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彥之的琴,那是好彈的麼?
可憐奚小教主虛年二十一載人生裡,前五年天真爛漫受盡萬般寵愛,後十幾年死裡求生算盡詭計陰謀,全副心思都撲在了雪山玄天教上,別說彈琴,就連習字讀書下棋都沒人教過,琴棋書畫詩詞歌賦一竅不通。
若不是穿越之前自己受過正統教育,恐怕就會成為一個真真正正的文盲。
……你讓這樣一個只知道打架和陰謀的人,和光同塵地去彈琴,還彈的是名家謝彥之的琴,這不是搞笑麼?
可話已出,斷沒有反悔一說。
奚玉棠咬著牙搬出琴,衣擺一撩,在主院前廳坐下。在她對面,越清風挪出了內室,窩在軟榻裡雲淡風輕地望著她,老神在在的模樣簡直欠揍。
洗手焚香,烹茶煮水,端坐如常,奚小教主將所有能做的前提準備工作都做好,再也沒有其他理由拖延時間後,終於硬著頭皮望向了自己身前的琴。
上等木製,通體幽暗,斷紋之漆,流線如雲,擺在她面前的,是一把真真正正的好琴。
奚玉棠試著伸手輕輕撥了一弦,琴聲悠遠流長,繞樑餘韻,只一聲,就彷彿看盡了人生。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下意識看向對面的越清風,後者嘴角噙笑,淡淡望著她,彷彿知道她在驚訝什麼。
「……好琴!」雖然不懂,但這並不影響奚玉棠判斷它的價值,「果真千金難遇。」
越清風涼薄一笑,「別說廢話,趕緊。」
「……」
嚥了嚥口水,奚玉棠默默將雙手置於琴上,又看了一眼越清風,剛準備動作,便聽對面人輕描淡寫道,「這琴,一根弦便值五百兩銀,還望奚教主悠著點力氣。」
奚玉棠手指一僵,不敢動了。
……一根弦都值五百兩!!那要是不小心弄斷了怎麼辦!
「你確定要聽?」她連聲音都僵了。
越清風一臉無辜,「不是奚教主要彈?」
「……」
怪我,我嘴賤。
奚玉棠長長呼出一口氣,豁出去了。
……
那一日,整個煙雨台的人都忘不了他們到底聽了一段多麼令人難忘的琴聲。
有價無市的琴,名動天下的人,兩相組合之下,竟有那樣巨大的威力!無數人恨不得以頭搶地,痛哭流涕,因為那琴聲,他們甚至想到了自己遠方的家鄉和老逝的雙親,真真是,聲聲勾人心弦,句句感動人心。
……都忍不住要去地下陪親人了。
同樣是謝彥之的琴,越少主彈起來,好似飄飄欲仙如臨仙境,又或婉轉低吟仿若幽幽深谷,一曲下來,整個人的身心靈魂都彷彿受到了洗滌。
而換成了奚小教主……
大概類似阿鼻地獄走一遭,看淡了苦難,看透了人生,人人大徹大悟,從此一想到那耳邊琴聲,連做壞事都覺得,不過如此。
偏偏,越少主懂音律,琴聲裡並不會輕易加入內力,以免對人造成影響。而奚小教主五音不齊一竅不通,為了控制自己不撥斷琴弦,恨不得拿出平日裡練習單針獨線殺人的細膩勁,通過內力控制雙手,借此保全那琴。
……但用內力催發的聲音,真的,他媽的,太撩動人心了啊!
不聽都不行啊!!
連煙雨閣角落的螞蟻都逃不過這一遭啊!
一曲下來,整個城南別院元氣大傷。越少主房內名貴的蘭花死了,曲水樓池塘裡的魚翻白肚了,越少主好像病更重了,雲燕園的藍公子頭髮更白了,雲夢園的沈大夫配藥時將藥房毀了,司右護法失手將毒灑了,斯年和流年從房頂上摔下來了,秋遠將藥爐炸了。
唯有奚小教主一人,神清氣爽,激動異常。
——不管怎樣,琴沒壞就行!
聽說事後,越少主只問了奚小教主一句話。
「……奚教主有沒有興趣學一學以琴殺人之功法?」
奚小教主認真考慮半晌後,頗為遺憾地拒絕了。據說是因為琴帶著不方便,總不能邊打邊坐下來彈琴吧?而抱著琴邊跳邊彈,總覺得太前衛了呢……
煙雨台群眾們在得知此事後,感動得紛紛落淚,覺得這位大人真的太體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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彈琴事件後,奚玉棠將自己關在院子裡反省了三日。得知藍玉身份一事讓她方寸大亂,行事也沒了章法,從她一天裡能連連得罪幾人便能看出,她其實心亂如麻,完全不知所措。
可作為一派掌教,她不能如此。
懸崖勒馬地叫停了自己的不對勁,奚小教主認真思索後,頭腦逐漸清明,整個人也恢復了正常。而這腦子一正常,周圍的不正常便也瞧出來了。
首當其衝的便是沈七。
奚玉棠敏銳地發現沈大夫近日來神思不定,不僅脾氣見長,配藥也總不得進展,雖每三日去雲燕園給藍玉行一次針,舉止正常無異,可連日來,他眉宇間的冷意越來越重,眼底陰影也有擴散之意,發呆的時間也多了起來,整個人渾身上下都透著三個字——有心事。
又到一月一次給奚玉棠診脈的日子,沈七才剛將手指從對方手腕上撤下,還沒來得及開口,奚玉棠便說話了。
「等這邊事了,我們回雪山吧。」
沈七驚訝地抬頭,媚如絲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光亮,「嗯?」
奚玉棠沒有放過他一閃而過的喜悅,心底微沉,淡淡道,「小美,你是不是在怪我?我在江南逗留的時間太長,你是不是煩了?」
沈七沒想到她會突然說這樣的話,怔了怔,沒有開口。
「你最近怎麼了?」奚玉棠卻沒想放過他,目光直勾勾地望著眼前人那雙比女子還美的清冷眸子,「你是不是……有什麼事瞞著我?」
沈七面無表情,袖下的手微微一僵,繼而嘴一撇,沒好氣道,「亂說什麼,聽雨閣事了,不是還要去蜀中?我不著急回雪山,你辦你的事便好。」
話音落,奚玉棠沉默片刻,輕聲道,「小美,你有事瞞我。」
沈七微微一滯,下意識抬頭。
「你不想說,沒關係,」她笑起來,「不過不要憋壞自己,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儘管說,只要是你說的,不論什麼我都會盡力。」
……不論什麼?
沈七怔了怔,垂眸,手上未停地整理起隨身布包,好一會才停下動作,語氣裡聽不出情緒,「什麼都做?」
「嗯。」奚玉棠應道。
「……那我要是讓你自廢武功呢?」他驀然抬頭。
奚玉棠表情一滯,彷彿不敢相信他在說什麼。
沈七面無表情地迎上她的視線,一張未經易容的精緻臉龐上寫滿了認真。
「你……」她聲音都顫了起來,「你認真的?」
沈七沒有說話,只用沉默表達著自己的選擇。
奚玉棠深吸了一口氣,直起腰,深如冷潭的眸子直直望過去,「理由。」
沈七動了動唇,輕聲開口,「離火草我入了藥,但在配藥過程中發現了些問題,恐會跟你身體有衝突……你的功法不能再練下去了,否則不僅毒難解,人也有性命之憂。想活命,只能一勞永逸,只有廢了武功,寒毒才能解。」
「……」
震驚地望著眼前人,奚玉棠久久沒能消化他這一番話。房間裡寂靜如死,許久才聽她開口,「若是我堅持不廢武功呢?」
「要麼走火入魔死,要麼寒毒折磨死。」沈七僵著臉冷聲道,「沒有別的法子。」
奚玉棠眯起了眼。
良久,她輕笑了一聲,「小美,你也學會騙我了。」
沈七驚訝地抬頭。
「太初心法在我決定修習之初便知,這功法容易讓人走火入魔,越往後越容易死,但收益也越大,而我百般衡量,最終決定一試。」
奚玉棠聲音幽幽,猶如林中泉水低吟。
「事到如今,我當然知道它的危險在哪裡,但你別忘了,作為修煉者,我自然也知道我的承受底線在哪兒。你說的沒錯,走火入魔死是可能會發生的,但絕不是現在。」
「至於寒毒……」她嘴角勾出一抹譏笑,「我身中寒毒十六載,早不死晚不死,為什麼會現在死?你從前能壓制,為什麼現在不能?你說離火草能解毒,我們找到了離火草,可你又說如今離火草無法入藥……沈七,你在騙誰?」
或許是頭一次見到這樣的奚玉棠,聽到她一聲無比陌生的『沈七』,向來鎮定自若的沈大夫忽然發現,當他說出那句話時,兩人中間似乎一瞬間便隔出了萬水千山,絕壁天涯。
他愣怔地望向奚玉棠,那嘲諷的笑容,刺得他眼睛都痛起來。
「……你不信我?」他開口。
「你在阻我做對我來說這輩子最重要的事,你讓我如何信?」奚玉棠聲音極冷,「沈小美,你知不知道我自廢武功的下場是什麼?」
沈七動了動唇。
可奚玉棠卻沒有等他開口,「是死。」
她奚玉棠從繼承教主之位,一路走到現在,樹敵無數,殺人如麻,一旦有朝一日沒了武功,等待她的,就是十六年前雪山事件的重演。
到時候,不僅是她,還有沈七,還有鄒青、迎秋、司離……所有玄天教之人,全都逃不過一死!
自廢武功?
開什麼玩笑。
許是被她眼底寒光震住,沈七怔怔地望著眼前一身紅衣的女子,好一會才道,「……可你的毒怎麼辦?十六載寒毒,日日壓制,也抵不過一朝反噬,我想讓你活著,我不想讓你死……」
死字未落,沈七的眼圈便紅了。
「我們可以隱居,棠棠,我們退出江湖可好?」他一把攥住了眼前人的手,「你不是想遷總壇麼?我們去深山裡,不管江湖事,你沒有武功不要緊,我有醫術,換我來養你好不好?太初心法不要練了,好不好?你明知那功法修到最後一層,除了修同級別的神級功法以外,不論你學不學其他功法,學得再多,都無濟於事……太初那樣的功法,千百年難得一見,我們找了這麼久都沒能找到,以後或許也找不到了……我們不練了,行不行?」
他越握越緊,彷彿用了全身力氣,可奚玉棠卻還是緩慢地掙脫了他的手,哪怕雙手已然被他捏得青紅。
在兩人雙手分開的一剎那,沈七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廢了武功,誰來為我報仇?」奚玉棠一動不動地看著眼前人,眼底的感動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又一層武裝起來的堅硬。
她輕輕牽起嘴角,將眼前人垂落在耳旁的一縷黑髮無比溫柔地順置他耳後,聲音柔柔,卻掩不住剡厲。
「小美,我學太初,忍寒毒,走到現在,支撐我走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手刃仇敵。唐家被我滅了,孟十三和血染被殺,蕭承死了,如今只剩下紫薇樓,你讓我如何收手?換成是你,甘心麼?」
沈七怔怔望著她,沒有說話。
「這種話,以後不要再提了。」奚玉棠卻對他露出了一個如沐春風的笑容,「好不好?」
「那你的毒怎麼辦?」沈七垂下眼。
「給我一點時間,我信你辦得到。」奚玉棠笑道,「一年,一年內,我定能找出紫薇樓的尾巴,殺他們滿門。你忘了冷一已經找到桑念了麼?我已經派人去跟她接觸了,來江南之前收到的紫薇樓的信息,我也在讓江南幫查,已經快摸到頭緒了,你當信我才是。」
報仇。
又是報仇。
報完了仇,你還有活著的信念麼?
沈七狠狠攥住了拳。
可她話已說到這個地步,再多的勸說也無法出口,他只得不情不願地點頭。
「離火草既然無法入藥,那便不入了。」奚玉棠重新直起腰,「你只需幫我壓著寒毒,然後全力治好藍玉就行。對了,他知道你的規矩,給你診金了麼?」
沈七身子僵了僵,勉強露出一絲笑容,「給了。那個令牌不就是定金麼?」
「是嗎?」奚玉棠笑起來,「那就好,我雖然想讓你治他,但我們小美不能吃虧。你們商量的是什麼條件?說來我聽聽。」
「……能有什麼,不過那幾樣。」沈七乾巴巴道。
「真的?」
「嗯。」
定定地看了沈七一眼,奚玉棠笑容微微一斂,放鬆地窩進椅子裡,「不吃虧就好。你行針需要多久?」
「三個月。」沈七開口。
「好。」她道,「那三個月後,小美回雪山坐鎮吧。」
話音落,沈七驀然抬起頭。
回雪山?
她讓我一個人回雪山?
「……你說什麼?」沈七瞪大了眼。
奚玉棠卻沒有說話,只淡淡地望著他。
兩人無聲地對峙許久,直到沈七頂不住她那明明平靜無波,卻令人壓力極大的眼神,這才別開頭,冷聲道,「我不回。你說過走到哪裡都帶著我的。」
「我後悔了。」奚玉棠輕飄飄地收回眼神,「你回去吧。」
「奚玉棠!」沈七驀然站了起來。
「坐下。」紅衣的女子面無表情,「我不喜歡有人居高臨下看著我。」
沈七整個人僵住,震驚地望著眼前人,「你……」
「我什麼?」奚玉棠揚起下巴,冷冷地望著他,「需要我說第二遍?」
她的態度,彷彿在看一個陌生人,極冷,極淡漠,沈七急促地呼吸起來,胸腔一起一伏,顯然氣得不輕。他不可置信地看著她,氣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奚玉棠嘴角僵了僵,忍住拉他的欲.望,淡淡道,「不想回,就給我說實話。你跟藍玉達成了什麼條件?你還有什麼事瞞著我?」
沈七震驚地驚在了原地。
「不懂我在說什麼?」她挑眉,「你以為清淨寺一夜我下山了,就什麼都不知道?還是你覺得冷一是吃素的?藍玉功力大損,你以為他擋得住窺探?」
沈七呼吸一滯,整個人彷彿雕塑一般愣在了原地。
許久,他陡然頹了下來,「……既然早知道,為什麼忍到現在才說?」
「我想等你說。」奚玉棠垂下了眼睛,「我想讓你親口告訴我。」
沈七身子晃了晃,望向眼前人,卻發現她整個人都透著疲憊,沒有抬頭,但那雙眼睛裡,沈七敢肯定,裡面盛滿了失望。
他怎麼能承受她對他失望?
「棠棠……」沈七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兩步。
奚玉棠深吸一口氣,抬頭,「坐下。」
沈七乖乖坐了下來,不等她再問,便閉著眼,破罐破摔地將事情說了,「……我讓他幫我將你困在某處,然後在我的配合下……」
話沒說完,奚玉棠便打斷了他,「行了。」
雖然已猜到大概,但真聽到這樣的話,她心裡卻還是冰涼至極,比寒毒復發還令人感到徹骨的寒冷和難過。
她輕輕闔眼,遮住了眼底的情緒,沉默地窩在了椅子裡,沉默再沉默,幾乎要令人以為她昏睡了過去。
過了許久,才聽她輕聲道,「我知你是為我好,我不追究……下不為例。」
沈七整個人抖了抖,下意識地拉住她的手,「棠棠,我……」
奚玉棠忽然站了起來,巧妙地甩開他,淡淡道,「我出去一趟,你歇著吧,有事回頭再說。」
說著,人便輕功離開了雲夢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