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接下來的日子,三人種起了樹……
……並不是。
事情到最後還是越清風解決的。
他叫醒了昏迷的那兩白衣僕從,解下隨身的錢袋子交給他們下山買桃樹苗,而後便面不改色地帶著奚家兄妹回了山頂。
寒崖老人生氣不想出門,三人便只在門外告知了一聲,順帶,奚玉嵐還壓著自家妹妹給師父道了歉。意料之中地沒有得到回應後,銀發青年自覺地蹲回崖邊繼續吹著冷風扎馬步。
而奚玉棠則和越清風則各自盤腿調息。
直至晚飯時間,寒崖老人黑著臉走出竹屋,見三人都在一本正經地練功,冷哼一聲,對奚玉嵐抬了抬下巴。後者默默收了馬步,再次摸進廚房。
晚膳是四人一起吃的。
奚家兄妹倆先給寒崖老人行禮,得到了對方不冷不熱的一聲哼後,便假裝對方已經答應,一左一右坐在了越清風兩側。全程,越家少主都在慇勤地給自家心上人夾菜盛湯,而奚玉棠則秉持著食不言寢不語,一語不發地吃了四碗飯……
沒辦法,白日裡拿劍砍了快兩個時辰的樹,午膳又沒吃,她的確餓了。
吃到最後,寒崖老人都忍不住停下來觀望,奚玉嵐狂抽嘴角,而越清風則笑吟吟地托腮看她,彷彿怎麼也看不夠一般。
在這樣的圍觀下,原本還能吃第五碗的奚小教主到最後也變得食不下嚥起來,僵著臉默默放下了碗筷。
「飽了麼?」越清風淡笑著問。
「……嗯。」奚玉棠猶豫地點了點頭,「第一次嘗到兄長的手藝,很好吃。」
對面的銀發青年頓時露出了勾人的笑意,「以後哥哥多給你做。」
「咳。」老者忍不住清了清嗓。
三人齊刷刷抬頭看他。
「吃完就滾。」寒崖老人淡漠地望著奚家兄妹,「樹種完了?」
「也要等樹苗買回來才是,師父莫急。」越清風咳了一聲,「如今七月,桃樹苗難買,師父不如等一等……反正有徒兒和師兄在,這一丈峰也不怕誰擅闖。」
擅闖的人都已經跟我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了!這還叫沒擅闖?!寒崖老人瞪了小徒弟一眼,「怎麼,得寸進尺,還打算常住了?」
「還望師父收留。」越清風起身行禮。
話音落,奚家兄妹也連忙起身跟著恭敬地俯身。
「不收,趕緊走。」寒崖老人絲毫不動搖,「一丈峰不留外人。」
「不是外人,師父。」奚玉嵐悄悄拿眼看他,隨即扯了扯妹妹,「這是徒兒親妹妹,奚玉棠。」
寒崖老人定定看了奚玉棠一眼,明明沒有任何威壓,可在這樣平靜的眼神下,奚玉棠依然感到了莫大的壓力,下意識繃直了身子,幾乎是立刻地,額頭便細細密密佈滿了冷汗,唇色也逐漸發白,整個人搖搖欲墜。
其餘兩人條件反射地想去扶她,卻被師父一個眼神掃過,頓時不敢輕舉妄動。
就在奚玉棠下一秒就要眼前發黑倒下時,她忽然發狠地咬上舌尖,劇痛令她霎時間清醒過來,血腥味瞬間充斥整個口腔。
她直起腰,漆黑的眸子倔強地對上了眼前的老人,指甲狠掐掌心,雙腳如釘子般定在原地,說什麼都不讓自己在這一場無聲的較量裡輸的太過難看。
……然而二者的差距卻並不是憑著意志力便可彌補的。
當奚玉棠終於頂不住壓力,整個人昏迷過去時,不過距離兩人對視才幾息之間。越清風接住軟下來的人,心疼地幫她拭去了額頭的汗水,抬眼看向自家師父。
寒崖老人淡淡收回視線,無視越清風,望向同樣擔憂的奚玉嵐,恨鐵不成鋼,「妹妹都比你出息!給我滾去練劍,不到天明不准停。」
說完,拂袖離去。
奚玉嵐怔了怔,看向越清風,「師父這是同意了?」
「……大概。」後者也有些拿不準。
不過此時還是心上人更重要些,將人打橫抱起走向另一間竹屋,越清風淡然道,「師兄,明早見。」
奚玉嵐:「……你敢跟棠棠睡一間你就死定了越肅兮!」
「安心,你師弟我不是趁人之危的人。」
「……」
昏迷的奚玉棠:……越肅兮你是在說自己?你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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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日起,寒崖老人對三人賴著不走一事再無多言。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太久不見兩個徒弟,著實想念,亦或是奚玉棠還沒把樹給他種完,總之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除了吃飯時會出竹屋外,其餘時間大部分都待在屋內。
而奚玉棠昏迷了一夜後,得知自己將要留下來住一段日子,便親自又下山一趟通知沈七等人,回來時看到那滿地狼藉的桃花迷陣,心中之爽無以言表。
破陣就該砍樹啊!
不破不立!
住了兩日,奚玉棠也大致摸清了一丈峰上的狀況。寒崖老人的確是獨居於此,那幾個白衣小僕從是越清風撥了幾個暗衛送來給自家師父跑腿做飯的,平日裡輕易不出現,唯有寒崖老人需要用他們時才會露面。大部分時間,這位年過百歲的老者都在享受孤獨,有時會在竹室裡一待一整日,有時則坐在崖邊練功,興致上來,自己會跑到林間散散步或打獵加餐——最後一項在三人到來後便留給他們做了。
這裡位於大山深處,下山一趟極為不易,然山間物種豐富,四季常青,靠山吃山,日子倒也愜意。
奚玉棠從來到這裡後,心便不知不覺靜了下來,每日陪著兄長和越清風練練功,下下棋,進山打打獵,不過五六日的光景,武功竟然還有所精進了。
她正在不斷地調整著自己的狀態,為修煉太初下半部打著基礎,原以為一丈峰只是個普通的山,就算練功也不過和別處相似,然現在看來,她倒是歪打正著,沾了那師兄弟倆的光了。
唯獨有一點不好,即一丈峰通信不便,普通的信鴿根本飛不上來,唯有另定地點。奚玉棠和沈七約定每隔五日著人送一次信,留在山下的秋遠和長歌也同樣如此。
她並非不懂事之人,每次送信都會在另一個山頭,那些白衣僕從被越清風合理利用當成了傳信筒,也省了他們親自跑。
一連住了十日,越清風和奚玉嵐對他們來此的目的隻字不提,寒崖老人也不問。直到有一日,樹苗買回來,奚玉棠自覺地帶著白衣僕從去種樹,順帶被兄長拜託下山去買食材,山上只剩那師徒三人時,這一默契被打破。
默默跪到師父門前,奚玉嵐將此行的目的說了出來。
「……徒兒走投無路,只能來求師父,請師父看在徒兒只剩這一個親人的份上,救棠棠一命。」
說完,銀發青年一連磕了三個重頭。
不遠處,越清風收了功,遙遙望過來,而很快,屋門開啟,寒崖老人站在了奚玉嵐面前。
「你功力怎麼回事?」他平靜問道。
「一時不察著了人暗招,被廢了大半。」奚玉嵐低頭。
「腿呢?」
「……不良於行六年,幾個月前沈七治好了徒兒。」
一丈峰山頂,罡風呼嘯,一片寂靜,寒崖老人冷漠地望著眼前跪著的人,目光在他滿頭銀發上停留了許久,忽然抬頭看向越清風,「你也是為了那丫頭?」
越清風知道自己逃不過,來到師兄身邊,同樣跪了下來,「徒兒求師父保她一命。」
寒崖老人默然。
這還是他的兩個徒弟第一次為了別人跪下來求他。上次兩人一起跪在自己面前,還是為了讓自己不逐奚玉嵐出師門,沒曾想十多年過去,最後還是繞回了奚家人身上。
深深嘆息,寒崖老人聲音都彷彿在這一瞬間蒼老下來,「說吧,那小丫頭做了什麼,能讓你們這般求我。」
兩人沉默半晌,奚玉嵐道,「不知師父可曾聽過一部功法……叫《太初心法》。」
話音剛落,寒崖老人面色一凜,「什麼?!」
奚玉嵐面露痛苦之色,二話不說又磕了一個響頭,「求師父救她。」
寒崖老人眼中閃過震驚,「……那丫頭是如何練成的那部功法?」
「七歲時萬年玄冰坑裡躺了三個月入門。」越清風輕描淡寫一語帶過。他看出師父知道這部魔功,便不想多說,點出重點便足矣。
正如他想的那樣,寒崖老人在聽完這句話後便沉默了下來。
他不說話,師兄弟兩人也不敢說話,就這麼跪著,一個赤紅著眼,一個神色漠然,時間彷彿在這一剎那放輕了腳步,就連風聲都弱了許多。
不知過了多久,寒崖老人平靜道,「起身吧。」
奚玉嵐怔愣片刻,剛要開口,身邊越清風突然出手把人拽了起來,恰好打斷了他到嘴邊的話。他福至心靈地看了一眼師弟,聰明地將話嚥了回去。
「說。」寒崖老人意有所指地望向越清風。
後者咳了咳,將奚家與卓正陽之間的恩怨用最為簡化的字眼客觀地說了一遍。
聽完後,老人久久沒有開口。
他一生只收了三人為徒,三人均是這世間資質最好之人,大徒弟卓正陽根骨奇佳,二徒弟奚玉嵐天資卓絕,關門弟子越清風更是比他兩個師兄更為出色,即便誇一句千年難見也當得起。偏偏就是這三個人,好巧不巧都和奚家扯上了關係。
隱居一丈峰多年,寒崖老人對很多事都不聞不問,可他依然記得,當初奚之邈橫空出世時,偶爾歸來看望他的大弟子曾真切地說過一句江山代有才人出,言語間儘是對那個年輕人逆天的資質推崇和讚歎。
然而翻過臉來卻毫不留情地對他下了死手。
如今,卻已是他的兒女們的時代了。
寒崖老人痛心於他的大弟子表面詐死欺師,實則圖謀天下,但更心疼奚玉嵐多年來所受之苦。什麼魔教正道的,他並不在意,當年趕奚玉嵐下山,也無非是看出他已無心再待在一丈峰,心中執念太深之人,若是一味地禁錮,反倒會使其心生魔障。可沒想到,如今他執念雖消,卻又添了新的軟肋。
三個徒弟裡,寒崖老人其實最喜愛、也最看好的便是奚玉嵐。卓正陽野心太大,越清風看似脫俗實則心思過重,若真要選出一人來完全繼承他的衣缽,能在武功上有更高的追求和進益,那這個人非奚玉嵐莫屬。
然而他現在並沒能達到自己的要求。
想到當年那個活潑好動又倔強執著的小少年如今功力大損滿頭銀發,寒崖老人心中說不怒不氣是假的,如果換個人,也許他現在已經親自出山去將那人大卸八塊為徒弟出氣了。
可偏偏動手的是卓正陽。
不是他不忍心,而是從奚玉嵐的神情中看出了他的傲氣。三個徒弟之間的恩怨,只能由他們自己解決,自己若是插手,只會導致事態的惡化。
而這兩個小子也正是摸透了自己的底線,才提出這樣一個他無法反駁的要求。
有點生氣。
想揍人。
寒崖老人是個脾氣不太好又隨心所欲的高人,大部分時間都心隨意動,所以他就動手了。
問:師父揍徒弟需要理由嗎?
答:不需要。
再問:徒弟敢還手嗎?
答:還手就再揍。
於是,當奚玉棠種了一天的樹,左手一隻雞右手一袋米回到山頂時,入眼便看見了自家兄長和越清風頂著鼻青臉腫的模樣乖乖跪在崖邊巨石上,頭頂一碗清水,兩手臂分別托著兩塊頗具重量的石頭,唇上還抿著一片青綠的葉子。
奚玉棠噗嗤笑了出來。
沒有師父鬆口,兩人誰都不敢亂動,只好用眼神強烈譴責她。然而奚玉棠根本就不怕兩人,眼見他們用眼神殺人,差點沒笑趴在地上,抱著肚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看得兩人臉色發黑。
然而很快奚玉棠就發現,沒有兄長,今晚沒人做飯……風水輪流轉,剛嘲笑完他們的某人,如今也輪到了被那兩人幸災樂禍的境地。
奚玉棠最後還是折騰出了一桌的飯菜來。相比越清風,她好歹更接地氣。不是有句話叫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麼?這就是奚家兄妹的真實寫照了。
晚飯桌邊只有寒崖老人和她兩人,老前輩對自家徒媳婦(?)做出來的東西並未表示出嫌棄,但也不溫不火。當著兩個徒弟的面吃完了飯,他突然看向眼前一身男裝打扮、行為舉止半點不像女子的奚玉棠。
「看見那兩人身後的崖了麼?」他道,「崖上有個山洞,崖底有一泉。」老人神色淡淡,彷彿在說著最平常不過的話,「你去將那山洞和崖底的東西清出來,不准找人幫忙。」
奚玉棠收拾碗筷的動作一頓,詫異地望了過去。
「什麼時候收拾乾淨了,什麼時候滾去閉關,白日待在山洞裡,夜晚去泡泉水。」老人起身走向竹屋,似乎想到什麼,腳步一停,沒回頭,「樹也要種完。」
說完,人便回了竹屋,留下怔愣的三人各自思量起來。
「前輩他什麼意思?」奚小教主回過神,看向被體罰的兩人。
奚玉嵐喉嚨間發出一聲哼,奚玉棠走過去幫他拿下唇間的葉子,前者長鬆一口氣,緩了緩面部的僵硬後開口,「棠棠,聽師父的。」
「哦。」奚玉棠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前後一聯想便猜出了大致的事情經過,眼底浮現感激,嘴上卻道,「你們為什麼還要抿著葉子?」
奚玉嵐抽嘴角,「練控制力。葉子上不能有牙印,而且這葉子有毒,不能入口,中了毒還要自行逼功。」
「……」
前輩,您才是整人的高手啊……
伸手將越清風唇間的葉子也取下來,奚玉棠繃著臉給兩人餵了清水,之後又拿出隨身帶的補氣養神丸子一人餵了一顆,這才看向另一位,「肅兮今日還要不要喝藥?」
「你說呢?」
「……那便不喝吧。」她儘量不讓自己笑出來,「累不累?」
「累,至少要跪到後日午時。」越清風眨了眨眼,「需要棠棠親親。」
「越肅兮你皮癢是不是?」一旁不能亂動的奚玉嵐盯著面前的虛空咬牙切齒,「棠棠回去睡覺!」
本來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