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度假

  十天以後,威爾的父親送我們到蓋特威克機場,內森費力地把我們的行李搬到手推車上,我一遍又一遍地確認威爾是否舒服——直到連他自己都煩了。

  「照顧好自己,旅途愉快!」特雷納先生一隻手放在威爾肩頭,說道,「別玩得太high了。」說這話時,他真的朝我擠了擠眼。

  特雷納夫人沒能請假過來,我懷疑那是因為她不想和她丈夫在同一輛車裡待上兩個小時。

  威爾點了點頭,但什麼也沒有說。他在車裡非常安靜,用深不可測的眼神盯著窗外。我和內森一路聊著天氣和一些不用過腦子的事情,威爾沒有理會我們。

  穿過機場大廳時,我還是不能確定我們所做的事情是正確的。特雷納夫人一點都不想讓他去。從他同意我修改後的計畫的那天起,我就知道她不敢告訴他讓他不去。最近一週她似乎都害怕跟我們講話。她靜靜地與威爾坐在一起,只跟醫護人員說話,或者在花園忙活,以可怕的效率砍倒草木。

  「航空公司的人會來見我們,他們要來見我們。」我說。我們走向登機台,我翻了翻我的文件。

  「放鬆點。他們很少會在門口接人。」內森說。

  「但是這把輪椅要以『易損壞的醫療設備』來運送,我在電話上跟那個女人確認了三次。我們要確保他們不笑話威爾的醫療設備。」

  網上的四肢癱瘓論壇為我提供了大量的信息、忠告、法定權利條款和清單。我再三跟航空公司確認了要給我們前排的座位,並且威爾要第一個登機,要等我們都在門口才能移動他的電動輪椅。內森會留在原地,把控制桿調到手動,然後仔細綁好輪椅,固定好踏板。他將親自監督他們把輪椅裝上飛機,保證它不受到損壞。輪椅將被標上粉紅色記號,提醒搬運工它極其易損壞。我們被安排在了同一排的三個位置,所以內森不需用窺探就可以完成威爾所需要的任何醫療救助。航空公司保證說扶手都被抬高了,把威爾從輪椅轉移到飛機座椅時,不會撞傷他的臀部。我們可以一直讓他坐在我們中間,下飛機時我們可以先走。

  這些都在我的「飛機場」清單上,在「賓館」清單的前面,「離開的前一天」清單和旅行計畫的後面。即便這些安全措施都一一實施了,我還是憂心忡忡。

  每次我看著威爾,我都在想我是不是做對了。前一天威爾的全科醫生才允許他旅行。他吃得很少,幾乎每天都在睡覺。看上去他不僅厭倦了生病,也厭倦了人生,我們的干預、我們樂觀地嘗試談話的努力,想讓事情變得更好的不屈不撓的決心,這些統統讓他厭煩。他對我很容忍,但我老覺得他常想一個人待著。他不知道這是我不願意做的事情。

  「空姐在那兒。」我說,一個笑容燦爛、穿著制服拿著寫字板的女孩輕快地朝我們走來。

  「啊,轉車時她會比較有用,」內森喃喃道,「她看起來不像能拿起一隻凍蝦。」

  「我們能撐過去的,」我說,「我們倆能撐過去。」

  自從我合計出想做的事情之後,這句話已經成為了我的口頭禪。那天在配樓和內森談完話後,我就重燃起一種激情,要證明他們都是錯的。我們不能按計畫去旅行,並不意味著威爾什麼都不能做了。

  我登錄留言板,提出一系列問題。對於威爾,一個越來越羸弱的人,哪裡會是他養病的好地方?有人知道我們能去哪兒嗎?溫度是我主要的考慮因素——英國的天氣太變幻無常了(沒有什麼地方比雨中的英國海濱度假勝地更讓人沮喪的了)。七月底大部分歐洲國家都太熱,除了意大利、希臘、法國南部和另外一些沿海地區。你瞧,我腦海中有一幅圖景,我看見威爾在海邊休憩。問題在於,計畫並實施只有幾天時間了,讓希望成真,機會渺茫。

  其他人對我表示了同情,他們講述了很多很多有關肺炎的故事,這似乎也是縈繞在他們心頭的恐懼。有人建議了幾個我們可以去的地方,但是沒有一個地方觸動到我。或者說,更重要的是,沒有一個地方讓我覺得威爾會被觸動。我不想泡溫泉,也不想去他可能會見到跟他處境一樣的人的地方。我真的不知道我要什麼,我向後滾動他們的建議單,沒有一個靠譜。

  最後,裡奇,聊天室的忠實粉絲,幫了我忙。威爾出院的那個下午,他打出了一條信息:

  給我你的郵箱地址,我表兄是旅遊代理,我讓他來解決這個問題。

  我撥了他給我的電話號碼,跟一個有著濃重約克郡口音的中年男人談了話。他告訴我他的想法時,一隻表示認可的小鈴在我記憶深處響起。不到兩個小時,我們就確定了。我非常感激他,恨不得放聲大哭。

  「不用謝,寶貝,」他說,「你那個傢伙玩得開心就好。」

  在我們離開之前,我幾乎跟威爾一樣疲憊不堪。我花了好幾天時間才搞到了四肢癱瘓者旅行的精細要求,直到我們離開的那個早上我還不確定威爾的身體是否好到可以去。現在,旁邊就是包裹,我盯著他,在喧鬧的機場,他沉默寡言,臉色蒼白。我又一次懷疑我是不是做錯了,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慌。要是他又病了呢?要是他像賽馬那次一樣,每分鐘都覺得是種折磨呢?要是我搞錯了整個情形呢?要是威爾需要的不是一個史詩般的旅程,而是在家裡自己的床上待十天呢?

  但是我們沒有十天的餘暇。就是這樣,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他們叫到我們的航班了。」內森說。他剛從免稅店逛回來,他看著我,揚了揚眉,吸了一口氣。

  「好的,」我回答道,「我們走。」

  雖然要在空中飛行十二個小時,但我並不害怕這場煎熬。內森證明他能在一床毯子下面熟練地做威爾日常的更換工作。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員非常熱心謹慎,對輪椅也很當心。威爾果真如承諾的那樣,第一個登機,轉移至他的座位時,一點沒撞傷,在我們倆之間安坐下來。

  說來也奇怪,飛行了不到一個小時,我就意識到在雲層之上,若是威爾的座椅傾斜一點,擠得平穩一些,他跟客艙裡的其他人幾乎沒兩樣。陷在一個屏幕之前,沒地方可以移動,也沒事可做,在三萬英呎的高空,沒有什麼可以將他與其他乘客區別開來。他吃著東西,看著電影,不過大部分時候他睡覺。

  內森和我謹慎地朝對方笑,儘量表現得像是這很好,一切都好的樣子。我向窗外望去,我的思緒像下面的雲彩一樣紛亂,這對我而言不僅僅是後勤的挑戰,也是一次冒險——我,露易莎·克拉克,真的去往世界的另一邊了。我看不到這個,到那時我除了威爾什麼也看不到。我像我妹妹,當時她剛剛生下托馬斯。「就像我通過一個小孔來看東西,」她說,盯著她的新生兒,「世界只剩下我和他了。」

  我在機場時她給我發了條短信。

  你可以做到的。真為你驕傲。

  我把手機拿出來,看著這條短信,突然感覺很激動,也許是因為她的用詞,抑或是我又累又怕,我仍然很難相信我帶大家走了這麼遠。最後,為了不再想這些,我打開我的小電視機屏幕,視而不見地看著某個美國肥皂劇,直到周圍的天空變暗。

  隨後,我醒過來發現空姐端著早餐站在我們身邊,威爾和內森討論著他們剛才一起看過的一部電影,令人驚奇的是,經歷種種困難——我們三個離登陸模里西斯不到一小時的航程了。

  直到我們在拉姆古蘭爵士國際機場著陸,我才相信這一切真的發生了。我們昏昏沉沉地來到下客區,在空中待了太久,身體還是有點僵硬,看到旅行社特別改裝過的車時,我欣慰得差點流下眼淚。第一個早上,司機載我們去往度假勝地,我對這個小島沒留下什麼印象。確實,比英國明亮,天空更清澈,蔚藍色漸漸退去,變得越來越遠,直至海天合一。小島鬱鬱蔥蔥,四周皆是甘蔗作物,海像一條水銀帶穿過火山。空氣中有點煙味和姜味,太陽高高地懸掛在天空,白色的光芒讓我不得不眯起眼睛。在我如此疲乏的狀態,就像是有人把我叫醒,讓我欣賞時尚雜誌中的風景。

  儘管我的感官在努力適應著不熟悉的情況,我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回頭看威爾,他的臉蒼白疲倦,他的頭歪在肩上的角度有點奇怪。車駛入兩邊種植有棕櫚樹的車道,停在了一棟低矮的建築外面,司機下車卸我們的包裹。

  我們拒絕了冰茶以及繞旅店環一圈的好意。我們找到了威爾的房間,放下他的包,把他安置到床上,我們連窗簾都還沒拉上,他就又睡著了。就剩我們倆了。我做到了。我站在他房間門外,終於長出了一口氣。內森看向窗外珊瑚礁那邊的白色海浪。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場旅行,抑或這是我人生中見過的最美的地方,我突然淚流滿面。

  「沒事了。」內森看到了我的表情,說道。然後完全出乎意料,他走向我,給了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放鬆,露。一切都會順利,真的。你做得棒極了。」

  大概三天後我才開始相信他。最初的四十八個小時威爾幾乎都在沉睡——然後,不可思議的是,他看起來好些了。他的皮膚恢復了光彩,眼邊也不再有烏青了。他的痙攣緩和了一些,他又吃起東西了,他在沒有盡頭的豐盛的自助餐櫃旁緩慢地轉動輪椅,告訴我他盤子裡想要來點什麼。當他脅迫我嘗試從沒吃過的東西——辛辣的克里奧爾風味咖喱菜和我不知道名字的海鮮時,我知道他感覺更像自己。在這個地方他很快就像在家裡一樣,比我適應得還快。不足為奇,我提醒自己,他大半生裡,這些都是他的地盤——這個星球,這些廣闊的海岸——而不是城堡一隅的小配樓。

  旅館方面,正如之前所承諾的,提供了有寬輪的特殊輪椅,大多數早上,內森會把威爾搬進輪椅,我們三個人一起走到海灘,我撐著一把遮陽傘,免得陽光太炙熱時曬到他。但是陽光從沒有過於毒辣,小島的南部以海風和不合時令著稱,溫度很少超過二十度。我們可以在靠近岩礁的一片小海灘上休息,剛好看不到酒店主樓。我會在一棵棕櫚樹下展開我的椅子,坐在威爾旁邊,我們一起看內森嘗試風帆衝浪,或者水橇滑水——偶爾從我們在沙灘上的所在地為他吶喊助威,再加上一兩句髒話。

  起初酒店員工簡直什麼都想為威爾做,提出幫他推輪椅,不時讓他喝冷飲。我們解釋了哪些事情不需要他們幫忙後,他們高興地撤退了。不過我不在他身邊時,看到勤雜工或接待人員停下來跟他聊天,向他推薦我們應該去的地方,感覺真的不錯。有一個瘦瘦高高的小夥子,奈迪爾,內森不在威爾旁邊時,他似乎擔當起了威爾非正式護理的職責。有一天我出去,看到他和他的朋友輕輕放低威爾的輪椅,把他放到了有墊子的浴床上,那是他之前擺在「我們的」樹下的。

  「這樣好一點,」我走過沙灘時他向我豎起拇指,說道,「威爾先生要回到輪椅時,你儘管給我打電話就好。」

  我本想抗議,告訴他們不應該移動他。但是威爾閉上雙眼,躺在那兒,臉上是出乎意料的滿足的表情,我就閉上嘴,點了點頭。

  就我個人而言,我對威爾健康的擔心開始消退,我漸漸懷疑自己真的身處天堂。我以前從未想過會來這樣的地方度假。每天早上,海水輕拍著岸邊,陌生的鳥兒在樹木間彼此呼喚的聲音把我叫醒。我盯著天花板,看著陽光在樹葉間嬉戲,從隔壁房間傳來低聲的談話,告訴我威爾和內森早就起床了。我穿上莎籠裙和泳衣,享受著照在我肩上和背部的溫暖陽光。我的皮膚生了色斑,指甲發白,待在這裡的這種簡單的愉悅——在海灘上漫步,吃新奇的食物,在溫暖清澈的水裡游泳,黑魚從火山岩後面羞怯地探出頭來,看著火紅的太陽沉入地平線,讓我感覺到一種難得的幸福。過去的幾個月漸漸溜走。我感到羞愧的是,我很少想到帕特里克。

  我們的日子落入一種模式。我們三個人圍坐在池塘旁邊有涼蔭的桌邊,一起吃早餐。威爾通常吃水果沙拉,我拿手餵他,他的食慾增長時,再給他一個香蕉薄煎餅。然後我們到海灘,待在那兒——我讀書,威爾聽音樂——內森訓練著水上運動的技能。威爾一直讓我也嘗試做點事情,但一開始我拒絕了,我就想待在他旁邊。威爾一再堅持,我便在一個早上去風帆衝浪和划獨木舟了,不過在他身旁閒蕩時我最開心。

  偶爾要是奈迪爾在旁邊,整個度假區又很安靜時,他和內森就把威爾移動到小水池的暖水區,內森扶住他頭下面的部位,他就可以漂浮。他們這樣做時,他沒多說什麼,不過他看起來滿足又安詳,似乎他的身體正在回憶早就忘卻的感覺。他的身體,長期都是蒼白的顏色,現在變成金色。他的傷疤閃著銀色光澤,開始消退。不穿襯衣,他也很自在。

  午飯時我們會去景區三個餐館中的一個。整個建築的表面都覆蓋著磚瓦,只有一些小台階和斜坡,威爾可以完全自主地移動輪椅。這是一件很小的事情,但他可以不需我們陪伴,自己拿喝的,這並不僅僅意味著我和內森可以休息一下,更重要的是威爾可以暫時消除他日常生活中的一種挫折感——完全依賴於他人。到哪兒都不需要有人太操心,似乎無論你在哪裡,海灘或是游泳池邊,甚至健身中心,一個滿面笑容的員工都會出現在身旁,端來他們覺得你可能會喜歡的飲料,通常還會拿上一朵芳香的粉紅花朵。就算你躺在海灘上,一輛小車會經過,一個微笑著的服務員會給你提供水、果汁,或者更強勁一點兒的喝的東西。

  下午,溫度最高的時候,威爾會回房間睡兩個小時。我去水池游泳,或者讀書,晚上我們又會聚在一起在海邊餐館吃晚餐。我很快喜歡上了雞尾酒。奈迪爾證明只要他給威爾正確型號的麥管,在他的杯托放上一大杯飲料,內森和我就不用管了。每當暮色降臨,我們三個聊起我們的童年、最初的男朋友和女朋友,最初的工作,我們的家庭以及以前的度假經歷,漸漸地我看見威爾重新出現。

  只是這個威爾不一樣。這個地方似乎賜予了他平和,那是我認識他這段時間以來一直缺乏的。

  「他做得很好,啊?」內森在自助餐旁碰到我時,說道。

  「是的,我也覺得。」

  「知道嗎——」他靠近我,不想讓威爾聽到我們在談論他,「我覺得牧場還有那些探險不錯。但看看現在的他,我不由覺得這個地方更好。」

  我沒有告訴他第一天我是怎麼想的,我們辦完入住手續後,我心裡愁腸百結,已經在計算離回家還有多少天。這十天裡每一天我都想忘記為什麼我們到這兒來——那六個月的合同,我仔細標記的日曆,之前的所有事情。我只想享受此刻,鼓勵威爾也去體味每一分鐘。我得高興,希望威爾也能高興。

  我又吃了一片甜瓜,笑了。「待會兒我們幹些什麼?唱卡拉OK?你的耳朵從昨晚的刺激中恢復過來了嗎?」

  第四晚,內森有絲尷尬地說他有約會。卡倫是個新西蘭同胞,住在隔壁旅店,他答應跟她一起去城裡。

  「就是確保她安好,你知道的……她一個人去的話不太安全。」

  「是啊,」威爾說道,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你真有騎士風度,內特。」

  「我認為那是負責任的做法,很有公德心。」我附和道。

  「我一直都很佩服內森的無私,尤其是對待女性的時候。」

  「你們兩個真讓人討厭。」內森咧嘴而笑,離開了。

  卡倫迅速成為了內森固定的伴侶,大部分晚上內森都和她一起出去,儘管他會回來盡晚上的職責,我們默默地給予他儘可能多的時間縱情歡樂。

  此外,我心裡也為他高興。我喜歡內森,很感謝他來了,但我更喜歡和威爾在一起的時候。我喜歡沒別人在旁邊時我們之間簡約的對話,我們兩人之間升騰起的那種親密無間的感覺。我喜歡他轉過臉,饒有興味地看著我,就好像我比他期待中好玩得多。

  倒數第二個晚上,我告訴內森我不介意他把卡倫帶過來。他晚上一直待在她的旅店,我知道這對他有點困難,他需要來回走二十分鐘把臨睡前的威爾安頓好。

  「我不介意。如果這可以……你知道的……給你一些私人空間。」

  他很高興,沉浸在對當晚的展望中,除了表示熱情不容我想別的。「謝謝你,夥計。」

  「你真好。」我告訴威爾時,他說。

  「『你真好』,你的意思是,」我說,「在這件事情上我獻上的是你的房間。」

  那天晚上我們把他弄到了我房間,內森把威爾弄上床,讓他服了藥,與此同時,卡倫在酒吧等他。我進浴室換上了我的T恤和短襯褲,打開浴室門,夾著枕頭走向了沙發。我感覺威爾看著我,非常不自在,因為前一週我大部分時間都只穿著一件比基尼在他前面晃來晃去。我把枕頭放在了沙發扶手上。

  「克拉克。」

  「什麼?」

  「你真不用睡在那兒,這張床足夠睡下一整個足球隊。」

  問題是我根本沒想過這一點,事情就是那樣。也許在海灘上半裸著待了那麼多天讓我們不再那麼拘束;也許是想到內森和卡倫在牆的另一邊,擁抱著彼此,像繭一樣將他人排除在外;也許是我確實想離他近一點。我走向床,突然一個響雷讓我畏縮。燈光閃閃爍爍,有人在外面吼叫。內森和卡倫在隔壁屋大笑。

  我走到窗口,拉開窗簾,突然一陣微風吹過,溫度驟然降低。海上狂風大作。劇烈的閃電像一把叉子照亮了天空,而後,暴雨沉重的鼓點打在我們小平房的屋頂上,猛烈迅急,蓋過了其他聲音。

  「我最好關上百葉窗。」我說。

  「不,別。」

  我轉過身。

  「打開門。」威爾朝外面點了點頭,「我想看一下。」

  我猶豫了一下,然後緩慢地打開了通往露天陽台的玻璃門。雨水敲打在地面上,從我們的屋頂滴落,一條條小河從陽台流向大海。我感覺到了臉上的水汽和空氣中的電流,我胳膊上的毛髮豎了起來。

  「你能感覺到嗎?」他在我身後說道。

  「就像是世界末日。」

  我站在那兒,讓電流流經我,白色的閃光印在我的眼瞼上,讓我感到窒息。

  我往回走到床邊,坐在床沿上,他看著我。我向前探身,輕輕地把他曬黑的脖子拉向我。我知道該怎樣移動他,怎樣平衡他的重量。我抱緊他,斜身在他肩頭放了一個厚厚的白色枕頭,才鬆開他。他聞起來有陽光的味道,就像陽光深深地滲進了他的肌膚,我發現自己在默默地吸氣,好像他是好吃的東西。

  然後,雖然還有點濕,我爬到他旁邊。我們兩個人離得非常近,雙腿相碰。閃電襲擊波浪時,我們一起看著藍白色的焦痕,閃著銀光的樓梯毯,僅一百英呎以外緩緩移動的大片綠松石。

  我們身邊的世界變小了,只聽得見風暴的怒吼,淡紫的又偏深藍色大海的翻騰,紗羅窗簾輕輕鼓起的聲音。晚風送來了陣陣荷花香,傳來碰杯和匆忙移動椅子的模糊聲音,以及遠方的一個慶祝活動的音樂聲,這彷彿是對自然失控的控告。我去握威爾的手。我突然覺得我永遠都不可能像現在這樣與世界強烈相連,與另一個人強烈相連。

  「還不壞,嗯,克拉克?」寂靜中,威爾說道。在風暴面前,他的表情平靜自然。他轉過頭笑著看我,眼睛中有些東西,一些得意揚揚。

  「是啊,」我說,「一點也不壞。」

  我躺著一動不動,傾聽著他緩慢而深沉的呼吸和雨水敲打的聲音,感覺到他溫暖的手指與我的相纏繞。我不想回家,我覺得我也許永遠不會回家,在這兒,威爾和我封閉在我們的小天堂裡很安全。一想到回英格蘭,就有一陣恐懼攫住我的心,越來越緊。

  一切都會順利。我試著重複內森的話。一切都會順利。

  最後,我把頭轉向威爾那邊,不再看海,盯著威爾。他在昏暗的燈光中轉過頭來看我,我感覺他也在告訴我同樣的話:一切都會順利。這是我生命中頭一回不去想未來,我只想好好享受今晚。我說不準我們這樣盯著對方,沒過多久,威爾的眼瞼漸漸變得沉重,直到他有些歉意地喃喃道,他以為他會……他的呼吸深沉,他反覆嘮叨著這句話直到睡著。我看著他的臉,看著他的睫毛在眼角分離成一個個小點,看著他鼻子上新長的雀斑。

  我告訴自己我一定是對的。我一定是對的。

  凌晨一點後風暴終於停歇,在海面上消失不見,憤怒的閃電也變得微弱,終於也沒有了,將氣象暴虐帶到某個看不見的地方。空氣漸漸靜止,窗簾不再晃動,最後的水滴汩汩流走了。凌晨某個時分我起來,輕柔地把我的手從威爾手中拿開,關上落地長窗,整個房間變得安靜。威爾睡著了——他在家很少能享有的一個舒適、平靜的睡眠。

  我沒睡好。我躺在那兒看著他,儘量讓自己什麼也不想。

  最後一天發生了兩件事。一件事是,出於威爾的壓力,我嘗試了潛水。他一直勸說我,說我不能來這麼一趟連水底都不去一下。風帆衝浪我完全搞不定,幾乎沒法把帆從風浪中提起來,滑水時大部分嘗試都頭朝地跌倒在海灣。但他一直堅持,前一天他回來吃午餐時,宣佈他給我預定了半天的初級潛水課程。

  沒能有個好的開頭。威爾和內森坐在游泳池邊,我的教練盡力要我相信我可以在水下呼吸,但是知道他們都看著我讓我怎麼也做不到。我不笨——我明白背上的氧氣罐能讓我的肺運轉,我不會淹死——但是每次我把頭伸到水下,我就很驚恐,馬上浮出水面。似乎我的身體拒絕相信在模里西斯幾千加倫用氯消過毒的最好的水中,我能夠呼吸。

  「我覺得我做不到。」當我第七次從水中浮起時,我說,一邊噗噗地吐氣。

  詹姆斯,我的潛水教練,看了看我身後的威爾和內森。

  「我做不到,」我生氣地說,「我真的不是這塊料。」

  詹姆斯背對著那兩個男人,拍了拍我的肩,指了指開闊的水面。「有些人覺得那兒更容易。」他平靜地說。

  「在海裡?」

  「有些人被扔在深海時表現更好。來吧,我們乘船去那兒。」

  四十五分鐘以後,我在水下盯著從外面看不到的色彩鮮豔的景觀,忘記了擔心我的氧氣會不足,忘記了有無數證據表明我會沉入海底,在水中掙紮著死亡,甚至忘記了我很害怕。我被一個全新世界的秘密所吸引。只有我自己用誇張的「啊」「噓」來打破這片寧靜的世界,我看見了一群群彩虹色的小魚、用木然而好奇的眼神盯著我的大些的黑白魚、在細小的水流中輕輕擺動的銀蓮花。我看見了不同的風景,比陸地上的要色彩鮮豔,變化多端。我看見了未知生物潛藏的洞穴和窪地,在陽光下閃耀的不同的形狀。我不想出去,我可以永遠待在這個寂靜的世界裡。詹姆斯示意我看他氧氣罐的刻度盤時,我才意識到我沒有選擇了。

  當我終於走上海灘,走向威爾和內森時,我幾乎說不出話來,我滿面春風。我的頭腦裡還閃動著看過的景象,我的四肢不知怎的彷彿仍然在水下推動著我。

  「不錯吧?」內森說。

  「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向威爾大聲說道,把我的拖鞋扔到他面前的沙地,「為什麼不早點讓我潛水?那麼多,都在那兒,一直!就在我的鼻子下面!」

  威爾平靜地看著我。他什麼也沒有說,他的笑容舒展而燦爛。「我說不上來,克拉克。對有些人就是沒法說明白。」

  最後一晚我喝醉了,並不是因為第二天我們就要走了,是因為我第一次覺得威爾真的很好,我可以放心。我穿了一件白色棉布裙(我的皮膚現在曬黑了,穿白色的衣服不會讓我看起來像穿著壽衣的屍體)和一雙銀色繫帶涼鞋。奈迪爾給我一朵小紅花並讓我把它別在頭髮上時,我沒有嘲笑他,要是在一週前我肯定會這麼做。

  「啊,你好,卡門·米蘭達[51]。」我在酒吧遇見他們時,威爾說道,「你看起來真是美豔動人。」

  我本想挖苦他,但我意識到他看著我時是真心實意地為我感到愉悅。

  「謝謝你,」我說,「你看起來也不賴。」

  酒店主樓有一個迪斯科舞廳,臨近晚上10點——內森去找卡倫了——我們去往海灘,耳邊還縈繞著音樂,三杯雞尾酒令人愉快的微醺感覺讓我的行動更加甜蜜。

  噢,海邊真美。夜晚很溫暖,微風送來遠處燒烤的香味、皮膚上精油的香氣和海水的鹹味。威爾和我在我們最喜愛的樹旁停下。有人在海灘生了一堆火,也許用來燒烤,留下一堆紅彤彤的煤塊。

  「我不想回家。」黑暗中,我說道。

  「一個讓人依依不捨的地方。」

  「我原以為這樣的地方只存在於電影中,」我轉過臉對他說,「它真的讓我懷疑,對於其他的事物,你告訴我的是不是實話。」

  他在笑。他整個臉似乎都放鬆了,很高興,看著我時他眯著眼睛微笑。我看著他,第一次內心沒有一點恐懼在折磨我。

  「你很高興你來了,對嗎?」我試探著問。

  他點點頭。「噢,是的。」

  「哈!」我有些得意忘形。

  有人把酒吧的音樂開得大些了,我踢掉我的鞋子跳起舞來。感覺有點蠢——換了另一天這種行為會讓人尷尬。但在那兒,在深邃的黑暗中,缺少睡眠半醉半醒的狀態,有篝火、一望無盡的大海和無邊無際的天空,耳邊音樂在迴響,威爾在微笑,我的心裡迸發出某種我不太能辨認的東西,我只是需要跳舞。我跳著笑著,一點也不難為情,也不擔心是否有人會看到我們。我感覺到威爾注視著我,我知道他也明白——這是對過去的十天唯一可能的反應。走遠一點,過去的六個月。

  歌曲結束了,我在他腳邊撲騰,呼吸急促。

  「你……」他說道。

  「什麼?」我淘氣地笑了笑。我感覺全身通暢、非常振奮。我沒覺得要為自己負責。

  他搖了搖頭。

  我緩緩起身,光著腳直接走到他的輪椅旁,滑進他的大腿,我的臉離他的臉只有幾英吋。前一晚過後,其實不應該有這麼大的跨越。

  「你……」他的藍眼睛在火光的映襯下閃爍,鎖定在我身上。他身上有陽光、篝火和某種刺激的柑橘味道。

  我感覺內心深處有什麼東西。

  「你……今晚不太一樣,克拉克。」

  我做了我能想起的唯一事情,我俯身親吻他的唇。他猶疑了一會兒,親吻了我。就在那時我忘記了一切——一百萬零一個不應該這麼做的理由,忘記了我的恐懼,忘記了我們為什麼在那兒。我親吻他,呼吸著他皮膚的味道,摩挲著他柔軟的頭髮,當他回吻我時,一切都消失了,只是威爾和我,在荒無人煙的小島,在一千顆閃爍的星星之下。

  然後他退了退。「對不起。別——」

  我睜開眼睛。我摸了摸他的臉,摩挲著他美麗的骨骼。我感覺到了指尖下面的鹽粒。「威爾……」我說,「你可以。你——」

  「不。」這個詞擲地有聲。「我不能。」

  「我不明白。」

  「我不想扎進去。」

  「嗯……我覺得你必須扎進去。」

  「我不能這麼做是因為我不能……」他嚥了一口唾沫,「我不能成為和你在一起的那個男人。那就意味著這個——」他抬頭看著我的臉,「成為又一件事情,提醒我不是那個人。」

  我沒有鬆開他的臉。我向前傾了傾前額,觸碰到他的額頭,我們的呼吸混合在一起,我輕輕地說話,只有他能聽到:「我不介意你怎麼想自己。這世上的事情不是非黑即白。說實話……我跟有同樣情形的人聊過……有些事情是可能的,有我們都會開心的方法……」我有點結結巴巴,說這些話就讓我感覺怪異。我抬頭看向他的眼睛。「威爾·特雷納,」我輕柔地說,「事情就是這樣。我認為我們可以——」

  「不,克拉克——」他說。

  「我們可以做各種各樣的事情。我知道這不是一個正統的愛情故事,我知道甚至有各種理由,讓我不說這些話。但是我愛你,我真的愛你。我離開帕特里克時,我就知道這一點,而且我覺得或許你也有一點點愛我。」

  他沒有說話。他的眼睛搜尋著我的目光,眼神裡有沉重的悲傷。我把他的頭髮從鬢角捋開,似乎我可以以某種方式趕走他的悲傷,他把頭歪到我的手掌中,一動不動。

  他嚥了一口唾沫。「有些事情我得告訴你。」

  「我知道,」我低聲說,「我什麼都知道。」

  威爾合上了嘴。周圍的空氣似乎凝固了。

  「我知道瑞士的事。我知道……為什麼我會被僱用,簽訂一個六個月的合同。」

  他把頭從我手中抬離。他看著我,抬頭盯著天空,他的肩垂了下去。

  「我都知道,威爾。好幾個月前我就知道了。威爾,你聽我說……」我拉過他的右手,放在我的胸前,「我知道我們可以做到。我知道這不是你想選擇的方式,但我知道我能讓你開心。我能說的就是你讓我……你讓我變成了一個我從沒想像過的人。你讓我開心,即便在你很糟糕的時候。我情願跟你在一起——就算你心目中的那個你似乎已經消失了,我也不願意跟世界上別的人在一起。」

  我感覺到他的手指握緊了我的手,這給了我勇氣。

  「如果你覺得我作為你的護理跟你在一起很奇怪,我可以離開,到別處工作。我想告訴你——我申請了一門大學課程,我在網上做了大量研究,和其他四肢癱瘓的人及他們的護理聊過,我學到了很多來讓這個奏效。我可以做,和你一起。看到沒有?我什麼都想到了,什麼都研究過了。這就是現在的我。這是你的過錯,你改變了我。」我半笑著說,「你把我變成了我妹妹,不過穿衣上更有品位。」

  他閉上了雙眼。我握住他的雙手,把他的指節放到我的嘴邊親吻。我感覺我們肌膚相貼,我只知道我不能讓他離開。

  「你說什麼?」我輕聲說。

  我可以一直看著他的眼睛。

  他說話時非常平靜,一瞬間我不能相信我聽到的是真的。

  「什麼?」

  「不,克拉克。」

  「不?」

  「對不起。這還不夠。」

  我放低他的手。「我不明白。」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話,似乎在努力尋找合適的詞。「對我還不夠。這個——我的世界——即使有你。相信我,克拉克,你來之後我的世界就變好了。但還不夠,這不是我想要的人生。」

  這回輪到我向後退了。

  「這可以是不錯的人生。有你在旁邊,也許還能是個非常不錯的人生。但這不是我的人生。我跟你聊過天的那些人不一樣,這一點兒也不是我想要的人生,一點兒也不沾邊。」他的聲音斷斷續續,他的表情嚇到我了。

  我嚥了口唾沫,搖了搖頭。「你……你曾經告訴過我不用拿在迷宮的那晚來定義自己。你說過我可以選擇定義自己的事情。那麼,你不用讓那把……那把輪椅來定義你。」

  「但它確實定義了我,克拉克。你不瞭解我,不完全瞭解。出事故之前,你從沒見過我。我熱愛我的人生,克拉克,全心全意地熱愛。我愛我的工作,我的旅行,所有的一切。我熱愛我是一個有體力的人,我喜歡騎摩托,在建築物前飛身而下,我喜歡在商業交易中打敗別人,喜歡做愛,性生活豐富,我過著精彩紛呈的生活。」他的聲音提高了一些,「我生來不是為了在這個玩意中生活——但無論從哪點來看,現在就是它定義了我。這是唯一定義我的事物。」

  「但是你都沒有給它一個機會,」我輕聲說,我的聲音似乎不願從心中顯露,「你沒有給我一個機會。」

  「問題不在於給你機會。這六個月來,我看著你成為一個完全不同的人,一個剛剛看見自己可能性的人。你不知道這讓我有多高興。我不想讓我、我的醫院預約和我生活中的限制把你束縛住,我不想你錯過其他人可以給你的一切。自私地來說,我不想有一天你看著我,感到哪怕有一丁點的後悔或是同情——」

  「我決不會那麼想!」

  「你不明白,克拉克,你不知道會如何收場。就算從現在開始六個月後你會是什麼感受你都不知道。我不想每天看著你,看著你赤身祼體,看著你穿著可笑的衣服在配樓晃來晃去,卻沒法去做我想和你一起做的事情。噢,克拉克,你要是知道我現在想跟你做什麼。想到那個,我……我簡直沒法活下去。我不能,這不是我,我不能成為那種……逆來順受的人。」

  他低頭看著輪椅,語不成聲,「我永遠都不能接受這個。」

  我哭了起來。「拜託,威爾,別說了。給我一次機會,給我們一次機會。」

  「噓,聽著。你,所有人。聽我說。這……今晚……是你能為我做的最美妙的事情。你告訴我的那些話,你為帶我到這兒所做的一切……從某種角度來說,從我這個罪魁禍首,這個徹頭徹尾的飯桶身上,你成功地搶救出一些東西來愛,這讓我非常驚訝。但是——」我感覺他的手指在我手中扣住了。「我想在這裡結束。不再有輪椅,不再有肺炎,不再有灼熱的四肢,不再有痛苦、疲倦,不再每天早上一醒來就祈禱這一切都能結束。我們回去後,我仍然要去瑞士。如果你真的愛我,克拉克,就像你說的那樣,你能做的最讓我高興的事情就是能陪我一起去。」

  我猛地向後退。

  「什麼?」

  「沒有什麼比這更好的事情了。我只可能變得越來越不舒服,我的人生,基於此,也會變得越來越無趣。醫生已經說過太多了。有各種狀況在侵蝕我,我能感覺得到。我不想再處在痛苦之中了,也不想被困在這個玩意兒裡,不想依賴別人,也不想再恐懼。所以我要求你——如果你感覺得到你說的事情——那麼去做。和我一起,給我我希望的結束。」

  我驚恐地看著他,血液湧上了頭部,我簡直沒法相信。

  「你怎麼能要求我做那件事?」

  「我知道,這——」

  「我告訴你我愛你,我想和你共創未來,你卻要我去看著你自殺?」

  「對不起。我不想這麼直接的,但是我沒有時間了。」

  「什麼?為什麼,你真的預定了?你有害怕錯過的預約?」

  旅館的人們在那兒駐足,也許是聽到了我們高聲的談話,但是我不在意。

  「是的,」停頓了一下,威爾說,「是的,有。我做過諮詢,診所認為我適合。我父母同意8月13號,我們預計頭一天飛抵那裡。」

  我的頭開始旋轉,不到一個星期了。

  「我不能相信。」

  「露易莎——」

  「我以為……我會改變你的主意。」

  他的頭歪向一邊,看著我。他的聲音輕柔,眼神也很溫柔。「露易莎,沒有任何事可以改變我的主意。我答應給我父母六個月時間,我給了他們六個月。你讓這段時間極其珍貴,超出了你的想像。你讓它不再是一項耐久實驗——」

  「不要!」

  「什麼?」

  「別再說了。」我哽嚥著,「你真自私,威爾,你真蠢。即便讓我和你一起去瑞士是遙不可及的事……即使你覺得我會去,畢竟我為你做了那麼多,那麼就再做這件事情吧,這是你能對我說的一切嗎?我的心在你面前撕裂。你能說的就是:『不,你對我還不夠。現在我想讓你去體驗你能想像得到的最糟糕的事情。』這是打從我一開始知道就害怕的事情。你知道你在要我做什麼嗎?」

  我出離憤怒了。我站在他面前,像個瘋女人一樣怒吼:「去死吧,威爾·特雷納。去死。我真希望我從沒做過這份該死的工作,我希望我從沒遇到你。」我放聲大哭,跑上海灘回到我的房間,離他遠遠的。

  他叫著我名字的聲音,在我關上門之後很久還一直迴蕩在我的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