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初見

  「這是配樓。過去用做訓練房,後來我們覺得這裡比主屋對威爾更方便些,因為它全在一層。這是一個閒置的房間,必要時內森會在這裡過夜。早些時候我們常需要人幫忙。」

  特雷納夫人在走廊上輕快地走著,從一扇門指向另一扇門,頭也不回,她的高跟鞋踩在石板地上發出啪嗒的響聲,似乎她預料到我會跟上她的步伐。

  「這是車鑰匙。我已經給你交了保險,我相信你告訴我的那些事情都是真的。內森會示範給你看怎麼用坡道。你要做的就是把威爾放在合適的位置,其他的都可以交給車子來做。雖然……他這會兒並不想去什麼地方。」

  「外面有點冷。」我說。

  特雷納夫人好像根本沒聽到我的話。

  「你可以在廚房給自己沏茶、煮咖啡,櫥櫃裡一應俱全。浴室從這邊過去——」

  她打開門,我凝視著浴缸上面的白合金和塑料的升降機。沐浴器下面那片寬闊的地面有點濕,旁邊放著一把摺疊起來的輪椅。角落裡,玻璃儲藏櫃裡放著一沓沓用收縮性薄膜打包得整整齊齊的東西。從我站著的地方看不清它們是什麼,不過它們都散發出輕微的消毒劑味道。

  特雷納夫人關上了門,微微轉向我,說道:「我要重申一下,至關重要的是,一直要有人陪著威爾。先前有位護理員有一次消失了幾小時去修她的車,結果威爾……在她不在的這段時間弄傷了自己。」她倒抽了一口氣,似乎仍然心有餘悸。

  「我哪兒也不會去。」

  「當然你需要……適當的休息。我只是想讓你瞭解你不能夠讓他一個人待太長時間,比如,超過十分鐘或者十五分鐘。如果有些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用對講機告訴我們,我丈夫斯蒂文或許在家,或者打我的手機。如果你確實要休息,儘早通知我的話我會感激不盡。準備好備用方案絕非易事。」

  「我不會請假的。」

  特雷納夫人打開大廳壁櫥。她講話的樣子,就像在背一篇有人給她備好的演講詞。

  我在心裡稍稍盤算了一下在我之前來過多少個護理員。

  「如果威爾有事在忙,那麼你要是能做點簡單的家務活,我將不勝感激,比如洗洗被縟,給屋子除除塵這類事情。清洗設備在水槽下面。他可能並不願意你一直在他身旁,你們必須自己努力提高互動的水平。」

  特雷納夫人看著我的衣服,就像剛看到它們一樣。我穿著一件非常蓬鬆的背心,父親說這件衣服讓我看上去像只鴯鶓。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毋庸置疑,我希望你們能……相處得來。如果他能把你當作一個朋友,而不是一個付費的職業護理員,那就更好了。」

  「好的。他……嗯……喜歡做些什麼?」

  「他喜歡看電影,有時候也聽廣播,或者音樂。他有一個專門的電子設備,如果你把它放在他的手邊,他通常都能自己調控。他的手指可以動一動,儘管他很難把這個東西抓在手裡。」

  我感覺自己快活起來,如果他喜歡音樂和電影,我們肯定能找到共同話題。我的眼前浮現出一幅圖景:我和這個男人為某部好萊塢的喜劇開懷大笑,我給臥室吸塵,他則在一旁聽著音樂。也許這樣會很不錯,也許最後我們會成為朋友。我還從沒有過一個殘疾人朋友——除了特麗娜的朋友戴維,一個聾啞人,不過如果說他是個殘疾人,他肯定會給你一拳。

  「你有問題要問我嗎?」

  「沒有。」

  「那我們走吧,我把你介紹給他。」她看了看表,「內森應該已經幫他穿好衣服了。」

  我們在門口稍停了一下,特雷納夫人敲了敲門。「你們在裡面嗎?我讓克拉克小姐來見你,威爾。」

  沒有人回答。

  「威爾?內森?」

  一個濃重的新西蘭口音答道:「他穿戴好了,特雷納夫人。」

  她推開門。配樓的起居室看起來很大,有一面牆全是玻璃,開闊的鄉村景色盡收眼底。壁爐裡的火在角落裡靜靜地燃燒著,米黃色的矮沙發正對著巨大的平板電視,沙發座上覆蓋著羊毛墊,整個房間的氛圍雅緻而安寧——一個北歐風情的獨身住處。

  房間正中放著一把黑色輪椅,坐椅和靠背鋪著羊皮墊。一個身穿白色無領防護衣的強壯男人正蹲下身在輪椅的擱腳板上挪動著另一個男人的腳。我們走進房間時,坐在輪椅上的那個男人抬起頭來,他的頭髮蓬亂不堪,他的目光與我的相遇,他沉默了片刻,發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呻吟。接著他的嘴扭動了一下,又發出一聲怪叫。

  我感覺他母親變得不自然。

  「威爾,別這樣!」

  他根本沒向她這邊瞧上一眼,胸口裡又發出一陣野蠻人的聲音,可怕至極,令人痛心。我強忍住不往後退縮。那個男人的臉扭曲著,頭斜靠在肩上,用這副病態的樣子瞪視我。他看上去很醜陋,有些憤怒。我感覺我拎著包的指關節都變白了。

  「威爾,拜託!」他母親的聲音裡有一絲歇斯底里,「拜託了,不要這樣。」

  哦,天哪,我想,這工作我可做不了。我儘量掩飾住自己的感情。那個男人仍然瞪視著我,似乎在等待我有所動作。

  「我——我是露。」我的聲音反常地發起抖來,不知道該不該伸出手去,突然我記起來他沒法握手,於是改為輕輕地揮手。「露易莎的簡稱。」

  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的神情變得平靜,頭也伸直了。

  威爾·特雷納直盯著我,臉上掠過一絲微微的笑容。「早上好,克拉克小姐,」他說,「聽說你是我的新看護。」

  內森已經調整好擱腳板。他邊搖頭,邊站起身來。「你是個壞傢伙,特雷納先生很壞。」他嬉皮笑臉地說,伸出一隻大手,我無力地握了握。內森鎮定地說:「恐怕你剛剛看到了威爾最棒的克里斯蒂·布朗式的表情。你會慢慢習慣他的,他是刀子嘴,豆腐心。」

  特雷納夫人細長蒼白的手抓住脖子上的十字架,手指在細細的金鏈邊來回移動,她一緊張就這樣。她的表情僵硬。「你們留下來好好聊。如果你需要幫助,用對講機給我電話。內森會把威爾的日程告訴你,還有他這些設備的用法。」

  「我在這裡,媽媽。你不必代替我說話,我的大腦還沒有癱瘓。」

  「是的,那麼,要是你脾氣這麼沖,威爾,我想克拉克小姐最好直接跟內森交談。」我發現他媽媽講話時沒有看他。她望著十英呎外的地面。「今天我在家工作,午飯時間我會過來看看,克拉克小姐。」

  「好的。」我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哀叫。

  特雷納夫人走開了,我們不發一言。她走下大廳邁向主屋,鞋踏在地板上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然後漸漸消失。

  然後內森說話了:「你介意我出去告訴克拉克小姐你服哪些藥嗎,威爾?要開電視嗎?來點音樂?」

  「請調到無線電四台,內森。」

  「沒問題。」

  我們走到廚房。

  「特雷納夫人說,你沒有多少護理四肢癱瘓病人的經驗。」

  「是的。」

  「好的。今天我會非常簡單地給你講解一下。這兒有個小冊子,關於威爾每天的日程安排所需要知道的一切,還有他所有的緊急號碼,上面都寫得清清楚楚。我建議你讀一下,如果你得空的話。我想你會有一些空閒時間的。」

  內森從腰帶上取出一把鑰匙,打開了一個櫃子,裡面放滿了藥盒和塑料小藥罐。「噢。這個地方幾乎是我的百寶箱了,不過你有必要瞭解一下,以防萬一。牆上有個時間表,你可以看到每天的每個時間段他吃什麼藥。如果給他額外的藥你要在這裡標註一下——」他指了指,「——當然你最好跟特雷納夫人溝通好,至少在現階段。」

  「我沒想到我要處理藥品。」

  「這並不難。他多半知道他要什麼,他就是需要有人幫點小忙把藥品拿下來。我們常用這只杯子。你也可以用杵臼把藥搗碎,用水沖服。」

  我拿起一個標籤。我覺得我在藥店都沒見過這麼多的藥。

  「好了。他有兩種血壓監控藥,這種是在就寢時服,用來降低血壓。這種是起床時服,用來升高血壓。這些藥他老吃,用來控制肌肉痙攣——你需要上午九點到十點之間給他一粒,下午三四點時再給他一粒。嚥下這些藥——對他來說倒不是太難,因為它們外面包著糖衣。這些是治療膀胱痙攣的。這裡的這些藥是抗酸的——吃過飯後,他不太舒服時會需要這些藥。這是他早上吃的抗組胺劑,這些是他的鼻霧噴劑,不過我離開之前一般會完成這項最後的工作,你用不著擔心。如果他很疼,可以給他點撲熱息痛。晚上他確實會服用少量安眠藥,這會導致他白天時愈加暴躁,所以我們要儘量限制用量。」

  「這些——」他舉起另一個瓶子,「是抗生素,每兩個星期換導尿管時他都要服用。只要我在,我都會做這些;要是我不在,我會留下明確的說明。它們的藥效相當強。這些盒子裡裝的是橡膠手套,幫他清洗時會用到。如果他疼,這兒也有乳膏。還好自從我們用氣墊後,他感覺挺好。」

  我立在那裡,他把手伸進口袋拿給我另一把鑰匙。「這是備用的,」他說,「不要給任何人。即使是威爾也不可以,明白嗎?要用你的生命來守護它。」

  「要記的東西可真多。」我含糊地說道。

  「全部都有書面的記錄。今天你需要記住的是他的抗痙攣的藥,就是這些藥。如果有需要就給我打電話,小冊子上有我的手機號碼。我不在這兒的時候是在學習,希望你不要頻繁地給我打電話,不過在你有絕對的自信之前,隨時可以找我。」

  我盯著眼前的這個小冊子,似乎還沒有準備好就要開始一場考試。「要是他需要——上廁所呢?」我想起了升降機。「我不確定我能——你知道的——抬起他來。」我儘量不顯露出內心的恐慌。

  內森搖了搖頭。「你不需要做那類事情。他有導尿管,會處理那些。午餐時間時我會過來幫他換。你來不是處理這些身體上的事情的。」

  「那我來做什麼?」

  內森端詳了一會兒地板,然後看著我,說道:「讓他愉快一點,他……他脾氣有點壞。可以理解,遇到……這種事情。你得臉皮厚點。今天早上的小插曲就是他激怒你的方式。」

  「這就是報酬這麼高的原因嗎?」

  「哦,是的。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是吧?」內森拍了拍我的肩。我感到我的身體都在震顫。「啊,他沒什麼。你不用顧慮重重。」他停頓了一下,說,「我喜歡他。」

  他說這話就像他是唯一有這種想法的人。

  我跟隨他回到起居室,威爾·特雷納的輪椅移到了窗邊,他背對著我們,凝視著窗外,聽著廣播。

  「都搞定了,威爾。我離開之前要我再做點什麼嗎?」

  「不用了,謝謝你,內森。」

  「那我就把你交給能幹的克拉克小姐了。午飯時見,哥們兒。」

  我看著那個友善的助手穿上外套,心裡越來越恐慌。

  「開心點,夥計們。」內森朝我眨了眨眼,然後走出門去。

  我站在房間正中,雙手插在口袋裡,不知道該做什麼。威爾·特雷納繼續望著窗外,就像我不在那兒。

  「你想來杯茶嗎?」當沉默變得難以忍受時,我開口道。

  「啊,泡茶為生的女孩,我還在思量你過多久才會顯擺你的技能呢。不,不要茶,謝謝你。」

  「那麼,來一杯咖啡?」

  「我現在不需要熱飲,克拉克小姐。」

  「你可以叫我露。」

  「這管用嗎?」

  我眨了眨眼,嘴微微張了張又閉上。父親常說這樣讓我看起來比實際上更傻。「那好吧……我能幫你做點什麼嗎?」

  他轉過頭來看著我。他的下巴上佈滿了好幾個星期的胡楂兒,眼神讓人捉摸不透。他把臉轉開。

  「我——」我瞥了眼房間,「我看一下是不是有東西要清洗。」

  我走出房間,心怦怦直跳。來到廚房安全地帶,我掏出手機,給妹妹發了條短信。

  真糟糕。他討厭我。

  幾秒鐘後我就收到了回覆。

  你在那兒才待了一小時,膽小鬼!爸媽很為錢發愁。撐住,想想每小時的報酬。愛你。

  我「啪」的一聲把手機合上,深呼了一口氣,走到浴室洗衣籃前,提起才4盎司的衣物。我花了些時間研究洗衣機的說明書,我不想操作錯誤,也不想做些讓威爾或特雷納夫人覺得我蠢的事情。我開動洗衣機,站在那兒,使勁琢磨著我還能正當地做些什麼事情。我從大廳櫥櫃裡拉出吸塵器,給走廊來來回回除塵,也為兩個臥室除了塵。我一直在想,要是我父母看到我現在的情景,一定會給我拍一張照片做紀念。那間備用臥室空空蕩蕩,像旅館的休息室。我料想內森並不常在此過夜。不過我沒權利責備他。

  我在威爾·特雷納的臥室外遲疑了片刻,又覺得他的房間和別處一樣需要吸塵。他房間的一邊牆上有個嵌入式擱板,上面放置著二十張裝在鏡框裡的相片。

  在床周圍吸塵時,我快速地看了眼相片。有張相片裡,一個男人從懸崖上往下蹦極,他的手臂伸展開來,像一尊耶穌雕像;另一張相片裡,有個貌似是威爾的男人在叢林裡;還有一張,他在一群醉酒的朋友中間,他們繫著蝴蝶結,穿著無尾晚禮服,手搭在彼此的肩頭。

  還有一張相片,他在一個滑雪坡上,身旁站著位戴墨鏡、留著一頭金色長髮的女孩。我彎下腰,想把戴著滑雪護目鏡的他看得更清楚些。相片裡他的臉刮得很乾淨,在明亮的光線下甚至閃著光澤,那是有錢人一年度假三次曬出來的。他有著寬闊強健的肩膀,透過滑雪衫都看得很分明。我小心翼翼地把相片放回原位,繼續圍繞著床後邊吸塵。最後,我關掉吸塵器,收好線。拔插頭時,我的眼角捕捉到有東西在動,我跳起來,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威爾·特雷納在門口,看著我。

  「在高雪維爾,兩年半前。」

  我臉紅了,說道:「對不起。我剛剛——」

  「你剛剛在看我的照片。你肯定在想,我那樣生活過,現在變成個殘廢該有多慘。」

  「不是的。」我的臉漲得更紅了。

  「我的其他照片都在最底層抽屜,要是你又被好奇心支使的話,可以看看。」他說。

  然後隨著一陣低低的嗡嗡聲,輪椅向右轉彎,他離開了。

  這個早晨乏味至極,過得幾乎有幾年之久。我記不清上一次是什麼時候分分秒秒都如此冗長。我儘可能地找出更多的工作讓自己忙個不停,儘可能少地去起居室,我知道我很膽怯,但我並不真正在意。

  十一點時我按照內森之前的吩咐,給威爾·特雷納一杯水和他的抗痙攣藥。我把藥丸放在他的舌頭上,然後依照內森指導我的,遞給他杯子。那是個灰白色不透明的塑料杯,托馬斯用過類似的杯子,不過托馬斯的杯子兩邊有巴布工程師圖案。他努力吞了下去,然後示意我讓他一個人待著。

  我給並不需要除塵的架子擦去灰塵,然後打算再擦擦窗戶。四周寂靜無聲,除了他在的起居室裡傳出電視低低的嗡嗡聲。我還不敢在廚房裡播放音樂節目,我有一種感覺,他肯定會對我選擇的音樂說些挖苦的話。

  十二點半時,內森來了,從外面帶進一股冷空氣。他皺起眉頭問我:「都還好嗎?」

  我這輩子還從沒有如此高興見到一個人。「很好。」

  「棒極了。你現在可以休息半小時。一天的這個時候我和特雷納夫人會照料他。」

  我幾乎是跑著去拿我的外套。我沒有想過要外出吃午餐,不過能離開那間房子讓我感到解脫,我興奮得差不多要暈倒了。我拉高衣領,手提包甩在肩頭,輕快地走下車道,就像我真的要去某個地方。事實上,我只在附近的街道上轉悠了半個小時,往我緊裹著圍巾的領口吸進了幾口熱氣。

  現在「黃油麵包」關門了,小鎮的這邊沒有茶館了,城堡裡空無一人,離這兒最近的吃飯的地方是一家美食酒吧,我懷疑在這種地方喝上一杯我是否花費得起,更別談買個快餐了。停車場所有的車都又大又豪華,號碼牌都是最新的。

  我站在城堡停車場,確保從格蘭塔屋看不到我,然後撥通了妹妹的號碼。「嗨。」

  「你知道我上班的時候不方便講話。你沒有辭職不幹吧,是嗎?」

  「沒有。我就是想聽聽熟悉的聲音。」

  「他有那麼差勁嗎?」

  「特麗娜,他恨我。他看著我的樣子,就像我是貓拖過來的什麼東西。還有,他連茶都不喝。我正躲著他。」

  「我真不敢相信事情是這樣。」

  「什麼?」

  「哎呀,我的天啊,就跟他說說話嘛。他顯然很可憐,他被困在該死的輪椅裡,而你估計對此無能為力。就跟他說說話,試著去瞭解他。還有什麼更糟糕的事情會發生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否能夠堅持下去。」

  「我可不想告訴媽媽你才幹了半天就放棄這份工作。這沒有任何好處,露。你不能這麼做,我們承受不起。」

  她是對的。我恨我妹妹。

  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特麗娜的聲音變得異乎尋常的和緩。這著實讓人憂心。這意味著她知道我真的做著世界上最糟糕的工作。「唉,」她說,「只有六個月。做完這六個月,給你的簡歷上添上一筆,然後你能找一份真正喜歡的工作。嘿,你可以這麼想,不管怎樣,這不是在雞肉加工廠上夜班,是吧?」

  「在雞肉加工廠上夜班可以算得上是度假,要是與這個相比——」

  「我得去忙了,露。晚點見。」

  「今天下午你想要去什麼地方嗎?要是你願意,我們可以開車去。」

  內森已經離開近半個小時了。我也已經在洗茶杯上耗費了足夠長的時間,我覺得要是在這所安靜的房子裡再待上一個小時,我的腦袋就要炸了。

  他轉過頭朝向我。「你想去哪兒?」

  「我不清楚。就在鄉村兜一圈?」像我有時候做的那樣,我正在假裝我是特麗娜。她是個十足的既鎮定又能幹的人,沒有任何事情能讓她沮喪。在我自己看來,我現在顯得既專業又樂觀。

  「鄉村?」他說,好像在考慮這個建議,「我們能看到什麼?一些樹?一片天?」

  「我不知道。你通常做些什麼?」

  「我什麼也不做,克拉克小姐。我再也沒法做任何事。我一直坐著,我勉強活著。」

  「這個,」我說,「我聽說你有一輛車,為使用輪椅還特別改裝過。」

  「所以你擔心要是不天天用它的話,它就會報廢?」

  「不是,我——」

  「你想建議我出去?」

  「我只是覺得——」

  「你覺得出去兜兜風對我很有好處?可以呼吸點新鮮空氣?」

  「我只是想——」

  「克拉克小姐,我的生活不會因為繞著斯托夫堡的鄉間小路轉上一圈就會有顯著改善。」他轉過頭去。

  他的頭又埋進了肩膀,我懷疑他是不是不舒服,不過現在問他似乎不合時宜。我們就這麼坐著,不發一言。

  「要我把你的電腦拿過來嗎?」

  「為什麼?難道你覺得我可以加入一個四肢癱瘓病人的優秀互助團?與四肢癱瘓抗爭的小組聊天?或是加入錫輪椅俱樂部?」

  我深吸了一口氣,儘量讓我的聲音聽起來自信些。「好的……嗯……既然我們兩人要一直待在一起,我們應該互相瞭解瞭解——」

  他的表情讓我的聲音開始發顫。他直視著牆,下巴抽搐了一下。

  「只是……這是一段很長的時間,跟你在一起,一整天。」我繼續說,「也許你能告訴我一些你想做的事情,你喜歡什麼,然後我可以……讓事情朝你希望的方向發展。」

  這一回的沉默讓人難以忍受。我聽見我的聲音漸漸被沉默吞沒,不知道手該往哪裡放。特麗娜和她能幹的派頭全沒有了。

  最後,輪椅嗡嗡地響起來,他慢慢轉過頭來面向我。

  「我知道的關於你的情況是這樣,克拉克小姐,我媽媽說你話特別多,」他說話的樣子像是在說這是一種折磨,「我們能達成一個協議嗎?在我身邊時你能不這麼多嘴多舌嗎?」

  我強壓著自己的話語,感覺臉上熱辣辣的。

  「那好,」我又能說話時,說,「我會待在廚房,你有事就叫我吧。」

  「你不能就這麼放棄。」

  我側身躺在床上,雙腿伸展開來抵住牆,像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女時做的那樣。吃完晚飯我就來這兒了,對我來說,這可不同尋常。自從托馬斯出生後,特麗娜和他就搬進了那個大些的房間,我就搬到了儲藏室,這間屋子小得讓你在這兒一次待上超過半小時,就會感到幽閉恐怖。

  但是我並不想和母親以及外祖父一起坐在樓下,因為母親老是焦慮地盯著我,說著諸如「親愛的,會越來越好的」「上班的第一天都不好過」這類的話——就像過去二十年裡她上過一天班似的。這讓我感覺羞愧,我還什麼都沒有做。

  「我並沒說我要放棄。」

  特麗娜沒有敲門就闖進來了,她總是這樣,儘管我每次去她房間都會輕輕敲門,以免吵到可能在睡覺的托馬斯。

  「我有可能光著身子呢,你至少應該先喊一聲。」

  「更糟的狀況我都見過呢。媽媽以為你要上交離職信。」

  我把腿從牆邊放下來,坐起身。

  「哦,天啊,特麗娜。比我想像的要糟,他非常可憐。」

  「他不能動,當然很可憐啦。」

  「不是的,他很刻薄,好挖苦人。每次我說點什麼,或是提議做點什麼,他看我的樣子就像我是個傻瓜,或是他說的話,讓我覺得我是個兩歲的小孩。」

  「或許你真的說了些很蠢的話,你們倆要習慣彼此。」

  「我真的做不到。我非常小心,除了說『你想外出兜兜風嗎』『你想要杯茶嗎』以外,我什麼都沒說。」

  「唉,也許他一開始跟誰都是那副德行,等到他知道你會堅持留下來時才會改變。我敢打賭有為數眾多的人都經歷過他這一關。」

  「他甚至都不想我跟他待在同一個房間。我覺得我堅持不下去,卡特麗娜,我真的沒法堅持。老實說——要是你在那兒待過,你也會理解的。」

  特麗娜什麼都沒說,只是靜靜地看了我一會兒。她站起身,朝房門瞥了一眼,好像在看是不是有人在樓梯平台。

  「我在考慮重返大學。」她終於說道。

  我過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

  「噢,天哪,」我說,「但是——」

  「我會申請一筆貸款來支付學費,我也可以拿到一筆特別助學金,因為我有托馬斯。並且學校還會給我些優惠,因為……」她有點尷尬地聳了聳肩,「他們說我肯定是個優秀的學生。有人退出了商業課程,所以下學期開始我就可以上課了。」

  「托馬斯怎麼辦?」

  「學校裡有個托兒所。週一到週五我們可以待在學生宿舍裡,週末回到家裡來。」

  「噢。」

  我能感覺到她正看著我,我不知道該把臉擱在哪裡。

  「我急切地想多用腦筋。在花店工作讓我感到無所適從,我想學習,我想提高我自己,我討厭我的手總要被凍僵。」

  我盯著她的手,即便是在家裡這種炎熱的環境下,她的手也是淡粉紅色的。

  「可是——」

  「是的。我沒法上班,露。我什麼都給不了媽媽。我或許……或許還需要他們的資助。」這一回她看起來非常不自在。當她抬頭看我時,她的表情幾乎帶著愧疚。

  樓下,因為電視上的什麼事情,母親笑了起來,可以聽到她朝外祖父叫嚷的聲音。她經常向他講解節目的情節,即使我們一直告訴她沒必要這麼做。我說不出話來,慢慢領略妹妹這番話語的份量,她的決定不容更改。我覺得自己像一個黑手黨受害人,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被混凝土慢慢蓋上腳踝。

  「我必須這麼做,露。我想給托馬斯更多,給我們兩人更多。我出人頭地的唯一辦法就是重返校園。我沒有一個帕特里克,我也不確定我會有一個帕特里克,自從我有了托馬斯,沒人對我有絲毫興趣。我得自己做到最好。」

  見我一聲不吭,她補充道:「為了我和托馬斯。」

  我點點頭。

  「露,求求你?」

  我以前從未看到過妹妹那副表情,這讓我格外難受。我抬起頭,笑了笑。我終於說話時,我的聲音聽起來都不像是我自己的。

  「好啦,正如你所說,關鍵就是適應他。最初的幾天肯定很難,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