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來得極其突然。我出門時還是一片明亮的藍天,不到半個小時,我身後的城堡就像蛋糕的粉飾,被一層厚厚的白色糖霜包裹。
我邁著沉重的步伐走上車道,腳被矇住了,腳指頭已經麻木,身體在過薄的中國絲綢外套裡面瑟瑟發抖。鐵灰色的天際,鵝毛般的大雪在飛旋,幾乎讓我看不清格蘭塔屋,也遮蔽了聲音,整個世界放慢到了不自然的速度。在整齊修剪過的樹籬那邊,小汽車緩慢行駛,行人們滑倒在道路上,發出尖叫。我拉住圍巾蓋住鼻子,真希望我穿著更合適的衣服,而不是芭蕾舞鞋和天鵝絨的超短連衣裙。
出乎意料的是,不是內森開的門,而是威爾的父親。
「他在床上,」他從門廊下看上來說道,「他不太好。我正在考慮要不要叫醫生。」
「內森在哪兒?」
「他上午請假了。湊巧了,剛好是今天。該死的中介護士來了又走了,一共才用了六秒。要是這雪一直下,我不知道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他聳聳肩,好像對這些事情無能為力,接著退回到走廊,顯然對於他不用再負責感到欣慰。「你知道他需要些什麼,是嗎?」他回過頭問道。
我脫下外套和鞋,我知道特雷納夫人在法院(在廚房裡的一本日記上她標記出來了),我把濕襪子拿到暖氣片上烤。清洗籃裡放著一雙威爾的襪子,我拿來穿上了。他的襪子穿在我腳上很大,有些滑稽,不過腳又乾又暖,真有在天堂的感覺。我叫威爾時,他沒有回應。過了一會兒我調好他的飲料,輕輕地敲了下門,在門邊四處看了看。微弱的光線下,我只能根據羽絨被撐起的形狀分辨出下面有人。他睡得很熟。
我向後退了一步,關上門,開始做我早上的那些活計。
在一間整潔有序的屋子裡,我母親似乎能獲得身體上的滿足。我做了一個月的清洗,仍然沒有感覺到那種吸引力。我想在我的生活中我會一直選擇讓別人幹這些活兒。
但是像今天這樣的日子,威爾只能待在床上,外面的世界好像也停止了,從配樓的這頭忙活到那一頭,也讓我感到一種冥想的快樂。除塵擦拭東西時,我一直帶著收音機,從一個房間到另一個房間,我把音響調得很小,免得吵到威爾。我不時伸頭到門邊,他睡著了,到一點時還沒有醒,讓我感到一絲憂慮。
我把木柴簍裝滿,外面的雪有好幾英吋深了。我又給威爾調了杯新鮮的飲料,然後敲門。這回我敲得很大聲。
「嗯。」他的聲音沙啞,貌似我吵醒他了。
「是我,露易莎。」他沒有再說話時,我說道,「我能進來嗎?」
「我又沒有在跳七面紗舞。」
房間很暗,窗簾還沒有拉開。我走進去,眼睛適應著光線。威爾一隻胳膊支在身前,似乎要支撐起自己。他有時很容易就會忘記他不能自己翻身。他的頭髮都豎立在一邊,羽絨被整齊地掖在他旁邊。溫暖而沒有清洗過的男人的味道充斥著整個房間——並不讓人討厭,只是作為工作日的開始,有點讓人驚愕。
「我能做些什麼?想喝飲料嗎?」
「我需要變換位置。」
我把飲料放在抽屜櫃上,走到床邊。「你……你想要我做什麼?」
他使勁嚥了一口口水,似乎很痛苦。「扶我起來幫我轉動方向,然後抬起床的後面。這兒……」他點頭示意我走得更近些。「把你的胳膊放在我的下面,抱住我的背往後拉。你坐在床上,這樣就不會拉傷你的後背。」
我不能假裝這一點都不怪異。我環住他,他的味道注入我的鼻孔,他溫暖的肌膚貼著我的。我不能離他更近了,不然就該咬住他的耳朵了。這個想法讓我覺得好笑,我竭力保持鎮定。
「怎麼了?」
「沒事。」我吸了口氣,扣住雙手,調整著我的位置,直到我覺得已經很安穩地抱住了他。他比我料想的更魁梧,也更重。然後,數到三下,我往後拉。
「天哪。」他呼喊道,倒在我肩上。
「怎麼了?」
「你的手真涼。」
「是的。好啦,要是你不介意起床看看,你會發現外面正在下雪。」
我半開玩笑地說。他T恤下面的肌膚火燙——巨大的熱量似乎來自他身體的深處。我調整著他的姿勢,讓他靠住枕頭,他輕輕地呻吟著,我儘可能地讓我的動作緩慢輕柔。他告訴我遙控裝置可以提起他的頭和肩。「不過,幅度別太大,」他喃喃道,「頭有點暈。」
我打開床頭燈,不理會他含糊的抗議,這樣我能看清他的臉。「威爾——你還好嗎?」我問了兩遍,他才回答我。
「不是我最好的一天。」
「需要止痛藥嗎?」
「嗯……藥效最強的那種。」
「來點撲熱息痛?」
他靠著冰涼的枕頭斜躺下去,嘆了口氣。
我把燒杯給他,看著他把藥吞下去。
「謝謝你。」喝完他說道,我突然感到很不安。
威爾從未對我表示過感謝。
他閉上雙眼,我站在門口看著他,他的胸脯起起伏伏,嘴巴微張著。他的呼吸急促,或許比其他時候更辛苦。我從未見過他離開輪椅,不知道這是不是跟他躺著受到的壓迫有關。
「出去吧。」他低聲說。
我離開了。
我讀了一會兒雜誌,屋外的雪下得很厚了,在窗檯上堆起了雪景。十二點半時母親給我發了條短信,告訴我父親的車在路上動不了了。「你回家時提前給我們打個電話。」她指示道。不知道她會做些什麼——給父親送去雪橇和聖伯納德狗嗎?
我聽了聽廣播裡的本地新聞,意外的暴風雪引發了高速公路上的交通阻塞、火車停運、學校暫時停課。我回到威爾的房間,又瞧著他。他臉色蒼白,兩頰上都閃著亮光。
「威爾?」我輕輕地叫道。
他沒有反應。
「威爾?」
我有些恐慌起來。我又大聲叫了他兩次,沒有回應。最後,我俯下身來。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明顯的動作,胸腔也沒有起伏。他的呼吸,我應該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我把臉緊靠近他的臉,看他是否在呼氣。我沒有感覺到,我伸出一隻手,輕輕地觸碰他的臉。
他縮了一下,眼睛突然睜開了,離我的眼睛只有一點點距離。
「對不起。」我說,往後退了退。
他眨了眨眼,環視了一下房間,似乎剛去了一個離家很遠的地方。
「我是露。」我不確定他能否認出我。
他的表情略帶惱怒。「我知道。」
「想喝點湯嗎?」
「不用了,謝謝。」他閉上了眼睛。
「要再來點止痛藥嗎?」
他的顴骨上微微閃著汗水的光澤。我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羽絨被又熱又濕,這讓我緊張起來。
「有什麼事情我可以做嗎?我是說,萬一內森不能趕到這兒來,怎麼辦?」
「沒有……我很好。」他低聲說,又閉上了眼睛。
我查看了一下小冊子,努力尋找是不是漏掉了什麼東西沒看。我打開醫用櫥櫃,橡膠手套盒和紗布盒,發現我一點兒都不知道我能拿它們做什麼。我打對講機想跟威爾的父親講話,但是電話鈴聲消失在空曠的屋子裡。我能聽到聲音在門外迴響。
我正準備給特雷納夫人打電話時,後門開了,內森走了進來,包裹得嚴嚴實實,羊毛圍巾和帽子幾乎遮住了他的頭。他帶來一股冷颼颼的空氣和一點雪。
「嘿。」他說道,抖落著靴子上的雪,「砰」的一聲關上門。
整棟房子宛若突然從夢幻的狀態中醒來。
「噢,謝天謝地,你來了,」我說,「他不太好。一整個上午都在睡覺,也沒喝什麼東西。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內森脫掉大衣。「我一路走來的,公交車停運了。」
他去查看威爾的情形,我去給他泡茶。
壺裡的水剛剛煮沸,他就又出現了。「他發燒了,」他說,「他這個樣子多久了?」
「整個早上。我確實覺得他發燙,但他說只想睡覺。」
「天哪。整個早上?你難道不知道他沒法調節自己的體溫嗎?」他從我旁邊擠過去,在醫用櫥櫃裡翻找起來。「抗生素,最強的那種。」他舉起一個瓶子,倒出一顆到杵臼裡,猛烈地把它碾碎。
我在他身後躲躲閃閃。「我給了他一顆撲熱息痛。」
「還不如給他一顆水果軟糖。」
「我不知道,沒人告訴過我,我把他裹好了。」
「就在那個該死的小冊子裡。聽著,威爾不像我們那麼出汗。事實上,他受傷的地方根本不出汗。這意味著如果他受了一點涼,他的溫度就會直線上升。去找把風扇。我們要開動風扇,把他的溫度降下來。再找一條濕毛巾過來,纏在他的脖子後面。只有等雪停了,我們才能叫到醫生。該死的中介護士,他們早上就該處理好的。」
內森比以往要惱怒。他甚至都不再跟我說話。
我跑去拿風扇。
幾乎花了四十分鐘,威爾的體溫才回到可接受的水平。在等待藥效極強的退燒藥見效的過程中,我在他的前額放了塊毛巾,按照內森吩咐的,也在他的頸後放了塊毛巾。我們脫去他的衣服,在他的胸口蓋上了一塊薄薄的棉被單,讓電扇對著它吹。除去了袖子,他胳膊上的疤痕清晰可見。我們都假裝視而不見。
威爾幾近沉默地忍受著這一切,用「是」或「不是」回答著內森的問題,聲音含糊,有時我都懷疑他是否知道他在說什麼。現在在燈下我能看清他,他看起來真的非常糟糕,我為沒能發現這一點感到極其難受。我不停地說著「對不起」,直到內森說我讓他很煩。
「好了,」他說道,「你需要仔細看我現在做的,有可能以後你要獨自做這些。」
我覺得我沒法反對,但是很難不覺得噁心,內森脫下威爾的睡褲,露出一截蒼白的肚皮,小心地除去他腹部旁邊小管子上的紗布,輕輕地清洗,更換敷料。他展示給我看怎麼更換床上的袋子,解釋給我聽,為什麼它通常都必須比威爾的身體位置低些。實際上我想的是我一會兒要拿著一袋溫熱的液體走出房間。我很高興威爾沒有在看我——不僅僅是怕他來些刻薄的話,而且是我見證了他部分的私密程序多多少少也會讓他有些尷尬。
「就這樣。」內森說。一小時以後,威爾躺在乾淨的棉被單上打起盹來,看起來即使不是完全好了,也不是那麼讓人恐慌的生病模樣了。
「讓他睡一會兒。不過兩小時後把他叫醒,一定要給他一杯合適的喝的。五點時再給他點退燒藥,行嗎?最後一小時他的體溫估計還會上升。」
我把所有的東西都記在一個記事簿上。我怕犯錯。
「今晚你需要重複我們剛剛做的。沒問題吧?」內森把自己包裹得像個粽子,走到雪地中。「讀讀那個小冊子,不要慌張。有什麼問題的話,儘管給我打電話,我會指點你一切的。要是真的有必要,我會再回來的。」
內森走後,我待在威爾的房間。我很擔心,不得不待在這裡。角落裡有一張舊皮椅,旁邊有一盞閱讀用的小燈,或許在威爾出事之前就存在。我蜷曲在上面,讀著從書櫃上抽出來的一本短篇小說集。
房間裡異常寧靜。透過窗簾的縫隙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一片銀裝素裹,平靜而美麗。屋內溫暖寂靜,只有微弱的滴答聲與暖氣的嘶嘶聲打斷著我的思緒。我讀著書,偶爾抬頭看看威爾睡得是否安穩,此前我的人生中還從未有過這樣的一個時刻,我只是靜坐著,什麼也不做。在我們家那樣的環境中長大,永無停歇的吸塵器,吵吵嚷嚷的電視機,你沒法習慣安靜。在極少的不開電視機的時候,父親會播放他的埃爾維斯老唱片,音量調到最大。「黃油麵包」茶館也是一個永遠充滿喧鬧和嘈雜談笑聲的地方。
這兒,我能聽到我的思想,我幾乎能聽到我的心跳。令我驚奇的是,我非常喜歡。
五點時,我的手機響了,提示我收到了一條短消息。威爾動了動,我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趕緊打開短信,希望聲音不要把他驚醒。
沒有火車了。你今晚能留下來過夜嗎?內森來不了。卡米拉·特雷納。
我想都沒想就回覆道:
沒問題。
我給父母打電話告訴他們今晚我要待在這裡,母親聽起來像是鬆了口氣。我告訴她他們會付費給我時,她欣喜若狂。
「你聽到了嗎,巴納德?」她說,半隻手摀住話筒,「她在那兒過夜,他們都付給她錢。」
我能聽見父親的驚嘆。「老天有眼。她找到了理想的職業。」
我給帕特里克發了條短信,告訴他我要留下來工作,晚一點我會給他打電話。幾秒鐘後就收到了他的回覆。
今晚越野在雪地上跑,是挪威一戰很好的練習!愛你的帕特里克。
居然有人會因為穿著背心和短褲在零度以下的天氣中慢跑而如此興奮,這讓我覺得不可思議。
威爾睡著了。我給自己做了點兒吃的,解凍了一點湯,以備他一會兒需要。我燒著炭火,要是他感覺好些了,可以去起居室。我又讀了一則短篇小說,回憶著是幾時我給自己買過書。小的時候我就喜歡看書,但是我不記得除了雜誌我還讀過什麼。特麗娜是正經讀者,讀書讓我覺得入侵了她的領地。我想起她和托馬斯要去大學,我仍然不知道這讓我高興還是沮喪——或者是兩者都有。
七點時內森打來了電話。我在這兒過夜似乎讓他感到寬慰。
「我找不到特雷納先生。我還撥了他的固定電話,但總是直接轉到答錄機。」
「哦,咳,他不在。」
「不在?」
想到整晚只有威爾和我在這棟房子裡,我下意識地感到一陣恐慌。我怕又犯下什麼大錯,有害威爾的健康。「那麼我要給特雷納夫人打電話嗎?」
電話的另一端是短暫的沉默。「別,最好不要。」
「但是——」
「聽著,露,特雷納夫人在鎮上過夜的時候,他常常——他常常去別的地方。」
花了一兩分鐘我才明白他的意思。
「哦。」
「你待在那裡就好了,就這樣。如果你確信威爾看起來好多了,明天一早我就趕過來。」
有些時間人們正常工作,也有些時間是虛度的,它悄悄流逝,離生活——真正的生活——似乎只有一步之遙。我看電視,吃東西,清理廚房,默默地在配樓裡四處遊蕩。最後,我又回到威爾的房間。
我關上門時他醒了,半抬起頭。「現在幾點了,克拉克?」他的聲音有些被枕頭矇住。
「八點一刻。」
他垂下頭,慢慢領會這一信息。「我能喝點飲料嗎?」
他的話語不再尖刻,似乎疾病終於讓他脆弱。我給了他一杯飲料,打開了床頭燈。我坐在他床頭,摸了摸他的額頭,就像小時候母親所做的那樣。還是有點熱,不過沒有之前那麼燙了。
「冰涼的手。」
「你之前為這個發過牢騷。」
「是嗎?」他聽起來真的很驚訝。
「喝點湯嗎?」
「不用了。」
「你感覺舒服嗎?」
我從不知道他有多麼不舒服,但是我覺得肯定比他表現出來的要嚴重。
「另一邊可能好點,幫我翻轉一下。我不需要坐起來。」
我爬上床儘可能輕地挪動他。他不再發出可怕的熱量,只是一個在被子裡待過一段時間的身體的正常溫度。
「還需要我做點什麼嗎?」
「你不用回家嗎?」
「沒關係的,」我說,「我在這裡過夜。」
屋外,最後一抹餘暉早就消失了。雪仍在下,在門廊燈的映照下,發出淡金色的、憂鬱的光芒。我們平靜地坐著,不發一言,看著雪花夢幻般地墜落下來。
「我能問你點兒事兒嗎?」最後我說道。他的手放在被單上面。它們看起來是如此平常、如此強勁,實際上卻如此無用,真讓人覺得怪異。
「想來你也會問。」
「到底發生了些什麼?」我一直打量著他手腕上的瘢疤,這是我沒法直接問的一個問題。
他睜開了眼睛。「我怎麼搞成這樣嗎?」
我點點頭,他又閉上了眼睛。「摩托車事故。不是我騎摩托車,我是一個無辜的行人。」
「我還以為是滑雪或是蹦極這類事情呢。」
「每個人都這麼想。這是上帝開的小小玩笑。當時我就在家門外過馬路,不是這個地方。」他說,「我在倫敦的家。」
我盯著他書架裡的書,常被翻閱的企鵝出版集團出版的平裝書中,有好多商業書:《公司法》《收購》,以及我不認識書名的書。
「沒有任何辦法能讓你繼續工作嗎?」
「沒有。不論公寓、假期、生活……我相信你見過我的前女友。」他話語中的停頓並不能掩蓋那份苦澀。「但顯然我應該表示感謝,因為有一段時間他們覺得我根本沒法活下來。」
「你恨嗎?我的意思是,住在這裡?」
「是的。」
「有辦法讓你再去倫敦生活嗎?」
「不像這樣的生活?沒有。」
「但是你的生活可以改善的,內森說對這種病痛的研究有不少進展。」
威爾又閉上了眼睛。
我等待著,調整了一下他的枕頭,理了理他身上的羽絨被。「對不起,」我坐得筆直地說,「我問了太多問題。需要我離開嗎?」
「不,再待一會兒。和我說說話。」他嚥了一下口水,眼睛又睜開了,目光落在我身上。他看起來疲倦極了。「說點高興的。」
我猶疑了一會兒,身體後仰,靠在他旁邊的枕頭上。我們坐在幾近昏暗的屋子裡,看著微微發光的雪花消失在黑暗的夜空。
「知道嗎……我過去對我爸爸說過,」我終於開口說道,「不過我要是告訴你他怎麼回應的,你會覺得我有神經病。」
「比我還神經?」
「每次我做噩夢、傷心,或是為什麼東西驚惶時,他會給我唱……」我開始笑起來,「噢……我不行。」
「繼續。」
「他會給我唱《莫拉霍恩克之歌》。」
「什麼?」
「《莫拉霍恩克之歌》,我以為每個人都知道這首歌。」
「相信我,克拉克,」他喃喃道,「我就是個莫拉霍恩克的童男。」
我深吸了一口氣,閉上我的眼睛開始唱:
我想住在莫拉霍恩克
我出生的地方方方方
彈奏我的舊班卓琴
琴音永不逝逝逝逝
「天哪。」
我又深吸了一口氣。
我把它拿到舊貨店
看他們能怎麼辦辦辦辦
他們說弦散了
沒有用了了了了
一陣短暫的沉默。
「你很神經,你們全家都很神經。」
「但是很有效。」
「你是個可怕的歌手。希望你爸爸好些。」
「我覺得你想說的是:『謝謝,克拉克小姐,這麼努力讓我開心。』」
「這跟我接受的大部分心理療法一樣有幫助。很好,克拉克,」他說,「告訴我點兒別的,不涉及唱歌的事情。」
我想了一會兒。
「嗯……好的,那麼……你注意到我前幾天穿的那雙鞋了嗎?」
「很難不注意到。」
「呵,關於我不尋常的鞋這件事,可以追溯到我三歲的時候。我媽媽給了我一雙青綠色亮閃閃的長筒靴——那時這種鞋很少見——孩子們通常只有綠色的,如果幸運的話有紅色的。她說從她把鞋拿回家的那天開始,我就拒絕脫下。一整個夏天,我穿著它們睡覺、洗澡、去托兒所。我最喜歡的就是亮閃閃的靴子和大黃蜂緊身褲。」
「大黃蜂緊身褲?」
「黑黃的條紋。」
「真棒啊。」
「你有點過分了啊。」
「嗯,是真的。聽起來有點噁心。」
「對你來說它們可能有點噁心,可是威爾·特雷納,不是所有的女孩子穿衣打扮都為了取悅男人。」
「胡說。」
「不,是真的。」
「女人們做任何事情,心裡都想著男人。每個人不論做什麼事,腦子裡都想著性。你沒讀過《紅皇后》嗎?」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坐在你的床頭唱《莫拉霍恩克之歌》,絕不是因為我想跟你上床。三歲的時候,我就是非常非常喜歡穿條紋褲子。」
隨著威爾的回應,我一整天的焦慮慢慢消失。我不再是獨自照料著一個可憐的四肢癱瘓的病人。我不過是坐在一個有點愛諷刺別人的傢伙旁邊,和他聊天。
「好了,亮閃閃的漂亮靴子後來怎麼樣了?」
「她把它們扔掉了。我患了腳氣。」
「真讓人高興。」
「她把緊身褲也扔了。」
「為什麼?」
「我再也沒有找到它,讓我很傷心。後來從未有一條褲子能再讓我那麼喜歡。他們不再做那樣的褲子了,或者即使他們做,對象也不是成年女人。」
「好怪啊。」
「噢,你儘管嘲笑好了。難道你從沒有那樣愛過什麼嗎?」
我現在幾乎看不見他了,房間籠罩在一片黑暗中。我本來可以打開頭頂的燈,但有什麼阻止了我。就在我意識到我剛剛說的話時,我就反悔了。
「當然,」他靜靜地說,「我有。」
我們講了好長時間的話,然後威爾打起盹來。我躺在那兒,看著他呼吸,不時想著如果他醒來,發現我正盯著他,盯著他過長的頭髮、疲憊的雙眼、散亂的鬍鬚,他會說些什麼。我一動不動,時間變得虛幻,我就像待在一座沒有時間的小島上。我是這棟屋子裡除他之外的唯一一個人,我仍然害怕離開他。
十一點剛過,我發現他又開始出汗,呼吸變得急促,我叫醒他讓他吃了點退燒藥。他沒有說話,除了低聲道謝。我更換了他的床單和枕頭套,他再次睡著時,我躺在離他一英呎遠的地方,過了很久,我也睡著了。
有人叫我的名字,我醒了。我在一間教室裡,趴在課桌上睡著了。老師敲著黑板,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名字。我知道我應該認真聽講,知道老師會把睡覺看做是搞破壞,但我就是沒法從課桌上抬起頭來。
「露易莎。」
「嗯。」
「露易莎。」
課桌挺軟。我睜開眼睛,那個詞就衝著我的頭頂傳過來,聲音很輕,卻極其嚴厲。露易莎。
我在床上。我眨了眨眼,讓眼睛聚焦,抬頭發現卡米拉·特雷納站在我旁邊。她穿著一件厚羊毛大衣,肩上挎著手提包。
「露易莎。」
我驀地直起身來。我旁邊,威爾仍在被子下沉睡,嘴微張著,手肘在身前彎曲成九十度。陽光透過窗戶滲進來:告訴我這是一個晴朗寒冷的早晨。
「嗯!啊?」
「你在幹什麼?」
我感覺我被人抓住正在做什麼不好的事。我揉了揉臉,想整理一下思緒。為什麼我會在這裡?我該對她說什麼?
「你在威爾的床上做什麼?」
「威爾……」我平靜地說道,「威爾不太舒服……我只是覺得我可以照看——」
「你是什麼意思,他不舒服?走,到大廳去。」她大步走出房間,顯然等著我跟上去。
我跟隨著她的腳步,順便整理了一下衣服。我有種可怕的感覺,我的妝肯定抹得滿臉都是。
她關上了威爾臥室的門。
我站在她面前,邊整理思緒邊理了理頭髮。「威爾發燒了。內森來的時候幫他降溫了,但是我不太清楚怎麼調節他的溫度,我想留神看守著他……他說我應該注意照看他……」我的聲音有些沙啞,說話斷斷續續。我不能完全確定把話說清楚了。
「你為什麼不給我打電話?如果他生病,你應該立馬給我打電話,或者給特雷納先生打電話。」
我的神經元似乎突然連接在了一起。特雷納先生。噢,上帝。我看了一眼時鐘。現在是八點差一刻。
「我沒有……內森似乎……」
「看,露易莎,這又不是什麼難事。如果威爾病到要你睡在他的房間,那麼你早就該聯繫我。」
「是的。」
我眨了眨眼,盯著地面。
「我搞不懂為什麼你沒有打電話。你有沒有試著打給特雷納先生?」
內森說過什麼都不要提。
「我——」
就在那時,配樓的門開了,特雷納先生站在那兒,胳膊下夾著一份報紙。「你回來了!」他一邊對他的妻子說道,一邊從肩上拂去雪花。「我剛剛費了好大勁兒去買了份報紙和一些牛奶。路上太危險了。為了避開冰地,我不得不繞遠路去漢斯福德街角。」
她看著他,我不知道她是否留意到他穿著跟前一天一樣的襯衣和外套。
「你知道昨晚威爾病了嗎?」
他直視我。我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腳,我還從沒這麼不自在過。
「你給我打過電話嗎,露易莎?很抱歉——我沒有聽到。我懷疑對講機壞了,最近好幾次我都錯過電話了。昨晚我自己也不太舒服,一上床就昏昏入睡了。」
我還穿著威爾的襪子。我看著它們,不知道特雷納夫人會不會因為這個又批評我。
不過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我路上摺騰了好一陣子才回到家。我想……我還是讓你留下來處理。不過如果這樣的事情再發生,你一定要馬上給我打電話。你明白嗎?」
我不想看特雷納先生。「好的。」我說,然後走進了廚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