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奚玉嵐回來了。
彼時奚玉棠寒毒復發期宣告結束,正在院子裡練劍,做她對手的是斯年。越清風抱著湯婆子裹得厚厚實實坐在門口火盆子旁邊,沈七正在給他診脈。韶光和冷一躍躍欲試地在一旁圍觀,秋遠則煎藥去了。
只見奚玉棠一招白虹貫日直接將斯年的劍挑落在地,比試結束,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聽一個低沉的男聲帶著一絲笑意忽然在空氣中響起,「奚教主,小心。」
下一秒,一抹紅色身影突然自門口一閃而現,只聽叮地一聲,奚玉棠手中的劍和對方的武器碰撞在了一起。
待看清來人那一頭銀發,奚玉棠驀然瞪大了眼睛,「……哥?!」
一個稱呼,讓整個庭院裡的人都驚呆在了原地。
「乖妹子。」奚玉嵐因為她一聲『哥』而心花怒放,那張她極為相似、但卻更為俊朗的臉上漾起了大大的笑容,「小心腳下!」
話音未落,他肩膀一塌,整個人驟然下蹲,長腿在青磚地上猛地橫掃,奚玉棠心下一驚,身形如楊絮般倏地往後飄去。但很快,奚玉嵐的攻擊追到眼前,兩人就這麼在偌大的院子裡叮叮噹噹地交起手來。
……所有人都看呆了。
眼前這個銀發紅衣的翩翩佳公子,是嵐少主?!
……嵐少主站起來了?!!
越清風震驚地倏然起身,懷中的湯婆子嘩啦一下摔在了地上卻沒人管,疾走兩步來到台階前,目不轉睛地將視線死死黏在了奚玉嵐靈動的身形上,韶光、冷一和斯年更是眼珠子都要掉出來,在場唯一冷靜的大約只剩沈七了,奚玉嵐的恢復情況他是知道的,只是沒想到他竟然恢復得這麼快,看來是下了苦功夫了。
奚玉棠早在看清了來人,心中便掀起了驚濤駭浪,如今越是打,越是感到驚駭和不可置信!
好劍法!
好身法!
就連內力也恢復了許多!幾乎比之前多出六成!!
又一招風捲落葉後,奚玉嵐忽然腳尖一點,後退拉開了距離。
「停停停,不打了,好累。」他手腕翻轉間挽出一個劍花,篤地一下將劍拄在了地上,撐手笑道,「果然還是有些勉強啊。」
沒了對手,奚玉棠呆愣愣地舉著劍站在原地,還保持著滑稽的出招姿勢,目光的盡頭是一張笑得燦爛卻有些蒼白的臉。光噹一聲,手中的劍掉落在地,她嚥了咽嗓,忽然深吸了一口氣。
奚玉嵐笑盈盈地對上了她的視線。
下一刻,眾人眼前一閃,奚玉棠幾乎用上了自己平生最快的輕功,整個人撲進他懷裡,鼻子一酸,哇地哭了出來。
奚玉嵐被她撞得險些趔趄,往後連連退了幾步才穩住身形,聽見她的哭聲,一顆心瞬間就軟成一灘水,眉眼微垂,手臂用力箍緊,像是要將人嵌進胸膛一般。
緩慢地抬手撫上了她腦後的發,他近乎喟嘆般說了一聲「對不起」。
除了奚玉嵐自己,在場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見奚玉棠哭成這般泣不成聲的模樣,韶光瞬間就跟著紅了眼眶,別過臉悄悄地擦眼淚,冷一和斯年也有些動容,站在門口的長歌更是早就淚流滿面。
越清風不知不覺間長長鬆了口氣,眼眸深處露出一絲釋然的笑意,而沈七則輕輕嘆了一聲。
十六年了,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奚玉棠當眾放聲大哭。父母雙亡她沒哭,趴在玄冰坑裡三天沒哭,醒來後更是一滴眼淚都沒流過。這些年生死邊界走了那麼多次,傷到去了半條命也沒見她委屈,生理性的眼淚流出來就立刻止住,多大的痛都能忍,可偏偏如今看見奚玉嵐重新站起來,卻徹底崩潰了。
他好像看見了她背在肩上十幾年的苦,在這一瞬間,悄然崩塌。
沒有人願意在這一刻打擾他們,很快,眾人便紛紛無聲地退了下去,就連沈七和越清風都回了會客廳,庭院裡只剩那緊緊相擁的兄妹二人,以及猶在耳畔的奚玉棠的哭聲。
發洩出來是好事,對誰都好。
尤其是那個慣於隱忍的人。
……
奚玉嵐的回歸,意味著他重新恢復了大半的實力,這無疑對所有人來說都是一劑強心針。
奚小教主哭夠以後,湧上心頭的就是滅頂的丟臉和羞恥感,幾乎不敢面對任何人,躲在房間裡梳洗了好半晌才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雖然雙眼腫成了核桃,但那眉眼間停不下來的笑意明晃晃地昭示著她發自內心的愉悅。眾人為了不讓她更尷尬,假裝視而不見,聚在一起興沖沖地圍觀沈七為奚玉嵐診脈。
當沈七放下手,說出一句『恢復得很好』時,會客廳裡頓時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恭喜主子!」長歌激動地跪在了地上,「多謝沈神醫,多謝沈神醫!」
韶光和冷一互相對視一眼,也同時半跪於地,朗聲齊喊,「恭喜嵐少主!恭喜主子!」
奚玉棠在一旁笑成了一朵花,滿意地對兩個手下點了點頭,一旁斯年和秋遠也道出了恭喜,整個會客廳裡喜氣洋洋。奚玉嵐聽到沈七的話也鬆了口氣,一直握著自家妹妹的手緊了緊,這才趕忙讓跪地的幾人起身。
「可還有需要注意的地方?」越清風認真地問沈七。
「不能操之過急,畢竟有六年的空白。」沈七掃了那笑成傻子的兄妹倆一眼,「像今日那般比試太危險了,至少要再溫養月餘,不過每日可適當鍛鍊,嵐少主不妨試試棠棠給玄天教眾制定的基礎訓練法,別人是練身體,對你來說倒是剛好可用作恢復。」
基礎訓練法?
奚玉嵐疑惑地抬頭。
「哦,那個啊……」奚玉棠後知後覺想到自己好像是有做過這類事,「好吧,我寫下來給長歌。」
沈七滿意地點頭,「稍後我也會開出藥浴的方子,不過不用緊張,嵐少主體質極好,說句不是針對的話,他的根骨是你們當中最好的,簡直天生的習武料子,只要身體無礙,想恢復只是時間問題。」
奚玉棠哇了一聲,驚訝道,「真的?比肅兮還好嗎?」
越清風:「……」
沈七:「不分伯仲,都比你好。」
奚玉棠:「……」
安慰地拍了拍被打擊得瞬間沒戰鬥力的自家妹子,奚玉嵐忍笑,「我妹妹當然也很棒,爹娘以前都誇過,沈大夫逗你呢。」
越清風咳了好幾聲,也笑道,「師兄底子好才能恢復這麼快,你失落什麼?」
……對哦!
奚玉棠瞬間滿血復活。
趕路加動武,奚玉嵐雖說已恢復了行動力,卻還是難免疲憊。被趕著去休息了一日,第二日起床鍛鍊,之後用完早膳,他精神颯爽地走進了奚玉棠的院子,恰好見到正在和奚玉棠聊天的自家師弟。
兩人一見到他,便把人拉來說他們的坑人計畫。奚玉嵐一聽事關自家妹子的寒毒,登時上了心,聽得極認真,很快便和兩人認真商討起來。
一個時辰後,三人會議告一段落,有人來報客至,說是拜訪越家少主,越清風便先走一步去處理,留下奚家兄妹說私房話。
奚玉棠微笑著目送他離去,直到看不見他的身影,袖風一甩關上了門。
坐回原處,兩人先是閒聊了兩句,之後,奚玉棠神情一凜,認真地看向自家兄長。
奚玉嵐挑了挑眉,知道她是有話要對自己說了。
「哥,我有個請求。」奚玉棠開口。
雖說已聽過自家妹子喊自己哥哥,但奚玉嵐還是不太適應,每次聽到都忍不住心情激盪,恨不得所有要求都答應她,所有好的東西都擺在她面前。
強忍住到嘴邊的『我答應你』,他假裝鎮定,「嗯,你說。」
奚玉棠沉默了一下,「是關於藥王谷的事,我想一個人……」
「不行。」奚玉嵐沒聽完便打斷了她。
「……」奚玉棠噎了一下,尷尬地摸了摸鼻子,「你聽我說完,我是說,我一個人進谷,你若是想參與,就還按說好的幫我收尾。但是肅兮……我不想讓他參與進來。」
奚玉嵐沒想到是這樣的走向,登時驚訝,「為何?這件事是肅兮起的頭吧?」
對面人沉默了片刻,「我這樣說,自然有我的原因。你仔細想一下,計畫裡,他是不是要以自己的病為由把沈谷主騙出來?這樣你不覺得……對他不公平?雖然因為沈七的緣故,玄天和藥王谷遲早要對上,但他,或者說越家,沒必要為此與藥王谷交惡吧?那是什麼地方,能輕易得罪麼?就算越清風不在乎,越家呢?如果沈谷主知道真相,會怎麼看他?他和沈谷主可是有交情的。」
奚玉嵐怔了怔,沒有開口。
見他沒有鬆口答應的意思,奚玉棠有些著急,「還有,你有沒有發現他最近咳得厲害了?臨來京城前他已經好多了,前段時日也沒有這麼嚴重,可近日來……我聽著都有些害怕。」
越清風這個人,很多時候你都很難把他當成一個久病沉痾的病人來看待。
他似乎永遠都是一副成足在胸的模樣,身手也越發好,武山上還能看出有重病在身,有時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可在江南養了三個多月,已經好了許多,奚玉棠幾乎每日都和他在一起,雖然細細想來也能品出不同,但實則正是因為日日相處,反而容易忽略他的身體狀況。
放在從前,奚玉棠並不會在意這些事。可如今她在意了,就不能當做看不見。
她的話,令奚玉嵐微微蹙起了眉,久久沒有答話。好一會,他抬頭,奚玉棠正充滿希冀地睜著大眼睛,滿臉都寫著『答應我答應我』,看得他原本深沉的表情瞬間破功,好笑地點上她的鼻子,「你這是什麼表情,怕哥哥不答應?」
奚玉棠沒說話。但那副模樣,明顯就在說『你不答應我就自己去』。
銀發青年深感頭疼,不知想到什麼,再看她時,目光複雜起來,「你也學會關心他了。」
奚玉棠心虛地別開眼,覺得自己臉頰有點發熱,「我又不是鐵石心腸……」
「肅兮若知你這樣為他著想,不知會多開心。」奚玉嵐感慨,「可是你覺得,我說得動他?你知道他什麼性子,某種程度上,可能比你還倔一些。」
越清風病情加重這一點,妹妹不說,他根本沒察覺到。可既然連她都看了出來,想來肅兮自己心裡也有數。即便如此,他還是提出了強襲藥王谷這個主意,為的是什麼,他不說,大家心裡也清楚。
說到底,為什麼他病情會加重……大約也是因為思慮過重吧。
不說他,就連自己,在連續經歷了奚玉棠身中相思散、被裴無星險些殺害、夜探皇宮大戰卓正陽和寒毒復發幾事,也是又驚又怕,心力交瘁,壓力之大,負罪感之深,幾乎快將人壓垮。
更不用說,似乎肅兮還瞞著自己一些事情,而那件事,才是真正令他坐臥不安的。
能讓他大耗心力都無法解決的事,能有幾件?
習慣性地眯起了眼,奚玉嵐意味深長地看向對面的妹妹,後者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打量看得一頭霧水,忍不住問,「幹什麼?」
「你是不是還有事瞞著我?」他問。
奚玉棠懵懂地歪頭看他。
……奚玉嵐差點被她這幅模樣萌出血,鎮定了一下才正色道,「好好想一想,有沒有。」
奚玉棠一時反應不過來,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哥你在說什麼,我沒有啊……哎你就說答不答應吧!」
見她神情不似作假,奚玉嵐也迷茫了。難道真不是關於棠棠的?
沉吟半晌,他搖頭,「能說動他的可能很小,我只能試試看。」
「我不要模棱兩可的答案。」奚玉棠蹙眉,「實在不行,我會提前行動,再不濟,我就親自出手留下他。」
「不可。」奚玉嵐頓時一臉不贊同。
奚玉棠氣得拿眼瞪他。
嘆了口氣,銀發青年無奈地伸手揉了揉她的發,「你既知道關心他的身體,為何不能設身處地為他想一想?若是你不顧他意願擅自動手,將人排除在外,肅兮會領情嗎?就像我,說是為了保護你,十幾年不同你見面,你心裡可好受?哥哥這輩子就做錯過一件事,那就是打著為你好的旗號而跟你分離十六年,你當初罵我,不也是因為生氣麼?」
「……」
「還是你覺得,無論你做什麼,肅兮都會原諒你?」奚玉嵐嚴肅地望著她。
他雖和妹妹在一起的時日不長,但血脈相連,對她的瞭解並不比別人少,此時發現了問題,這整個別院裡,也只有他能有資格說上兩句。
「如果你覺得肅兮無條件地配合你寵溺你,哪怕你做錯事,他也會甘心情願為你料理收尾,是理所當然,那棠棠,你大錯特錯了!這個天下,迄今為止,只有我這個做哥哥的可以不求回報,而肅兮,他並不欠你什麼。他對你好,當然希望能夠從你這裡得到相應的東西,越家的少主,在你眼裡是天生無私之人?」
奚玉棠怔愣地聽著兄長一番話,被他說得羞愧難當,好半晌才低頭咬唇,「我沒有這樣想……」
「沒有最好。」奚玉嵐看不得她委屈,忍不住又軟了語氣,「乖,聽哥哥的話,這件事我們換個更溫和的方式解決。你將你的想法告訴肅兮,哥哥從旁幫你,強襲藥王谷一事說起來並不是他的責任,也不是非做不可,我們聽聽他的看法好不好?若是他執意要去,現下是寒月,距離來年開春還有將近四個月,這段日子好好將養,無論是你我兄妹還是沈大夫都多多上心,爭取讓他好起來。這樣的話,你也能放心些不是?」
「……嗯。」奚玉棠不得不承認自己兄長說的有理,不甘願地點了頭,「但計畫必須變,引沈谷主出谷的理由不能是他。」
「好。」奚玉嵐滿口答應,「我們再商議,定會找出更好的法子。」
看著眼前兄長那彷彿能安定人心的淺笑,奚玉棠沉默許久,終於還是乖乖地選擇聽他的話。
……
可雖說要和越清風攤牌,但奚玉棠想來想去,還是決定先去找沈七。
當從沈七口裡聽到他病情果然嚴重了的答案後,奚玉棠鬱悶地蹲在廊下的台階上,許久都沒有好轉心情。
她一副悶悶不樂的模樣,除了奚玉嵐,沒人知道是怎麼了。
江千彤自那初雪那日離開後就再也沒找過她,司離也走了,如今越清風的病情也不容樂觀,奚玉棠覺得自己做人失敗極了,好像一直在忙忙碌碌,卻又彷彿一事無成,連身邊親近之人都沒能照顧好,如果不是兄長如今能站起來,她恐怕都要羞愧得去撞牆。
這種消極的情緒極少出現在她身上,可這次卻不知為何會給她造成如此大的影響。
所有的事情都彷彿走進了死胡同。
太初心法下半部無法修煉,強襲藥王谷的計畫也無法推進,去會一會柳曼雲吧,又怕江千彤心裡難受,去找卓正陽,東宮下面卻是人走樓空,就連去找越清風攤牌,她都不敢……
說來也正常。若是她敢,也不會找奚玉嵐說項不是?
苦逼的奚小教主簡直要愁白了頭。
她將自己悶在房間裡思索了整整一天,終於在第二日清晨,心一橫,做出了一個決定。
接著,她連早飯都沒吃,就一路風風火火地衝到了越清風面前。
後者才剛起身,秋遠正在為他梳頭,陡然間房門被人大力推開,兩人都嚇了一跳。
「……怎麼了?」一頭霧水的越少主詫異地看著突然出現的人。
「肅兮,」奚玉棠站定,喘了口氣,一字一句道,「我們回江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