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失業

  (2009)

  公共汽車站與我家的距離是158步,如果不趕時間,比如腳穿平底鞋,或是從舊貨店淘來的那種腳趾邊飾有蝴蝶,腳後跟永遠都不大扣得住,因而以1.99英鎊的低價就能入手的鞋時,這段距離會擴展到180步。我轉彎拐進街道(68步),從那兒剛好能看到那棟房子——一套四臥室的半獨立式住宅在一排相似規格的住宅中間。父親的車停在門外,這說明他還沒有外出工作。

  落日映照在斯托夫堡,陰影沿山而下,宛如正在熔化的蠟燭,一路追趕著我。我還是個小孩子時,我們常常追逐著彼此被拉長的影子進行槍戰,我們的街道就成了O.K.畜欄。換做另一天,我可能會告訴你在這條路上發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情:在不依靠平衡器的情況下,父親在哪個地方教我騎自行車;戴著不對稱假髮的道爾蒂夫人常在什麼地方給我們做威爾士蛋糕;特麗娜11歲時把手插進哪個地方的一段樹籬,搗了一個馬蜂窩,然後我們一路尖叫狂奔回城堡。

  托馬斯的三輪車倒扣在道路上擋住了門。我把小車拖到門廊,打開門。一股熱浪襲來,像是置身於熱氣袋裡。母親不能受冷,家裡一年到頭供暖。父親總會打開窗戶,抱怨說她這樣會讓我們全家破產。他說我們的暖氣費比一個非洲小國家的GDP還要高。

  「親愛的,是你嗎?」

  「嗯。」我挪了挪其他衣服,勻出一點空間把外套掛上。

  「露還是特麗娜?」

  「露。」

  我四下打量起居室。父親坐在沙發上,臉朝下,一隻手深深地插進軟墊間,那些墊子貌似吞噬了他的整支胳膊。托馬斯,我五歲的外甥,坐在父親腿上,目不轉睛地瞧著他。

  「樂高。」因為費力,父親的臉有些發紫,他轉向我說道,「我實在搞不懂他們為什麼要把這該死的積木做得這麼小。你有沒有見過歐比旺·克諾比的左胳膊?」

  「在DVD播放機上面。我覺得他把歐比的胳膊搞成了印第安納·瓊斯的。」

  「嗯,顯然歐比不可能有米色的胳膊,我們必須給他裝上黑色的胳膊。」

  「我倒不在意。《星球大戰》第二季裡達斯·維達不是砍掉了他的胳膊嗎?」我指了指我的臉頰,示意托馬斯親那裡。「媽媽呢?」

  「在樓上。那個怎樣?一塊兩磅的積木?」我抬起頭,剛好能聽到熨衣板熟悉的嘎吱聲。母親約瑟·克拉克總是不得閒。這事關她的面子。大家都已經熟悉的場景是,她站在外面的梯子上用油漆漆窗戶,偶爾停下來晃晃手,而我們則自在地吃著燒烤。

  「你能幫我找找那隻該死的胳膊嗎?他已經讓我找了半小時,我得去上班了。」

  「您上夜班嗎?」

  「對,現在五點半了。」

  我瞥了眼時鐘。「事實上,現在才四點半。」他從軟墊裡抽出手來,眯眼看了下他的表。「那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回來了?」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裝作沒聽懂這個問題,而後我走進廚房。

  外祖父坐在廚房窗邊他的椅子上,正在研究一副數獨拼圖。健康訪視護士告訴過我們這個遊戲有利於幫助中過風的外祖父集中注意力。我懷疑只有我注意到他只是簡單地填滿所有的格子,根本就沒有管是什麼數字。

  「嗨,外公。」

  他微笑著抬起頭。

  「想喝一杯茶嗎?」

  他搖了搖頭,微微張開嘴。

  「要冷飲嗎?」

  他點點頭。

  我打開冰箱門。「沒有蘋果汁。」蘋果汁,我想起來,太貴了。「利賓納可以嗎?」

  他搖搖頭。

  「水呢?」

  他點了點頭。我遞給他水時,他喃喃地說了句話,好像是「謝謝」。

  母親走進房間,她挎著個巨大的籃子,裡面裝著疊整齊的衣服。「這是你的嗎?」她揮動著一雙襪子問道。

  「我想是特麗娜的。」

  「我也覺得是。顏色真怪,肯定是讓你爸爸的紫紅色睡衣給染色了。你回來得真早,要去哪兒嗎?」

  「不去。」我倒滿一杯自來水,喝了起來。

  「晚一點帕特里克會來嗎?他往這兒打過電話,你的手機是不是關機了?」

  「嗯。」

  「他說想提前安排一下你的假期。你爸爸說在電視上看到了一些相關信息。你喜歡什麼地方?益普索?卡拉普索?」

  「斯基亞奈斯。」

  「就這麼定了。酒店你可得找仔細了,在網上操作吧。他和你爸爸午餐時從新聞上看到了點什麼。顯然,他們在選擇觀光地點,以及討論要緊的預算部分,你到那兒時才能知道這些情況。爸爸,您要來杯茶嗎?露沒有給您倒一杯嗎?」她燒上水,然後瞧著我,可能她終於意識到我沒說什麼話。「你還好嗎,親愛的?你臉色差極了。」

  她伸出手摸了摸我的額頭,好像我還是個小孩子,離二十六歲還差得遠。

  「我想我們不會去度假。」

  母親的手停了下來。她的注視像X光一樣穿透我的身體,打從我小時候她就是這種目光。「你和帕特鬧矛盾了嗎?」

  「媽媽,我——」

  「我並不想干涉你們的事情。只是,你們倆在一起這麼久了,不時有些磕磕絆絆很正常。我和你爸爸,我們——」

  「我失業了。」

  我的話讓母親安靜下來,話語在小房間裡迴蕩,過了好一會兒才消失。

  「什麼?」

  「弗蘭克把茶館關了,從明天開始就不營業了。」我伸出那隻拿著信封的手,回來的這一路上——從公車汽車站回來的180步——我都緊緊拽著它,我還未從震驚中緩過神來,信封被捏得略微有些汗濕。「他付給了我三個月的薪水。」

  這天開始時一如往常。我認識的每個人都對週一早上深惡痛絕,我卻從未有過這種想法。我喜歡早早地就到「黃油麵包」茶館,把角落裡的巨大茶壺煮上,把後院的牛奶箱和麵包搬進來,一邊做開門前的準備工作,一邊跟弗蘭克閒聊。

  我喜歡茶館裡有些悶熱的帶著培根味道的溫暖氣氛,喜歡門開開合合時帶進來的絲絲涼風,人們的竊竊私語,還有安靜時角落裡弗蘭克的收音機裡輕輕流淌的樂曲。這兒不是個時髦的地方——牆上覆蓋著從城堡到山頂的風景圖畫,桌上仍然鋪著愛美家的塑料貼面,菜單打從我來這裡工作就基本沒有變過,除了巧克力棒可供選擇的種類、巧克力布朗尼和瑪芬的配料有了稍許變化。

  最重要的是,我喜歡那些顧客。我喜歡管道工凱文和安吉洛,他們幾乎每個早上都來,就弗蘭克從哪裡搞到店裡的肉跟他開玩笑。我對「蒲公英女士」也頗有好感,這個暱稱源於她那滿頭的蓬鬆白髮,從週一到週四,她都吃炸土豆條外加一個雞蛋,她坐在那兒看免費報紙,喝上兩杯茶。我總是找機會跟她聊天。我懷疑這可能是這位老太太一整天裡唯一的談話。

  我還喜歡去往城堡,喜歡從那裡下來的來歇腳的旅客,放學後大笑著跑來的孩子們,從街道對面的辦公室過來的老主顧,還有理髮師妮娜和切莉,她們知道店裡每樣食物的卡路里含量。連那些討別人嫌的顧客,比如開玩具店的那個紅頭髮女人,每星期為找給她的零錢至少跟我吵一次架,也沒有讓我煩心。

  我見證著餐桌上一段段感情的開始與結束,父母離異的孩子們在雙親之間的挪移,這些沒法面對飯菜的家長們雖然愧疚,卻也感到釋然。領養老金的人們對一頓油煎早餐暗自歡悅。形形色色的人都來過茶館,大多數人都跟我搭過訕,開開玩笑或是點評一下盛著熱氣騰騰茶水的杯子。父親常說他永遠猜不到我下一句要說的是什麼,但是在茶館這並不要緊。

  弗蘭克對我非常滿意。他生性沉默,他說我讓這個地方充滿生機。我的工作有點像是酒吧女招待,不過沒有醉鬼帶來的麻煩。

  然而那天下午,午餐那段繁忙時間結束之後,茶館裡暫時沒有什麼人,弗蘭克從電爐後面走出來,在他的圍裙上擦了擦手,把「已經打烊」的小標誌牌轉向街道。

  「弗蘭克,我跟你說過,額外收入並不包含在最低工資裡。」弗蘭克,用我父親的話說,像一隻藍色的牛羚一樣怪異。我抬起頭來。

  他沒有笑。

  「噢,我沒有又把鹽放進糖罐吧?」

  他兩手絞著一塊茶巾,自從我認識他以來,他從沒有這麼不自在過。一時間我都納悶是不是有人向他抱怨過我的不是。這時他示意我坐下。

  「很抱歉,露易莎,」他告訴我詳情,「我要回澳大利亞了。我爸爸的身體不是太好,而且城堡方面肯定也要自己開始經營茶點店,相關的告示已經貼在牆上了。」

  我一定表現得非常驚訝。隨後,弗蘭克遞給我一個信封,並且在我張口之前就回答了我想問的問題。「你知道,我們從來沒有簽訂過正式的合同或者類似的文件,但是我希望對你有所補償。信封裡是你三個月的工資,我們明天就停業了。」

  「三個月的工資!」父親勃然大怒,母親塞給我一杯甜茶。「喲,他真慷慨,過去的六年,她像一個強健的特洛伊人一樣在那裡賣力工作,他一定考慮到了這點。」

  「巴納德。」母親警告地瞅了他一眼,朝托馬斯點點頭。他每天放學後我父母都要照看他,直到特麗娜下班。

  「那她現在到底該去幹什麼?他至少可以提前一天告訴她這個該死的消息。」

  「嗯……她得再找一份工作。」

  「沒有什麼該死的工作,約瑟。這點你我心知肚明。我們正處在見鬼的經濟衰退中。」

  母親把眼睛閉了一會兒,好讓自己鎮靜下來,然後她說道:「她是個聰明的女孩,她會找到事做。她有穩定的工作記錄,不是嗎?弗蘭克會給她一封很棒的推薦信。」

  「哦,極其讓人讚嘆……『露易莎·克拉克相當擅長烤麵包,是侍弄舊茶壺的行家。』」

  「謝謝您的信任,爸爸。」

  「我只是隨口說說罷了。」

  我知道父親如此焦慮的真正原因,他們指望我的工資過活。特麗娜在花店幾乎掙不到什麼錢,母親因為要照顧外祖父沒法去上班,而外祖父的養老金根本不值一提。父親總是擔心他會丟掉在家具廠的工作。幾個月來,他的老闆一直念叨著要裁員。家裡人對於所欠的債務及信用卡這種騙錢的手段發著牢騷。兩年前父親的車被一個未上保險的司機徹底損壞,從某種角度來說,這足以使父母本已搖搖欲墜的整棟財政大廈最終倒塌。我微薄的工資成為家用開銷的根底,讓整個家撐過一週又一週。

  「我們自己要沉得住氣。她明天可以到職業介紹所,看看那裡有沒有什麼工作機會。現在的她足夠過活。」他們說話時就好像我不在場。「並且她很聰明。你很聰明,不是嗎,親愛的?也許她可以進修個打字課程,做點辦公室工作。」

  我坐在那裡,父母討論著我有限的資歷所能勝任的其他工作:工廠工作、縫紉機工、麵包師。那天下午我第一次想掉眼淚。托馬斯睜著又大又圓的眼睛看著我,默默地遞給我半塊受潮的餅乾。

  「謝謝你,托馬斯。」我輕聲說,吃下了餅乾。

  我就知道,他在田徑場。從週一到週四,像車站時刻表一樣有規律,帕特里克都在那兒,要麼在體育館鍛鍊,要麼在路燈照明的跑道上一個勁兒跑圈。我走下台階,雙手抱在胸前抵禦嚴寒,緩慢地走到跑道上,他跑得離我夠近、能看清我是誰時,我向他揮了揮手。

  「跟我一起跑跑,」離我更近一些時,他喘著氣說道,呼出的氣在空中化成白色的霧靄,「我還有四圈要跑。」

  我猶豫了一會兒,然後與他並肩跑了起來。這是能從他嘴裡套出點話來的唯一方式。我穿著系有碧綠鞋帶的粉色運動鞋,這是我唯一一雙可以穿著跑步的鞋。

  白天我一直待在家裡,想儘量幹點活兒。一個小時之前我才意識到我有些妨礙到母親。父母有他們的生活習慣,我在那兒會礙事。父親這個月上晚班,白天在休息,不便打擾。我收拾好自己的房間,然後坐下來看電視,聲音調得很低,但時不時我會記起,為什麼大中午的我還在家裡,我感到胸口切切實實地一陣疼痛。

  「我沒料到是你。」

  「我在家待膩了,我想我們在一起會有點事幹。」

  他臉上汗津津的,斜眼看著我。「寶貝,你越快找到一份新工作越好。」

  「離我丟掉上一份工作至少二十四小時了,我可以難受一下,懶散一點嗎?你知道的,就今天。」「但你得看到事情積極的一面,你很清楚你不可能在那個地方待上一輩子。你要向上、向前。」帕特里克兩年前被提名為「斯托夫年度青年企業家」,到現在還沉浸在這一榮耀中。從那時起,他找了位合夥人,金傑·皮特,為方圓四十英里的客戶提供個人培訓。他還以分期付款方式買下了兩輛貨車。他辦公室裡有塊白板,他喜歡用又黑又粗的筆在上面塗寫上預計的營業額,再三修改,直到他對那個數字滿意為止。我一直都不太相信這些數字跟現實情況有相似之處。

  「露,被裁員會改變人們的生活。」他掃了一眼表,核對了一下他跑一圈所花的時間。「你想做什麼?你可以去當美容師,你相當漂亮。」他用肘輕推我,覺得我應該對他的讚美表示感激。

  「你知道我是怎麼化妝的。肥皂、水、奇怪的紙袋。」

  帕特里克有些惱火。

  我落在他後面了。我討厭跑步,我恨透了他從不減速。

  「唉……售貨員、秘書、房地產經紀人。我也說不上來……肯定有你願意做的事情。」

  可是沒有。我喜歡在茶館工作,瞭解有關「黃油麵包」茶館的一切,聽聽到那兒的人們的故事,我在那兒待得很自在。

  「寶貝,你不能消沉,你要挺住。所有優秀的企業家在遭遇低谷後,都會東山再起。傑弗裡·阿切爾做到了,理查德·布蘭森也一樣。」他拍了拍我的胳膊,想讓我打起精神來。

  「我懷疑傑弗裡·阿切爾會從烤茶點餅的職位被辭退。」我喘不過氣來,而且我穿了不合適的胸罩。我慢了下來,手垂到膝蓋上。

  他轉過身,往回跑,話語中攜帶著靜止而寒冷的空氣。「但是如果他曾……我只是隨便說說。睡一晚明天再說吧,換上一套時髦衣服到職業介紹所看看。或者如果你願意,我給你培訓培訓,你來和我一起工作。你知道我們能賺到錢,你也不用擔心度假的問題,我來支付費用。」

  我微笑著看著他。

  我申請了求職津貼,參加了一個四十五分鐘的面試,一次群面。我和大約二十個怪異的男女一組,他們中一半的人顯出略微驚訝的表情,我懷疑我也是這副表情。另一半人則很茫然,由於之前來過這兒太多次而面露冷淡。我穿的是父親所謂的「平民」服裝。

  有賴於這些努力,我在一家雞肉加工廠上了一小段時間的夜班(這讓我做了好幾個星期的噩夢),在一個培訓班當了兩天的家庭能源顧問。我很快意識到他們實際上是要我去糊弄老人們更換能源供應商。因此我告訴賽義德——我的個人「顧問」,我幹不了。他偏要我堅持下去,我列出了他們要求我採用的一些手段,對此他變得有些沉默,然後建議我們(他總是用「我們」,即使很明顯我們中的一人有工作)嘗試點別的。

  我在一家快餐連鎖店幹了兩個星期,工作時間不錯,制服讓頭髮產生靜電這一點我也可以克服,但是我發現讓我堅持使用「恰如其分的回應」不大可能。比如:「今天我能幫到您什麼?」「您想要大份的薯條嗎?」我跟一個四歲的孩子爭論免費玩具的各種優點,一個做甜甜圈的女人逮到了這一幕,然後我就被開除了。我能說什麼?她是一個伶俐的四歲孩子。我也認為睡美人們全都多愁善感。

  現在我第四次來面談,賽義德查看著觸摸屏,尋找更多的工作「機會」。就連總是一副樂天派模樣的賽義德(他曾為一個最不可能的候選者找到了一份工作),也有點萎靡起來。

  「嗯……你有沒有考慮過進入娛樂圈?」

  「什麼,扮滑稽老太婆?」

  「實際上,不是。不過確實有一個職位招跳鋼管舞的。事實上,有好幾個空缺。」

  我挑了挑眉。「你是在開玩笑吧?」

  「這份工作基於自營,一週工作三十小時。我相信還有不少小費。」

  「拜託,你不是建議我穿著內褲在陌生人面前招搖吧?」

  「

  你說過你擅長跟人打交道,並且看上去你喜歡穿……演戲似的……衣服。」他看了眼我的緊身褲,它是綠色的,光彩亮麗。我原以為這身打扮會讓我更有精神。幾乎整個早餐時間,托馬斯都在哼《小美人魚》的主題曲。

  賽義德在鍵盤上敲了些什麼。「成人語音聊天管理員怎麼樣?」

  我盯著他。

  他聳聳肩:「你說過你喜歡跟人聊天。」

  「不。我不做半裸的酒吧服務員、女按摩師和攝像頭操作員。賽義德,肯定有些工作我能做,也不會讓我爸犯心臟病。」

  這似乎讓他為難。「外面沒剩下多少有彈性工作時間的零售職位。」

  「夜間物品陳列?」我到這兒的次數夠多,已經能夠使用他們的術語。

  「候選者眾多。家長們傾向於做這類工作,因為不會與孩子們的上課時間衝突。」他帶著歉意說,「那麼我們現在真的只有護理職位了。」「給老年人擦屁股嗎?」「很抱歉,露易莎,你不大適合做其他工作。如果你想接受培訓,我很高興為你指點正確的方向。成人教育中心有不少課程。」

  「可是我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賽義德。要是我去培訓,我就會失去我的求職津貼,對嗎?」

  「如果你不勝任工作,是的。」

  我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我凝視著大門,兩個魁梧的保安人員站在門邊,不知道他們是不是通過職業中心找到工作的。

  「我不擅長跟老年人打交道,賽義德。我外公中風後就住在我家,我跟他就處不好。」

  「哈,這麼說你有些護理的經驗。」

  「談不上。他的事情都是我媽媽一手操辦的。」

  「你媽媽要找工作嗎?」

  「真是搞笑。」

  「我沒有在開玩笑。」

  「難道我媽媽去工作,我留下來照顧外公?不,謝謝你。我替外公謝

  謝你,當然我也謝謝你。有茶館招人嗎?」

  「沒剩下幾家茶館能夠保障你就業,露易莎。我們可以試試肯德基。在那兒你能做得更好。」

  「因為賣出一個全家桶和賣出一個麥樂雞相比,我從中獲得的東西更多嗎?我不這麼認為。」

  「好吧,也許我們可以看看更遠地方的工作。」

  「只有四輛公共汽車進出我們鎮,這一點你清楚。我知道你會讓我看看旅遊車,我給車站打過電話,下午五點車就停運了。另外,它比普通車貴一倍。」

  賽義德靠在椅背上。「事情進展到了這一步,露易莎,我確實需要說明一點,作為一個健康而有能力的人,為了有資格繼續領取求職津貼,你需要——」

  「——表現出你正在努力找工作。我知道。」

  我怎樣才能向這個男人證明我有多想工作?難道他一點也不瞭解我有多麼喜歡我原先的那份工作嗎?失業原本只是一個概念,是在有關造船廠和汽車廠的新聞中,播音員枯燥談論的東西。我從沒想過我想念一份工作會像想念四肢——一種不變的收縮自如的東西。我以前也沒有憂慮過經濟狀況和我的未來,失業讓人覺得無能、無用。每天早上你會比被鬧鐘粗暴地叫醒更加難以起床,你會想念曾與你一起工作的人,不管你們有多麼不同。甚至走在大街上時,你都會發現自己在搜尋熟悉的面孔。頭一回看見「蒲公英女士」在店舖間閒蕩,跟我一樣漫無目的時,我儘量克制住了自己上前給她一個擁抱的衝動。

  賽義德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沉思。「啊哈,這個估計可行。」

  我看了看屏幕。

  「這會兒剛剛進來,護理的職位。」

  「我告訴過你我不擅長跟——」

  「不是老年人。這是一個私人職位,在一戶人家的家裡工作,與你家相隔不到兩英里,護理和陪伴一位殘疾男士。你會開車嗎?」

  「會。不過我是否需要擦他的——」

  「據我所知,不需要擦屁股。」他掃了眼屏幕,「他……四肢癱瘓。他需要有人在白天餵他吃飯,提供協助。通常在這類工作中就是待在那裡,他們要外出時,幫助做些他們自己沒法做的簡單工作。噢,報酬不錯,比最低工資高出不少。」

  「那肯定是因為這份工作涉及擦洗屁股。」

  「我會打電話給他們確認這份工作裡有沒有這項業務。要是沒有,你願意去面試嗎?」

  他用的是問句。

  但是我們都知道答案。

  我嘆了口氣,收好我的包回家。

  「天哪,」父親說,「你能想像嗎?那傢伙自己遭天譴困在輪椅裡還不夠,還要我們家露去陪伴他!」

  「巴納德。」母親責罵道。

  在我身後,外祖父衝著他的茶杯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