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沈七的突然出現,奚玉棠想獨自回雪山的夢想,破滅了。
每個人活在世上,或多或少都會有秘密。比如薛陽喜歡韶光,沈七與沈家決裂,奚玉嵐躺在床上的六年,越清風的病,衛寒的聽雨閣副閣主身份,卓正陽的野心,等等。可論起來,沒有誰比奚玉棠身懷的秘密更多了。
身中寒毒十幾載,就是她其中一個秘密。
這件事本身對於奚玉棠來說無傷大雅,寒毒已經成為了她的習慣,實話說,就連沈七都習慣了,雪山上的人,親近一些的,例如司離、鄒青、迎秋等,也都知道她有固定的藥丸子,隔幾日就要吃一次。她寒毒復發的樣子,大家都見過。
可對於奚玉嵐和越清風來說,這件事,無疑是個晴天霹靂。
奚玉棠是個什麼樣子的人?
身居高位,說一不二,強大,堅定,自負,多疑,神秘……凡是能用在形容天下江湖一代梟雄身上的詞,都能在她這裡得到完美的展現。世人眼中,玄天教教主就是這樣一個存在。
可在奚玉嵐眼裡,她是妹妹。在越清風眼裡,她是自己的心上人。
僅此而已。
知道她有許多事瞞著不說,卻不知,她竟然敢這樣正大光明地拿自己的身體來開玩笑。
越清風幾乎氣瘋了。
相比之下,奚玉嵐更為冷靜一些,除了生氣,更多的是來自一個兄長對世間唯一存在的妹妹的關心和心疼。
奚玉棠被沈七無情地拆穿了自己的秘密,雖不忿,也生氣,卻也只能接受這個結果。她曾料想過有朝一日會被人發現這件事。奚玉嵐是自己兄長,她總會將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不為別的,只為了能有一日,當她不幸身死,作為真正的玄天少主,奚玉嵐能保下玄天一眾不受其他門派世家勢力的瓜分和傷害。
至於越清風,兩人越走越近,羈絆越來越多,所分享的秘密也不知凡幾,想繞過他獨善其身,是不可能的事。
……但她也沒想現在就說啊。
在奚玉棠的計畫裡,她回雪山閉關,雖然寒毒復發,但太初這部功法本就適宜在極寒之地修習,或許能趁此機會用更快的時間吃透完整的太初心經。至於閉關結束後會不會被寒毒反噬,她沒有多想,反正再怎麼毒發,也不過是痛一痛,不會死不是嗎?
連這點痛都忍不了,何談報仇?
她是真的,一點時間都不想浪費。
自從發現了地宮,見到卓正陽,她的耐心就正式宣告見底。明知仇人就在那裡,如果不做點什麼,怎麼能對得起自己十六年的苦熬,對得起當年死去的一眾玄天教徒,對得起無比疼愛自己的爹娘?更不用提,卓正陽還曾傷了奚玉嵐的雙腿,將他百般折磨!
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這是她的使命,是她賴以生存下去的全部動力,她活著,就是為了要親手殺了那個老怪物!
……也許不定什麼時候她就死了呢?
如果不能在有限的時間裡將太初心法下半部吃透,不能有足夠的實力殺掉卓正陽,那活著還有何意義?
時間拖的越久,事情就越容易生變。
也許老怪物作繭自縛,熬不住走火入魔死了,也許他找到了活下去的方法,實力反而更上一層樓……無論是哪一種結果,都不是奚玉棠能接受的。
當年武山之上,她沒能親手殺了蕭承,而是親眼見他中毒而死,已是扼腕不已。如果再不能手刃卓正陽,她會瘋的。
相比之下,寒毒,真的是個極其微不足道的障礙而已。
……可別人不是她,沒有她這麼看得開。
沈七也好,越清風、奚玉嵐也好,他們似乎更在意的,是如何能讓她活下去。
奚玉棠不是不懂事,恰恰因為她太懂,才只能眼睜睜看著這幾個人把自己困在這裡一步不能出,像防賊看囚一樣盯著,而無法對他們生出一絲怨氣來。不僅不氣,還要腆著臉各種討好,甜言蜜語不要錢地往外撒,只希望他們不要每天板著個臉不理人。
只可惜,收效甚微。
顯然,她寒毒復發還要偷偷跑回雪山的舉動徹底激怒了他們,導致這幾人不僅不理她,還一天到晚陰沉個臉。為防她偷跑,每日還必有一人守在身邊,若是她敢流露出一絲想走的意思,立刻就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好像她如果敢就這麼回雪山,就必須要先從他們屍體上踏過去一般。
……簡直心累不愛。
「我真的沒事,小美,信我好嗎?」奚玉棠心如死灰地望著眼前傾國傾城的美人兒,「你是大夫,你知道我什麼狀況,你看我像有事嗎?我能繞這個別院跑一百圈都不累的啊!」
他們回了大相國寺附近的別院。當初越清風不明白為什麼沈七聽到暖玉房就走不動,現在終於明白了,並且在明白之後,第一時間做出了回去住的決定。
還是那間暖玉房,還是那張暖玉床,奚玉棠已經躺了兩天,可沈七不發話,她連下床都不敢,只能苦哈哈地賠著笑臉,希望沈七美人兒可以看在她快悶出病來的份上,讓她出去走走。
——沈美人兒看都沒看她一眼。
「你理我一下嘛!」奚玉棠忍不住提高了聲音。
沈七分揀藥材的動作停都沒停,聽出她的不耐,涼涼道,「是嗎?昨晚痛得死去活來想讓我拿刀給個痛快的人是誰?」
「……」
奚玉棠頓時噎住。
沈七卻沒想放過她,「這兩日,每天清晨滿屋子的冰又是誰的傑作?」
「……」
「能把暖玉房都凍上冰,奚玉棠你能耐也是大了啊……以前怎麼沒有這麼厲害的技能?」
「……」
「還想出去麼?」
「……不去了。」
「想回雪山嗎?
「……想……」
「嗯?」
「……想個屁!」
拿著藥材的手頓了頓,沈七抬頭,對上眼前人寫滿無辜的眸子,氣得冷笑。
奚玉棠吐了吐舌頭,乖乖躺了回去,蓋好被子不說話。
好一會,沈七忙完手邊的活計,淨手,來到床前開始給她例行把脈施針。
奚玉棠聽話地配合治療,讓抬胳膊就抬胳膊,讓張嘴就張嘴,直到沈七施完針,這才慢吞吞道,「皇貴妃那邊有結果了?」
沈七掃了她一眼,見她總算安生下來,淡淡回答,「暫時告一段落,留了方子,接下來幾個月好好調養就好。」
「不愧是小美!」奚玉棠毫不吝嗇誇獎,「那還用去宮裡麼?」
「……你想讓我去?」沈七抬眉。
奚玉棠眨了眨眼。
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杯熱茶,沈七慵懶地窩進了床邊放著的軟榻裡,「說吧,什麼事。」
「我想讓你查一查素九針決的下落。」銀針效果開始顯現,奚玉棠語速漸漸慢下來,「那日夜探皇宮,沒機會去皇貴妃宮裡瞧瞧。」
「如果是這件事,那不用說了。」沈七道,「我找過,沒有。」
挺屍一般望著頭頂的紗帳,此時全身都被插滿了銀針,牽一髮動全身,奚玉棠不敢在這時候挑戰沈七的權威,只好默默忍著彷彿從骨頭縫裡滋生出來的癢和疼,像是有數不盡的螞蟻在她骨骼上爬來爬去,時不時再咬上一口,無與倫比的痛苦體驗,能讓她很長一段時間大腦裡一片空白。
身下的暖玉床散發著陣陣熱氣,一度讓她覺得自己像個被放在蒸籠上蒸的白胖餃子。
好半晌,才聽她慢悠悠地開口,「……這樣啊,那算了。」
尋常人承受這樣的痛,早就冷汗淋漓猶如水中走一遭,可奚玉棠躺在暖玉床上,卻連汗也沒出多少,如果不是臉色難看至極,很難想像她此時極不好受。
沈七知她慣來會忍,加上此次寒毒復發非前幾次可比,乾脆下了重手。他是醫者,就算無法切身體會,也能想像針紮下去後的百般滋味。往常在雪山,每逢毒發,要下針,奚玉棠都會哭爹喊娘嚎天嚎地裝可憐,可這次這般乖巧,連聲痛都沒呼。
她不說,沈七自己反而不忍心了。原本還是老神在在躺在軟榻上數時間,這會也有些坐不住,時不時就瞅一眼旁邊燃著的一炷香,看著倒是比病人還祈盼時間能走得更快些。
為了能讓她好受些,他只好找些話題來轉移她的注意力。
「那鐲子,我給司離了。」
奚玉棠正處於一種極為玄妙的恍惚狀態,好一會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沈七在跟自己說話,想了想道,「他什麼反應?」
「沒什麼反應,」沈七嘆息,「那東西真和他身世有關?「
「……嗯?」奚玉棠反應慢,頓了頓才恍然,「哦,是。越清風將司離的身世說給你聽了麼?」
「說得含糊,不過也猜得八.九不離十。」沈七斟酌著用詞,「大約,我們當年撿回並養大的,是一個天底下最尊貴的孩子。」
這個形容好。
奚玉棠短促地笑了一聲。
「你想讓他走麼?」沈七猶疑,「讓他認祖歸宗?」
「看他自己。」奚玉棠緩慢地開口,「他想走,我不留。他不想走,那就永遠是我玄天右護法……還能短他一份吃食不成?」
「既如此,為什麼不明白告訴他?」
唔……為什麼呢?
奚玉棠用她那轉得極慢的腦子仔細思索了一下,「許是我太忙,忘了。」
是不捨得吧?
沈七搖頭,還是決定將宮裡那幾日的事說出來,「司離在宮裡時,曾撞見過一次當今。這事恐怕瞞不了多久,你要做好萬全準備,無論是否會牽扯雪山,無論他走或留……那鐲子的來歷恐怕你都要想好一套說辭。」
奚玉棠疲憊地閉上眼,聲音低了下去,「讓越肅兮去應付吧,我懶得理。小美,相信司離,他會處理好的……」
尾音還沒落下,人就已經徹底暈了過去。沈七見她突然不說話,心裡一緊,連忙從軟榻上起身,快步過去查探,見她只是疼昏過去,大鬆了口氣。
看了看還有得一段時間燃的香,他悄悄出了門。
剛掩好房門,轉身就對上了一雙通紅的眸子。
「聽見了?」他淡淡望著眼前死死咬著唇的少年。
司離一動不動地站著,倔強地不願說話。
沈七見狀,嘆了口氣,「她不是在趕你走,只是把選擇擺在你面前。若是可能,她更願意……」
話說一半,他忽然停下,有些懊惱地蹙了蹙眉。
少年鼻子一酸,眼睛更紅。
良久,司離猛地用力擦了一把眼睛,開始從懷裡掏各式各樣的小瓶子,沒多久,台階上就擺了滿滿一排。沈七動了動眉尖,壓著眸光掃了一眼那一排觸目驚心的毒,心想,這都夠毒死皇宮裡的所有人了。
「這是給教主防身的。」司離啞著嗓子開口。
沈七沉默不語。
下一秒,小小少年忽然往後退了兩步,撲通一聲直勾勾跪了下去,額頭撞在地面上,咚咚咚磕了幾下,力氣之大,當他抬起頭上,一縷獻血順著眼窩流了下來,看著觸目驚心。
「告訴教主,司離去去就回。」
話說完,少年猛地轉身,大步走向門口。
越家別院外,一輛華麗的馬車正等在原地,一身宮裝太監打扮的老人手拿拂塵靜靜站著,見司離走出來,剛揚起笑走上前,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見到了他額上的傷口,頓時大驚失色。
「沒事。」司離冷聲阻止了他的詢問。
老人話到嘴邊頓時噎了回去,猶疑片刻道,「這……無人相送?」
「不需要。」
「唉?唉……」
恭敬地行了個禮,老太監拂塵一甩,撩開了馬車車簾,看向司離,尖銳的聲音裡有老人特有的滄桑,「小主子,咱們走吧?」
司離沉默片刻,回頭望了一眼空蕩蕩的別院門口,沉著臉上了馬車。
車簾放下,隔絕了天光,也隔開了他的過去和未來。
目送著馬車漸漸遠去,房頂的冷一和韶光沉默地收回了視線。沈七自司離走,便一直遙望著京城的方向,直到有人來報人走了,這才慢吞吞地將台階上的那一排小瓶子一個個撿起來抱在懷裡,轉身回了暖玉房。
奚玉棠不知何時已經甦醒,睜著眼睛看床頂,聽到沈七的腳步聲,輕輕開口,「人走了?」
「嗯。」沈七放下東西,「讓我轉告你去去就回。」
床上人扯了扯嘴角,眼眸半闔,也不知是信了還是不信。
沈七不做聲地走到床前,開始給她拔針。等針拔完,奚玉棠翻了個身,將頭埋在柔軟的枕頭裡,一句話不說地閉眼睡了過去。
深深看一眼她背影,沈七收好針,放輕腳步轉身出了門。
門口,長歌恭敬地等在原地。
「走吧。」他淡淡開口。
兩人一路來到昭陽苑,正廳裡,奚玉嵐和越清風正在對弈。見他出現,奚玉嵐放下手中棋子,開口,「棠棠如何?」
「睡了。」沈大夫徑直坐下,疲憊地捏了捏眉心,「司離走了,她心情不好,又剛施完針,今日別擾她。」接過秋遠沏好的茶,頓了頓,又道,「撤了你們的人,她不會走了。」
司離最終還是選擇了獨自一人回皇宮面對身世,這種情況下,奚玉棠不可能再回雪山。
沈七再瞭解她不過,若是司離沒走之前她回了雪山,那還能安慰自己幾句遠水不救近火,有事讓別人照應,可如今司離比她先一步離開,她就不可能走的了了。
歸根結底,還是個心軟之人。
長歌撤下了棋盤,越清風一言不發地垂著眸不說話,奚玉嵐掃了他一眼,神色鄭重地看向沈七,「沈大夫當知我想說什麼。」
「嗯。」沈七揚了揚下頜,「寒毒之事,我給你們個解釋。」
奚玉嵐坐著施了一禮。
沈七不避不躲地受了,放下茶盞,坐直身子,定定道,「奚玉棠所中寒毒,嚴格來說並不是一種毒,而是極深的寒氣,我稱之為毒,是因它和中毒的症狀相似。這種寒毒,現在來看不會致命。」
奚越兩師兄弟頓時鬆了口氣。
沈七掃他們一眼,不緊不慢道,「……但以後說不準。」
「……」
「……」
能不能說話不大喘氣!
自動忽視了那兩人難看的臉色,沈七徑直道,「你們當知我與她的相識。我第一次見她時,她處於瀕死狀態,全身僵硬,皮膚發青,經脈不通,血液不暢……鄒青說她在後山的玄冰坑裡一動不動趴了三天,找到人時,已經快不行了。」
像是想到了十六年前那一幕,沈七僵了僵,也沒去看兩人的表情,好一會才繼續道,「我師父,也就是當年的藥王谷谷主,曾言她寒氣入體,藥石無醫,就算救活了,一輩子也不可能再像正常人一樣行走說話……當然,後來她醒了以後,的確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說話。」
「不過奚玉棠是個倔脾氣。」
不知想到了什麼,沈七短促地笑了一聲。
「能開口說話以後,她選擇修習太初心經上半部,並將素九針訣上部送給了我。」他輕描淡寫道,「太初心經很大程度上緩解了她的病症,她逐漸能夠像正常人一般習武、說話、吃飯、做任何事。我原以為她好了……畢竟留過病根,只要她不再受那種罪,當於常人無異。只可惜,她是個不要命的。」
「她發現了太初心經在極寒之地修習可事半功倍的秘密,對外宣稱閉關,自己回了那個玄冰坑。兩個月後,她回來,功力大漲,相當於普通人修習三五年。」
「也是那一天,她第一次寒毒發作。」
大約是過去的記憶實在令人不愉快,沈七不想多說。沉默片刻,決定跳過細節。
「……寒毒入骨,情況好的話,不過冬天受些罪,情況不好,舊病復發,三尺之內掛滿冰棱子也不無可能。復發的狀況籠統發生過五次,這次是第六次……最後再說一遍,這種毒,現在死不了。若是她堅持要修習太初心經,我建議……」
他驀然頓住。
心頭湧起一絲煩躁,沈七快速掃了一眼對面兩人,忽然來了脾氣,沒好氣道,「我沒有什麼好建議。想要速成,必須去極寒之地,但是去了,必會寒氣入體。這是死循環,無解。」
話音落,只聽一聲瓷器碎裂聲響起。
沈七抬眼,只見對面,越清風面無表情地生生捏碎了手中茶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