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奚玉棠塑骨一事,最終在沈七將三味藥製好時被提上了日程。
塑骨的過程無疑極為痛苦,在令身體恢復的同時也要試著喚醒她對功法的記憶以及沉睡中的暴躁內力,哪怕是銀針吊命,兼有寒崖老人百年功力維持,奚玉棠都被生生拖到了死亡邊緣數次,以至於最後沈七實在無法下針,尋了個空檔來到崖邊吹了一刻鐘的冷風才調整好心境。
奚玉嵐中途也曾險些放棄。
他根本無法眼看自己的妹妹受這樣的苦,甚至說出了「就讓她這樣長大」的話來,可寒崖老人一句話便將他所有的希望打入了谷底。
身體從成年人縮小至童兒,是奚玉棠功法所致,而她之所以還能以小孩子的模樣活著,是因為真氣暫時被封。歸根結底,這是病症,是瘋魔,放任不管,的確不會一時半會丟掉性命,然而如若不能儘早解決,等她毫無所覺地解開功力的內封印,那麼等待她的便是神仙難救。
與其到那時無力挽回,不如現在受一遭罪。
人是一個極其複雜的活物,而武學也是一個上無止境的探索過程。寒崖老人在一丈峰修行百年都無法參透本質,更何況一個真正年歲只有雙十的年輕人?
也許奚玉棠根本就不能控制真氣外洩呢?也許不知何時太初心經就又來了第二輪反噬呢?
別說是她本人,就算是寒崖老人也無法控制。
等到那時,一個五歲孩子的筋骨,根本承受不了。這就像是要往一個小小的茶盞裡傾倒一整條河的水,承受不住的最終結果便是玉石俱焚。
且在寒崖老人看來,除了筋骨要重塑以外,最好還能盡快地找回她失去的記憶。失憶也是隱患,而這個隱患非外力可輕易解除,修習《太初》功法的終究還是奚玉棠自己,除她之外還有誰能更熟悉她自己的內力?
只有盡快將這個隱患解除,再回頭來追究閉關失敗的原因,興許她還能尋出一渺生機來。
從五歲小童到十幾歲的少女,再到如今雙十年華的奚教主,斷斷續續一個月,在奚玉棠操縱自我意識運轉起太初心法的基礎上,她恢復到了從前模樣。
而那個五歲的小丫頭彷彿曇花一現,在眾人心中留下了無法抹去的一筆印記。
那是奚玉棠半生裡最幸福的一段時光。
……
八月末,告別寒崖老人,奚玉嵐帶著沈七以及還處於昏迷當中、不知何時才會醒來的妹妹來到姑蘇越家。
越瑄親自迎了他們。
舟車勞頓,第一日他們並未敘舊,安頓好後便各自歇息。翌日,奚玉嵐來到了越瑄所在的梅園。
「瑄叔叔,多謝援手。」奚玉嵐對這個昔日父親老友,如今又照顧他們兄妹良多的長輩深深鞠躬。
如果沒有越瑄,就沒有奚玉棠閉關前真氣裡七成暴虐消失的好基礎,也沒有九幽劍和霆流花,哪怕他是看在越清風的面子上,奚玉嵐也要好好感謝這位前輩。
越瑄笑著將眼前丰神俊朗的銀發青年扶起,兩人席地對坐,早有小僮親手奉上瞭解暑的酸梅酒。
「你妹妹如何?」越瑄問。
奚玉嵐眉宇間有著散不去的愁緒,「多虧了師父和沈大夫,最危險的時候已過,如今只等人醒來便可。」
想到昨日粗粗一見,奚玉棠全身上下都纏滿了繃帶,就連頭臉也被裹纏,只露出一雙緊閉的眼睛,越瑄便有些後怕地嘆了一聲,「那孩子受苦了。」
「您教她的《養神》也極為關鍵。」奚玉嵐誠心實意地讚歎。
塑骨過程中,奚玉棠真氣幾度暴走,而每到關鍵時刻身體便自動開始運轉另一部功法,生生將不受控的真氣緩和下來。奚玉嵐想來想去只能將其歸功於越瑄送的《養神》功法,大略背了一遍後,就連師父都讚了一聲精妙絕倫。
頓了頓,他開口,「瑄叔叔……為何不見肅兮?」
越瑄微微一怔,「他啊……我送他去少林了,如今算算日子,差不多也該回了,就這幾日吧。」
「少林?」奚玉嵐驚詫。
「我與少林靜善禪師有些交情,送他去養養身子,順帶靜心。」越瑄說得輕描淡寫,「等他回來,你們師兄弟再敘舊不遲。」
「……」
聽出了越瑄不願多提,奚玉嵐即便滿腹疑問也只得按捺下來。
兩人探討了一些武學上的見解,越瑄當年也是叱吒風雲的絕頂人物,與其說是探討,不如說是指教。一番暢談下來,奚玉嵐受益匪淺。他在師父寒崖老人的幫助下剛剛將經脈丹田的損傷修復,昔日實力正在按部就班地恢復,然畢竟根基有損,還需一段時日的調整和修習,如今聽了越瑄一席之言,對他重新重拾武功著實有極大的幫助。
且不提自己兒子,越瑄本身也極為喜愛老友的一雙兒女。奚玉棠以後會進越家門,自然要盡心盡力,而奚玉嵐天賦絕頂,接觸之後他便起了愛才之心,提點起來自然毫不藏掖,兩人相談甚歡,無形間便拉近了不少距離。
「若是清風有你這般讓人省心,我也無需把他丟在少林養性月餘。」越瑄忍不住感慨,「到頭來,還欠了靜善一個人情。」
下了一丈峰後,奚玉嵐便又回到了殺神景閣主的身份,來姑蘇的路上便將這段時日江湖的大小情報閱了個遍,此時聽到越瑄主動提及,微微一怔後便意識到他是在說越清風獨闖南疆一事。
畢竟是為了自家妹妹,奚玉嵐面上帶出深深愧疚,「是晚輩沒能出一份力,不然肅兮也不至中了南疆人的蠱。」
「不,不是青絲蠱的事。」越瑄擺手,「你既知他中蠱,當也知,他殺了南疆苗寨百人。」
奚玉嵐怔了怔,沉默不語。
這事他的確知道。
越瑄嘆道,「苗寨敢打主意打到我越家頭上,雖可惡,然清風殺孽更重。那百人裡也不乏無辜者,他這是在斷人一族的傳承啊……」
窗外蟬鳴如雨,涼階之上,風度儒雅的世家之主緩慢地飲下一杯梅酒,沉甸甸的語氣裡有著身為人父的深深擔憂。
「這些年,我明知他心藏困獸,卻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放他獨居煙雨台,不過是知他慣來有著極強的自控。如今看來,他戾氣太深,我也有責。」
今日,他能因區區烏金木和苗女的不敬而毫不留情地屠戮苗寨嫡系滿門,明日他就敢殺得天下難寧。若是再縱著他隨心所欲,那就不是在培養越家家主,而是在養一個魔頭。
若是兒子真有一日變成了這樣,他越瑄有何顏面去九泉下見妻子長輩?
「瑄叔叔,您萬不可如此自責……」奚玉嵐神色複雜,「是我兄妹拖累肅兮了。」
「是啊。」越瑄長嘆一聲,「你們兄妹可真是他的劫。不過若非如此,我那兒子哪會這般有血有肉?這才是年輕人該有的活法,早早就坐枯禪般心如止水,那不是越家少主,那是和尚。」
他說著,忍不住笑起來。
奚玉嵐:「……」
您這副『我兒子好棒』、『我這個當爹的真是與有榮焉』的態度是怎麼回事?
剛才還在可憐苗寨好嗎?
「那苗寨那邊……」
「不用你們操心,我來處理。」越瑄無所謂地擺手,「兒子闖禍老子收尾,天經地義。當下最主要的還是讓小棠快些好起來,昨日那模樣,可著實嚇人。」
他算是看清楚了,自家蠢兒子好不好,完全取決於奚玉棠好不好。若是奚玉棠能好起來,也許兒子立刻就能恢復正常。這麼想的話,他這個當爹的,還真得費點心力為兒子照顧好人了。
目送奚玉嵐離開梅園,獨坐飲酒的越家主不免陷入了回憶。
年輕的時候,他也好,奚之邈那瘋子也好,可也是這般無二呢。
想當年他還嘲笑奚之邈機關算盡連哄帶騙,十八般武藝盡出地將唐家嫡小姐拐到雪山,如今風水輪流轉,輪到不逞多讓的自家兒子,怎麼看怎麼覺得……
還真是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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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武之人根基畢竟紮實,沒有寒毒困擾的奚玉棠身體恢復力比起從前來簡直驚人,加上越家每日不重樣不要錢地供著各種珍惜藥材,很快,在確定她全身筋骨都無恙之後,沈七果斷在他們到達姑蘇後的第五日,將奚玉棠全身的繃帶拆了。
好巧不巧,十日後,越清風姍姍歸來,而奚玉棠也在同一日的清晨,悄無聲息地睜開了眼睛。
再次見到久違的奚玉棠,越少主心裡複雜得難以言喻。雖然寒崖老人早早便透露過『體可復,神難還』的結果,可當眼前這個穿著妃色紗衣的女子,用那雙彷彿無論丟下多大的石頭都無法掀起一絲漣漪的漆黑眸子無動於衷地望著自己時,越清風還是在那一刻,深深地感到了命運對自己的惡意。
奚玉棠,不僅連幾個月前『五歲』的記憶也丟失不說,還喪失了說話的能力。
在這個偌大的姑蘇越家,當她醒來時,一個人都不識了。
沒人能體會那種感覺,那種她一覺醒來,連她自己是誰都忘記,更別說記得雪山,記得父母、兄長、沈七、越清風等等許多人的感覺。
用沈七的話來說,甚至連她自己都是恐慌的。
她閉關失敗,真氣失控,衝擊的不僅是她的經脈骨骼,更是腦子。
有多少人因為練功失控而變成了瘋子或痴傻?這些例子每日都會在武林各個角落發生,多不勝數。而沈七也好、越清風奚玉嵐也好,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她看起來並沒有呆傻或瘋癲,只是回到了十六年前那種不會說話的境地罷了。
同樣都是自我保護的一種方式,唯一不同的是,上次奚玉棠是受刺激過度而故步自封,這一次,則是功力反噬。
沈七是最鎮定的。這種情況他遇到過,既然他能在當年那麼艱難的情勢下將奚玉棠從深淵里拉出來,如今不過是再來一次而已。比起上次,他相信自己能做得更好。
丟下了幾張方子後,他將奚玉棠丟給那倆師兄弟,之後鑽進書房,在越家浩瀚的醫書中尋找起最適合的治療方案。與此同時,他還交代了一大堆的注意事項,洋洋灑灑寫了數十張紙,歸根結底一句話——任何時候都不能留下奚玉棠一個人。
看到沈七如此鬥志昂揚,原本頹喪的師兄弟二人也打起了精神。
不管怎樣,人活著不是嗎?如果一切努力都做了,到最後她依然想不起前塵舊事,大不了重新開始。復仇也好,振興玄天、扶植太子也好,不是還有他們麼?
都是經過大風大浪無數的人,也都是被老天開過無數玩笑的人,奚玉嵐和越清風要比他們想像得更容易接受事實。
故步自封的奚玉棠是這個天下最難接近的人,好在攻擊性不強,大部分時間都像個布偶娃娃,在反覆確定了這個陌生的環境裡並不會有人想傷害她後,一些小時候保留下來的習慣終於漸漸顯露出來。
例如嗜甜,例如挑食,等等。
越清風和奚玉棠熟識起來時她已將這些小習慣隱藏得極為完美,恐怕除了奚玉嵐,沒人能看出來。說白了,這些富貴病,僅僅是富貴病而已,當『富貴』不存在時,為了生存,人總能不斷地刷新著自己的底線。
可如今,這些小毛病再次冒出了頭。
這讓眾人紛紛大鬆了一口氣。
越少主還從未和這樣的奚玉棠相處過,在小心翼翼掩藏起自己瀕臨崩潰的情緒後,反而從中找到了樂趣。
九月的紫竹園算是整個姑蘇越家最涼爽的地方,當奚玉嵐不得不暫時離開姑蘇回到青山谷時,奚玉棠大部分的時間都留在這裡。
午後蟬鳴不絕,秋遠站在廊下昏昏欲睡,斯年也不知躲在哪個角落裡躲避秋老虎,偌大的前廳裡只有一男一女分別坐著,一人手裡抱著一本書。
女子手邊還有新鮮出爐的點心和清甜的酸梅湯,就放在她一伸手便能夠得到的地方。
相比剛剛解了蠱、傷勢未癒被強制禁足的越少主,碧玉紗衣的女子腳邊高高壘起的一大堆書籍顯然更引人注目。
越清風大部分的注意力都不在眼前的書上,一心二用對來他說如吃飯喝水般簡單,此時他的目光落在奚玉棠手中的《大晉律例》上,只見對方格外專注地看著書中內容,難得一見的安靜模樣,沒有往日的剡厲和英氣,反而多了一絲柔恬。
那本大晉律例她已經看了三天了。
眼見奚玉棠盯著其中某一處呆愣了許久,越少主放下手邊書卷,輕聲開口,「可有不懂?」
女子身子一僵,下意識抬頭看他一眼,停頓片刻,她猶疑地看向不遠處的筆墨。
「秋遠,」越清風心如明鏡,「磨墨。」
半睡半醒的秋遠猛地一個激靈清醒過來,動作麻利地鋪紙磨墨,以最快速度在奚玉棠面前擺好了文房四寶。而後者似乎驚呆於這小少年的行動力,眨了眨眼,好一會才將目光放在面前的白鹿紙上,試探地拿起筆,在紙上飛快地寫了一行字,隨後微微將紙張往一旁推了推。
從她左手執起筆開始,越清風便挑起了眉,如今看到紙上那一行顏筋柳骨的好字,再聯想平日裡奚玉棠那一手人神共憤的爛字,越家少主微微眯起了眼。
「……諸奴婢告主,非謀反、逆、判者,皆絞……」男子好聽的聲音響起,「有何不對?」
奚玉棠盯著他不說話。
兩人對視良久,越清風恍然,「你在猜測你的出身?」
對面人緊繃的肩膀幾不可察地鬆了鬆。
將她這幾日的行為簡單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後,越少主徹底明白了她在做什麼。雖然聽起來有些怪異,但通過瞭解一國的律來認識週遭所處的大環境,的確是一個最快也最聰明的做法。
她竟然在試圖瞭解自己的處境。
「秋遠,你來說,說實話。」越清風唇角微勾。
「啊?」秋遠怔了怔,驟然對上奚玉棠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心底一陣發涼。為什麼奚教主明明失憶了氣勢還那麼滲人啊!
頂著對方那平靜中夾雜著隱隱期待的目光,腦子裡過了好幾遍,後知後覺發現奚小教主似乎身份太多了的秋遠福至心靈地開口,「您是我們越家未過門的少夫人!」
一臉懵逼的奚玉棠:「……」
剛端起茶盞喝了口茶的越清風:「咳咳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