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廣明院走出來,奚玉棠便和韶光回了他們自己的宅子,那間由京城翰墨軒老闆置辦好的地方。她們走得靜靜悄悄,沒有通知任何人,反正司離等人回來後見不到她,自然知道該去哪裡尋,至於越清風……
聽著斯年將她離開的消息說完,越清風只沉默了許久,心知肚明這個結果。
她怎麼可能不走呢?
……那可是他親口點醒的人。
越家少主心如死灰,在斯年離開後,再次拿頭撞了桌子。
而就在奚越兩人分道揚鑣的同時,京城的另一端,也有兩個人在進行著一場不甚愉快的對話。
書房裡,歐陽玄陰鷙地望著房間陰暗的一角,昔日意氣風發的模樣,在如今看來,似乎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慌張、頹然和對未來無法把握琢磨的不安全感。
這已經是宋季同死後第五日,歐陽盟主怎麼也沒想到,壽宴當日,前一刻他們還在一起商討如何算計玄天聖女,後一刻,宋大人便死在了自家書房裡,不僅如此,還屍首分離,典型的聽雨閣做派!
哪怕執掌武林多年,在見到那支離破碎的半焦屍體時,他也控制不住地驚出了一身的冷汗。
幾乎是第一時間,他便想到了聽雨閣——只有聽雨閣的殺手才會拿人頭交任務!可究竟是聽雨閣哪位殺手,竟然能在宋季同大壽的當日,在無數權貴和武林人士的眼皮子底下做出這樣驚世駭俗的刺殺?!難道是長老?還是說,閣主親自出馬?!
他並不知宋季同和聽雨閣的關係,只深深地感到了巨大的危機感——
聽雨閣這等蔑視天下人的組織,不能再留了!
當他冷靜下來,發現當日除了宋季同出事以外,本該真正出事的兩人居然逃過了一劫,那位玄天聖女居然願意自己跳湖也不願和衛寒成其好事,而且還幸運地被越清風那小子救了……而衛寒呢?其他人或許不知,可他卻在事後聽柳曼雲轉述,衛寒走出房間時,裡面躺著一個已經死了的丫頭。
如何解的相思散,不言而喻。
歐陽玄雖覺可惜,卻也無奈,只好在安慰了宋夫人幾句後便暫時回了京城的下榻之處。
結果不過只過了一天,宋家被滅了滿門!
如果這時候他還想不到玄天教身上,那他歐陽玄真是白活五十年了!
滅門案,玄天做的非常乾淨,幾乎不留任何首尾,可歐陽玄就是知道和玄天教、和聖女脫不開關係!在猜到這個答案後,他幾乎坐立不安,但又無比慶幸,畢竟人死如燈滅,死人的嘴才最為牢靠,他和宋季同勾結之事終究沒有傳出去。
但即便如此,玄天教和玄天聖女仍然讓他如鯁在喉,恨不得立刻便斬殺奚玉棠和聖女於劍下。
「不行,奚玉棠和玄天聖女必須死!」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逼出了這一句話,「今日收到消息,我的人已經在蜀中動手了,如果不出意外,奚玉棠活不過明日!」
書房裡,陰暗角落中,一身黑衣蒙面的男子冷笑一聲,嘲諷的話響起時,那彷彿斷木磨石般的聲音簡直令人頭皮發麻,「我早就說要滅玄天,是歐陽盟主你信誓旦旦要拉攏,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此人,赫然便是當日武山之上和歐陽玄密謀之人。
「我……」歐陽玄欲言又止,震怒之下,只能狠狠拍斷書桌一角。
可黑衣人卻並沒有理會他的憤恨,繼續冷嘲熱諷,「現在知道後悔了?如今宋家已滅,主子聽說以後,可是高興的很吶……歐陽盟主打算如何向主子交代?要不要我去幫盟主美言幾句,讓你死的痛快些?」
聽到「主子」二字,歐陽玄的身子幾不可察地抖了幾抖,望向黑衣人的目光裡閃過一絲驚懼,但很快便冷靜下來,沉聲道,「如今事已至此,老夫自當向主子請罪,只是你別忘了,主子將這件事交給你我,如今被人擺了一道,你也沒有好果子吃。」
這架勢,是要拉人下水墊背了。
黑衣人眼底狠意略過,冷笑著走出陰影,直勾勾地看向歐陽玄,「歐陽盟主現在還是祈盼蜀中那邊順利吧,至於玄天聖女……」他沉沉笑了一聲,「就讓某去會會她。」
「你打算出手?」歐陽玄驚訝地看過去,見對方沒有反駁,沉思片刻便頷首,「也好,我人在明處,不好下手,只要能殺了玄天聖女,主子那邊也好交代。」
黑衣人頓時嗤笑,「殺玄天聖女的是我,跟你有何關係?歐陽盟主還是自顧吧。」
說著,人便翻出了窗戶,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庭院之中。
無聲望著他離去的背影,歐陽玄用力捏緊了拳頭。
「總有一日……」
總有一日,他要站在天下之巔,讓這些曾經對他出言不遜之人、讓他不得已屈服之人,統統死在他歐陽玄的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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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廂,回到自家宅子後,翌日,奚玉棠一身女裝去了京城望湘樓。她約了人,那位和她同病相憐的衛千戶,大哥的下屬,孟十九的上司。
望湘樓老闆本要將最好的廂房留給她,未免太過扎眼,奚玉棠婉言拒絕,只挑了個相對清淨的地方。臨近午時,衛寒獨身一人出現在瞭望湘樓包廂,見奚玉棠一身白衣蒙面安靜地坐在窗前,腳步頓了頓,便走到她對面坐了下來。
剛坐下,奚玉棠便推了一盞茶到他面前。
衛寒挑了挑眉,眼都不眨地端起茶一飲而盡,接著開口,「聖女獨自前來,好魄力。」
奚玉棠將他的動作看在眼裡,眼底閃過一絲激賞,「衛千戶也不怕茶裡有毒?」
「你我無冤無仇,有何理由加害?」衛寒坦坦蕩蕩望過去。
奚玉棠笑了笑,不再開口。
衛寒見此,也擺出了公事公辦的態度,問起了壽宴當日之事。只不過他並未過多地懷疑眼前的女子,畢竟在世人看來,一個身中相思散的人,而且是個女人,是不可能有那麼大能耐在宋家的書房裡頂著周圍暗衛發現的巨大風險殺人的。
不過也正是因為同樣是女人,他還是忍不住往孟十九身上聯想一二。
那是他親手過的任務,事後孟十九也已交了人頭,他自然知道凶手是誰。作為新任的錦衣司一把手,皇帝的親信,既然要查案,自然要有查案的態度。
他今日來望湘樓,一是會一會這個玄天聖女,二則是聽她說一說相思散一事。
當然,也想再次試探試探。
奚玉棠大致知道他的來意,將自己中毒一事事無鉅細地說了一遍,隱去中間的聽壁腳和殺人環節,聽起來合情合理,無半點漏洞。
話說完,對面人陷入了沉默,許久才道,「你是說……離雪宮柳曼雲也參與其中?」
奚玉棠怎麼會把話說死?只說了懷疑,且將宋夫人和柳曼雲之前涼亭的眼神互動說了而已。
可衛寒是誰?作為專業查案人員,很快便有了頭緒,望向奚玉棠的目光也變得複雜起來,「……衛某還以為,離雪宮和貴教交情不錯。」
奚玉棠淺笑一聲,兀自倒茶,頭也不抬道,「衛千戶哪裡看出我們有交情的?」
「貴教奚教主不是喊柳宮主姑姑麼?」衛寒道,「而且武林第一美人……可是和貴教教主交情不淺。」
「哦?」奚玉棠抬眸,「江姑娘?」
衛寒頷首,想說什麼,看她一眼,又欲言又止。
奚玉棠卻笑了起來,「衛千戶有話直說無妨。」
衛寒動了動唇,沒有開口。
雖然他人冷了些,平日做派也不近人情,是錦衣司裡出了名的不好惹,但人情世故還是懂的。江湖傳言這位聖女是奚玉棠的人,越家少主和奚玉棠搶人也是為了給對方添堵,那麼如果留言是真,他若是說江千彤心悅奚玉棠,豈不是會傷了眼前這個女子?
倒不是憐香惜玉,而是看在兩人同是相思散受害者的份上。
眼前人當日為了壓製毒發不惜自傷的情景,這幾日以來常常在他腦海裡閃現,若不是個性子烈的,便是極度驕傲,既如此,有些話還是能不說便不說罷。
連他自己也沒意識到,不過萍水相逢,他竟然也會為對方考慮。
氣氛有些冷場。奚玉棠倒了茶卻未入口,只是摩挲著杯沿,若是越清風在此必然會覺得熟悉,因為這個小動作簡直像極了他自己——相處時間長了,兩人互相影響下,總歸會有些相似的。
好一會,才聽她淡淡開口,「不知衛千戶案子查的如何,可有眉目?」
衛寒搖頭,「暫無。」
「不著急?」她輕笑,「看衛千戶沉著冷靜,想來是有想法。」
「總會水落石出。」他硬邦邦地回道。
奚玉棠斂眸勾唇,卻是真笑了出來。
作為聽雨閣副閣主,親手過了弒師的任務,又怎麼會想不到如今的局面?想來事早就有了佈置,不管查不查得到,最後總能有一個凶手,只不過要看這次是誰背鍋了。
那麼她不妨推一把。
「有件事,小女子不知該不該講……」她猶豫了一下,口吻卻鎮定自如,「中毒當日,我曾無意間撞見歐陽盟主在園子某個角落怒氣衝衝地和人爭吵,只不過,因打暈那小丫鬟,我已是用盡了全力,匆匆一瞥無法確定另一人……」
衛寒倏然抬頭,犀利的目光直指對面,「歐陽玄?」
直呼其名,話中聽不出恭敬之意。
奚玉棠看在眼裡,並未躲閃他的目光,坦蕩地任由他打量。
兩人都是聰明人,知道這話意識著什麼,但她說得直白,毫不在意自己真正的目的被人看穿,這態度,卻讓衛寒迷惑起來,「原來玄天和歐陽盟主……」
「衛千戶,」奚玉棠打斷他,「有些話,可不能亂說。」
衛寒定定看她一眼,不苟言笑的臉上竟然浮現出一絲笑容,只是速度太快,轉眼即逝,奚玉棠也無法瞧出那是諷刺還是真心。良久,才聽他意味深長道,「聖女果真好氣魄。」
「多謝誇獎。」奚玉棠笑彎了眼睛。
不求借衛寒之手扳倒歐陽玄,給他找點麻煩足矣。副閣主心思難測,但看他此時的模樣,似乎並無反對之意?
這種明晃晃的借刀殺人,也得刀自己願意不是?
「不知我幫了聖女這次,聖女如何回報?」衛寒摸清了眼前人的心思,神色更為自如,都有心情跟人講條件了。
奚玉棠不緊不慢地反問,「不知衛千戶想要什麼?」
「自然是拿出讓我心甘情願的籌碼了。」
「不妨直說。」
「給我個理由,」衛寒涼涼道,「以及,說說聖女和孟十九的關係如何?」
奚玉棠並未驚訝,平靜無波的眼睛坦然直視眼前人,「不知衛千戶說的孟十九是哪位?」
衛寒怔了怔,蹙眉打量她,心中的懷疑再次忍不住動搖,「你不知?」
「聽起來像是聽雨閣之人。」奚玉棠淡淡道,「衛千戶想來不常和女子打交道吧?」
……衛寒臉色一黑,語氣變得古怪,「聖女何出此言?」
奚玉棠面色平靜,「若是常和女子打交道,衛千戶斷不會輕易說出這等有損女兒家聲譽之話。」
「……」
這話說得九轉十八彎,饒是衛寒也反應了許久,才聲調怪異地問道,「你是說,我誤會你和孟十九有染?」
「……這話說的,衛千戶果真不常和女子打交道。」奚玉棠搖頭。
衛寒:「……」
孟十九是個女的!女的!!
衛副閣主內心一陣怒吼。
後知後覺發現自己竟然被拐著彎嘲笑了,衛寒臉更黑了。奚玉棠見狀,也不再逗他,「聽聞宋大人之死是聽雨閣的手筆,衛千戶這樣問倒也無可厚非,只是可惜了,小女子不認得那位孟……孟先生。至於理由,想來衛千戶對江湖門派之間的爭鬥無甚興趣,再說,小女子真說了,衛千戶會信?」
居然明擺著告訴自己她要說謊?!
衛寒一口氣憋在胸腔沒提上來,望向奚玉棠的目光徹底陰沉下來。
「所以衛千戶換個條件吧。」奚玉棠輕描淡寫地決定了話題走向。
定定望著眼前這個膽大妄為的女子,衛寒好一會才長長出了口濁氣,心道數遍唯女子與小人難養,這才冷道,「那聖女不妨說說相思散之毒你是如何解的。」
她既然能說出『有損女兒家聲譽』這等話,必然是沒有按傳統的方式解毒,既如此,他當然要問上一問,要知道就連他自己也是……
想到當日死在房內的那個丫鬟,他心裡便沒來由地一陣怒氣升騰。
「解毒啊……」奚玉棠拉長了音,「難道衛千戶沒察覺出小女子如今功力盡失麼?」
話音落,衛寒又是一怔,從進門後頭一次認認真真地打量起了眼前人,不看不知,仔細一觀才發現,她雖氣定神閒,但氣息不若習武之人那般綿長有力,不禁心下微訝,想也不想地伸手扣住了她手腕,速度之快,猶如閃電。
奚玉棠蹙了蹙眉,試著掙脫,對方一反常態地大力扣住不動,片刻才放手,驚訝道,「你居然為了散毒,喪失了全身功力?」
冷冷收回手,她面無表情,沒有開口。
想到那日她為了不中他人圈套,寧願自殘也不願和自己待在一個屋子裡,如今又為了散毒不惜讓多年功力盡失,衛寒不知為何心裡忽然升起了衝天的怒氣和不忿,以及不願承認,卻幾乎要衝出胸腔的嫉妒。
他再次出手,閃電般地一把拉住了眼前白衣女子纖細蒼白得連血管都清晰可見的手腕,脆弱的觸感,幾乎讓他覺得,自己動動手指都能掰斷她。
「奚玉棠就那麼值得你守身如玉?」他陡然開口,聲音有著自己都沒發覺的隱怒。
……奚玉棠怔愣了一下,懵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