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花園

  (卡米拉)

  我從未企圖殺死自己的兒子。

  這句話讀起來都很怪——像是在通俗小報上會看到的句子,或是清潔工常從包裡掏出來的那類噁心雜誌上的內容,那裡滿篇都是女兒被人騙走的女人的故事,以及讓人歎為觀止的減肥奇蹟和雙頭嬰兒的怪異故事。

  這種事情不會發生在我身上。至少,我認為不會。我的生活循規蹈矩——按現代標準來說,稀鬆平常。我結婚快三十七年了,撫養兩個孩子長大成人,擁有自己的事業,我為學校和家長教師會出過力,孩子們不再需要我時,我當了法官。

  我做地方法官快十一年了。在法庭上我見識了形形色色的人:無望的流浪兒,他們沒法湊到一塊兒,連按時到法院來都做不到;累犯者;一臉怒容、冷酷無情的年輕男人以及疲憊不堪、債務纏身的母親。同樣的面孔總出現在眼前,同樣的錯誤一犯再犯,很難讓人保持平靜並表示理解,有時我都能聽出我語氣中的不耐煩。要秉公執法而斷然拒絕他人,太使人沮喪。

  我們這個小鎮,儘管有美麗的城堡、為數眾多的歷史建築、風景如畫的鄉間小道,但還是沒能遠離塵囂。年輕人在攝政廣場喝蘋果酒,茅草屋隔絕了丈夫毆打妻子和孩子的聲音。有時我覺得這裡就像克努特國王,面對著風起雲湧的浪潮和漸漸侵蝕的破壞,做著無益的聲明。但我愛我的工作,我做這份工作就是因為我相信法律,相信道德秩序。我相信善惡有別,這個觀點興許過時了吧。

  多虧了花園,我才熬過了那些艱難的日子。隨著孩子們漸漸長大,我越來越迷戀花園。我知道你指出來的幾乎每樣植物的拉丁語名稱。搞笑的是,我在學校時根本沒有學過拉丁文——我上的是一所相當小的公立女子學校,主要學習烹飪和刺繡,有助於我們成為好妻子的課程——但是有關這些植物的名字卻深深地根植在我的心中。我只要聽過一次,就永遠不會忘記,如黑嚏根草、劍葉獨尾草、華東蹄蓋蕨。我能非常流利地重複這些名字,這是我在課堂上做不到的事情。

  人們說只有你到一定年紀時,才能真正欣賞一座花園,我覺得這話還是有道理的。這大概與生生不息的生命有莫大關聯。蕭瑟的冬天過後,萬物復甦,這不屈不撓的向上精神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每一年的景象都變化萬千,每一年大自然都會充分展現花園不同部分的勝景,讓人油然而生一種愉悅。有些時候——我的婚姻生活比我期待的似乎稍不盡如人意——花園就成了我的庇護所,在這裡我很開心。

  坦白地說,花園有時也讓我憂傷。親手開闢出的一壟花田沒能茂盛生長,一排漂亮的蔥花因為下雨帶來的泥濘一夜之間面目全非,沒有什麼比看到這些更令人心灰意冷。但即便我有過抱怨,為料理花園付出了不少心血,下午鋤完草後關節感到不適,手指甲看起來總是不太乾淨,我還是熱愛這個花園。我喜歡身處室外那種全身心的愉悅、空氣中的氣味、指尖泥土的觸感和看到萬物生機盎然的那種歡悅,我沉迷於它們短暫的美麗。

  威爾出事之後,一年裡我都沒有從事園藝活動。不僅僅是時間問題,無數時間花在醫院裡,坐車來來回回,無休止的開會——噢,天哪,那些會議——佔據了那麼多時間。我請了六個月的事假,還不夠。

  我突然覺得園藝沒有了意義。我請了一位園丁來打理花園,我覺得我沒有付出任何心思,在一年中最好的時節裡,我只是保持了它最為原始的樣子。

  等到我把威爾帶回家,配樓也改裝完畢時,我才找到讓花園重新漂亮起來的意義。我要給我兒子一些可以欣賞的東西,我要悄悄告訴他,四季更迭,萬物枯榮,但是生活在繼續。我們都是一個偉大循環中的一部分,只有上帝才瞭解其間的原理。我不能親口對他說這些——誠然,威爾和我從未對彼此說過太多——但是我想展示給他看。這是一個無聲的承諾,如果你願意這麼理解的話,那就有更為壯觀的美景,更為美好的未來。

  斯蒂文在捅著柴火。他嫻熟地用撥火棒戳動著沒完全燃燒的木柴,將熾熱的火花送向煙囪,再將一根新木頭撥到中間。他往後退了一步,像他通常那樣,心滿意足地靜靜看著緩慢燃燒的火焰,然後在他的燈芯絨褲子上撣了撣手。我走進屋時,他轉過身。我遞給他一杯水。

  「謝謝。喬治下來了沒有?」

  「顯然沒有。」

  「她在幹什麼?」

  「在樓上看電視。我問過,她說不想有人在旁邊。」

  「她會想明白的。她可能還在倒時差。」

  「但願如此,斯蒂文。她這會兒對我們不滿意。」

  我們站立著,看著爐火,一言不發。房間昏暗寂靜,風雨敲打著窗玻璃,發出輕微的咯咯聲。

  「今晚天氣真惡劣。」

  「是啊。」

  小狗跑進房間,撲通一聲在爐火前坐下,巴巴地望著我們。

  「你怎麼看,」他說,「理髮這件事?」

  「我不知道。我情願把它看作一個好信號。」

  「這個露易莎確實蠻有性格的,不是嗎?」

  我看到我丈夫在微笑。她不會也……我又想到別的地方去了,趕緊打消了這個念頭。

  「是的,是的,她很有個性。」

  「你覺得她是那個對的人嗎?」

  我抿了一口飲料。兩指深的杜松子酒,一片檸檬,外加大量的奎寧水。「誰知道呢?」我說,「我對什麼是對、什麼是錯再沒有一點概念了。」

  「他喜歡她。我確信他喜歡她。有一晚我們一邊聊天一邊看新聞,他提起她兩次。以前他從沒這樣過。」

  「是嗎?別抱太大希望。」

  「你非得這樣嗎?」

  斯蒂文從爐火邊側過身來打量著我,也許看到了我眼睛周圍長出的新皺紋,由於焦慮緊閉成了一條細線的嘴角。他看著那個小小的黃金十字架,現在總是掛在我的脖子上。我不喜歡他這麼看我,我總覺得他在拿我跟別的人比較。

  「我只是面對現實罷了。」

  「聽起來……聽起來你好像期待那件事發生。」

  「我瞭解我兒子。」

  「我們的兒子。」

  「是的,我們的兒子。」更多的是我的兒子,我想著:你從未真正關心過他,對他沒有什麼感情。你是他極力想要打動的那個缺席的人物。

  「他會改變主意的,」斯蒂文說,「道路還很漫長。」

  我們站在那兒。我喝了一大口飲料,冰冷的水對抗著爐火散發出的一點溫暖。

  「我一直在想……」我盯著壁爐,說道,「我總覺得我有什麼事情沒有做。」

  我丈夫仍然注視著我。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但是我不想與他對視,怕他會伸出手碰我。我可不想到那一步。

  他啜了一口飲料。「親愛的,你只能做你能做的事情。」

  「我清楚,但是這還不夠,不是嗎?」

  他轉頭面對爐火,徒然地撥動著一根木頭。我轉過身,悄悄離開了房間。

  就像他知道的那樣。

  起初威爾告訴我他的想法時,他對我說了兩次,第一次我沒有完全聽清。意識到他在計畫的事情時,我相當鎮定,我告訴他他的想法太離譜了,然後我走出了房間。這是一種不對等的優勢,我可以隨時撇開一個坐輪椅的人。配樓離主樓只有兩步遠,但是沒有內森的幫助,他就不能跨越過來。我關掉配樓的門,在自己的門廳站立,耳中仍然迴蕩著我兒子平靜的話語。

  半個小時我一動不動。

  他不願意放棄,威爾總是有著最後的決定權。每次我去看他,他都會重複他的要求。末了,我幾乎每天都要設法說服我自己去找他。我不想這麼活著,媽媽,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康復無望,以我認為合適的方式結束它是個合情合理的要求。我聽見了他說的話,可想而知,他在那些商務會議中是什麼樣子,那讓他富裕而自大的職業。畢竟他是一個總讓別人聽命的人。他不能忍受,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操縱他的未來,從某種角度,我又成為母親。

  他想盡辦法讓我同意。並非我的宗教信仰禁止這樣做——雖然威爾出於自身的絕望而會下地獄非常可怕。(我相信上帝,一個慈愛的神,會理解我們的苦難,饒恕我們的罪過)

  只有你成為一個母親,才會理解母親的難處,在你面前的大男人——這個笨拙、沒有刮臉、發臭、固執己見的孩子,不再是那個握著停車罰單,穿著沒有擦亮的皮鞋,有著複雜感情生活的人。他曾經成為的各種人被揉捏成了一個。

  我看著威爾,看見了我懷中抱過的那個嬰兒,純淨得讓我痴迷,不敢相信我創造了一個人。我看見了那個蹣跚學步的兒童,伸手來牽我的手,被別的孩子欺侮後氣得流淚的男生。我看見了脆弱、愛和過去。那是他要我毀滅的東西——那個小孩子和那個大男人——所有的愛,所有的過去。

  1月22日那天,我在法院忙得無法脫身,要完成對商店竊賊、未投保駕駛員以及他們傷心垂淚而憤怒的舊搭檔的無情檢錄。斯蒂文走進配樓,發現我們的兒子幾乎失去知覺,頭垂在扶手邊,輪椅上有一攤黑而黏的血。他找到了一根生鏽的鐵釘,從大廳後面倉促完成的木製品上突出來的鐵釘,幾乎有半英吋長。他把手腕壓在上面,來回翻轉,直到他的肉被撕裂成碎片。直到今天,我都無法想像讓他這麼進行下去的決心,儘管疼痛肯定會讓他半昏迷。醫生說再有二十分鐘他就死了。

  這不是尋求幫助的懇求,他們極其謹慎地說。

  在醫院裡他們告訴我威爾被救活後,我來到我的花園,憤怒不已。我咒罵上帝,咒罵自然,咒罵給我們家帶來如此災難的命運!現在回想起來,我當時肯定是瘋了。那個寒冷的傍晚,我站在花園裡,把大瓶的白蘭地扔出了二十英呎,砸碎了街邊酒吧的窗戶。我大喊大叫,聲音穿透了空氣,從城堡的牆壁反射回來,在遠方迴響。我怒不可遏,你瞧,周圍的一切都可以動,可以彎,可以生長,可以繁殖,我的兒子——我的心肝,我魅力超凡、英俊瀟灑的孩子卻不能動,萎靡不振,渾身是血,受盡苦難!大自然的美麗讓人可憎。我叫著、喊著、咒罵著我不知道我會的話語——直到斯蒂文出現,他的手放在我的肩頭,在一旁等待,直到他確定我又恢復沉默。

  要知道,他並不理解。他至今仍不明白,威爾會再一次自殺的。我們會永遠戰戰兢兢地活著,等待下一次,看他會怎樣折磨自己。我們不得不通過他的眼睛去看這個世界——潛在的毒藥,鋒利的物體,他為結束那個該死的摩托車手引發的一切而想出來的點子。考慮到他可能再次行動,我們不得不退縮。他佔了上風——他沒什麼可想,你瞧。

  兩個星期以後,我告訴威爾:「好的。」

  當然我只能這麼說。

  我還能怎麼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