙上只寫了一個名字,後面幾張則是僱主提供的目標資料。
她隨意翻了兩下,垂下的眸子裡有異樣閃過。
「副閣主知道任務內容麼?」她平靜地抬頭。
眼前人面具後的眼睛緊緊盯了她片刻,見她毫無波瀾,這才淡淡道,「知道。」
「每一個都知道?」
「並非。」衛寒今日對她耐性極佳,「經了手的,自然知道。」
也就是說,未經手的你不知道?
整個聽雨閣,只有經過閣主之手發的任務,才是你不知道的……
沉默片刻,她迎上眼前人視線,「酬金?」
「十萬兩。」
奚玉棠不為所動,「我要全部。八萬兩,這個目標,無法打動我。」
衛寒眯起了眼。
兩人無聲對峙,半晌,後者笑了一聲,「依你。兩個月內,我要見到人頭。」
奚玉棠無聲笑了。
低頭再看一眼紙上,白底黑字,【宋季同】三個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