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前武林盟主,當年最大門派紫薇樓的當家掌門,卓正陽的大名天下皆知,無論是江湖還是朝堂均有他的一席之地。與此同時,作為武林泰斗寒崖老人的大弟子,他在江湖中輩分極高,即便是大魔頭奚之邈,在他面前也要尊一聲師叔,其餘如歐陽玄等輩,相比卓正陽,不過泛泛而已。
卓正陽武學天分極高,被譽為百年難得一遇的天縱奇才之輩,弱冠之年拜入寒崖老人門下,沒多久便名震江湖,接著又順理成章地拿下武林盟主之位,一坐便是數十年。在這期間,這位天下第一高手一手建立了自己的勢力紫薇樓,在位期間將其發展為江湖第一勢力,幾乎能和傳承數百年的越家相抗衡。
紫薇樓樹大根深,到卓正陽五十歲時依然如日中天,可突然之間,掌門樓主卓正陽傳出練功走火入魔的消息,接著身死出殯,天下第一大派從此樹倒猢猻散,在江湖消失匿跡。
以上這些,均為江湖大多數人對卓正陽和紫薇樓的認識。
然而無論是奚家兄妹還是越家少主都知道,紫薇樓並未解散,不過是從明面轉到了地下,具體原因不詳,顯然所圖甚大。而原以為卓正陽死亡是真,誰知竟然是假死,不僅如此,還重傷奚玉嵐,他一門同出的師弟!
先是十六年前紫薇樓血洗雪山,再有卓正陽重傷奚玉嵐,玄天一門,與他們已是死仇。
根據奚玉嵐所說,他當年下山探查奚之邈和唐芷嫣的死亡真相,卻無意間發現了紫薇樓的蹤跡,且根據可靠消息,父母在生前曾和紫薇樓發生過衝突。聯想到奚之邈帶回雪山的那兩本秘籍,奚玉嵐決定順著這條線繼續查。
他下山時年紀尚幼,機緣巧合下走錯了路才走到一丈峰,被寒崖老人看中收為二弟子,彼時卓正陽這位大師兄已經出師近四十餘年。
奚玉嵐本不願拜師,父母死因尚未查明,哪有時間留在深山裡陪一個孤寡老人?可寒崖老人作為一個活了太多年的老妖怪,這麼多年好不容易見到一個欣賞的小輩,又恰巧聽聞大弟子身死,一身武學傳承後繼無人,哪能就這麼放了奚玉嵐,當即便撒潑打滾軟硬兼施非要他留下。
……一個不久前還說著『我來保護妹妹』這種天真童語的活潑少年,哪經得起這陣仗,只能妥協。
拜師第二日,奚玉嵐才知自己上頭有個死了的大師兄,好巧不巧,恰好是紫薇樓的樓主卓正陽。事關父母之死,奚玉嵐即便再焦急,也只好在一丈峰住了下來。
之後便是越清風上山,成為他的小師弟。幾個月後,奚玉嵐告知了自家師父他魔教少主的身份。正派了一輩子的寒崖老人聽說自己乖徒兒竟然不是他之前所言的父母雙亡的孤兒,而是來自雪山,當即大發雷霆,直接將人踢了出去。
然而雖氣,他卻並未將奚玉嵐逐出師門,只從此閉口不提二弟子,連關門弟子越清風也不准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師兄,否則便是好一頓罰。
而奚玉嵐下山後也沒有仗著寒崖老人的身份行事,只是根據自己摸到的紫薇樓尾巴,一路追查到京城,並在司氏和卓正陽的眼皮底下草木皆兵地籌謀起來。
六年前,他終於查清了紫薇樓背後之人正是卓正陽,而玄天一系列的悲劇皆出自他手,目的便是那兩本秘籍。確定了復仇目標後,奚玉嵐特意走了一趟越家,將自己妹妹拜託給越清風,懷抱著必死之心,集結了多年來培養的所有力量,對重傷閉關的卓正陽發起了雷霆一擊。
結果不言而喻。
此一敗,毀了他一身武學不說,也幾乎將他生的信念打破。若非想到自己還有一個親妹妹也在想方設法地復仇,恐怕早就死了。
他在床上躺了整整六年,重傷讓他一夜白髮,直到幾個月前還無法自由地通過輪椅行動,如今卻已可以對著奚玉棠,平靜地講出自己的傷痛。
他說得輕描淡寫,三言兩語便交代清楚了自己十幾年的經歷,可聽在奚玉棠耳裡,卻已是驚濤駭浪,久久不能言語。
瀰漫著藥味的房間裡,奚玉嵐停止了講述,剩餘兩人均一言不發。許久,奚玉棠忽然起身,低低說了句『我出去透透氣』,人便出了門。
奚玉嵐看在眼裡,擔憂不已,卻知此時自己不適合再說什麼安慰之語,只好暗嘆一聲,閉眼養神。
在他對面,越清風輕輕放下茶盞,眼眸深深地看了一眼奚玉嵐,鑑於奚玉棠未走遠,不想多說什麼,只無聲地比了個手勢,表示疑惑他明明話未盡,為何不繼續說完。
奚玉嵐眯了眯眼,沉默地搖了搖頭。
重要的事說清楚便足夠,其他的,他並不想讓棠棠背負太多。
什麼和卓正陽交手失敗……以他們那位大師兄的作風和勢力,若是普通人想對他欲行刺殺,早就死得不能再死了。
他奚玉嵐之所以沒死,無非是因為,他姓奚,來自雪山玄天。
奚玉棠身在其中,關心則亂,想不到這一點,卻不代表越清風這個外人想不到。
奚玉嵐究竟是如何從卓正陽沒日沒夜的折磨拷打裡逃出來,又是誰救了他,怎麼瞞天過海,種種這些,他不想說,越清風便也不多問,只是在得到了自家師兄一個手勢的答案後默默起身,路過他身邊時輕輕拍了拍他瘦得硌手的肩膀,出門尋奚玉棠去了。
一路尋到雲燕園後的曲水樓,越清風一眼便見到她盤腿坐在湖邊,背對他,無聲地看著平靜湖水裡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聽見他毫不掩飾的腳步聲來到近前,奚玉棠頭也沒回便道,「我真氣運行流暢,沒有入魔徵兆,你不用這樣。」
越清風頓了頓,收回了探查她真氣的手,一撩衣擺在她旁邊坐下來,「真不用我再幫你梳理?」
「我很好。」奚玉棠回頭看他那張謫仙般不染塵煙的臉,口吻平靜,「好得不能再好了。」
越清風定定看她一眼,嘆氣,「你這樣說,我反而更擔心。」
「以前都沒發現你這麼大方……」奚玉棠不冷不熱地輕笑一聲,「既然身子不好還強行習武,就省著點真氣,別總浪費在別人身上。」
「你不是別人。」越清風平靜地收回視線,遠眺湖面,聲音輕渺如水上煙。
奚玉棠怔了怔,也看向遠處,沉默良久,突兀轉了話題,「肅兮,我要去一趟京城。」
沒等身邊人驚訝,她便繼續道,「不是因為奚玉嵐,也無關卓正陽,是我自己的事,幾天前就已經確定好了行程,薛陽他們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
越清風回頭看她,夕陽下,玄衣女子弧線優美的側臉被金黃色的光度了一層柔和的光暈,削弱了她平日裡的冷峻和狠戾,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就連眼底那道傷疤都好似不再猙獰。
他沒開口,而是靜靜聽著她說話。
「我打算只帶冷一。」奚玉棠語氣柔和,「本來一個人都不打算帶,拗不過他們,最後只能帶一個。小美我打算留給你和他,你們都是病人,離不開醫生。司離我也打算讓他留在這邊,他性子活,小孩子心氣,坐不住總惹事,你多擔待些。」
她突然又想到了一個人,眼底也帶上了一絲笑意,「也不能告訴千彤,她好不容易交到一個朋友,讓她和墨音多待一段時間。她有墨錦和墨音照顧,當是無事,你不用管她。」
彷彿交代後事一般的條條囑託,讓越清風忍不住蹙起了眉,他不樂意聽這些,更不樂意照看這些人,便想開口說什麼。
可話沒出口,奚玉棠卻突然轉了過來,亮如繁星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光芒攝人心魄,眼底笑意流轉,看得越清風微微晃了神。
下一秒,冰涼的手指點上了他的眉心,輕輕揉了兩下,像是要將他緊蹙的眉揉開一般。越清風怔了怔,聽到奚玉棠輕笑道,「小小年紀,總皺什麼眉頭,小心未老先衰。」
她動作飛快,揉了兩下便收回了手,「作為信任之人,我對你有兩點要求。」
越清風一動不動地望著她。
「第一,替我保密。」她豎起自己修長的手指,「第二,記得每天按時喝藥,不准喝一半倒一半,也不准放涼。這件事我也會額外交代秋遠一聲,別想跑。」
話音落,對面人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在她流轉靈動的目光裡微微失了神。
奚玉棠卻已不再看他,轉過臉繼續望著湖面,「你是我重要的合夥人,可別先把自己折騰死了。」
平靜的湖面被一陣微風吹起陣陣漣漪,許久,越清風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只是合夥人?」
奚玉棠挑眉睨他一眼,沒有說話。
「這不夠。」他卻搖頭,「奚玉棠,這籌碼不夠說動我。」
「你還想要什麼?」奚玉棠好笑地回頭看他,「看在你救我那麼多次的份上,我考慮考慮。」
青年平靜地望著她,忽然,在對方還沒來得及反應前傾身而上,一手扣住眼前人的後頸,猛地一拉,毫不猶豫地吻了上去。
奚玉棠驀然睜大了眼睛。
越清風趁勢長驅直入,唇舌相交,加深了這一吻。
意料之外地沒有被推開,好一會,兩人氣息不穩地分開,奚玉棠望著眼前人,耳尖熱得像是要燒灼起來。
越清風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被對方狠狠一口咬傷的唇,將一顆血珠子捲入口中,頂著眼前人幾欲殺人的視線,淡定道,「你屬狗的?」
「……」對面人羞憤地說不出話。
「你方才說的那些都沒用。」越少主從容地又將一顆血珠捲入舌內,完全無視週遭濃郁的殺氣,「我要和你一起進京。」
奚玉棠氣極,「你做夢!」
「我向來擅長將夢化為真。」青年飛快勾了勾唇角,「就比如剛才。」
「……越清風!」奚玉棠終於忍不住一掌拍了過來。
青年一聲輕笑外洩,四兩撥千斤地扣住她的手腕順勢一拉,將人拉進自己懷裡緊緊扣住,聲音倏然冷下來,「奚玉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去京城要幹什麼。」
奚玉棠掙扎的身子一僵,詭異地沉默下來。
越清風的聲音自她頭頂響起,「就算你是為了別事進京,我信,可你敢保證你不會去皇宮拿素九下半部?敢保證你不會去會一會卓正陽?奚玉棠,世人皆言你我天生宿敵,別忘了,最瞭解你的不是朋友而是敵人,若是猜不透你的想法,我越清風也枉背你宿敵之名這麼多年了。」
聽了奚玉嵐一番話,他就不信懷裡這個向來睚眥必報的人會如此冷靜!
卓正陽既已成了死仇,她必然要去為自己父母兄長報仇雪恨,而《素九針決》下半部作為兼具內功心法的神級醫經,裡面定能找出讓奚玉嵐徹底恢復武功的法子,既然知道東西在司氏皇宮,他就不信她坐得住。
要知道,即便是沈七,也不過是能讓奚玉嵐站起來而已。一個沒有武功的神醫,又怎麼能恢復別人的武功?
說什麼為了別的事,這話說出來鬼都不信!
一番話,徹底說透了奚玉棠的心思。她僵了僵,掙脫越清風的手臂,冷著臉開口,「你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
「不說也能猜到。」越清風沒有阻攔她離開自己,只平靜地開口,「既然你要拿素九真訣下半部,不如你我繼續合作,反正我也需要。至於卓正陽……倒不急於一時,沒有十足把握,輕舉妄動只會打草驚蛇。」
「……」
奚玉棠緊抿著唇不說話,半晌,忿忿起身回雲燕園,「有本事你就頂著這幅模樣去見奚玉嵐!」
話音未落,人已輕功消失。
越清風留在原地目送她離開,想笑,不小心扯到嘴唇傷口,輕輕嘶了一聲,輕笑化為苦笑。
……還真是好狠的力道……
不過她到底是同意了還是拒絕?
向來英明神武的越少主一手摸著唇,少見地走了神。
一前一後地回了雲燕園,奚玉棠出去一趟回來卻是冷著臉,奚玉嵐滿心疑惑,還沒來得及問,便見自家師弟頂著嘴唇上那明顯的牙印傷口慢悠悠地走了進來。
再看自家妹子的模樣,奚玉嵐頓時悟了。
下一秒,一排暗器無聲無息卻充滿殺機地衝向了對面的青年。
唐家暗器詭異凶狠,就是越家少主也不敢直面,但為了假裝自己鎮定自若,越清風依然面不改色地身形左右一晃,同時廣袖一掃,只聽咄咄幾聲,暗器盡數打在了他前後左右的牆壁傢俱上,同時心裡輕輕鬆了口氣。
……居然還敢躲!
奚玉嵐怒了。
生怕他下一擊更狠,搶在自家師兄再次出手前,某人老神在在地坐了下來,用告狀的方式成功轉移話題,「師兄,棠棠打算出一趟遠門。」
話音落,奚玉嵐手一頓,奚玉棠則不敢置信地看向越清風。
說好的保密呢!
「去京城?不準!」奚玉嵐很快意識到問題所在。
「我有事。」奚玉棠被逼無奈地開口,「我自己幾斤幾兩我知道,沒有十足把握,輕易不會去招惹別人。」
「那也不准。」銀發青年沉聲暗怒,「你什麼性子以為我不知?」
「……」
我什麼性子你說你說你說!你知道個鬼!
「我真有事!」奚玉棠蹙眉,直接從懷裡扔出一個鐵質令牌在桌上,深深印刻的『十九』二字險些晃瞎兩人的眼,「十萬兩呢,誰擋誰是仇!」
越清風和奚玉嵐直接愣了。
不著痕跡地掃了一眼對面的銀發青年,越清風壓下心頭驚訝,大致猜到了奚玉棠所謂的『別的事』是什麼,摸著嘴唇,打定主意不開口了。
奚玉嵐則被噎得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見兩人都不開口,奚玉棠冷哼一聲,又摸出一塊鐵質令牌扔上去,望著上面大寫的『一』字,涼涼道,「誰的東西誰拿走,有事沒事別亂給我家小美塞賄.賂,又不值錢。」
奚玉嵐:「……」
對面,越清風發出了一聲可疑的『噗』,接著,重重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