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謊言

  我夜不能寐,在儲藏室裡一夜沒闔眼,出神地盯著天花板,根據我現在所知的事情,仔細重構過去的兩個月。似乎每件事情都移位了,成為碎片,安置在別的地方,拼成一個我幾乎認不出來的圖案。

  我感覺自己被騙了,在什麼都不知道的情況下就傻傻地做了幫凶。我想他們私下裡肯定嘲笑我,還費盡心思地給威爾餵蔬菜,給他理髮——做所有讓他舒服些的小事。可是這些又有什麼意義呢?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想聽來的話,想為它找到另外的解釋,想說服自己我誤會她們的意思了,但是「尊嚴」並不是一個用來度短假的地方。我不能相信卡米拉·特雷納會考慮對她兒子做那件事。是的,我覺得她冷漠。是的,她跟他有彆扭。很難想像她摟抱他,會像母親抱我們那樣熱烈愉快,直到我們掙脫開來,請求她鬆手。老實說,我原以為那是上流社會的人們對待自己孩子的方式。畢竟我剛讀了威爾借給我的書——《戀戀冬季》。但是她會主動積極地在兒子的死亡中自願扮演一個角色嗎?

  事後想來,她的行為似乎冷酷至極,充滿惡意。我生她的氣,也生威爾的氣。我氣憤的是,他們製造一場假象來騙我。有多少次我坐下來沉思怎樣把事情做得更好,怎樣讓他舒適和開心,我為此感到憤怒。氣消時,我又難過起來。我想起她試圖安慰喬治娜時語氣中的不忍,又為她感到痛心。我知道,她也無能為力。

  但我主要還是恐懼,我所知道的一切成為我無法擺脫的困擾。知道你僅僅是一日日消磨著死亡前的日子,你怎麼還過得下去?這個男人,那天早上他的身體在我的手指下,溫暖而有活力,怎麼會選擇結束自己的生命?他怎麼能得到大家的一致同意,不到六個月的時間這具身體會在地底等待腐朽?

  我不能告訴任何人,這是最糟糕的一點。我現在與特雷納夫人在一條船上。憂心忡忡又虛弱無力,我給帕特里克打電話,告訴他我不太舒服,要待在家裡。沒問題,他現在正忙,他說。他在運動俱樂部至少要待到九點以後。我週六才能見他。他聽起來心不在焉,好像正在想別的事情,也許是沿著虛構中的線路飛奔。

  我沒有吃晚飯。我躺在床上,直到我的思緒混亂到我再也承受不住。八點半時我走下樓,坐在外祖父的另一邊,一聲不吭地看電視。外祖父是這個家絕不會問我問題的人。他坐在他最喜歡的扶手椅裡,出神地凝視著屏幕。我從不確定他是否在看電視,興許他的心思早就飛向了別處。

  「你當真不需要我給你拿點東西嗎,親愛的?」媽媽出現在我旁邊,遞給我一杯茶。據說,在我們家沒有任何事不能通過一杯茶來改善。

  「不用了。我不渴,謝謝。」

  她瞥了父親一眼。待會兒他們肯定會小聲地嘀咕,特雷納家用我用得太狠了,自從照顧這個病人以來,我承受的壓力太重了。他們肯定會責備自己,當初鼓勵我幹了這個工作。

  說來似乎很矛盾,第二天威爾狀態良好——跟往常一樣滔滔不絕,固執己見,尋釁挑事。他說的話比先前的任何一天都多。他似乎想跟我拌嘴,我的不配合讓他很失望。

  「你什麼時候才能接著幹打磨的活兒啊?」

  我正在收拾起居室,我從鼓起的沙發墊上抬起頭來。「什麼?」

  「我的頭髮,只剪了一半。我看起來像個維多利亞時期的孤兒,一個霍斯頓的白痴。」他轉過頭,讓我更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大作。「除非這是你的另一個造型。」

  「你想我繼續剪?」

  「是啊,看起來會讓你開心些。我也不會像是在精神病院的人。」

  我默默地取來毛巾和剪刀。

  「內森現在肯定很樂,我看起來像個人了,」他說,「不過他確實指出,我的臉恢復到以前的狀態後,現在每天都需要刮了。」

  「噢。」

  「你不介意吧?週末我就得忍受時髦的小鬍鬚了。」

  我不能跟他講話,連正視他都很困難,那感覺就像發現自己的男朋友不忠。說來不可思議,我覺得他背叛了我。

  「克拉克?」

  「嗯?」

  「你今天又安靜得讓人害怕。話癆怎麼了?像是有點兒被激怒了?」

  「對不起。」我說。

  「又是跑步男?他又做了什麼?他沒有去跑步,是嗎?」

  「不是。」我用食指和中指夾住威爾一縷鬆軟的頭髮,用剪刀的刀刃修剪突出來的部分。我抓著這縷頭髮。他們怎麼能這麼做?他們會給他打一針嗎?是藥嗎?他們會不會讓他一個人待在一間屋子裡,周圍放上無數的剃刀?

  「你看起來很累。你進來時我本來不想說話的,可是——見鬼——你的氣色糟透了。」

  「噢。」

  他們怎麼能夠協助一個連自己的四肢都動不了的人呢?我發現自己盯著他的手腕,那裡一向都是用長袖掩蓋的。幾個星期以來,我一直以為他穿長袖是因為他比我們更怕冷。又一個謊言。

  「克拉克?」

  「怎麼了?」

  我很慶幸我站在他身後,我不想讓他看到我的表情。

  他有些猶豫。他的頸背雖然被頭髮遮住了,卻比他別處的肌膚更蒼白,看起來柔滑而格外脆弱。

  「聽著,我為我妹妹感到抱歉。她……她那天心煩意亂,但她並沒有權利對人無禮。她說話有時太直,不知道傷人傷得有多深。」他停頓了一下,「我想這也是為什麼她喜歡待在澳大利亞的原因。」

  「你的意思是,他們彼此之間誠實相待?」

  「什麼?」

  「沒什麼。請把頭往上抬一點。」

  我剪剪梳梳,有條不紊地捯飭著他的頭髮,直到把每一根頭髮都打理得清清爽爽,只有他的腳邊稀稀拉拉散落了幾根頭髮。

  這天結束時我已經有了主意。威爾和他父親看著電視,我從打印機裡取出一張A4紙,從廚房窗邊的瓶子裡拿出一支鋼筆,寫下我想說的話。寫完我把紙對折,找到了一個信封,裝好後放在廚房桌子上,寫明給他的母親。

  我離開時,威爾和他父親在聊天,威爾竟然在笑。我在門廳停住了腳步,包挎在肩上,傾聽著。他怎麼還笑得出來?離他上次說的想要在六個月後結束自己的生命只有幾個星期了,還有什麼能讓他歡樂?

  「我走了。」我從門口叫道,邁動了腳步。

  「嗨,克拉克——」他開口道,但是我已經關上了身後的門。

  公共汽車上短暫的路程中,我一直在想該怎麼跟我父母說。辭掉一份他們眼中稱心如意又高薪的工作,他們肯定會大發雷霆。最初的震驚過後,母親會面露難色,為我辯護,說他們這麼做太過分了。父親大概會問為什麼我不能像我妹妹一些。他總是這麼說,即使因為懷孕而毀掉自己的生活,還要依靠家裡人提供經濟援助和幫忙照看嬰兒的人不是我。在我們家,你不能說那樣的話,因為,按照母親的觀點,那樣就像在暗示托馬斯不是一個恩賜。但每一個孩子都是上帝的恩賜,即便是這些老說「渾蛋」的孩子,即便他的存在意味著我們家裡一半可以掙工資的人,不能真正去做一份體面的工作。

  我可不能告訴他們真相。我不欠威爾和他的家人什麼,但是我不能讓鄰裡用好奇的目光看著他。

  我下車走下山時,這些思緒還在腦子裡翻騰。走到街角時,我聽見了叫喊聲,空氣中彷彿有輕微的震顫,一瞬間我把什麼都忘記了。

  一小群人聚集在我家門口。我加快步伐,擔心發生了什麼事。然後我看見父母站在門廊圍觀,意識到根本就不是我家出了事。看來,我們鄰居的婚姻生活又引發了一次小戰爭。

  在這條街上,理查德·葛裡遜不忠已經不算新聞了。從他們家屋前花園的情景來判斷,他的妻子在吵嚷。

  「你肯定以為我蠢得要命。她穿著你的T恤,就是你生日時我送給你的那件!」

  「寶貝……丁普娜……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進去取你那該死的蘇格蘭煮蛋!她就在那兒,穿著那件衣服!像個妓女一樣大膽!我根本就不喜歡蘇格蘭煮蛋!」

  我放慢腳步,費力地穿過那一小群人,到達家門口。理查德低下頭來,躲避著一個DVD播放機的鏡頭。一雙鞋映入眼簾。

  「他們吵了多久了?」

  我母親將圍裙利落地圍在腰部,攤開雙手瞥了一眼她的表。「整整四十五分鐘了。巴納德,整整四十五分鐘了吧?」

  「要看你是從她把衣服扔出來,還是他回來看到衣服算起。」

  「從他回家算起。」

  父親考慮了一會兒。「那就是差不多半小時。在最初的一刻鐘,她從窗口扔下來不少衣服。」

  「你爸爸說要是這次她真的把他掃地出門,他會去買理查德的百得電動工具。」

  人群越來越多,丁普娜·葛裡遜沒有要打住的跡象。相反,觀眾人數的增加似乎鼓舞了她。

  「你可以把你這些骯髒的書給她。」她吼道,一堆雜誌陣雨般從窗口落下。

  人群中爆發出了一陣歡呼聲。

  「看她是不是喜歡你跟這些書一起待在洗手間,星期天下午一待就是半天,嗯?」她又走近房間,一會兒後重新出現在窗口,掏出洗衣籃中的東西,扔到下面的草地上。「還有你噁心的內褲,每天給你洗這些時,看她會不會認為你是個——什麼來著?——猛男?」

  理查德徒勞地用手接著落下來的東西。他衝著窗口喊了些什麼,但是人們的喧嘩和嘲笑讓他的聲音很難聽清。他似乎暫時不得不認輸,他擠過人群,打開車門,把手上的東西一股腦兒扔在後座上,猛地關上門。說來也奇怪,他收藏的CD和電子遊戲很受大家歡迎,但沒人動他的髒衣服。

  「啪」的一聲,他的立體聲音響摔到了地上,現場出現了一陣短暫的寂靜。

  他驚詫地抬頭向上看。「你這個瘋狂的婊子!」

  「你跟那個車庫來的滿身是病的鬥雞眼妖精上床,我倒是瘋狂的婊子?」

  母親轉向父親。「想喝一杯茶嗎,巴納德?天氣有點涼了。」

  父親目不轉睛地盯著隔壁屋。「那太好了,親愛的。謝謝。」

  母親進屋時我才注意到那輛車,太出乎我的意料了。看它的第一眼我都沒認出來——特雷納夫人的梅賽德斯,海軍藍,低車身,一點兒也不張揚。她停下車,看了看人行道邊,猶豫了一會兒才下車。她站起身,凝視著街邊的房屋,也許在核對門牌號。然後她看到了我。

  我從門廊溜出來,在父親開口問我去哪兒之前,趕緊走下了小路。特雷納夫人站在人群邊,注視著混亂的人群,就像瑪麗·安托瓦內特[23]審視著一群暴民。

  「家庭糾紛。」我說。

  她把視線移開,似乎被人抓到在看熱鬧讓她尷尬,說:「我明白。」

  「依據他們的標準,這次的吵架相當有建設性。他們一直在進行婚姻諮詢。」

  她精緻的羊毛衣、珍珠項鏈、時尚的髮型,在一堆身穿寬鬆運動褲、廉價的豔麗織物,以及連鎖店常見衣服的人中,非常搶眼。她看起來很嚴肅,臉色比她發現我睡在威爾房間的那個早上更可怕。我腦中的某個偏遠角落提醒我,以後我不會想念卡米拉·特雷納。

  「我能跟你談一談嗎?」她不得不提高自己的聲音,來蓋過四周的歡呼聲。

  葛裡遜夫人正在拋出理查德的美酒。每一瓶酒爆炸時,都會伴隨一陣歡呼的尖叫和葛裡遜先生誠摯的懇求。大量的紅葡萄酒經由人們的腳邊流向陰溝。

  我看了一眼人群和身後的家。我不能想像,帶特雷納夫人進我們家的起居室會是什麼樣子,廢棄的玩具火車堆在一旁,外祖父在電視機前輕聲地打著呼嚕,母親四處噴灑著空氣芳香劑,以此來掩蓋父親襪子的味道,托馬斯冷不防冒出來對著新來的客人念叨「渾蛋」。

  「嗯……時間不太合適。」

  「就在我的車裡聊兩句可以嗎?五分鐘就可以,露易莎。這點人情你不會不賣吧。」

  我爬進車時,有幾個鄰居朝這邊看了過來。幸運的是,今晚葛裡遜一家是主角,不然我就要成為他們八卦的話題了。在我們這條街,如果你上了一輛豪華車,要麼就是釣上了一個足球健將,要麼就是被便衣警察逮捕了。

  隨著沉悶的「噔」的一聲,門被關上了。突然又安靜下來,我能聞到汽車皮革的味道,車裡沒有什麼東西隔開我和特雷納夫人。沒有糖紙、泥、廢棄的玩具,以及用來掩蓋被扔在那兒三個月的牛奶紙盒味道的蕩來蕩去的有香味的東西。

  「我覺得你跟威爾處得不錯。」她開口道,就像正對著她前面的一個人說話。我沒有回應,她又說道:「是錢的問題嗎?」

  「不是。」

  「你需要長一點的午休?我知道現在的午休時間有點短。我可以問一下內森,看他能不能——」

  「跟工作時間沒有關係,跟錢也沒有關係。」

  「那是——」

  「我實在不想——」

  「你看,你不能突然交給我一份辭呈,並且期待我連到底發生了什麼都不問一下。」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無意中聽到了你們的談話,你和你女兒,昨晚。我不想……我不想成為一分子。」

  「啊。」

  我們一言不發地坐著。葛裡遜先生正在嘗試撞開前門,葛裡遜夫人忙著將手邊抓到的東西從窗口砸向他的頭。依據發射出來的「導彈」——廁紙、衛生棉條盒、馬桶刷和洗髮液來看,她現在在浴室裡。

  「請不要離開,」特雷納夫人輕聲說,「威爾跟你相處得不錯,他比其他日子都愉快。我……要再找到一個同樣的人,對我們來說很難。」

  「但是你……要把他帶到那個地方,人們在那裡自殺的地方——『尊嚴』。」

  「不是的,我會盡我所能保證他不那麼做。」

  「做什麼?祈禱嗎?」

  她給我一個我母親稱之為「迂腐」的表情。「現如今你肯定明白,要是威爾決定不讓別人接近他,別的人就毫無辦法。」

  「我知道,」我說,「我在那兒主要就是讓他在六個月的期限之內不做那件事,謹守諾言。就這個,是嗎?」

  「不。不是這樣。」

  「是什麼讓你不計較我的資歷呢?」

  「我覺得你聰明、快活,跟別人不一樣。你看起來不像個護士。你的行為……不像其他人。我認為……我認為你能讓他振作起來。而且你確實——你確實讓他很開心,露易莎。昨天看到他那可怕的鬍子沒有了……你是少數幾個能夠理解他的人之一。」

  鋪蓋從窗口落下來,下來時卷做一團,不過在降到地面之前就慢慢散開了。兩個孩子撿了一塊床單,頂著它在小花園裡跑來跑去。

  「你覺得讓我確保他不自尋短見,合適嗎?」

  卡米拉·特雷納嘆了一口氣,那聲音就像有人被迫客氣地給一個弱智解釋。我在想她是不是知道她說的每件事情都讓別人覺得自己是個白痴,我在想是不是她從小就是刻意這麼被教育的。我覺得我就不能讓別人覺得低人一等。

  「我們剛開始見到你時也許是那麼打算的……不過我確信威爾言出必行。他承諾給我六個月時間,所以我得到了六個月時間。我們需要這段時間,露易莎,我們需要這段時間來讓他覺得還存在可能。我希望能灌輸給他這樣一種思想,這世上有他可以享受的生活,即便不是他料想的那種生活。」

  「但這全是謊言。你對我撒謊,你們互相撒謊。」

  她似乎沒有聽到我說的話。她轉過頭面向我,從手提包裡拉出一本支票簿,她的手上早就準備好了一支筆。

  「聽著,你想要什麼?我給你雙倍的錢。告訴我你想要多少。」

  「我不想要你的錢。」

  「車。福利。獎金——」

  「不——」

  「那麼……我做什麼能改變你的主意?」

  「對不起。我只是不想——」

  我想下車。她拉住了我,她的手陌生而讓人牴觸。我盯著她的手。

  「你簽過合同,克拉克小姐,」她說,「你簽了合同,答應為我們工作六個月。現在你只工作了兩個月,我只是要求你履行合同義務。」

  她的語氣有些不友好。我低頭看了一眼特雷納夫人的手,她的手在發抖。

  她嚥了一口唾沫。「拜託。」

  我父母從門廊看過來。他們端著杯子,只有他們兩個將臉從隔壁戲劇性的場景中轉了過來。發現我注意到他們時,他們連忙尷尬地轉過臉去。我這才意識到父親穿著格子呢拖鞋,上面沾著油漆。

  我推開門把手。「特雷納夫人,我真的不想眼睜睜地看著……太怪了。我不想成為幫凶。」

  「你再仔細想想吧。明天是耶穌受難日——如果你確實需要時間,我會告訴威爾你家裡有事,請你利用節假日好好想想。不過請回來吧,回來幫助他。」

  我頭也不回地走回家,在起居室坐下,盯著電視機,我父母也跟隨我進了屋,互相交換著眼神,還假裝沒有在看我。

  大概過了十分鐘後,我才聽到特雷納夫人發動車子的聲音。

  我進入房間不到五分鐘,我妹妹就出現在了我面前。她把樓梯踩得蹬蹬響,一把推開房間的門。

  「好,進來吧。」我說。我躺在床上,雙腿抵住牆,盯著天花板。我身著連褲襪和綴有圓亮飾片的藍色短褲,它們在我的腿上討厭地纏繞在一起。

  卡特麗娜站在門口。「是真的嗎?」

  「丁普娜·葛裡遜終於趕走了她一無是處、拈花惹草的老公,並且——」

  「別耍滑頭,我說的是你的工作。」

  我用大腳指頭摩挲著牆紙的圖案。「是的,我遞交了辭呈。是的,我知道爸媽會不高興。是的,是的,不管你要向我吐槽什麼,都是的。」

  她小心地關上身後的門,一屁股坐在我的床尾,恨恨地說:「你他媽的,真不敢相信。」

  她猛地推了推我的腿,我從牆邊滑落,差點躺倒在床。我坐直身體。「啊唷。」

  她氣得臉發紫。「我不敢相信。媽媽就在樓下,爸爸假裝他不在意,實際上也很在意。他們以後的錢從哪裡來?你知道爸爸早就為他的工作而焦慮不安。你他媽的為什麼要丟掉這份完美的工作?」

  「少來這一套,特麗娜。」

  「那好,總要有人來說教吧!你在別處再也不可能掙到那麼多。你的簡歷上又該怎麼寫?」

  「噢,別搞得像這都是自己的事,跟你沒有關係。」

  「什麼?」

  「你根本不在乎我做的是什麼,只要你還能重續你的遠大抱負。你不過是希望我支付家用開銷,做那該死的照料小孩的工作。去他媽的別人。」我知道我的口氣暴躁而讓人厭惡,但是我控制不了自己。話說回來,正是我妹妹的困境才讓我們陷入一團糟的境地。多年積累的憤慨開始爆發。「我們都要堅守住自己討厭的工作,就為了小卡特麗娜能實現她該死的夢想。」

  「跟我無關。」

  「無關?」

  「是的,問題在於你找到幾個月來最合適的一份工作,卻不能堅持下去。」

  「你對我的工作一無所知,知道嗎?」

  「我知道這份工作有很好的報酬,超出最低工資很多。我知道這個就夠了。」

  「生活中不是什麼東西都只用錢來判斷,知道嗎?」

  「是嗎?那你下樓這麼跟爸媽說。」

  「你還敢在錢上教訓我,這麼多年來你還一個臭錢都沒給過家裡呢。」

  「你知道我給不出多少,因為托馬斯。」

  我猛推我妹妹,想把她推出門。我不記得上次我對她動手是什麼時候了,但這會兒我就想狠狠揍人一頓。要是她繼續待在我面前,我擔心我會做出什麼事情來。「滾開,特麗娜。滾開,好嗎?讓我一個人待一會兒。」

  我當著妹妹的面摔上了門。當我終於聽到她緩緩走回樓梯的聲音時,我選擇不去想她會對父母說什麼,不去想他們會將這個當作我沒有能力做任何有價值事情的進一步證據。我不去想職業介紹所的賽義德,以及我該怎麼解釋我離開這份報酬良好的事務性工作的原因。我不去想雞肉加工廠,還有某處,或許有一套塑料工作服,衛生帽上還有我的名字。

  我又躺了回去。我想起了威爾,他的憤怒和悲傷。我想起他母親剛才說的話——「你是唯一一個理解他的人」。我想起雪像金箔一樣從窗邊落下的那晚,他忍住不去嘲笑《莫拉霍恩克之歌》。我想起了一個活人溫暖的肌膚、柔軟的頭髮和手,一個遠比我聰明和有趣的人,卻因為看不到一個更好的未來而要毀滅自己。最後,我的頭壓到枕頭上,我哭了,因為我的生活突然看起來好黑暗好複雜,遠超出我之前的想像。我希望我能回到,回到那個時期,那時我最大的煩惱就是弗蘭克和我是不是訂了足夠的切爾西果乾圓麵包。

  有人敲門。

  我擦了擦鼻涕。「滾開,卡特麗娜。」

  「對不起。」

  我瞪視著門。

  她的聲音低沉,好像她的嘴唇緊貼著鎖眼。「聽著,我拿了點酒過來。看在上帝的分上,讓我進去吧,不然媽媽會聽到的。我用套頭衫兜了兩個『小建築師巴布』的杯子過來。要是讓媽媽知道我們在樓上喝酒,她會怎麼想?」

  我爬下床,打開了門。

  她掃了一眼我淚痕未乾的臉,迅速地關上身後臥室的門。「好了,」她說,然後擰開瓶蓋,給我倒了杯酒,「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狠狠地盯了她一眼。「我告訴你的事情,你絕對不要告訴任何人。不要告訴爸爸,尤其不要告訴媽媽。」

  然後我告訴了她。

  我總得告訴一個人。

  在很多方面我都不喜歡我妹妹。幾年前,我可能會向你展示就這個話題我潦草地寫下的數張單子。我討厭她有濃密的直髮,而我的頭髮只要一長過肩就斷了。我討厭她什麼都知道。我討厭在我整個求學生涯中,老師們一直用肅靜的語氣告訴我,她有多聰明,好像她的聰明並不意味著我生活在永遠的陰影中。我討厭她,因為在我二十六歲的年紀,我住在半獨立式房屋的儲藏室裡,就為了讓她能跟她的私生子一起住在大些的臥室裡。但時不時地我還是打心眼兒裡為有她做妹妹感到高興。

  卡特麗娜從不會驚恐得尖叫起來。此刻她看上去並不震驚,也不堅持要我告訴父母。她從不曾告訴我我做錯了事,並一走了之。

  她灌了一大口酒。「天哪。」

  「千真萬確。」

  「這樣做也是合法的,他們好像沒法阻止他。」

  「我知道。」

  「見鬼。我還沒有理清頭緒。」

  講述這個,我們就喝掉了兩杯酒。我能感覺到臉頰開始發燙。「我不想扔下他不管,但是我不能成為幫凶,特麗娜。我不能。」

  「嗯。」她在思考。我妹妹當真有一張「思考者的臉」,這副表情能讓人們靜立一旁等待她的回答。父親說我思考起問題來的表情讓人覺得我想去洗手間。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說。

  她抬頭看著我,她的臉突然煥發出光彩。「很簡單。」

  「簡單?」

  她給我們兩人又各倒了一杯酒。「哎喲。似乎這一步我們已經完成了。是的,很簡單。他們有錢,是吧?」

  「我不想要他們的錢。她要給我漲工資,但問題不在這裡。」

  「閉嘴。不是給你,笨蛋。他們有自己的錢,或許這場事故還讓他拿到了不少保險金。那麼,你告訴他們說你要些錢,然後你使用那些錢,你利用——什麼來著?——你利用剩下的四個月時間,去改變威爾·特雷納的想法。」

  「什麼?」

  「你改變他的想法。你說過他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室內,是吧?那麼,從小事做起,讓他出來走動,你計畫好能為他做的美妙事情,所有讓他有活下去意願的事情——冒險、國外旅行、和海豚一起游泳,無論什麼——接下來你就實施它。我能幫助你,我會在圖書館的網絡上查詢一下,我敢說我們一定能找出一些能讓他做的精彩的事情,那些事情會讓他開心。」

  我盯著她。

  「卡特麗娜——」

  「是的,我知道。」她咧開嘴笑了,我也笑了。她說:「我他媽真是個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