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星期過去了,我也摸索出了一套日常的程序。每天早上我八點鐘到達格蘭塔屋,告訴他們我到了。等內森幫威爾穿好衣服後,我會仔細傾聽他告訴我關於威爾用藥的相關情況——更重要的是他的心情,還有我需要注意些什麼。
內森離開後我會為威爾打開收音機或是電視機,配好藥,有時用小杵臼把藥搗碎。通常,大約十分鐘後,他會表明他討厭我在旁邊。這時我會幹點配樓的家務活兒,洗沒有髒的茶巾,用吸塵器的任意附加裝置清潔小塊壁腳板或者窗檯,按照特雷納夫人的吩咐,每十五分鐘就虔誠地到門口轉一轉。每次我過去時,他都坐在輪椅裡看著荒涼的花園。
稍後我會給他端去一杯水,抑或一種富含卡路里的飲料,看上去像是彩色牆紙糊,據說會讓他增重,還會給他送去食物。他的手能動一下下,胳膊不行,所以要一勺一勺地餵他。這是一天中最困難的時候之一:餵一個成人吃飯讓人覺得怪怪的,困窘讓我笨手笨腳。威爾很討厭這一點,我每次餵他時,他都不正視我。
快到一點的時候,內森會來。我會抓起大衣消失,到大街上漫步,有時在城堡外的公共汽車候車亭吃午餐。那兒很冷,我待在那兒吃三明治,看上去或許很可憐,不過我不在乎。我可不想在那所房子裡待上一整天。
下午我會放一部電影——威爾是一個DVD俱樂部的會員,每天都有新的電影光碟寄來——但是他從未邀請我跟他一起看,我常到廚房或備用臥室坐一會兒。我開始帶上一本書或一本雜誌,但是沒有真正在幹活讓我感到一種怪異的愧疚,我也就沒能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到那些文字上。偶爾,一天結束的時候,特雷納夫人會過來——她很少跟我說話,除了尋問「一切都好嗎」。這個問題唯一可接受的答案似乎是「是的」。
她會問威爾要不要什麼,問他明天要不要做些什麼事——出去走走,探望某個問候過他的朋友——他幾乎總是愛搭不理,如果不是無禮透頂的話。她看上去會很受傷,手指在那條細金鏈上來來回回觸摸,然後再次消失。
他的父親,一個肩寬體胖、紳士模樣的人,總是在我要離開時來。他是你看到過的那種戴頂巴拿馬草帽看板球的人,自從從報酬豐厚的工作崗位上退休,他就在管理城堡。我猜想那就像一個仁慈的地主為了「不讓手生疏」而努力挖掘剩餘的土豆。他每天下午五點準時下班,會坐下來和威爾一起看電視。新聞中的任何內容他都會評論一番,我離開時有時會聽到。
在最初的這兩個星期,我仔細研究起威爾·特雷納來。我看出他決心要成為一個與以前截然不同的人;他讓淺棕色的頭髮長成一團糟,胡楂蔓延到下巴。他那對灰色的眼睛充滿疲倦,或是永遠的不舒適(內森說他很少自在過)。他老是一副空虛呆滯的神情,好像總是游離於他身邊的世界。有時我思量這是一種防禦機制,或許讓他好過一點的唯一方法就是假裝事情並未發生在他身上。
我同情他,我確實表現出了這一點。當我瞥見他盯著窗外時,我覺得他是我見過的最傷感的人。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意識到他的問題不僅僅是被困在輪椅中,不僅僅是失去身體上的行動自由,還有一種反反覆覆永無止境的羞辱和健康問題,是一系列的危險和不便。要是我是威爾,我也會相當可憐。
但是天哪,他對我壞透了。不管我說什麼,他的回答都很尖銳。如果我問他是否夠暖和,他會反駁說要是他還需要一條毛毯他完全有能力讓我知道。如果我問吸塵器有沒有吵到他——我不想打擾他看電影——他會問我,難道我有什麼辦法讓吸塵器吸塵時不出聲?我餵他吃飯時,他抱怨食物要麼太熱要麼太涼,抱怨他上一口還沒有吃完,我就餵他下一口。他有能力曲解我說的任何話、做的任何事,他讓我覺得自己簡直蠢到了家。
在這兩個星期裡,我已經學會了面無表情,我會轉身去另一個房間,儘可能少地跟他說話。我有些恨他,我確信他知道這一點。
我沒想到我會如此懷念我的前一份工作。我想念弗蘭克,想念早上他看到我到達店裡時那副高興的神情。我想念那些顧客,那夥人輕鬆的聊天像溫和的海水在我身邊起起伏伏。這間房子,漂亮奢華,卻像死水一樣寂靜無波。六個月,當我難以忍受時我會低聲重複,六個月。
之後的週四那天,我正在調製威爾上午喝的高熱量飲料時,聽見從大廳傳來特雷納夫人的聲音,還有其他人的聲音。我手拿著叉子聽著,我能聽出一個談吐優雅的年輕女人的聲音,以及一個男人的聲音。
特雷納夫人在廚房門口出現了,我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很忙,於是飛快地在杯子裡攪拌著。
「水和牛奶是按照6︰4的比例調製的嗎?」她看著飲料問道。
「是的,這是草莓水。」
「威爾的朋友過來看他。你最好——」
「我這兒還有很多事情要忙。」我說,少一個小時不用陪他我確實感到釋然。我把杯蓋擰緊,「客人們要來點茶或者咖啡嗎?」
她看上去有些吃驚。「是的,那樣再好不過。咖啡吧,我想我會……」
她看起來比平常緊張得多,眼睛看向走廊,從那兒傳來嘟嘟噥噥的低聲談話。我猜想威爾的訪客不多。
「我想……我會讓他們自己聊聊。」她凝視著走廊,思緒顯然已經飄向了遠方。「魯珀特,是魯珀特,他工作上的老朋友。」她突然轉向我說道。
我感覺這事肯定非同尋常,她需要有人跟她分擔,即使只有我在那裡。
「以及艾麗西婭。他們現在……非常親密。來點茶其實也不錯。謝謝你,克拉克小姐。」
開門之前,我在門邊靠了會兒,調整了一下手中的托盤讓它保持平穩。
「特雷納夫人說你們興許會想喝點咖啡。」進門時我說道,然後把托盤放在矮桌上。我把威爾的杯子放在他輪椅的托座上,轉動麥稈以便威爾只需調整頭的位置就能夠到,趁此機會我偷偷看了一眼他的訪客。
我最先注意的是那個女人。長腿金髮,淺褐色的皮膚,她讓我懷疑人類是否真是同屬一類。她是人類中的賽馬。我偶爾會遇見這樣的女人:她們常常從山上奔向城堡,手裡牽著穿博登牌衣服的小孩,她們進到茶館來時,聲音清晰自然,讓人深為動容,問道:「哈里,親愛的,你要不要來一杯咖啡?讓我看看他們能不能給你來一杯焦糖瑪奇朵?」這無疑是一個焦糖瑪奇朵女人。她身上充滿金錢和權力的味道,她的生活是時尚雜誌中的章節。
我仔細端詳著她,猛然間意識到她就是那張滑雪照片中站在威爾旁邊的那個女人。她看起來真的非常非常不自在。
她吻了吻威爾的面頰,然後向後退了幾步,笨拙地微笑著。她穿著一件毛絨背心,要是我穿那件衣服看起來會像個雪人。她圍著一條淺灰色的開司米圍巾。她擺弄著圍巾,好像難以決定是否該解開。
「你看上去不錯,」她對他說,「真的。你……的頭髮長長了一點。」
威爾不發一言。他只是看著她,表情跟以往一樣不可捉摸。我有點幸災樂禍,看來他不是只對我一個人擺那副表情。
「新的輪椅,是嗎?」那個男人敲了敲威爾的輪椅的後背,雙唇緊閉,不住地點頭,像是在讚歎一輛一流的跑車。「看起來……相當漂亮。非常……高科技。」
我不知道該做什麼好。我在那兒站了一會兒,兩隻腳交替移動,直到威爾的聲音打破寂靜。
「露易莎,能麻煩你給爐子加點柴嗎?需要添點兒了。」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當然可以。」我說道。
我忙活起來,從簍子裡揀出大小合適的木柴,給爐子裡添加燃料。
「啊呀,外面好冷,」那個女人說,「燒著爐子真好。」
我打開爐門,用撥火棒戳了戳被燒得紅彤彤的木頭。
「這兒的溫度比倫敦可要低好幾度。」
「是啊,千真萬確。」那個男人附和道。
「我一直想在家裡裝個壁爐,那顯然比明火效果要好。」艾麗西婭微微俯身審視著爐子,就像她從未見過壁爐一樣。
「是啊,我也聽人這麼說過。」那個男人說。
「我得仔細瞧瞧。有些事情你總是想做,但是……」她話沒有說完,頓了一下,說:「咖啡真不錯。」
「那麼——你一直在幹些什麼,威爾?」那個男人勉強笑著說。
「說來可笑,我沒幹什麼。」
「還在做理療吧?有什麼……進展嗎?」
「短時期內,我是不會滑雪了,魯珀特。」威爾有些諷刺地說。
我暗自笑了笑,這就是我知道的威爾。我開始清除壁爐裡的灰燼,感覺到他們全都盯著我。周圍一片寂靜,不知道我套衫的標籤是不是露出來了,我強忍住不去查看。
「呃……」威爾終於開口道,「什麼風把你們吹來?已經……八個月了?」
「哎呀,我知道。很抱歉。只是……我忙得要死。我在切爾西有份新工作,經營薩莎·戈爾茨坦的時裝店。你記得薩莎嗎?我週末也有大堆工作要做,每個星期六都忙得頭昏眼花,很難請到假。」艾麗西婭有些生氣地說道,「我打過好幾次電話來。你媽媽跟你提過嗎?」
「盧因斯內部一片忙亂。你……你瞭解是什麼樣子,威爾。我們有了一位新的夥伴,一個紐約來的小夥子,名叫貝恩斯,丹·貝恩斯。你見過他嗎?」
「沒有。」
「真他媽是個瘋子,一天幾乎工作二十四小時,還指望每個人跟他一樣。」終於找到一個能輕鬆談論的話題,那個男人顯得很寬慰。「你知道美國人那套過時的職業道德——午餐時間不能過長,不能講黃色笑話。威爾,跟你說,那個地方的整個氛圍全變了。」
「真的?」
「哦,天啊,是的。加班是家常便飯,有時我都不敢離開我的椅子。」
吸塵器的一陣突襲似乎抽走了房間的所有空氣。有人咳嗽了起來。
我站起來,手在牛仔褲上擦了擦。「我……我再去取些木柴。」在威爾的暗示下,我低聲說。
我提起簍子跑開了。
外面很冷,但我仍然逗留在那兒,用揀木頭來打發時間。我思量著凍傷一個手指頭是不是比回到那個房間更明智。但是天氣太過嚴寒,我的食指最先變烏青,最後我不得不認輸。我儘量慢吞吞地拖著木柴,走進配樓,慢慢地回到走廊。快走到起居室時,那個女人的聲音透過微開的門傳了出來。
「實際上,威爾,我們來這兒還有另一個原因,」她說道,「我們……有消息要告訴你。」
我在門邊停了下來,兩手托著裝木柴的簍子。
「我覺得——嗯,我們覺得——這件事情一定要告訴你才行……只是,噢,事情是這樣。魯珀特和我要結婚了。」
我站著一動不動,考慮著我是否應該悄悄走開。
那個女人有些膽怯地繼續說道:「嗯,我知道這或許對你是個打擊。事實上,對我也是。我們——好吧,我們真的是在你出事之後很久才開始戀愛的……」
我的胳膊開始作痛。我向下看了眼簍子,想著該怎麼辦才好。
「唉,你知道你和我……我們……」
又是讓人憂慮的沉默。
「威爾,你說話啊。」
「祝賀你們。」他終於說。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們兩人都不想讓這件事情發生的。真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們都只是朋友,關心你的朋友。只是你出事以後魯珀特給了我莫大的支持——」
「他真了不起。」
「請別這樣。真是糟糕透頂。我很害怕告訴你,我們都很害怕。」
「看得出來。」威爾冷漠地說。
魯珀特插話道:「唉,我們告訴你是因為我們兩人都非常在乎你,我們不想你從別人那裡聽說這件事。但是,你知道的,生活在繼續。你必須清楚這一點。畢竟,事情已經過去兩年了。」
大家陷入沉默。我不想再聽了,輕輕地從門口移開,一邊移動一邊輕哼著。但是魯珀特的聲音再次響起時,音量很大,我能夠聽到他的話。
「好了,老兄。我知道這肯定讓人非常難受……所有這些。可是如果你還關心麗莎,你肯定希望她過得好。」
「說點什麼吧,威爾,求你了。」
我能夠想像他的樣子,他的表情肯定又是既讓人捉摸不透又表現出一絲淡然的輕蔑。
「祝賀你們,」末了他說道,「你們一定會幸福長久。」
艾麗西婭開始為自己辯護——聲音有些模糊不清——魯珀特打斷了她。「行了,麗莎。我們該走了。威爾,我們來這裡並不是為了奢求你的祝福,我們是出於禮貌。麗莎覺得——嗯,我們都認為你應該知道。很抱歉,老朋友。我……我希望你的情況能有所改善,我希望你能和我們保持聯繫,當事情……你知道的……事情安定一些時。」
我聽到了腳步聲,趕忙弓身到木柴簍前,裝作我剛剛進來。我聽見他們走到走廊了,接著艾麗西婭出現在我的面前。她的眼圈發紅,好像就要落下淚來。
「我能用一下洗手間嗎?」她哽咽地說。
我緩緩地抬起一根指頭,默默地指向洗手間的方向。
她瞪著我,我意識到我臉上的表情很可能顯示著我心裡所想的。我從來就不擅長隱藏我的感情。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沉默了片刻,她說,「但我真的盡力了。我確實努力過,努力了好幾個月,他卻把我推開。」她的嘴角僵硬,有些莫名的惱火。「他確實不希望我在這裡,這一點他表現得很清楚。」
她似乎在等待我說些什麼。
「這真的跟我沒有關係。」我終於說道。
我們站在那裡,看著對方。
「知道嗎?你只能幫助那些想被幫助的人。」她說。
然後她走了。
我等了幾分鐘,聽見他們的車開下車道消失不見,然後我走進廚房。我燒了壺水,雖然我並不想喝茶。我翻了翻已經看過的一本雜誌,最後,我又回到走廊,咕嚕了一聲,提起木柴,把它拖進起居室,在我進入房間前,我用簍子輕輕碰了碰門,這樣威爾就會知道我來了。
「我在想你是否要我——」我開口道。
但是那裡沒有人。
房間是空的。
就在那時我聽見了「嘩啦」一聲巨響。我跑出去來到走廊,正好聽見了另一陣響聲,接著是玻璃破碎的聲音。聲音從威爾的臥室傳來。哦,天哪,千萬別讓他傷到自己。我驚慌失措——特雷納夫人的警告在我腦中閃過。我讓他一個人待的時間超過了十五分鐘。
我跑下走廊,到門口時悄悄停下,我站在門外,兩手抓著門框。威爾在房間中間,在椅子上直起身來,一根手杖橫放在扶手上,向他的左邊突出了十八英吋——像一根長矛。長架子上一張照片都沒有剩下,地板上到處是華貴相框的碎片,地毯上散佈著閃閃發光的玻璃片。他的膝上也沾上了玻璃塊和木頭框架碎片。看到這一片狼藉的場面,我的心慢慢平靜下來,還好他沒有受傷。威爾大口喘著氣,似乎他剛剛所做的事情耗去了他不少力氣。
他轉動輪椅,輪椅在玻璃上發出輕微的嘎吱響聲。他的眼睛接觸到我的目光。他的眼神無限厭倦,諒我也不敢對他表示同情。
我低下頭看著他的膝蓋,又看向他旁邊的地板。我依稀能分辨出他和艾麗西婭的那張合影,她的臉被一個彎曲的銀框遮住了,在其他被毀壞的照片中間。
我倒抽一口冷氣,盯著那張被相框遮住了的臉,慢慢地抬起頭來直視他的眼睛。這幾秒是我記憶中最長的時光。
「掛這些照片是要打孔的嗎?」我一邊朝他的輪椅點點頭,一邊說,「我就不知道怎麼把插座固定在牆上。」
他瞪大雙眼,我覺得這回我真的惹怒他了,不過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
「好了,別動,」我說,「我去拿吸塵器。」
我聽見手杖落到地上的聲音。離開房間的時候,我覺得我聽見他說了「對不起」。
王首酒吧週四晚上總是熙熙攘攘,雅間裡更是熱鬧。我擠坐在帕特里克和一個男人中間,男人的名字好像是叫盧特,他不時看看我頭頂上方掛在橡木樑上的黃銅馬飾,以及托樑上點綴的城堡照片,對我身邊主要圍繞脂肪比率和賽前大補碳水化合物的談話不太感興趣。
我總覺得海爾斯博鐵人三項運動兩週一次的會面,對於一個酒館老闆來說是個最可怕的噩夢。我是唯一喝酒的,我的薯片袋孤零零地放在桌上,被揉成一團,裡面是空的。其他人小口抿著礦泉水,抑或察看著無糖可樂上的甜味劑比率。他們點食物時,沙拉裡不允許有一片葉子刷上全脂調料、一片雞肉帶著皮。我常點薯條,這樣我可以看到他們假裝一根都不想吃的表情。
「菲爾直撞進牆裡大約四十英里。他說他真的聽到了聲音,腳像鉛一樣重。他有張殭屍臉,你知道吧?」
「我搞到了一些新的日本產的加速跑鞋,這樣十英里定時測定就減去了十五分鐘。」
「旅行時別帶只鬆軟的車袋。奈傑爾帶著它來到訓練營時,看起來活像個蠢極了的衣架。」
我說不上喜歡鐵人三項運動的聚會,但是由於我的工作時間和帕特里克的訓練時間都延長了,這是能確保見到他的為數不多的機會之一。他坐在我旁邊,肌肉發達的大腿只套著短褲,儘管外面非常嚴寒。在俱樂部的成員看來,穿得越少越光榮。男人們都清瘦結實,炫耀著鮮為人知又價格不菲的層層運動衣,說那些衣服有著特別「意想不到」的性能,或是誇耀著它們比空氣還輕的重量。他們被稱做「飛毛腿」或是「堅實果」,互相在對方面前伸胳膊收腿,展示傷口或是所謂的肌肉生長。女人們不施粉黛,面色紅潤,是那種把在大冷天奔跑數英里不當一回事的人才有的膚色。她們有些厭憎地看著我——或許更是不理解——毋庸置疑地是在掂量我的脂肪與肌肉的比率,最後發現不夠格。
「真是糟糕透頂,」我告訴帕特里克,邊考慮著我要不要點奶酪蛋糕,他們的目光肯定會把我殺死,「他的女朋友跟他最好的朋友搞在了一起。」
「你不能怪她,」他說,「你不會告訴我,要是我從頸部以下癱瘓,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吧?」
「我當然會。」
「不,你不會這麼做。我也不希望你這麼做。」
「我會的。」
「但我不希望你在那裡。我不希望有人出於同情跟我在一起。」
「誰說是出於同情?你本質上還是同一個人。」
「不,我不是。我會跟以前截然不同。」他皺了一下鼻子,「我肯定不想活了。一點小事都要依靠別人,還要讓陌生人幫自己擦屁股——」
一個剃著光頭的男人把腦袋擠到我們中間。「帕特,」他說,「你喝過這種新型膠狀飲料嗎?上週有一瓶在我的背包裡爆炸了,我從沒見過這種事。」
「我也沒遇到過,堅實果。改天給我一根香蕉和一瓶汽水吧。」
「達瑞爾在進行挪威極限三項時,喝了瓶無糖可樂,三千英呎的距離一直吐。天哪,把我們笑壞了。」
我勉強笑了笑。
光頭男走開了,帕特里克轉向我,顯然還在沉思威爾的命運。「天哪,想想你什麼都不能做……」他搖搖頭,「再也沒法跑步,再也沒法騎車。」他看著我,好像剛剛想到這一點,說,「再也沒有性生活。」
「當然可以有性生活,不過女人要在上面。」
「然後可以做愛。」
「挺有意思。」
「不過,如果你從脖子以下都癱瘓了,我估計……嗯……那玩意就不那麼好使了。」
我想到了艾麗西婭。我真的盡力了,她說,我確實努力過,努力了好幾個月。
「我相信有些人會出現這種狀況。不管怎麼說,總會有解決的辦法,如果你……展開想像力去思考。」
「哈。」帕特里克呷了口水,「明天你可以問問他。注意,你說過他討厭透了。也許出事故前他就讓人討厭,也許那就是她甩掉他的真正原因。你想過這點嗎?」
「我不知道……」我想起了那張照片,「看上去他們在一起時真的很幸福。」可是話說回來,一張照片又能證明什麼呢?我家裡還擺著個相框,相片上我正衝著帕特里克笑,就像他剛把我從一棟失火的大樓裡拖出來一樣,但實際情況是我在喊他「十足的傻瓜」,他大聲回應道:「哦,走開!」
帕特里克失去了興趣。「嘿,吉姆……吉姆,你看過新的輕便車嗎?怎麼樣?」
我並不在意他轉換了話題,我還在想著艾麗西婭說過的話。我可以想像威爾推開她的情景。但顯然,如果你愛一個人,你就應該一心一意,幫助他渡過難關,不論生病還是健康,都應該守護在他身邊。
「再來杯飲料嗎?」
「來杯伏特加湯力水,低糖的開胃飲料。」我說道。
帕特里克豎起眉毛聳了聳肩,走向酒櫃。
這樣討論我的僱主,我感到有點慚愧。尤其是我意識到他一直都在忍受痛苦。我幾乎不可能不去揣測他的生活中更為私密的那部分。此刻我有些心不在焉。他們談論著在西班牙的一次週末訓練,我沒太留心聽,直到帕特里克重新出現在我身邊,輕推了我一下。
「在想像嗎?」
「什麼?」
「西班牙的週末啊,而不是希臘的假日。如果你不想騎車四十英里,你可以在水池邊休息。我們可以搭乘廉價的航班,還有六個星期的時間。現在我們有錢……」
我想到了特雷納夫人。「我不知道……我不確定他們這麼快就讓我請假。」
「那麼,我去你介意嗎?我真的想進行一些高原訓練。我一直想來一場大的。」
「大的什麼?」
「鐵人三項賽、極限三項。騎車六十英里,步行三十英里,在零度以下的北歐海中游一場又長又棒的泳。」
他們總是不無崇敬地談到極限三項,那些承受損傷完成了極限三項的人,就像參加了一場遙遠而格外殘酷戰爭的老兵。他期待地咂了咂嘴。我看著我的男朋友,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是個外星人。一時間我覺得我更喜歡做電話銷售時的他了。
「你要去嗎?」
「為什麼不?我的身體從沒這麼好過。」
我想到所有額外的訓練——以及有關重量與距離、健康與忍耐的無休止的談話,覺得沒有任何興趣,況且這些天在情況最好的時候,其他事情也很難引起帕特里克的注意。
「你可以跟我一起。」他說,雖然我們都清楚他不相信這點。
「我會讓你去,」我說道,「當然,加油。」
我點了奶酪蛋糕。
*
原以為前一天的事情會讓格蘭塔屋的氣氛變得輕鬆些,但我的想法是錯誤的。
我笑容滿面,歡喜地向他問好,他只是望著窗外,瞥都不瞥我一眼。
「今天他心情不好。」內森一邊套上外套,一邊低聲說。
早上天氣惡劣,雲層低低的,雨點拍打著窗戶,很難想像太陽會再出來。這樣的天氣我自己都感覺悶悶不樂,威爾情緒不佳也在情理之中。我幹起早上的例行雜活兒,一直告訴自己這沒什麼要緊。其實你並不需要喜歡你的僱主,不是嗎?很多人都不喜歡自己的僱主。我想起特麗娜的老闆,一個離婚多次的女人,老是擺著一張臭臉,特麗娜上幾次洗手間都要受她操控。要是她認為我妹妹超過了上廁所的合理次數,就會說些帶刺的話。另外,我已經在這兒幹了兩個星期了,那意味著我只剩下五個月加十三個工作日了。
前一天我把那些照片仔細收好放在了底層抽屜,現在它們都堆在了地板上。我把照片攤開整理好,估計著我可以把相片放在什麼樣的相框裡。收拾東西我很在行,並且,我覺得這也是個消磨時間的不錯方式。
我忙活了大約十分鐘,直到一陣機動輪椅的嗡嗡聲響起,才讓我警覺到威爾的到來。
他停在門口,看著我,黑眼圈很重。內森告訴過我,有時他通宵睡不著覺。我不想去想這是種什麼樣的感覺——陷在一張你沒法動彈的床上,只有消極的情緒與自己深夜做伴。
「我在看能否修補一下這些相框。」我拿起一個相框說,那是他蹦極的那張。我儘量表現得愉悅些。我們想找一個健康活潑的人陪伴他。
「為什麼?」
我眨了眨眼。「嗯……我覺得有些是可以修補的。我帶了些木膠來,如果你願意讓我試一試的話。要是你想把它們換掉,我可以午休時去鎮裡一趟,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一些。或者我們可以一起去,如果你想外出……」
「誰讓你修補它們的?」
他的注視讓人不寒而慄。
啊噢,我想著。「我……我只是想幫點忙。」
「你想修補我昨天的所作所為。」
「我——」
「露易莎,你知道嗎?這很好——如果有人費心留意我想要什麼。我不是不小心打碎這些相框的,而是因為我壓根不想看到它們。」
我站起來。「對不起,我沒想到——」
「你以為你很明白,每個人都認為他們知道我需要什麼。讓我們把這些該死的照片放回去,給那個可憐的病人一點可看的東西。我不想我每次躺在床上時,這些該死的照片總是盯著我,行嗎?你懂嗎?」
我嚥了一口唾沫。「我不是想修好艾麗西婭的那張,我還不至於那麼笨……我只是覺得過一陣子你會覺得——」
「哦,天哪……」他轉過臉不看我,尖刻地說道,「別用心理治療那一套來對付我,去讀你那膚淺的八卦雜誌,或是幹些你不泡茶時幹的任何事情。」
我兩頰緋紅,看著他進入狹窄的走廊,我想都沒想就說道:「你沒必要總是表現得這麼讓人討厭。」
這句話在靜止的空氣中迴蕩。
輪椅停下來了。一段很長的時間過後,他慢慢地掉轉頭,這樣他能面對我,他的手放在細小的操縱桿上。
「什麼?」
我面對著他,心怦怦直跳。「你的朋友受到了這種不像話的待遇,很好,也許這是他們應得的。但是我一天又一天待在這裡只是想盡力做好我的工作。請不要像對待其他人那樣把我的生活也搞得一團糟,謝謝你。」
威爾的眼睛張大了一點。過了一會兒,他說:「要是我說我不想你在這兒呢?」
「不是你僱用的我,是你的母親。除非她告訴我,不再希望我留在這兒了,不然我會一直待在這裡。並不是因為我非常在乎你,或者喜歡這件愚蠢的工作,或是想以某種方式改變你的生活,而是因為我需要錢。行了嗎?我真的很需要錢。」
表面看來,威爾·特雷納的表情並沒有多大變化,不過我看到了他眼底的震驚,好像他還不習慣有人跟他唱反調。
噢,該死!我想,意識到我剛剛做的事情。這回我真的搞砸了。
但是他只是盯著我,見我沒有轉移目光,他吐了口氣,似乎是要說些不中聽的話。
「說得好,」他說道,轉動著輪椅,「把照片放在底層抽屜吧,好嗎?所有照片。」
隨著一陣低低的嗡嗡聲,他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