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章
倒下

  「肅兮,我們回江南吧!」

  ---

  房間內,當奚玉棠這一句擲地有聲的話落下,無論是越清風還是秋遠都沒反應過來,還保持著梳頭的姿勢呆愣愣地望著她。

  意識到奚小教主有話要說,秋遠鬆開了手,乖覺地退到一邊,越清風則放下還拿在手上的一封書信,轉過身望她,「怎麼突然想回江南了?」

  「這裡太冷了。」奚玉棠抬步走到近前打量他的眉眼,意外地在他眼下發現了些許陰影,再仔細看,就連臉色都透著不尋常的蒼白。

  太冷了?

  越清風好笑地睨了她一眼,「說吧,又打什麼主意?」

  「沒什麼,就是冷。」奚玉棠撇嘴,「如今歐陽玄和柳曼雲各回各家,留在這裡也沒什麼意思。」

  幾日前,江千彤託人給了韶光一封信,信上說她們已經啟程離開京城回離雪宮,望有緣再見云云。韶光一臉揶揄地拿信給她看,氣得她肝疼。那丫頭跟韶光有那麼好嗎?不就是在杭州有過幾日一起避難的交情?剛教了劍法轉頭就不理人也罷了,還故意這般,真真讓人又氣又無奈。

  越清風笑了一聲,接著又低頭咳嗽,隨著身體顫抖,瀑布般的墨發從肩頭滑落散在鬢邊和胸前,絲緞一般,無端讓他添了一絲慵懶和脆弱。

  奚玉棠輕飄飄地掃了一眼桌上半攤開的信紙,眯了眯眼,睇向秋遠,後者立刻端了杯茶過來。接過茶,見越清風停下,隨手遞了過去,她漫不經心道,「如何?走不走?」

  藉著茶水壓下咳嗽,越清風緩了一緩,抬頭,「確定要跟我回江南?不是回雪山?」

  「那也得阿七同意不是?」奚玉棠懶洋洋地半靠著他面前的桌台,隨手拿過檯面上一個樣式簡潔卻名貴的發簪端詳把玩,「況且江南離藥王谷近,去的路上也許還能繞一趟離雪宮,和我那位姑姑談談心,算算時日也足夠。我們盡快走,到杭州時許還能趕上年節。」

  聽她的意思,這件事似乎已經思慮良久,如今說是來跟他商量,不如說她已經決定了。越清風順著她的思路過了一遍,的確找不到不對之處,心中驚奇,望向她的目光也變得意味深長起來,想問的話到嘴邊轉了個彎,「……年節我恐是要回姑蘇。」

  奚玉棠手上動作不停,看都不看他,道,「那不知越少主可願招待客人?」

  「……」

  這回,越清風是真笑了。他眼睛都彎成了月牙般的弧,笑著伸手將簪子從她手裡拿出來,目光在她指尖流連了一番,有一種想握在手裡的衝動,「奚教主,你似乎提了個我無法反駁的要求。」

  奚玉棠的視線落在他壓住眸光的纖長眼睫上,頓了頓,「那就這麼說定。」

  說著,人繞到他身後,魔爪伸向了肖想已久的長髮,「你頭髮似乎又長了?唔,那封信寫的什麼?我看到了太子二字。」

  話題轉換得毫無預兆,越清風還沒反應過來,腦後的一縷發便被人挑了起來。他怔了怔,抑制不住地耳尖微微發熱,卻還是故作鎮定道,「你要幫我梳頭?」

  「禮尚往來。」奚玉棠含糊道。

  想到前次馬車裡自己替她綰髮一事,越少主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可疑的紅暈,不自在地選擇了轉移話題,「信上的確是宮裡的消息,咳,今冬天氣有異,嶺南那廂似乎鬧了雪災,當今大約起了鍛鍊太子之心。」

  「救災?」奚玉棠立刻反應過來,「可嚴重?司離才剛回宮就要接這等差事……是有人為難?」

  「終究是資歷太淺,不足以服眾罷。」越清風輕咳了一聲,「不過那位可能更希望給殿下撈一筆功勞。這事做得好,對他在朝中站穩腳跟也有好處。」

  奚玉棠沉默了片刻,手上編辮子的動作倒是沒停,「我有些好奇,肅兮,你可知當今和卓正陽有沒有牽連?太初的下半部會在前皇后的冷宮裡找到,這事容不得我不多想。延平帝對司離的重視有目共睹,可若是……」

  她話未說完,可其中之意越清風聽懂了。他難得沉思許久而不言,想來也是拿不定此事。

  「好了。」良久,奚玉棠的聲音突然響起,打斷了越少主的思緒,還沒抬頭,便聽她道,「……肅兮果真好看,嗯,我先去找兄長。」

  話音未落,人就跑了。

  越清風後知後覺地回過神,這才從銅鏡中發現了自己兩肩靜靜趴著的兩股麻花辮,頓時氣得胸口疼。

  身後,秋遠早已憋笑憋到內傷,陡然對上自家少主黑暗深沉的眼神,整個人激靈了一下,連忙別開眼飛快湊了上去,「主子,重新梳?」

  ……廢話!

  越清風惱怒地透過銅鏡狠狠瞪他。

  ……

  回江南的日子很快便定了下來。

  奚玉嵐聽說自家妹妹單槍匹馬去找越清風,還以為她要攤牌,誰知卻是要南下,心下不禁好笑。看來她不僅將自己的話聽進了耳裡,還有了自己的決定——既然都說了回江南,那『不准越清風參與藥王谷』這件事,她自然不會再提,而是打算走第二條路。江南冬日雖冷,但在越家的地盤上,好東西有的是,反倒比在京城更放得開,加上身邊有沈七同行,倒比在京城更適合養病。

  恰好,他也要回青山谷的聽雨閣總部,也省了和妹妹分別之苦。

  玄天眾人對自家教主的話向來是言聽計從,就連沈七在聽說奚玉棠準備南下時,也不過猶豫了一下便應了。暖玉房雖好,卻也不是必須,他手裡四株離火草,橫豎都能讓奚玉棠熬過這一冬。唯獨不放心的是宮裡的司離,回宮的第一個年節,身邊沒有奚玉棠也沒有雪山眾人,也不知他會不會感到難過。

  奚玉棠也在和沈七想著同一件事。

  今年冬,從十幾日前初雪落下後,斷斷續續一直在下雪,自從知道司離可能要親自走一趟嶺南後,奚玉棠心裡就一直在猶豫要不要見他一見。

  事實上祭天當日在別院門口,他們已算是正式道別,能做的都做了,能說的也都說完,想來想去,似乎也沒必要特意再見。只希望從此以後,司離能一個人扛起前路的黑暗,也但願,她永遠都不會收到來自大晉太子殿下的求助。

  然而話雖如此,臨行前當日,奚玉棠卻還是託人輾轉給司離送了些東西。有他需要的製毒之物,也有沈七備下的各種藥丸子,還有一份奚玉棠默寫下來的適合司離修煉的武功秘籍,以及從唐家餘孽那裡收來的大半暗器。

  他身上有玄天右護法的身份證明,若是真要去嶺南,萬不得已時也可憑此調動人手幫忙。

  貼心如斯,讓被拜託送東西的越清風好一陣感慨。

  和來京城時的路線有所不同,他們大部分的路程需要在馬車上度過,過了膠東地界才會考慮乘船。幸運的是連日來雖總有降雪,但靠近江南的一大段河道未封,否則如果全靠馬車,在這種嚴冬雪天,想回到江南,至少要走好幾個月。

  他們走得靜靜悄悄,誰也沒通知,宮中司離接到包裹時,奚玉棠等人早就出了京畿地帶。越清風看在心上人的面子上賣了司離一個人情,那送包裹的內侍本是越家人,如今既已在太子面前露臉,從此後便為他所用了。

  看到包裹裡的東西,少年太子眼睛紅得彷彿充血,急急忙忙求了恩旨出宮,一路飛馬疾馳,卻還是晚了一步。望著眼前空空蕩蕩只剩下少許僕人的越家別院,司離握著韁繩的手指節泛白,控制不住地顫抖。

  在他身後,被延平帝下旨護衛出宮的衛寒也同樣臉色鐵青,一想到奚玉棠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甚至連一點風聲都沒放出來,心中的怒火就好似野火燎原,瞬間衝到了天靈蓋!

  該死!

  六皇子回宮,皇室祭天,東宮之位大定,一應令人措不及防的事情下來,作為五皇子黨,衛寒近來忙得腳不沾地,幾乎連闔眼的時間都沒有,原本想著大雪連天,司離又曾是玄天右護法,再怎麼樣,奚玉棠至少會等年節過後再選擇離去,而他自己忙完這段日子就會立刻去找她。可千算萬算,居然沒算到她殺伐果斷的性子,竟然能毫不猶豫地用在自己人身上!

  太子難道不是她救下並養大的?

  真就能這樣捨得丟下?

  他那般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不會放手,說自己會去尋她,可到頭來,她竟全然沒有放在心上!

  該死!

  ……奚,玉,棠!

  等著瞧,你我總有再相逢之日!

  ---

  那廂,奚小教主並不知道她的離開給司離和衛寒留下了多大的陰影,他們出了京畿之後,一路直奔膠東地界,走得卻不是太順暢。

  無他,雪太大了。

  花了比預計多近十日才到港口,此時已是臘月中旬。眾人棄車上船,原本因為奚玉棠那無藥可治的暈船,所有人都做好了萬全的準備,誰知,先倒下的卻成了越清風。

  望著床上昏迷不醒的俊逸青年,奚玉棠連休息都顧不上,強撐著一臉菜色來到房間,和兄長等人齊齊王者望著沈七。後者剛診完脈,神色嚴峻地低頭寫了個方子遞給秋遠。秋遠當即便跑去了船上常年准備齊全的藥房,抓藥煎藥去了。

  「如何?」奚玉嵐緊張地開口。

  「不太好。」沈七起身,接過韶光遞來的熱茶,「我們出去說。」

  幾人出了內室,沈七將自己的診斷結果大致說給了兩人聽。越清風本就身子底弱,近來又憂思過重,心緒難寧,加上天氣惡劣,無疑對他的病都造成了影響。但更重要的是,此次昏迷,還有一部分原因在於他的武功。

  「武功?」奚玉棠皺眉,「不應該啊,肅兮的功法沒問題。」

  「不是你想的問題。」沈七沉著臉。作為越清風多年的主治大夫,他太瞭解這個病人有多不聽話多倔,「我在洛陽時就曾對他說過,想要病情不加重,最好不要再習武,也不要輕易動武。可我們的越少主真是能耐,不過在京城短短兩個月,武功便又精進了一大截,如果我沒猜錯,他最近兩日才剛突破?真是好樣的啊!」

  這種不遵醫囑的病人最是難搞!

  沈七越想越生氣,忍不住狠狠拍了一下身邊的几案。

  「師弟突破這件事我知道,我還恭喜過他。」奚玉嵐怔愣,「但卻不知沈大夫的醫囑……」

  奚玉棠詫異地看了一眼兄長,見他也是一副萬萬沒想到的吃驚模樣,心下煩躁,加上暈船,胸口悶得厲害,支著頭不住地揉眉心,「現在怎麼辦?他什麼時候能醒?」

  「三日後施針,再看情況。」沈七道。

  「知道了……」她疲憊地開口,「辛苦你守著他,等他醒來,著人來說一聲,我跟他談談。哥,我們先走。」

  奚玉嵐知道她有話要說,嘆了口氣,起身半蹲著彎下腰,「哥哥背你,臉都沒血色了,不要勉強。」

  奚玉棠怔了怔,動了動唇,沒說什麼,卻乖乖爬上了自家兄長寬闊卻有些削瘦的後背。

  兩人一路往外走,奚玉棠閉著眼靠在他肩上,輕聲問道,「哥,肅兮學的武功跟你一樣嗎?」

  「不一樣。」奚玉棠走得穩健,儘量不顛簸到身上人,「師父當年救下師弟之後,曾說他的病有一線生機,想有足夠的時間找到素九針訣,首先要讓自己強大並活下來。師父教他的功法似乎有一定續命的功效,不然你以為他如何能活到現在?」

  「那為何會昏迷?」

  「唔……大約是他太過急切了些吧。」

  「怎講?」

  奚玉嵐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組織語言,「怎麼說呢,肅兮的功法雖有一定續命之能,但他的病天長日久地積累而得不到徹底醫治,自然會越來越嚴重,沈七醫術享譽天下,也不過能為他拖延一二。如今身體負擔日漸加重,他每突破一層,就要給身體一個適應的過程,等適應好了,壽命自然相應再長一些。說白了,其實就是功法和病魔之間的拉鋸戰,你強一分我便弱一分,但無論是東風壓倒西風,還是反之,都必然要有一個鎮壓和反撲的廝殺過程。肅兮他並沒有等這個廝殺結束,便又突破了。」

  「……」奚玉棠艱難地消化著這一番話,好一會才道,「我記得剛到京城沒多久,有一次我和衛寒大打出手,越肅兮一招就分開了我們,那時他應該剛突破?」

  「嗯。」銀發青年應了一聲,「如果不是沈大夫方才的說明,我也猜不到這些。肅兮距離上次突破也不過月餘,身體吃不消,昏迷便也解釋得通了。」

  ……

  一路將人背到了花廳,奚玉嵐把人放下來,見自家妹妹仍舊一臉沉思,想了想,還是忍不住開口,「棠棠,如果說……我們找不到素九針訣下半部,該當如何?」

  奚玉棠緩慢地回過神,「找不到?」

  素九針決下半部她勢在必得,從未想過找不到這個可能。除了越清風的病以外,眼前這個人,她並沒有忘記,雖然雙腿已恢復正常,連帶武功也回來了大半,但當初沈七曾言,他是被人廢過武功並生生折磨過很長時間的,能恢復到現在這等程度已是奇蹟。想要徹底不落病根,徹底讓奚玉嵐的武功恢復如初甚至更進一步,或許素九針決下半部裡能找到她需要的法子。

  況且……

  太初心法……

  「不會有這種可能性,素九遲早是我的。」她搖了搖頭。

  她說得漫不經心,卻堅定如鐵,好似從她口裡說出來的承諾,無論大小,都必然有兌現的一天。

  這是實力使然,也是性格使然。

  奚玉嵐欣慰地笑了起來,「好,我奚家人就該這樣,妹妹和父親果然越來越像了。」

  奚玉棠沒好氣地掃他一眼,閉眼不再開口。

  ……

  時間緩緩過去十日,臘月底,大船停靠杭州港。

  越清風於兩日前剛剛醒來,但清醒了不到一個時辰便又昏迷了過去,這中間只來得及吃些米粥,連話都沒說一句。奚玉棠實在擔憂,下了船,便決定先回煙雨台。

  再怎麼樣,作為玄天教教主和聽雨閣閣主,奚家兄妹也不能帶著昏迷的越家少主直接上門姑蘇越家,開口就說『我們想留在你家過年,但是不好意思你們少主暈著呢』這種話吧?

  ……會被打出來也不一定啊!

  秋遠斯年等人也贊成先回煙雨台,越清風的情況也實在不適合趕路,如今人已清醒過一次,照沈七所言,很快便能完全清醒過來。

  到了煙雨台,安頓好眾人,奚家兄妹便一前一後出門了。

  前者去青山谷聽雨閣,後者則悄悄出了城,朝離雪宮方向而去——她要趁著兄長和越清風都沒空管她的時候,稍微地動動筋骨,做點殺人放火的事。

  ——快過年了,也給她的柳曼雲姑姑送一份年禮,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