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就診

  被拽進一種全新的生活——至少算得上是被猛推進另一個人的生活,恨不得要把臉都貼在他們的窗戶邊——這種情形強迫一個人重新思考自己是誰,以及他人如何看待自己。

  對我父母來說,僅僅四個星期的時間,我就比以往變得更有意思。我現在是他們知曉另一世界的渠道。尤其是母親總會問我一些格蘭塔屋日常生活的問題,就像一個動物學家在仔細研究一個新的動物和它的棲息地。「特雷納夫人每頓飯都用亞麻餐巾嗎?」她會這麼問,或者「他們每天都像我們一樣吸塵打掃嗎?」又或者是「他們怎麼做土豆菜」。

  早上她送我出門時,總是千叮萬囑地讓我去查明他們用的衛生捲紙是什麼牌子的,他們的被單是不是滌棉混紡紗。大多數時候,我都不怎麼記得去查看,很是讓她失望。自從六歲時我告訴母親,有個同學的媽媽說話得體,她告誡我們不要在他們家的前廳玩兒,因為「我們會擾亂了塵土」後,我母親在內心就一直確信上流社會的人都養尊處優。

  當我回到家告訴他們,是的,狗確實被允許在廚房吃東西,或者,不對,他們不像母親那樣每天都擦洗台階時,她會撅起嘴來,斜眼看向父親,滿足地點點頭,就像剛剛確認了她心中的疑問,上層社會的人果然生活懶散。

  他們要依靠我的收入過活,而或許知道我不怎麼喜歡這份工作這個事實,讓我在家裡贏得了一點尊重。雖然這實際上並沒有改變多少——在父親那裡,這意味著他不再叫我「胖子」。在母親那裡,我回家時總會有一杯茶等著我。

  對於帕特里克和我妹妹來說,我還是一樣——仍是他們開玩笑的活靶、擁抱親吻時的對象、鬧脾氣時的出氣筒。我沒感到任何不同。我看起來還是一樣,在穿著打扮上,如特麗娜所說,就像在舊貨店裡參加了一場摔跤比賽。

  我不知道格蘭塔屋的人怎麼看我。威爾讓人難以捉摸,而對於內森,我懷疑我只是一長串被僱用的護理員中最近的一個。他足夠友好,但是有點超然,我感覺他不相信我會長久待在這裡。當我在大廳遇到特雷納先生時,他總是很禮貌地對我點點頭,偶爾他也問我今天的交通怎樣,我適應得是否還好。如果在另一個場合我被介紹給他,我不確定他能認出我。

  但是對特雷納夫人來說——哦,天哪——對特雷納夫人來說,我顯然是地球上最愚蠢、最沒有責任心的人。

  事情要從那些相框說起。這棟房子裡的任何東西都逃不過特雷納夫人的眼睛,我早該知道這些相框被打碎會算得上是次地震。她精確地查問我讓威爾一個人待了多長時間,是出於什麼原因,我多快把亂七八糟的東西清理好。她並沒有批評我——她教養太好,都不曾提高音量——但是對於我的回應她緩慢地眨著眼睛,小聲地「嗯——嗯」,這些都告訴了我一切。內森告訴我她是個地方法官時,我一點兒也不驚訝。

  她說下次最好不要讓威爾一個人待這麼長時間,不管情形有多尷尬,嗯?她說下次我除塵時最好不要把東西放得過於靠近邊緣,這樣它們就不會意外地被摔到地上,嗯?(她似乎願意相信這是個偶然事件)她讓我覺得我是個超級白痴。每次我剛把一個東西掉在地板上,或是正想辦法擰開爐灶的控制器時,她就剛好進門來。我揀好木柴從外面回來時,她剛好就站在門口,看起來有點惱火,好像我比實際上出去的時間長得多。

  奇怪的是,她這種態度比威爾的粗魯更讓我生氣。好幾次我都想直接問她,哪根筋不對。你說過你僱用我是看中了我的態度,並不考慮專業技能,我想說,那好,我來了,在要命的每一天裡都表現得生龍活虎,就像你要的那樣。那麼你到底想怎麼樣?

  但是這番話不適合對卡米拉·特雷納說。況且,我覺得那棟房子裡的任何人估計都沒直截了當地對另一個人說過話。

  「莉莉,上一個到這兒的女孩,可聰明了,能一次用那個鍋做兩道菜。」意味著你把事情弄得糟透了。

  「也許你想要杯茶,威爾。」實際上的意思是我不知道跟你說什麼好。

  「我還有些文件要處理。」意思是你太無禮了,我要離開房間了。

  說這些時她總是那副有些痛苦的表情,修長的手指在十字架的金鏈上來來回回滑動。她如此克制,如此壓抑,她讓我自己的母親看上去像是艾米·懷恩豪斯。我禮貌地笑笑,假裝我並未注意,繼續做我要做的事。

  或者至少,我這麼試過。

  「你想把胡蘿蔔偷偷放在我的叉子上嗎?」

  我瞥了眼盤子。我剛才一直在看電視節目中的那個女主持,盤算著我的頭髮要是染成她那個顏色會是什麼樣子。

  「啊,我沒有。」

  「你有。你把它們搗爛了摻在肉汁裡。我看到了。」

  我臉紅了。他是對的。我坐著給威爾餵飯,我們兩人都稀里糊塗地看著午間新聞。午餐是烤牛肉加土豆泥。他母親讓我在盤子裡放上三種蔬菜,即便他那天明確說過他不想吃蔬菜。我覺得我按照指示準備的每一頓飯都是營養完美均衡的。

  「你為什麼要偷偷放進胡蘿蔔讓我吃?」

  「我沒有。」

  「這麼說裡面沒有胡蘿蔔?」

  我盯著小小的柑橘片。「嗯……是這樣……」

  他皺著眉頭等待著。

  「嗯……我覺得多吃蔬菜對你有好處。」

  這樣做的部分原因是順從特雷納夫人,部分是出於習慣。我習慣餵托馬斯吃飯,我總是把蔬菜搗碎弄成汁,摻雜在土豆泥或是一點麵食裡。他每吃一口,我都覺得是一種勝利。

  「乾脆點說吧,你覺得一茶匙胡蘿蔔會改善我生活的品質?」

  他每次這樣問時我都不知所措,但是我已經學會不論威爾說什麼,做什麼,都不被他嚇倒。

  「我明白了,」我淡然地說道,「我下次不這樣了。」

  就在那時,不知為何,威爾·特雷納笑了起來。笑聲讓他呼吸急促,似乎完全出乎預料。

  「噢,天哪。」他搖了搖頭。

  我盯著他。

  「你他媽還在我的食物裡藏了些別的什麼東西,你是不是還要告訴我最好開通一條隧道,這樣火車先生可以運輸些糊狀甘藍菜到紅色血液車站來?」

  我考慮了一會兒,面無表情地說道:「不,我只跟叉子先生打交道,叉子先生看起來並不像一列火車。」

  幾個月前托馬斯非常堅定地告訴過我這話。

  「是我媽鼓動你這麼幹的?」

  「不是。注意,威爾,我很抱歉。我確實……事前沒能想一想。」

  「搞得好像那有什麼不尋常似的。」

  「好了,好了。我會把該死的胡蘿蔔去掉,如果它們讓你這麼煩心的話。」

  「不是該死的胡蘿蔔讓我煩心,而是把餐具叫做叉子先生和夫人的瘋女人,偷偷地把胡蘿蔔摻進我的食物讓我煩心。」

  「我是開玩笑。看著,我把胡蘿蔔除掉——」

  他轉過頭不看我。「我不想吃了,給我來杯茶就好。」我出門時他大聲叫住我,「可別偷偷放進密生西葫蘆。」

  我洗完碟子時,內森走了進來。「他今天心情不錯。」他說,我遞給他一杯茶。

  「是嗎?」我在廚房裡吃起三明治來。外面冷得厲害,並且這棟房子最近不像以前那麼讓人感覺不友好了。

  「他說你想毒死他。不過他說這話時——知道嗎——是開玩笑的口氣。」

  這個消息讓我感到莫名的高興。

  「是的……那麼……」我儘量隱藏住那絲高興,說道,「再給我點時間。」

  「他最近話也多了些。有好幾個星期他幾乎什麼都不說,但最近幾天他確實有興致聊會兒天。」

  我想起威爾告訴我要是我不停止吹該死的口哨,他會把我撞死。「我覺得他對閒聊的定義和我的不同。」

  「嗯,我們還聊了會兒板球。我想告訴你——」內森壓低了聲音,「——大概一個星期前特雷納夫人問我,你的表現是不是還行。我說我覺得你非常專業,不過我知道她想聽的不是這個,然後昨天她過來告訴我她聽見你們在笑。」

  我的思緒回到前一天晚上。「當時他在嘲笑我。」我說。我不知道香蒜醬是什麼,讓威爾覺得很搞笑。我告訴他晚餐是「放在綠色肉汁裡的麵食」。

  「啊,那個她並不在意。他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笑過了。」

  這是真的。威爾和我似乎找到了一種輕鬆的相處方式。他粗魯地對待我,偶爾我也會粗魯地予以還擊。他告訴我某事沒有做好,我就告訴他如果這件事真的對他很重要,他應該對我客氣點。他罵我,說我是背上的芒刺,我告訴他可以假裝背上沒有芒刺,看這個芒刺能給他造成多大的障礙。這樣做有點造作,不過似乎對我倆都有效。有人時刻準備著對他無理,牴觸他,或者告訴他他太可怕了,這有時對他甚至是一種寬慰。我感覺自從他出事後,每個人都小心翼翼地對待他——除了內森,威爾對內森有一種發自心底的尊敬,不管怎樣,內森都不為他那些尖銳的話語所動。內森就像一輛人形的裝甲車。

  「你剛才是說你是他大多數笑話的笑柄,是嗎?」

  我把杯子放進水槽。「我覺得那不是問題。」

  除了房子裡面的氛圍有所變化以外,還有一個重大的變化,威爾不再那麼頻繁地要求我讓他一個人待著。有幾個下午甚至問我是否願意留下來陪他看場電影。我並不在意看的電影是《終結者》——儘管《終結者》系列的電影我全看過——但是當他放映帶字幕的法國電影時,我快速看了一眼封套,告訴他我可能跳過不看了。

  「為什麼?」

  我聳了聳肩:「我不喜歡看帶字幕的電影。」

  「那就像是在說你不喜歡看有演員的電影。別傻了。你不喜歡的是什麼?一邊看電影要一邊看字幕嗎?」

  「我就是不太喜歡外國電影。」

  「《南方英雄》後所有的電影都是外國電影,難道你以為好萊塢是伯明翰郊區嗎?」

  「真是滑稽!」

  當我承認從未看過一部帶字幕的電影時,他簡直不能相信。不過晚上一向都是我父母掌管遙控器。帕特里克看外國電影的概率跟他建議我們上晚間的鉤針編織課程一樣大。離我們最近的鎮上的電影院只放映最新的槍戰片和浪漫喜劇片,裡面擠滿了穿著運動衣的孩子,他們總是大叫大嚷。鎮上人都很少去那兒。

  「你應該看一下這部電影,露易莎。事實上,我命令你看這部電影。」威爾把輪椅移動回來,衝著扶手椅點了點頭。「那兒,你就坐在那兒,放完你再離開。從沒看過一部外國電影,天哪。」他喃喃說道。

  這是部老電影,講的是一個駝背人繼承了法國鄉下的一棟房子的故事。威爾說電影是根據一部著名的小說改編的,不過我從未聽說過這本書。開頭的二十分鐘,我有點煩躁,字幕讓我煩心,想著要是告訴威爾我要去洗手間,他會不會發火。

  然後情況發生了變化。我不再覺得邊聽邊看字幕有多難了,我忘記了威爾吃藥的時間,也不去想特雷納夫人會不會覺得我玩忽職守。我為那個可憐的男人和他的家人感到焦慮,他們被無恥的鄰居耍弄。駝背男人死的時候,我無聲地啜泣起來,鼻涕流到了袖子上。

  「這麼說,」威爾出現在我旁邊,他詭秘地瞥了我一眼,「你一點兒都不喜歡這部電影。」

  我抬起頭,驚訝地發現外面天已經黑了。「現在你心滿意足了,是嗎?」我一邊伸手去拿紙巾盒一邊說道。

  「有點。我只是驚訝,你到了這麼一大把年紀——多大來著?」

  「二十六。」

  「二十六,還從沒看過帶字幕的電影。」他看著我擦乾淚水。

  我低頭看了一下紙巾,上面沒有染上睫毛膏。「我沒想到會這麼感人。」我咕噥道。

  「好啦。露易莎·克拉克,如果你不看電影,你都做些什麼呢?」

  我把紙巾揉成一團。「你想知道我不在這兒時都在幹些什麼?」

  「你不是說想要瞭解彼此嗎?那麼來吧,說些你的情況給我聽。」

  他這種談話方式,讓你永遠也搞不清他是不是在嘲弄你。我等待著對話的高潮。「為什麼?」我問道,「你怎麼突然有了興趣?」

  「噢,老天在上,你的社交生活又不是國家機密。」他看起來有點惱怒。

  「我說不上來……」我說,「我去酒吧喝點酒,看會兒電視,我去看我男朋友跑步。沒什麼特別的。」

  「你看你男朋友跑步?」

  「是的。」

  「但是你自己不跑。」

  「是的。我不是——」我瞅了眼胸部,「跑步的料。」

  這讓他笑了起來。

  「還有什麼?」

  「什麼叫『還有什麼』?」

  「愛好?旅行?你想去的地方?」

  他聽起來有點像我以前的就業指導老師。

  我想了想:「我沒什麼愛好。我讀點書。我喜歡衣服。」

  「真簡單。」他冷冷地說。

  「是你要問的。我不是一個有很多愛好的人。」我有些不可思議地為自己辯護起來,「我不做什麼事,行了嗎?我上班,然後回家。」

  「你住在哪兒?」

  「城堡的另一邊。倫費魯路。」

  他有些茫然。當然他會這樣。城堡兩邊很少有人際上的來往。「在雙向車道的外面,靠近麥當勞。」

  他點點頭,雖然我不確定他是否真的知道我說的那個地方。

  「節日裡呢?」

  「我去過西班牙,和帕特里克一起,我的男朋友,」我補充道,「我小的時候我們只去多塞特或是滕比,我姑母住在滕比。」

  「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

  「從你的生活中?」

  我眨了眨眼。「這個問題有點深奧,是吧?」

  「只要大致說一下就可以。我又不是要你對自己作精神分析。我不過就是問,你想要什麼?結婚?生幾個孩子?理想的職業?周遊世界?」

  接下來是長時間的沉默。

  在我說出這句話之前我就知道我的回答會讓他失望。「我不知道。我從沒想過這些。」

  星期五我們去了醫院。我很欣慰那天早上來上班之前我不知道威爾要看醫生,不然前一天我會整晚醒著為要開車送他去醫院而發愁。我會開車,是的。但是我說我會開車就跟我說我能講法語是一回事。是的,我參加了相關的考試並且過關了。可是我過關後,一次都不曾用過這項特別的技能。想到要把威爾和他的輪椅裝進改裝過的小貨車,還要安全地送他去另一個鎮,再安全地接回來,我的頭皮直髮麻。

  數週以來,我一直希望在工作時間我可以離開那棟房子一會兒。現在我願意做任何事,只要能讓我待在屋裡。我從一堆有關他的健康狀況的文件夾中找出他的診療卡——厚厚的活頁夾被分成「交通」、「保險」、「殘疾患者的生活」以及「與醫生的預約」四部分。我抓住卡,核查了一下今天確實是預約的見面時間。

  「你母親也去嗎?」

  「不。我看醫生時,她不去。」

  我沒法掩飾自己的驚訝,我原以為她會監督威爾治療的方方面面。

  「她以前是去的,」威爾說,「現在我們達成了新的協議。」

  「內森去嗎?」

  我跪在他前面。我太緊張了,他的部分午飯掉到了他的膝上,我徒勞地想擦去它們,他褲子上的一塊補丁濕透了。威爾什麼也沒說,除了告訴我不用道歉,但這對我的緊張於事無補。

  「為什麼?」

  「沒有原因。」我不想讓他知道我有多害怕。那天早上的大部分時間——我通常是用來做些清洗工作的——我讀了又讀升降椅的使用說明書,但我仍然擔心我要獨自負責將他升至空中兩英呎的那個時刻。

  「告訴我,克拉克,出什麼事了?」

  「沒事。我只是……我只是覺得第一次,如果有懂行的人在那兒,會更容易一些。」

  「剛好跟我形成對比。」他說道。

  「我不是那個意思。」

  「因為不能指望我瞭解關於我個人護理的一切嗎?」

  「你能操縱升降椅嗎?」我坦率地問道,「你能告訴我具體怎麼做,是嗎?」

  他看著我,打量了我一番。如果說他本來希望發生一場爭論的話,他現在貌似改變主意了。「非常好。是的,他會去。他會是個好幫手。並且要是他在那兒,你就不會這麼緊張了。」

  「我不緊張。」我抗議道。

  「顯而易見。」他低頭看了眼膝蓋,我仍然用布擦著。我把麵醬擦下去了,但是褲子濕透了。「那麼,我去的時候會像一個內急失禁的人吧?」

  「我還沒有弄完。」我插上吹風機,對著他的褲襠吹。

  熱風吹起他的褲子,他挑了挑眉。

  「是的,嗯,」我說道,「這也不是我在星期五下午想幹的事。」

  「你真的非常緊張,不是嗎?」

  我能感覺到他在端詳我。

  「噢,放輕鬆點,克拉克。我才是那個讓滾燙的空氣對著生殖器的人。」他對著轟鳴的吹風機說著。

  我沒有回應。

  「好啦,還能有什麼壞事發生——我在輪椅裡掛掉?」

  這聽起來有點傻,但是我不禁笑了。實際上是威爾在想方設法讓我好受一些。

  從外表看那輛車沒什麼不同,不過打開後車門後,從邊上垂下來一個斜坡,直接降到地面。內森在旁邊看著,我指引著威爾將他的外用輪椅(他有一個旅行專用的輪椅)停在斜坡正中間,檢查了電動鎖剎,然後啟動程序將他緩慢地吊到車裡。內森溜進另一個座位,幫他系好安全帶,固定好輪子。為了讓手不再顫抖,我鬆開手閘,慢慢地駛下車道,朝醫院開去。

  一離開家,威爾就有些沉默。外面很冷,出門之前內森和我給他裹上了圍巾,穿上了厚外套。他依然比往常沉悶得多,咬著牙關,身旁很大的空間反倒讓他顯得更小。每次我看向後視鏡(我常看向後視鏡——就算有內森在,我還是害怕他的輪椅會飛出去),他都望著窗外,表情讓人猜不透。甚至我好幾次剎車太猛時,他也只是抽搐了一下,等我調整好。

  到達醫院時,我渾身都是汗水。我繞著醫院停車場轉了三圈,不敢倒車,怕位置不夠大。我能感覺到車上的兩個男人有些不耐煩了。終於,我放低斜坡,內森幫威爾將輪椅落在柏油馬路上。

  「幹得好。」內森走出來時,拍了拍我的背說道。我很難相信這是事實。

  有些事情只有當你跟坐輪椅的人同行時才會注意到。第一件事是大部分的路面都非常糟糕,坑坑窪窪,凹凸不平。威爾轉動著輪椅,我緩慢地走在他身邊,我注意到每處高低不平的路都會讓他痛苦地顛簸幾下,他常常需要小心地轉向來避開潛在的障礙物。內森假裝沒有注意,但是我觀察到他也在看威爾。威爾面孔鐵青,表情堅毅。

  另一件事就是大部分的司機都不怎麼替別人著想,他們總是把車停在挖方旁,或是停得很緊密,沒有空間可以讓輪椅過馬路。我很震驚,有幾次都想在風擋雨刷上塞進一張紙條罵罵他們,但是內森和威爾似乎早就習慣了。內森找出了一塊適合過馬路的地方,我們兩人在威爾左右,終於過了馬路。

  自從離開家以後,威爾一個字都沒有說過。

  醫院是一棟明亮的低層樓房,接待處非常整潔,看起來更像是一個現代化的酒店,或是衛生健康組織。我留在原地,威爾告訴接待員他的名字,然後我跟隨他和內森向長廊那頭走去。內森背著一個巨大的背包,裡面裝著這次短暫的出行中威爾可能會用到的所有東西,從杯子到備用衣物,應有盡有。那天早上他當著我的面收拾的包裹,並詳細告訴我一切可能發生的事情。「好在我們並不是老要這麼做。」看到我驚駭的表情,他說。

  我沒有跟隨威爾進去看醫生。內森和我坐在診療室外面舒服的椅子上。那兒沒有醫院的那股味道,窗檯上的花瓶裡插著新鮮的花,不是什麼平常的花朵,而是具有異國情調的巨大花朵,我不知道名字,美妙地插在極少的泥土中。

  「他們在裡面做些什麼?」半小時後我問道。

  內森從書中抬起頭來:「這是他半年一次的檢查。」

  「什麼,看他有沒有好轉嗎?」

  內森放下書:「他不會有任何好轉。他是脊髓損傷。」

  「可是你給他做理療。」

  「那只有使他的身體狀況不惡化——阻止他萎縮、骨頭軟化、腿淤血——之類的作用。」

  他再開口時,語氣很柔和,似乎他認為他可能會讓我失望。「他不能再走路了,露易莎。那樣的情景只發生在好萊塢電影中。我們所做的一切就是讓他免除痛苦,保持他現有的所有動作。」

  「他配合你嗎?做理療?我建議的事,他似乎都不想做。」

  內森皺了皺鼻子:「他做理療,但我不認為他放了心思進去。我第一次來時,他決心很大。費很大心思做康復治療。但是過了一年,一點進展都沒有,我想他也覺得很難再相信這些有用吧。」

  「你覺得他應該繼續嘗試嗎?」

  內森盯著地板。「說實話,他是C5/6的四肢癱瘓。那意味著從這以下,都廢了……」他把手放在胸的上半部。「現在還沒有任何辦法應對脊椎損傷。」

  我盯著門,想起在冬天的陽光裡一路行駛過來的威爾的表情,想起在滑雪天春風滿面的那個男人。「可是各種各樣的醫學進展都在發生,對嗎?我是說……也許在某個地方……他們一直在努力解決這個問題。」

  「這是一家相當好的醫院。」他淡然地說道。

  「有句話不是說『有志者……』」

  內森看看我,目光又回到書上。「是的。」他說。

  三點差一刻的時候,在內森的建議下,我去買了杯咖啡。他說這種會面通常會持續一段時間,他會堅守陣地直到我回來。我在前台閒逛了一會兒,在報刊批發商那兒翻了翻雜誌,慢騰騰地吃著巧克力棒。

  如我所料,在找路回走廊時我迷路了,不得不問了幾個護士,其中兩個都不知道該怎麼走。當我到那兒時,手上的咖啡已經涼了,走廊是空的。再走近一點,我發現診療室的門半開著。我在外面猶豫了一會兒,耳朵裡一直是特雷納夫人的聲音,批評我扔下他。我又一次犯錯了。

  「三個月內我們會再見,特雷納先生,」一個聲音說道,「我改變了一下抗痙攣藥,測試結果一出來我們就給您打電話。也許週一。」

  我聽見了威爾的聲音。「我能從樓下藥房拿到這些藥嗎?」

  「是的。這兒。他們也可以給你更多這些藥。」

  一個女人的聲音。「我要把文件夾收起來嗎?」

  我意識到他們馬上要離開了。我敲了敲門,有人讓我進去。兩雙眼睛轉向我。

  「不好意思,」醫生從椅子上站起來說道,「我還以為是理療師。」

  「我是威爾的……助手。」我站在門邊說道。威爾朝前傾著,內森正幫他把襯衫拉下來。「不好意思——我以為你們都結束了。」

  「等我一分鐘,好嗎,露易莎?」威爾說道。

  我一邊說著對不起一邊退了出來,臉頰火熱。

  並非因為看到威爾袒露的身體,瘦骨嶙峋,傷痕纍纍,讓我吃驚;也不是因為醫生有些惱怒的表情,同樣的表情我從特雷納夫人那裡每天都見到——那種表情讓我意識到我仍是個超級白痴,即便我每小時的報酬升高了。

  不是這些,而是威爾手腕上那些烏青的紅線殘痕,那難以掩蓋的長長的鋸齒狀傷疤,不管內森有多快拉下威爾的襯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