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寧城,位於杭州的西北方向,背靠嶺山,東面環水,南北往來的要道,繁華程度堪比杭州,若是走官道,一來一回不過三五日光景。雖然今冬雪災遍地,嶺南受災最為嚴重,然曲寧城卻絲毫不受影響。臨近年節,城內喧鬧鼎沸,到處都洋溢著節日之氣,人人臉上都帶著真誠樸實的笑容。
作為受離雪宮庇護之地,曲寧城在享受護佑的同時也反饋給了這個全是女子的江湖門派高高在上的地位和豐饒富足的財富。
窮逼玄天教的窮逼教主快羨慕死了。
想想離雪宮那扎堆的靈動如水的美人兒,再想想江千彤大家閨秀般的教養,這是艱苦樸素能養出來的?窮養男富養女,女孩子就應該嬌滴滴地富養著才行啊……哪像玄天那幾乎找不出幾個女子的純爺們地界,連女子們都各個力大如牛敬恨不得讓人她是條漢子,比起曲寧、杭州、金陵等地,簡直是茹毛飲血!
……還好雪山上也沒幾個妹子,不然奚小教主要心疼死。若非打小就對離雪宮的宮主柳曼雲有意見,兩派交情相當於無,她都恨不得把迎秋和韶光拱手送進離雪宮裡享福!
奚小教主一邊胡亂想著,一邊趁著黃昏時分天光昏暗,往城郊山上的離雪宮走去。
離雪離雪,曲寧城已經很多年沒下過雪了。
此次來離雪宮,她只帶了薛陽一個人。曲寧城裡只有一個江湖勢力,被柳曼雲把持得幾乎是個鐵桶,連官府都要敬上三分,其他門派別說堂口,就連發展產業都別想。所以兩人輕車簡從,沒有幫手沒有退路,幹一票就跑也不怕無法收場。
冬季日短,天色很快暗下來。兩人上山後便放開了手腳,沒多久,燈火通明的離雪宮駐地便映入眼簾。奚玉棠無聲地打了個手勢,薛陽點點頭,先一步繞到側面,避過守衛成功潛入。奚玉棠耐心地窩在草叢裡,直到聽見手下放出的暗號,這才直起身,不緩不急地撣了撣衣袍,摸出面具戴好,正大光明地來到了大門口。
守衛的兩個女弟子見一個高挑削瘦的玄衣男子出現在視線中,每走一步都彷彿縮地成寸,眨眼便到了近前,剛要開口呵斥,忽然目光落在那半張銀白面具之上,眼瞳猛地一縮,驚詫地齊呼一聲,「……玄天教主?!」
奚玉棠嘴角勾起一個攝人的弧度,低啞的聲音在這夜色裡越發勾人心魄,「去通報一聲,就說本座前來拜訪姑姑。」
她口中的姑姑是指誰,女弟子自然知曉,兩人對視一眼,其中一人當即運起輕功進去稟報,另一人則恭敬地行了一禮,柔柔道,「煩請奚教主稍等片刻。」
許是玄天教教主造訪一事太過驚人,沒過多久,以陸靖柔和江千彤打頭,門內忽然湧出了一大幫人。奚玉棠端立於原地,嘴角帶笑地望著前面兩個滿是震驚的妹子,心想,也許打架之前,可以先混頓飯吃?
「奚教主貿然到訪,有失遠迎,快請進!」陸靖柔灑脫地笑著行禮。
「有勞陸師妹。」奚玉棠彬彬有禮地點頭。
她和柳曼雲之間差著一個姑侄輩分,喊一聲陸師妹也算得當。陸靖柔怔了怔,很快便反應過來,一雙清澈的杏眼頓時笑成了月牙,「那小妹託大,便稱奚教主一聲師兄了。」
「理當如此。」
兩人寒暄著往裡走,江千彤總算壓下了心中的震驚,彆扭地跟上隊伍,見自家師姐被人三言兩語收買,沒好氣地低聲嘟囔,「滿嘴花言巧語……快收了笑吧,假死了。」
在場均是身懷內力之人,一個個都聽到了這話,不禁驚訝地望向江千彤。陸靖柔蹙眉低喝,「師妹,不得無禮,奚師兄是客人!」
客人個頭啊!
他跟我們師父有仇啊師姐!!
江千彤反駁不得,憋得小臉通紅,方才乍然見到奚玉棠的喜悅瞬間灰飛煙滅,滿心滿眼只剩下忿忿和擔憂。他來幹什麼?是報仇嗎?尋釁?可哪有這麼正大光明隻身一人來敵人家做客的?一會如果起了衝突怎麼辦?她,她該幫誰?
「無事。」奚玉棠對陸靖柔笑了笑,主動走到了江千彤身邊,低聲下氣地順毛,「還氣著呢?」
「……你走開啦!」江千彤渾身不自在地推了他一把,「別說得我跟你很熟一般。」
「可我們是很熟啊。」奚玉棠絲毫不在意自己遭到冷遇,在前後左右的離雪宮弟子悄然注視下柔聲道,「不氣了好嗎?我有給你帶禮物。」說著,從袖中抽出一個薄薄的小冊子遞了過去。
「……」
又不是小孩子,能見到禮物就什麼都忘嗎!有本事你收回你說要跟我敵對的話啊!
心中腹誹,江千彤卻還是將小冊子接了過去,翻開一看,第一眼便被奚玉棠那醜得跟狗爬一樣的字衝擊得直抽嘴角。但很快她便意識到這是什麼了——
居然是他的劍法心得!
再大略一翻,後面還有他專為飛霜明心劍寫下的個人感悟和練習之法,甚至還有他覺得可以改進之處!
「你……」江千彤怔然地看著眼前人。
「路上閒來無聊,稍微琢磨了一下,禮輕情意重,當是我賠禮,不嫌棄,好不好?」奚玉棠繼續順毛。
「……」
滿肚子的話被這一句禮輕情意重砸得支離破碎,江千彤握著小冊子的手狠狠一緊,徹底沉默下來。
這也算「禮輕」?玄天教主的習武心得,放眼整個江湖不知有多少人哭著搶著做夢都想要……可就這樣隨便送給自己,居然還嫌禮輕?
賠禮?他做錯什麼了需要賠禮?反倒是自己故意不想去面對他,還為了氣他給韶光寫信道別……這才是失禮吧。
「這種東西……以後還是莫要隨便送人了。」好一會,江千彤悶聲開口,卻是將手中的小冊子珍而重之地捋平拿好,小心翼翼收進了袖籠之中。
「也不是誰要我就給的啊。」奚玉棠說的漫不經心。
江千彤低低應了一聲,再不說話。
周圍的女弟子們將兩人的互動收進眼底,心中同時感慨起來。原來奚教主是衝著千彤來的啊?這兩人……什麼時候這般要好了?
包括陸靖柔在內,所有人望向兩人的目光漸漸曖昧,羨慕的同時,有些擔憂,有些妒忌。都言玄天奚教主男女不忌,雪山養著一位神醫當入幕之賓,之後還搶了凌霄閣少主的未婚妻,紅粉知己遍天下,可怎麼看這架勢,好似對江師姐/師妹起了念頭?千彤居然還已經和對方混熟了?
陸靖柔心中擔憂自家師妹,無形間便對奚玉棠生出了不滿,熱情漸漸降溫,心中彷彿有兩個小人打架。走到正廳時,對師妹的維護之心最終還是打敗了對奚師兄的欽佩和敬仰,臉上再無笑容。
「奚教主請。」她改了稱呼,淡淡開口,「家師就在裡面。」
奚玉棠也察覺到了她態度的轉變,無所謂地笑了笑,跟著陸靖柔和江千彤進了大殿。
柳曼雲正坐在主位上,目光平靜,不帶一絲溫度地望著她。
「姑姑,別來無恙。」奚玉棠對上她的視線。
柳曼雲沒有立刻應聲,而是深深打量著眼前人,目光在那張銀白面具上停留了一瞬,心中再次抑制不住地想起一個高大而瀟灑的身影,頓了頓,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奚教主深夜造訪所為何事?」
「沒事就不能來探望姑姑麼?」奚玉棠笑了笑,倒是一點都沒把自己當外人地走到下首坐下,「臨近年節,本座特意來給姑姑拜年。你我姑侄之間往日生分,我又常在雪山而不得見,前日夢中得見父親,醒來時便覺應當來看望……侄兒思念姑姑了。」
兩手空空來拜年?陸靖柔瞪大了眼睛。
這奚教主,給師妹備了禮,卻沒給師父備禮嗎?!
父親?奚之邈?
柳曼雲罕見地失神,也不知是不是眾人的錯覺,待她再看向奚玉棠時,眼底的冷意似乎稍稍褪了幾分,連帶語氣也柔了下來,「既然來了,便留下用膳吧。若無要緊事,住幾日也可。」
奚玉棠心中冷笑,嘴上卻帶了一分驚喜,「姑姑有心了。」
陸靖柔著人擺宴,正廳裡奚柳兩人一來一往,氣氛竟然出奇的好。奚玉棠拿夢到父親為話頭,一直在說奚之邈年輕時的軼事,大約是勾起了回憶,柳曼雲自己都未察覺自己正在溫柔地笑著,說到興起處還多說了幾句。奚玉棠當即便纏著她講和奚之邈結拜兄妹之事,聽著兩人結伴行走江湖之事,眼底的笑容越發明顯。
她從頭到尾都沒提到唐芷嫣,也不曾說到奚唐兩人的一雙兒女,兩人如同一對正常的姑侄,一個親切,一個有禮,使得將這一幕收進眼底的江千彤整個人都高度緊張,站立不安,不知不覺手心裡冷汗一片。
她瞭解奚玉棠,見過他的真面目,也見識過他的狠戾果敢,甚至半點不敢忘記京城時兩人之間的那場推心置腹。如今他和師父越是親密,她心中越是驚懼——那銀白面具後的眼神分明越來越冷,那笑分明帶著刺眼的嘲諷和涼意,為什麼師父看不出來?
他到底為何而來?
真要當著她的面,對師父動手嗎?
要不要提醒師父小心他……
離雪宮準備了豐盛的晚宴,奚玉棠吃得很開心,席間也不忘和柳曼雲拉近關係。柳曼雲說多了往事,心中對故人的緬懷更甚,對著豐盛的宴席和與那人同一個姓氏的義子,並無多少胃口。江千彤和陸靖柔也是各有心事,算下來,倒只有奚玉棠沒心沒肺般吃了個爽。
飯後,幾人散步回到正廳,路上時,有人和奚玉棠擦肩而過,袖裡便多了件東西。來到正廳,奚玉棠將多出來的玉盒取出,望著柳曼雲言笑晏晏,「姑姑知我雪山貧瘠,奉上薄禮,莫要見笑。」
陸靖柔的臉色這才有些好轉,接過玉盒遞給家師,後者打開看了一眼,目光頓時一凝,啪地一聲,玉盒掉落在地,裡面的東西摔了出來。柳曼雲幾乎失態地從主位上起身,眼神凜冽地望向下首之人,「這東西你哪來的?!」
江千彤下意識朝地上看去,頓時瞪大了眼睛——白玉夕顏花簪!
這東西……這東西不是在她那裡嗎?!怎麼會在奚玉棠手裡?他什麼時候拿走的?!
奚玉棠挑了挑眉,不避不閃地迎向柳曼雲,「姑姑不喜歡?這是我在父親書房裡找到的,和一副女子畫像放在一起,那畫像上的人正是姑姑。只可惜畫像已毀,這簪子卻僥倖保存完好。」
柳曼雲眼底的殺意轉換成震驚,「……他有我的畫像?」
奚玉棠心中冷笑,面上卻溫柔地點了點頭。
柳曼雲震驚地倒退了一步,良久都沒能開口。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揮了揮手,廳中弟子盡數退下,唯有江千彤,雙腳彷彿黏在了原地,無論陸靖柔怎麼拉都拉不動,發現師父並未在意,只好心中微嘆,放開師妹,自己退了出去。
大殿裡只剩下三人。
許久,柳曼雲重新看向奚玉棠,目光已不複方才的震驚和迷茫,犀利如刀像是要將她看穿,「這簪子,真是在他書房尋到的?」
奚玉棠輕笑著起身,朗然開口,「不然姑姑覺得應該在哪裡?」
話音落,她忽然一甩袖風,正廳大門倏然關上,接著,一個小小的鐵質腰牌突然襲向柳曼雲,後者眼疾手快地接下,定睛一看,臉色瞬間煞白。
那鐵牌上深深鐫刻的『十三』二字,幾乎要刺痛她的眼睛。
「看來姑姑認得此物。」奚玉棠緩緩斂笑,聲音在這空曠的正廳裡越發顯得低啞而危險,「那不知姑姑可認得孟十三?」
柳曼雲倏然瞪向她。
「真認識啊……」奚玉棠似乎有些苦惱,「怎麼辦,本座把他殺了,如今墳頭草都快有一人高,姑姑不會怪我吧?不過也是奇怪,那孟十三臨死前還在唸著姑姑的名字,死死攥著這簪,不知道的還以為和姑姑鶼鰈情深,姑姑和聽雨閣的王牌殺手有什麼交情?難道也是姑姑的義兄?」
衝天的殺氣從柳曼雲周身迸然爆發,她死死盯著眼前人,胸腔劇烈地起伏,「奚玉棠,你到底想做什麼!」
想殺你!
奚玉棠嘲諷地掃了她一眼,意識到身邊還有一個人,突然轉向臉色煞白的江千彤,柔聲道,「千彤乖,出去等著。」
江千彤瘋狂地搖頭,「不行,不行,師父,那簪子是我……」
「千彤!」奚小教主驀然冷下聲音。
江千彤被她突如其來的殺氣壓得失聲,喉嚨彷彿被人死死扼住,瞪大了眼睛,眼淚刷地流了下來,望向奚玉棠的眼底溢滿請求。
奚玉棠嘆了一聲,銀針定穴,封了她的身形和啞穴,
緊了緊手指,別過眼不再看她,突然危機感逼近眼前,奚玉棠整個人忽然一閃,險之又險地避過了柳曼雲突然出手的致命一劍。下一秒,不知何時纏在對方劍身上的紅線倏然繃緊,砰地一下,生生將她手中的劍震裂兩截!
柳曼雲震驚後撤,反手抽出江千彤的佩劍,真氣灌注之下,再次斬了出去!
一動不動紮根般看著她逼近自己,奚玉棠嘴角勾起一抹諷意,腰身如折斷般猛地向後一躺,銀色面具貼著柳曼雲的劍氣大幅度劃動一圈,接著用力一踏,瞬間出手,三股紅線連著令人膽寒的銀針倏地襲向對方。兩人在這大廳裡你來我往,看出奚玉棠並未對她下死手,柳曼雲更是招招緊逼,勢要趁機置此人於死地。
整個大廳如狂風過境,百餘招後,柳曼雲揮劍撥開銀針,卻又被紅線纏住,大喝一聲,身形猛退,劍身波浪般顫抖起來,每一震都能伴隨著紅線寸寸落地。
奚玉棠站在原地,操控著紅線將人逼至主位階前,見她退無可退,這才身形一動,眨眼間便到了柳曼雲面前,不經意間賣了個破綻,被對方一眼抓住,薄劍一抖便刺了過來。不躲不避地空手接住劍身,奚玉棠在柳曼雲驚詫的目光下猛地用力往回一拉,瞬間拉近了兩人的距離。
下一秒,她輕飄飄抬手。
轟地一聲,柳曼雲被扼緊咽喉,狠狠摁向地面,力道之大,地面上甚至被兩人的真氣砸出了龜裂般的深坑!
「咳——」一口淤血噴灑而出,濺在了奚玉棠臉上。
手中劍脫手,柳曼雲痛苦地抬手狠抓眼前人,可不知哪來的紅線倏地纏在了她兩手之上,只聽篤篤兩聲,銀針深陷樑柱,竟然將柳曼雲兩隻手臂以最大幅度吊撐在了兩側!
居高臨下地望著地上人,奚玉棠保持著一手扼住她咽喉的動作,另一手揭開面具,露出了那張集合了奚之邈和唐芷嫣所有優點的臉。她的下頜和臉側還沾著血,看起來妖異無比,那雙能讓人迷失心神的古井深眸直直望進柳曼雲的眼眸深處,彷彿要將她扒皮削骨,赤.裸.裸地看盡所有陰謀和黑暗。
嘴角帶笑地望著眼前人,看著對方因為她這張臉而猛地倒吸涼氣驚駭失神,奚玉棠心中不可抑制地湧起澎湃的快.感。
「姑姑,別來無恙。」她輕笑著開口。
還是那句話,可聽在柳曼雲耳裡,卻彷彿死神降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