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理髮

  一夜之間春天就來了,冬天就像一個不待見的客人,穿上外套突然消失了,不辭而別。到處綠意盎然、生機勃勃,道路沐浴在淡淡的陽光中,空氣宜人,瀰漫著花香和溫暖的氣息,鳥兒也唱起繾綣的歌。

  這些我都沒有留意。前一晚我一直待在帕特里克的房子裡。因為他加強了訓練,一週以來這是我第一次見他。他在浴室待了四十分鐘,泡掉了半包浴鹽,筋疲力盡,懶得跟我說話。我撫摸著他的肩,很難得地挑逗他,他低聲說他真的太累了,他的手抖動著似乎要把我推開。四個小時後,我還沒有睡著,滿腹牢騷地盯著天花板。

  我是在海爾斯博唯一的美髮廳「尖端」實習時——這是我在茶館外做過的唯一一份工作——和帕特里克認識的。他進來時,老闆薩曼塔剛好很忙,我便湊上了數,給他理了髮,他後來形容說那不僅是他理過的最糟的髮型,而且是人類歷史上最糟糕的髮型。三個月後,意識到無聊時喜歡擺弄我自己的頭髮並不意味著我適合去幫別人理髮,我離開了,找到了與弗蘭克共事的茶館工作。

  我們開始約會時,帕特里克做著銷售工作,他最喜歡的東西排序如下:啤酒、車庫巧克力、談論運動和性(做愛,不是談)。對我們倆來說,一個完美的晚上就包括這四項。他長相普通,談不上帥,屁股比我的還大,但我喜歡。我喜歡他的穩健,我沉醉於緊緊環抱住他的那種感覺。他父親去世了,我欣賞他對待他母親的那種方式:保護有加又關懷備至。他的四個兄弟姊妹都喜歡沃爾頓家族,他們看起來真的喜歡彼此。我們第一次約會的時候,一個細小的聲音在我心裡說:這個男人永遠不會傷害你。七年以來,他也從未做過任何事情,讓我懷疑這點。

  然後,他跑起馬拉松來。

  我緊貼住他時,他的腹部不再有反應,堅硬無情,像鋼板;他動不動就拉起襯衣,用肚子撞擊東西,來證明它有多堅硬。他的臉扁平,由於長期進行戶外活動曬得黝黑。他的大腿很結實,就其本身而言非常性感,如果他想做愛的話。但是我們已經減少到一個月大約兩次了,我不想問原因。

  似乎他越強健,就越為自己的身材著迷,就越發對我的身體不感興趣。我問了他好幾次他是不是不再喜歡我了,他的回答又似乎很肯定。「你棒極了,」他會這麼說,「我只是累得快散架了。無論如何,我不希望你減肥。俱樂部的女孩——讓她們都穿著比基尼站在一起,也找不出一個豐滿的。」我想問他究竟是如何得出這個結論的,但大致說來,他這樣說很讓人高興,我也就不再問了。

  我想對他做的事情表示興趣,我也確實這麼做了。我參加鐵人三項俱樂部晚上的聚會,我試著跟其他女孩聊天。但我很快就覺察到自己是個異類——他們沒有我這樣的女朋友——俱樂部的其他人要麼單身,要麼跟同樣身材傲人的人交往。那些情侶在訓練中互相推搡,商量著週末的跑步計畫,錢包裡放著兩人手牽手完成鐵人三項的照片,並沾沾自喜地對照集體獎牌。真是難以言說。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可抱怨的,」當我告訴我妹妹時,她說,「自從我有了托馬斯,我才做過一次愛。」

  「什麼?和誰?」

  「噢,一個進店裡來買手扎花束的傢伙,」她說,「我只是想確認一下我還有這個能力。」

  我驚訝得張口結舌。「噢,別這副表情。不是在工作時間,況且那些是葬禮用花,如果是給他老婆的,我肯定碰都不碰他一下。」

  我不是什麼性慾狂——畢竟我們在一起有一段時間了,只不過我性格中執拗的那一面讓我懷疑起自己的吸引力來。

  帕特里克從不介意我著裝「有創造力」,他是這麼說的。但要是他不全然坦誠呢?帕特里克的工作,他整個的社交生活現在都以控制肉體為主要內容——馴服它、減少它、磨煉它。要是面對那些結實的能穿運動服的小臀部,我的身體是否突然變得有所欠缺呢?要是我的身體曲線——我總是以為會激起人愉快的性感——在他挑剔的眼光看來,變得軟綿綿了呢?

  特雷納夫人進來時,我腦子裡還縈繞著這些思緒。她幾乎是用命令的口氣讓威爾和我去外面。「我讓清潔工來搞一個特別的新春大掃除,他們在這裡忙上忙下時,也許你們可以享受一下好天氣。」

  威爾與我目光交匯,他微揚了一下眉毛。「這不是個要求,是嗎,媽媽?」

  「我不過覺得呼吸點新鮮空氣對你有好處,」她說,「坡道已經弄好。露易莎,興許你可以端杯茶過去。」

  這並不是個不可理喻的建議。花園很漂亮,似乎隨著溫度的稍微提升,一切事物都更綠了一些。水仙花不知道從哪兒冒了出來,黃色的球莖暗示著即將開花。褐色的樹枝上迸出了綠芽,多年生植物從黑色而黏結的泥土中使勁探出頭來。我打開門,我們到了戶外,威爾把輪椅停在了約克石板路上。他示意我坐到放上了墊子的鑄鐵長椅上,我在那兒坐了一會兒,我們置身於淡淡的陽光下,聽著麻雀在樹籬間嘰嘰喳喳鳴叫。

  「你怎麼了?」

  「你說什麼呢?」

  「你很安靜。」

  「你說過希望我安靜一點。」

  「不是這麼安靜,你這樣讓我擔心。」

  「我很好。」我說。然後我接著說,「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是我男朋友的事情。」

  「哈,」他說道,「跑步男。」

  我睜開眼睛,想看看他是不是在嘲笑我。

  「出什麼事了?」他說,「來,告訴威爾叔叔。」

  「不。」

  「我媽會讓那些清潔工像瘋子一樣跑來跑去,至少還要再幹上一個小時,你總得說點什麼。」

  我坐直身體,轉過頭來面對他。他的家用輪椅上有一個控制鈕,可以抬高他的座位,這樣他跟人講話時,與別人的頭部平齊。他不常用這個功能,因為這老讓他眩暈,不過他現在用了。我要仰視他才行。

  我緊了緊外套,眯眼看向他。「那麼,你想瞭解什麼?」

  「你們倆在一起多久了?」他問。

  「六年多一點。」

  他看起來很驚訝。「那可是一段相當長的時間。」

  「是啊,」我說,「確實如此。」

  我彎下身,理了理他腳下的一小塊地毯。陽光給人一種錯覺——實際給的比承諾的少多了。我想起帕特里克,今早六點半他就起床晨跑。也許我也應該開始跑步,這樣我們就能成為穿萊卡運動服中的一對。也許我應該買有褶邊的內衣,並且在網上蒐羅一點做愛技巧。可我知道哪一件我都不會真正去做。

  「他是做什麼的?」

  「他是個私人教員。」

  「所以跑步?」

  「所以跑步。」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要是讓你為難,就用三個詞來形容一下好了。」

  我想了想。「積極、忠誠、著魔於身體脂肪比率。」

  「那這可不止三個詞。」

  「超出的部分白送。那麼她呢?」

  「誰?」

  「艾麗西婭?」像之前他看我那樣,我直勾勾地看著他。他深吸了一口氣,抬頭看向高大的梧桐樹。他的頭髮垂到眼旁,我真想幫他捋到一邊。

  「漂亮、性感、難伺候,極其沒有安全感。」

  「有什麼東西讓她不放心呢?」我還來不及過腦子,話就出口了。

  他看起來有些頑皮。「你可能會奇怪,」他說,「像麗莎這樣的女孩幹什麼都靠自己的臉蛋,除此之外,一無所有。我這麼說可能有點不公平。她整理東西挺在行的,衣服啊,內室啊,她總能把它們整得漂漂亮亮。」

  我強忍住嘴邊的話:任誰都能把東西弄得漂漂亮亮,如果他們有個鑽石礦錢包。

  「她只消在房間裡移動幾件物品,看起來就會截然不同。我一直都搞不清她怎麼做到的。」他朝著房間點了點頭,「我剛搬進來時,就是她佈置的配樓。」

  我回想著設計得無懈可擊的起居室,突然發現我對起居室的喜愛不像以前那麼純粹了。

  「你和她在一起多長時間?」

  「八九個月。」

  「不算長。」

  「對我來說夠長了。」

  「你們怎麼認識的?」

  「晚宴上。一個超級可怕的宴會。你呢?」

  「理髮店。我是理髮師,他是我的客人。」

  「哈,你是他週末的意外禮物。」

  我肯定是一副若有所失的表情,因為他搖了搖頭,溫和地說道:「別介意。」

  吸塵器乏味的嗡嗡響聲從屋內傳來。保潔公司來了四個女人,都穿著相同的便服。配樓那麼小,不知道有些什麼東西可以讓她們鼓搗兩個小時。

  「你想她嗎?」

  她們在說話。有人開了窗,不時有笑聲透過窗戶傳入稀薄的空氣中。

  威爾像是在瞧著遠處的什麼東西。「過去常想,」他轉頭看著我,聲音中不帶感情,「現在我覺得她和魯珀特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點點頭。「他們會有一場荒唐可笑的婚禮,生一兩個孩子,像你上次說的那樣,在鄉下買個房子,然後不出五年他就會跟他的秘書上床。」

  「沒準你說得沒錯。」

  這個主題讓我激動。「她會一直對他頗有微詞,卻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她會在糟糕透頂的宴會上對他牢騷滿腹,讓他們的朋友都窘迫不已。他還不敢離婚,因為付不起贍養費。」

  威爾轉頭看著我。

  「他們每六個星期才做一次愛,他喜歡他的孩子們,但在照顧孩子上屁事都不幹。她會有完美絕倫的頭髮,但是臉卻像這樣凹陷下去——」我癟了癟嘴,「因為她從來口不對心。她或許會瘋狂地練習起普拉提[20],買隻狗或者一匹馬,迷戀上她的騎馬教練。過了四十歲,他會開始跑步,買輛哈雷摩托車,她會嗤之以鼻。他每天上班,看著辦公室的那些年輕小夥子,週末被小夥子們拖到酒吧裡聽他們高談闊論,或者看他們興高采烈地遊玩,然後覺得有點莫名,所以——他永遠也沒法搞清到底他怎麼——會陷入這個圈套。」

  我轉過頭。

  威爾正盯著我。

  「不好意思,」過了一會兒我說,「我也不大清楚怎麼會說這些。」

  「我有些為跑步男感到一絲絲難過了。」

  「噢,不是因為他,」我說,「是因為在茶館工作太多年了。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熟悉人們的行為模式。事情的進展會讓人感到驚訝。」

  「這就是你至今沒有結婚的原因嗎?」

  我眨了眨眼,「我想是吧。」

  我不想說其實我從未被求婚。

  聽起來好像我們沒做什麼事。但事實上,和威爾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會有些細微的差別——依他當日的心情來定,關鍵是他那天的痛苦程度。有時候我一來,就能從他緊閉的牙關看出他不想跟我說話——也不想跟其他人說話。注意到這一點後,我就會在配樓裡忙活,揣測著他會有些什麼需求,這樣一來,就不用因尋問他而打擾到他了。

  各種各樣的事情都會讓他疼痛。一般的疼痛源自肌肉損失——能支撐住他身體的肌肉少了太多,儘管內森在理療上盡了最大努力。還有肩痛、消化問題引發的胃痛,膀胱感染引發的疼痛——顯而易見無法避免,儘管每個人都用了全力。還有治療早期他像塞薄荷糖那樣服用了過多的止痛藥,引發了胃潰瘍。

  用同一個部位坐了太久後,他還會患上褥瘡。好幾次威爾都只能臥床休息,讓其自行康復,但是他討厭俯臥在床。他會躺在那兒聽收音機,眼裡閃爍著勉強壓抑住的憤怒。威爾還會頭疼——我想是他的憤怒和沮喪帶來的副作用。他有無限的精力,卻無處發洩,這些總要在某個地方顯露出來。

  最讓他虛弱無力的是他手腳的燒灼感:綿綿不絕、起伏跌宕,讓他沒法集中精神。我會準備一碗冷水,浸泡它們,或者在它們周圍裹上冰冷的法蘭絨,希望能緩解他的不適。他下巴處的青筋時隱時現。偶爾,他看上去會很游離,似乎他能克服這種感覺的唯一方法就是靈魂出竅。對於威爾身體上的需求,我覺得天經地義。在他不能使用它們、感覺到它們時,手腳卻給他帶來莫大的不適,實在是有失公平。

  儘管如此,威爾並沒有抱怨,也正因此,我花了好幾個星期才瞭解到他承受了這麼多。現在,我可以理解他眼周不自然的表情,他的緘默,他想退縮到皮囊之內的樣子。他只會簡單地問一下:「能給我拿點冷水嗎,露易莎?」或是「我想該用點止痛藥了」。有時他痛到臉都濾出了顏色,變為蒼白的油灰色,這種時候最糟糕。

  不過在其他時候我們彼此處得很不錯。我跟他說話時,他並不像剛開始那樣非常生氣。今天看上去是一個沒有痛苦的日子。特雷納夫人出來告訴我們清潔工人還有二十分鐘才能弄完,我給我和威爾各調製了一杯飲料,繞著花園緩慢地散了會兒步,威爾沿著小路往前,我的緞子舞鞋在濕草中顏色顯得更深了。

  「你真會挑鞋。」威爾說道。

  鞋是翠綠色的,我在舊貨店淘到的。帕特里克說穿上這雙鞋讓我看起來像個人妖。

  「知道嗎?你在穿衣打扮上跟這兒的人一點都不像,我很期待看到你的下一套服裝會是怎樣瘋狂的組合。」

  「那麼『這兒的人』都怎麼穿衣?」

  他往左邊偏了偏,避開路上的一根小樹枝。「羊毛。要是我媽那樣的女人,就會穿耶格爾純毛料服裝或是惠斯特斯牌的。」他看著我繼續說,「你這喜歡奇裝異服的品位是從哪兒來的?你在別的地方住過嗎?」

  「沒有。」

  「什麼,你只在這裡住過?你在哪裡工作過?」

  「就這個地方。」我轉過身看著他,雙臂交叉放在胸前,擺出防禦的姿勢。「有什麼奇怪的嗎?」

  「鎮子就這麼點大,讓人沉悶,就這個城堡。」我們在小路上停了下來,看著城堡,它就豎立在遠方不可思議的圓頂狀的山上,像一個孩子的畫作那樣自然完美。「當人們厭倦了一切,或是對別的地方不再有憧憬時,很適合到這個地方引退。」

  「謝謝。」

  「它本身沒有任何錯。但是……天哪,它沒有一丁點兒活力,不是嗎?看不到什麼理想,也沒有有趣的人、有意思的機會。如果旅遊用品商店開始賣一種不同視圖的小鐵道圖像餐具墊,這兒的人們都會認為是離經叛道。」

  我不禁笑了起來。前一週本地報紙有篇文章講的就是這個話題。

  「克拉克,你二十六歲了。你應該走出去,說這個世界是屬於你的,到酒吧闖點禍,向那些詭計多端的男人賣弄一下你奇怪的衣服……」

  「我在這兒活得很開心。」我說。

  「見鬼,你不應該這樣的。」

  「你喜歡告訴別人他們應該做什麼,是嗎?」

  「只在我知道我沒錯的時候,」他說,「能幫我調整一下我的飲料嗎?我不大夠得著了。」

  我把他的麥稈擰彎,讓他更容易夠到飲料。他喝飲料時我在一旁等待,些微的寒意讓他的耳根變紅了。

  他扮了個鬼臉。「天哪,一個泡茶為生的女孩,居然泡了這麼一杯糟糕透頂的茶。」

  「你喝紅茶喝慣了,」我說,「就是有煙燻味的小葉紅茶和藥草那類東西。」

  「紅茶!」他差點哽住,「就算那樣,也比這杯樓梯清漆好。天哪,看你能不能忍受一勺。」

  「所以我泡個茶也泡錯了。」我坐在他前面的長椅上。「不管我說什麼話,做什麼事,你總是有意見,你說這些時還總是理直氣壯,但是別人卻沒法發表他的看法。」

  「繼續,露易莎·克拉克。給出你的意見。」

  「對你的意見?」

  他誇張地嘆了口氣。「我有得選擇嗎?」

  「你可以剪剪你的頭髮,現在你看起來像個流浪漢。」

  「你說話的語氣真像我媽。」

  「哎呀,你真的看起來十分糟糕,至少你可以刮刮臉。難道你臉上的毛髮不癢嗎?」

  他斜眼看了看我。

  「是的,怎麼會不癢呢?我就知道。很好——今天下午我就把它們都刮掉。」

  「啊呀,別。」

  「要刮。你詢問我的建議,這就是我的回答。你什麼都不用做。」

  「要是我說『不』呢?」

  「無論如何我都會做,要是它再長長一點,我都能從裡面撈點食物出來了。坦白說,要是發生那種事,我可要控告你,在工作場所容貌不整。」

  他笑了,像是我把他逗樂了。聽起來有點讓人難過,威爾很少笑,能讓他笑讓我驕傲得有些輕飄飄。

  「這兒,克拉克,」他說,「幫我個忙吧。」

  「怎麼了?」

  「幫我抓下我的耳朵,快把我逼瘋了。」

  「要是我幫你的忙,你允許我幫你剪頭髮嗎?只稍微修剪一下。」

  「不要得寸進尺。」

  「噓。可別讓我緊張,我剪刀用得可不利索。」

  我在浴室櫥櫃裡找到了剃刀和一些剃鬚膏,它們被緊緊地塞在濕巾和藥棉袋後面,看上去有段時間沒用了。我讓他來到浴室,在水池裡注滿溫水,讓他的頭稍稍靠後地傾斜一點,然後在他的下巴上放上一塊熱法蘭絨毛巾。

  「這是什麼?你要弄個理髮店嗎?要法蘭絨毛巾做什麼?」

  「我不知道,」我承認道,「電影裡都是這麼幹的。有人生孩子時,就會用到熱水和毛巾。」

  我看不見他的嘴,不過他的眼睛閃著歡樂的光彩。我想要他一直這樣快樂——擺脫掉焦慮不安和小心戒備的神色。我說廢話,我講笑話,我開始哼歌,我想盡所有辦法延長這一刻。

  我捲起袖子,往他的下巴上涂剃鬚膏,一直塗到他的耳朵。接著我猶豫了一下,開始刮他的下巴。「這會兒正好告訴你,我以前只這麼刮過腿毛。」

  他閉上了雙眼,靠穩在輪椅上。我用刀片輕輕地刮著他的皮膚,只聽得到我在裝滿水的盆子裡清洗剃刀濺起的水花聲。我默不作聲地工作著,同時觀察威爾的臉,他嘴角的線條比他實際的年紀過早地溝壑縱橫。我捋平他臉邊的頭髮,看到了縫針留下的痕跡,也許是事故留下的。我看到了他一夜夜失眠而形成的淡紫色眼袋,訴說著無聲痛苦的額頭間的皺紋。他的肌膚散發出一陣溫暖的芳香——剃鬚膏的香氣。威爾所特有的剃鬚膏,不顯眼卻昂貴。他的臉露了出來,這樣的一張臉必定能輕易俘獲艾麗西婭那樣的女孩的心。

  我小心而緩慢地忙前忙後,他看起來很平靜,讓我很受鼓舞。想到人們僅為檢查或治療才碰觸威爾,我讓我的手指輕輕地落在他的肌膚上,讓我的動作儘量跟內森和醫生那種不帶感情的輕快動作區別開來。

  給威爾刮鬍子是件有些怪異的私密事情,我原以為他的輪椅會是一個障礙:他的殘疾會將任何種類的慾望排除在外。不可思議的是,事情並不是那樣。和他挨得如此近,感覺到指尖下面他的肌膚繃緊,呼進他吐出來的氣息,跟他的臉只相隔幾英吋,這樣的情境很難不讓人內心蕩漾。進展到他的另一隻耳朵時,我開始覺得彆扭,好像我已經越過了隱形線。

  也許威爾能讀懂我的手接觸他肌膚的力道的細微差別,也許他更擅長辨別周圍人的情緒。他睜開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我。

  一陣短暫的停頓之後,他一本正經地說:「請別告訴我你刮掉了我的眉毛。」

  「就刮了一條。」我說。我洗了洗剃刀,期待轉過身時我臉上的紅暈已經退去。「好了,」末了,我說道,「行了嗎?內森一會兒來嗎?」

  「我的頭髮呢?」他說。

  「你真的想讓我來剪?」

  「你乾脆也剪了啊。」

  「我還以為你不信任我。」

  他盡他所能地聳了聳肩,這是他的肩能做的小動作。「如果能讓你好幾個星期不對我唉聲嘆氣,這點小小代價還是合算的。」

  「噢,我的天哪,你媽媽一定會很高興。」我說,擦去一抹零星的剃鬚膏。

  「是啊,那我們動工吧。」

  我們在起居室理髮。我生起火,放上了一部電影——一部美國恐怖片——然後在他的肩頭圍上一條毛巾。我提醒威爾我有點生疏了,又趕忙加上一句,說無論如何都不會比現在更糟糕。

  「謝謝補充。」他說。

  我開始忙活起來,我的手指在他的頭髮間滑動,我盡全力回想之前學過的基本技能。威爾看著電影,看上去既放鬆又心滿意足。他不時告訴我有關那部電影的一些事情——主演還演過什麼電影啊,他最初看這部電影是在哪裡啊——我含含糊糊地表示著興趣(就像托馬斯展示給我看他的玩具時那樣),我的注意力實際上全部集中在不弄糟他的頭髮上。我把他最亂的一部分頭髮剪掉,然後轉到他面前看他的樣子。

  「好了?」威爾將影碟暫停。

  我直起身。「看你的臉看得這麼清楚,有點不知所措。」

  「感覺好冷。」他說道。他的頭從左邊移動到右邊,似乎在體驗全新的感受。

  「堅持住,」我說道,「我去拿兩面鏡子過來,這樣你就能真正看到了。不過別動,還有點地方要收拾一下,也許要割去一隻耳朵哦。」

  我進到臥室,在他的抽屜中翻翻揀揀,尋找一面小鏡子。我聽見開門的聲音,有兩個人踩著輕快的步伐進來了。特雷納夫人焦急地嚷道:

  「喬治娜,不要。」

  起居室的門被扭開了,我抓住鏡子跑出臥室,我可不想被逮到又不在。特雷納夫人站在起居室門口,摀住嘴,顯然親歷了她不曾見過的衝撞。

  「你是我見過的最自私的男人!」一個年輕女人吼道,「威爾,我真不敢相信。你本來就自私,現在變本加厲。」

  「喬治娜。」我走近時特雷納夫人瞟了我一眼。「不要這樣。」

  我走到她身後。威爾肩頭裹著毛巾,輪椅上是一縷縷柔軟的褐色頭髮,正對著一個年輕女孩。她有一頭長長的黑髮,在腦後胡亂編成了一個結。她皮膚黝黑,穿著價格不菲的仿舊磨損牛仔褲和小羊皮靴子。跟艾麗西婭一樣,她漂亮端正,牙齒像牙膏廣告中的人一樣驚人地白。她氣得臉色發紫,朝著他嘆道:「我不能相信,我不能相信你居然想要那樣。你是怎麼——」

  「求你了,喬治娜。」特雷納夫人的嗓音陡然提高,「現在不是時候。」

  威爾面無表情,直勾勾地盯著前面某個看不見的點。

  「嗯……威爾,需要我做點什麼嗎?」我輕聲地說。

  「你是誰?」她突然轉過身來,眼睛裡噙滿了淚水。

  「喬治娜,」威爾說,「這是露易莎·克拉克,我僱用的陪護,在理髮上極其有創新力。露易莎,這是我妹妹,喬治娜。看來她從澳大利亞飛來就是為了衝我大喊大叫。」

  「別打馬虎眼兒,」喬治娜說,「媽媽都告訴我了,她什麼都告訴我了。」

  大家都一動不動。

  「需要我離開一會兒嗎?」我說。

  「那樣最好不過。」特雷納夫人放在沙發扶手上的指節發白。

  我溜出房間。

  「露易莎,這會兒你剛好可以午休。」

  看來今天要待在公車汽車候車亭了。我從廚房抓過三明治,穿上外套,出發上了車道。

  離開時,我聽見喬治娜·特雷納拉高的嗓音:「你想過嗎,威爾?不管你信不信,這都不僅僅只是你的事情。」

  準確來說,半個小時以後我回來了,房間裡悄無聲息。內森在廚房水池裡清洗一隻杯子。

  他轉過身看見了我。「你怎麼樣?」

  「她走了嗎?」

  「誰?」

  「那個妹妹。」

  他向身後瞥了一眼。「啊,你說的是誰?是的,她走了。我到這兒時,她把車開得飛快地走了。家庭糾紛,是吧?」

  「我不知道,」我說,「我給威爾剪頭髮剪到半路,這個女的出現了,對他劈頭蓋臉一頓痛罵。我還以為又來了一位他的女友。」

  內森聳了聳肩。

  我意識到他不願意過多談論威爾生活的細枝末節,即使他知情。

  「他有點安靜。對了,頭髮剪得好極了。讓他從那堆絡腮鬍子裡露出臉來真棒。」

  我走回起居室。威爾正盯著電視,畫面仍然停留在我離開時放映的那個地方。

  「需要我繼續放嗎?」我說。

  有好一陣子他似乎都沒有聽到我的話。他沒精打采地縮著脖子,先前那種放鬆的表情已經消失不見。威爾又將自己隔絕起來了,封閉在一個我沒法洞穿的世界。

  他眨了眨眼,似乎剛剛注意到我在那兒。「當然。」他說。

  *

  我提著一籃洗好的衣物走下大廳時,正好聽見了她們的談話。配樓的門微開,長長的走廊上飄蕩著特雷納夫人和她女兒的聲音,聲音漸弱漸遠。威爾的妹妹在幽幽地啜泣,聲音裡完全沒有了憤怒,聽起來像個孩子。

  「他們肯定能幫上忙的,會有新的醫療進展。你不能帶他去美國嗎?在美國事情總是日新月異。」

  「你爸爸一直密切關注著這方面的進展。但是沒有,親愛的,沒有什麼……實質性的。」

  「他現在……變得很不一樣。他好像下定決心,不去看事物好的那一面。」

  「一開始他就這樣,喬治。只是當時你沒能飛回家看到他罷了。那時,我覺得他還是……很有決心的。那時,他確信還有改變的可能。」

  聽這麼私密的談話讓我有些不自在,但是這場奇怪的談話吸引我靠得更近。我發現自己悄悄地走向門邊,套著襪子的腳在地板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知道嗎,有件事爸爸和我沒有告訴你。我們怕你不高興。他嘗試過……」她努力尋找著合適的詞語,「威爾嘗試過……他嘗試過自殺。」

  「什麼?」

  「爸爸發現了他。就在去年的12月。實在是……實在是太可怕了。」

  雖然這只不過證實了我之前的猜測,但我還是覺得彷彿血都被抽光了。我聽見了一陣壓抑的抽泣,還有一陣低聲的安慰,接著是長時間的沉默。然後喬治娜——她的聲音因為悲痛而哽咽——又開口說話了。

  「那個女孩……」

  「是的,我們請露易莎來就是為了確保類似的事情不再發生。」

  我停了下來。走廊的那一頭,我能聽見內森和威爾在浴室裡竊竊私語,他們對於幾英呎外正在進行的這場談話毫不在意。我向門邊又挪了一步。自從看到了他手腕上的傷疤,我就猜到是怎麼一回事了。現在一切都說得通了——特雷納夫人的焦灼,讓我不要讓威爾一個人待太長時間;我在身旁時,威爾的厭惡。事實上大部分時間裡,我根本沒覺得我在做什麼有用的事情,我像照看小孩那樣看著他。我先前並不知道,但是威爾知道,這也就是他討厭我的原因。

  我的手伸向門把手,想把它輕輕地合上。我不知道內森知道些什麼,我不知道威爾現在是否開心了一些。我有些自私地感到微微鬆了口氣,威爾討厭的並不是我,而是僱用任何人來看著他這件事情。我腦中的思緒轉個不停,差點錯過了接下來的這段對話。

  「媽媽,你不能讓他這麼做,你必須阻止他。」

  「我們沒有選擇,親愛的。」

  「你有選擇的,如果他要求你也成為這個計畫的一部分。」喬治娜抗辯道。

  我握著把手,一動不動。

  「我不敢相信,你竟然同意。你的宗教信仰呢?還有你做過的一切?上一次你下死勁拚命搶救他又是為了什麼?」

  特雷納夫人的聲音非常平靜。「這是兩碼事。」

  「可是你說過你會帶上他。為什麼——」

  「你有沒有想過要是我拒絕,他不會找別的人嗎?」

  「去『尊嚴』?這麼做是完完全全錯誤的。我知道生活對他很艱難,但是那樣會毀掉你和爸爸。我知道這一點。想想到時你們的感受!想想媒體會怎麼說!想想你的工作,還有你們倆的名譽!他一定知道這些。就連提這個要求都是自私的事情。他怎麼能?他怎麼能這樣做?你怎麼能這麼做?」她又開始啜泣。

  「喬治……」

  「別那麼看著我。我切切實實關心他,媽媽,真的。他是我哥哥,我愛他。但我接受不了這個,想都不能想。他這麼要求是錯誤的,你居然考慮他的要求,也是錯誤的。如果這麼進展下去,他毀掉的不僅僅是他自己的生活。」

  我從窗邊往後退了一步,耳朵裡血脈賁張,差點錯過特雷納夫人的答語。

  「六個月,喬治。他答應給我六個月時間。現在我不想你再提這件事,尤其不要在別人面前提。而且我們必須……」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們必須虔誠地祈禱在這段時間裡能發生點好事,來改變他的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