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新聞

  (卡特麗娜)

  露易莎度假回來後,整整三十六個小時沒有出房間。她星期六深夜才從機場回來,皮膚曬得黑黑的,臉色蒼白,跟個鬼似的——一開始我們都搞不清是怎麼回事,她明確說週一一大早再來見我們。「我只想睡覺。」她說,然後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直接上了床。我們覺得有點怪,但我們知道些什麼呢?畢竟,打從出生以來,露就很古怪。

  早上母親端來了一杯茶,但是露動也不動。到了用晚餐時間,母親很擔心,搖了搖她,確認她還活著。(母親有時有點誇張,不過,話說回來,她做了魚肉餡餅,或許她只是不希望露錯過這道美食)但露不吃東西,不說話,也不下樓。「我只想在這兒待一會兒,媽媽。」她說著,把臉埋進枕頭裡。最後,母親只能讓她自個兒待著。

  「她不大舒服,」母親說,「你覺得這是跟帕特里克分手的滯後反應嗎?」

  「她可不在乎帕特里克,」父親說,「我告訴她他打電話來說他在極限三項中拿到了第157名,她一點兒也不感冒。」他呷了一口茶,「不過,說句公道話,對於第157名,我也很難興奮得起來。」

  「她是不是病了?她曬黑的臉蒼白極了,並且一直在睡覺。這一點兒也不像她,她肯定得了可怕的熱帶病。」

  「她不過是在倒時差。」我說。我說這話時透著一股子權威,我知道爸媽事事都拿我當專家,即便我們對那些事情一無所知。

  「倒時差。是啊,如果長途旅行會這樣,我肯定堅持去滕比。你覺得呢,約瑟,親愛的?」

  「我不知道……誰會想到一場旅行會把人搞成這樣呢?」母親搖了搖頭。

  晚飯後我上了樓。我沒有敲門,直接走進了房間(非常安靜,嚴格說來,是我的房間)。房間內空氣污濁,我拉開窗簾,打開一扇窗,露從羽絨被下面清醒過來,手遮住眼睛擋住陽光,四周塵埃飛揚。

  「能告訴我發生什麼了嗎?」我把一杯茶放在床頭桌上。

  她眨了眨眼。

  「媽媽覺得你感染上了埃博拉病毒,她忙著警告賓果俱樂部所有要去西班牙薩洛冒險港旅遊的人。」

  她什麼也沒有說。

  「露?」

  「我辭職了。」她平靜地說。

  「為什麼?」

  「你認為呢?」她挺直身體,毛手毛腳地去拿茶杯,喝了一大口茶。

  對於一個剛在模里西斯待了快兩週的人來說,她看起來糟透了。她的眼睛很小,眼圈紅紅的,她的皮膚要是沒被曬黑,一准出現更多污斑。她的頭髮往一邊翹起,看起來像是好幾年沒有睡覺了。不過最重要的是,她看起來很悲傷,我從沒見我姐姐這麼傷感過。

  「你覺得他真的要把那件事做到底?」

  她點點頭,然後艱難地嚥了一口唾沫。

  「該死。唉,露。我很抱歉。」

  我示意她挪過去一點兒,我爬到她身邊。她又喝了口茶,而後把她的頭靠在我的肩上。她穿著我的T恤,我對此什麼也沒說。我為她感到難過。

  「我能做什麼,特麗娜?」

  她的聲音很小,像托馬斯傷到自己並且試著勇敢些時說話的聲音。外面,隔壁家的狗沿著花園籬笆跑上跑下,追逐鄰里的貓。我們不時聽見一陣狂吠。狗的頭估計趴在上面,眼睛沮喪地突出。

  「我不確定有什麼你可以做。老天,你為他安排了那麼多事情,付出了那麼多努力……」

  「我告訴他我愛他,」她說,她的聲音降低成了耳語,「他只說這不夠。」她的眼睛睜得很大,目光陰鬱。「我怎麼能忍受得了?」

  我是這個家知道一切的人。我比別人讀的書都多,我上了大學,我應該是那個知道所有答案的人。

  但我看著我姐姐,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第二天她終於露面了,洗了澡,換上了乾淨衣服,我告訴爸媽什麼也別說。我暗示這是有關男朋友的問題,父親揚了揚眉,做了個鬼臉,似乎在說那樣一切都說得通了,天知道我們自己為什麼要小題大做。母親跑去給賓果俱樂部打電話,告訴他們對於飛機旅行的風險她又有了別的想法。

  露吃了一片烤麵包(她不想吃午餐),戴上了一頂大大的鬆軟遮陽帽,我們帶著托馬斯一起去城堡餵鴨。她不太想出門,但母親堅持說我們都需要呼吸一些新鮮空氣。這,在我母親的詞彙裡,意味著她想給臥室通風,更換鋪蓋。托馬斯在前面蹦蹦跳跳,緊抓著一個裝滿麵包皮的塑料袋,我們邊走邊輕鬆地閒聊著旅客,這麼多年早就見怪不怪了,我們繞開活躍的背包客,經過正在合影留戀的情侶時不得不分散開,然後到另一邊重聚。夏天的高溫炙烤著城堡,地面開裂,青草稀疏,就像一個禿頂男人頭上只留下了最後幾根頭髮。盆裡的花蔫蔫的,似乎它們已經準備好過秋天了。

  露和我沒太說話。有什麼可說的呢?

  經過遊客停車場時,我看見她從帽簷底下瞅了一眼特雷納家。那棟房子由紅磚砌成,相當典雅,高高的假窗掩蓋了裡面曾上演過的改變人生的戲劇,也許此刻正在上演。

  「你可以進去跟他說說話,知道嗎?」我說,「我在這兒等你。」

  她看著地面,雙手交疊在胸前,我們一直往前走。「於事無補。」她說。我知道另一個原因,她沒有說出口的原因。他或許根本不在那兒。

  我們繞著城堡緩慢轉了一圈,看著托馬斯從山上陡峭的地方滾下來,我們餵了鴨,這個季節的這個時候,它們被餵得飽飽的,都不屑於過來吃點麵包。散步時我一直看著我姐姐,繞頸上衣露出了她棕色的背,她的背有些駝,即使她現在還沒有意識到,我卻知道對她來說,一切都變了。不管威爾·特雷納發生了什麼,她都不會待在這裡了。她有一種氣度,對於知識、見到的事物和去過的地方有了新的看法。我姐姐終於有了新的天地。

  「對了,」我們往回朝門口走去時,我說,「有一封你的信。你不在時,大學寄來的。不好意思——我拆開了,以為是給我的。」

  「你拆了?」

  我原以為會是額外的補助金。

  「你要參加一個面試。」

  她眨了眨眼,似乎從某個遙遠的過去接收到了消息。

  「是的。關鍵是面試就在明天,」我說,「我想今晚我們可以討論一下可能的問題。」

  她搖了搖頭。「明天我不能去參加面試。」

  「你要做什麼?」

  「我不能去,特麗娜,」她悲痛地說,「現在這種時候,我哪有心思想別的。」

  「聽著,露。他們不像餵鴨子麵包那樣,隨意給面試機會,你這個傻瓜。這是一件大事。他們知道你是一個成人學生,你申請的時間也不對,但是他們仍然想見見你。你不要耍他們。」

  「我不在乎。我不想想這些。」

  「但是你——」

  「讓我清靜一下。特麗娜,好嗎?我做不到。」

  「嘿!」我說道,走到她前面,這樣她不能繼續向前走。幾步開外,托馬斯正跟一隻鴿子說話。「現在正是你考慮這件事情的時候。你高興也罷,不高興也罷,現在正是時候,你必須要想想你下半輩子要做些什麼。」

  我們堵住了路,遊客們得分散開繞過我們,他們低著頭,或是用好奇的眼光打量著我們這對正在爭吵的姐妹。

  「我不能。」

  「好吧,這很難。不過你別忘了,現在你沒有工作了,也沒有帕特里克來收拾殘局。要是你錯過了這場面試,那麼兩天內你又得去職業介紹所,看來你是想做一個雞肉加工人員、一個脫衣舞女,或是擦別人的屁股過活。信不信由你,你現在奔三了,你的人生要好好規劃。所有這些——過去六個月裡你學到的一切——都是浪費時間。所有的一切。」

  她盯著我,臉上是那副她知道我是對的而沒法反擊時那種慍怒的表情。托馬斯出現在我們身邊,拉了拉我的手。

  「媽媽……你說了『屁股』。」

  我姐姐仍然瞪著我,不過能看出她在思考。

  我轉向我兒子。「沒有,甜心,我說的是『麵包』。我們該回家喝茶了——是吧,露?——看我們能不能吃點麵包。一會兒外婆給你洗澡時,我要幫露姨媽做家庭作業。」

  第二天我去了圖書館,母親照看著托馬斯,我看見露上了公交車,我知道下午茶時間才能再看到她。對於這次面試我沒有抱多大希望,但從我離開她的那一刻就沒有再想這件事。

  聽起來似乎有點自私,但我不想在課業上拖欠太多,從露的苦惱中擺脫出來對我也是一個寬慰。身邊有個抑鬱的人是個負擔,你會為他們感到抱歉,但是你忍不住想要讓他們振作起來。我把我的家庭、我的姐姐、她捲入的這場前所未有的混亂放在腦海的一邊,關上抽屜,把注意力集中到增值稅減免上。會計學1這門課我拿了全班第二高分,就因為英國稅務海關總署按期收費制的變幻莫測我就撤退?門都沒有。

  六點差一刻左右我回到家,把文件放在大廳椅子上,他們都在廚房餐桌旁坐著,母親開始上菜。托馬斯跳到我身上,腿盤繞到我的腰上,我親吻了他,聞著他醇香的小男人味道。

  「坐下來,坐下來,」母親說道,「爸爸剛到。」

  「你的書看得怎樣?」父親問道,把他的夾克掛在椅背。他老是把它們稱作「我的書」,就像它們有自己的人生,並且還得井然有序。

  「不錯,謝謝。會計學2已經進行了四分之三。明天我就要學習公司法了。」我讓托馬斯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我的一隻手放在他柔軟的頭髮上。

  「聽見了嗎,約瑟?公司法。」趁母親不注意,父親偷偷從盤子裡夾了一塊土豆塞進嘴裡。他說話時就像他在咀嚼,我估計他確實在咀嚼。我們聊了一點與課程有關的東西,然後我們聊到了父親的工作——主要是遊客如何毀壞了每樣東西。顯然,你不會相信有那麼大的維修量。連停車場入口旁的木柵欄每隔幾週都需要替換,因為那些傻瓜不能驅車穿過一個十二英呎的裂口。我個人認為,應該在票價上再收取額外的費用來抵償這部分錢——不過這只是我的想法。

  母親上完菜,坐了下來。托馬斯覺得沒人注意他時,就用手拿著東西吃,暗暗一笑,低聲說著「屁股」。外祖父吃飯時盯著斜上方,就像他真的在思考別的事情。我瞥了一眼露。她盯著她的盤子,把烤雞推來推去像是要掩埋它。噢喔,我想著。

  「你不餓,親愛的?」母親說道,跟隨著我的視線。

  「不太餓。」她說。

  「有點燙,」母親承認道,「我還以為你會精神一點兒。」

  「那麼……能告訴我們面試得怎麼樣嗎?」父親本要舉到口中的餐叉,停在了半路。

  「噢,那個。」她看起來心不在焉,好像他剛剛提起了她五年前的舊事。

  「是的,那個。」

  她叉取了一小片雞肉。「還可以。」

  父親看向我。

  我微微聳了聳肩。「只是還可以?他們對你所做的事情肯定有個說法吧。」

  「我被錄取了。」

  「什麼?」

  她仍然低頭看著她的盤子。我不再咀嚼。

  「他們說我正是他們在尋找的申請者。我要先學點基礎課程,要一年時間,再轉過去。」

  父親往後靠了靠。「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母親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噢,幹得好,親愛的。真了不起。」

  「不見得。我覺得我負擔不了四年的學費。」

  「你現在不用擔心這個,真的。看特麗娜現在處理得多好。嘿——」他推了推她,「我們會有方法的。我們總能找到辦法,不是嗎?」父親對我們倆笑道,「我覺得一切事情都在好轉,姑娘們。我覺得對這個家庭來說將會有一段美好的時光。」

  然後,不知為何,她失聲痛哭起來。真正的眼淚。她哭起來跟托馬斯一個樣,號啕大哭,一把鼻涕一把淚,一點也不在意旁邊有人,她的抽噎像一把刀一樣劃破了小房間的寧靜。

  托馬斯目瞪口呆地看著她,我趕緊把他拉到我的腿上,分散他的注意力,這樣他不會也變得苦惱。就在我攪動著土豆碎片和豌豆、胡亂說著話時,她告訴了他們事情的經過。

  她跟他們說了一切——有關威爾和六個月的合同,以及他們去模里西斯時發生的事情。她說話時,母親用手摀住嘴,外祖父看上去很嚴肅。雞肉冷了,肉汁凝結在了碟子裡。

  父親不相信地搖了搖頭。姐姐詳細描述她從印度洋回來的情形,說起她最後對特雷納夫人講的話時,她的聲音降低成了耳語。她把椅子往後推,站了起來。父親緩慢地走到桌邊,把她攬到懷裡,就像我們小時候那樣。他緊緊地抱住她。

  「哦,耶穌基督,可憐的小夥子,可憐的你。哦,耶穌。」

  我從沒見過父親如此震驚。

  「真是一團糟。」

  「你經歷了這麼多,卻什麼都沒有說,我們就收到了一張潛水的明信片。」母親表示懷疑地說,「我們還以為你們享受了一個難得的假日。」

  「我不是一個人,特麗娜知道,」她看著我說,「特麗娜很棒。」

  「我什麼都沒有做,」我說,抱著托馬斯,他對這場談話失去了興趣,母親在他面前擺了一罐節日巧克力。「我只是一個聽眾。你做了很多事,所有的主意都是你想出來的。」

  「有些主意失敗了。」她靠在父親身上,語氣淒苦。

  父親微微抬起她的臉頰,讓她看向他。「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

  「我失敗了。」

  「誰說你失敗了?」父親捋了捋她的頭髮,表情柔和。「我在想威爾·特雷納,像他這樣的男人。我有一句話要告訴你,一旦一個男人決定去做某件事情,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沒有人能勸動他。他就是他,你不能讓人們改變自己。」

  「但他的父母呢?他們不能讓他自殺,」母親說,「他們是什麼樣的人?」

  「他們很正常,媽媽。特雷納夫人不知道她還能做什麼。」

  「好吧,別把他帶去那個診所就可以作為開端,」母親很生氣,顴骨上起了兩個紅點,「我會為你們兩個,為托馬斯而抗爭,直到拼盡最後一口氣。」

  「即便他已經嘗試過自殺,」我說,「用非常殘酷的方式。」

  「他病了,卡特麗娜。他很抑鬱。不應該給敏感的人機會去做那些他們……」她有些憤怒,拿紙巾擦了擦眼睛,吞吞吐吐地說道,「那個女人肯定非常無情,無情。想想他們還把露易莎攪和了進去。她是個地方法官,天哪!一個法官應該能明辨是非。這個人,我倒很想現在就去那兒把他帶到這裡來。」

  「事情很複雜,媽媽。」

  「不,不複雜。他很脆弱,她壓根兒就不應該考慮這個主意。我真震驚。那個可憐的男人,那個可憐的男人。」她從桌邊起身,拿起剩下的雞肉,怒沖沖去了廚房。

  露易莎看著她離開,有些不知所措,母親從不生氣。我記得上一次我們聽見她提高音量應該是1993年。

  父親搖了搖頭,心思顯然在別處。「我剛剛在想——難怪我沒有見到特雷納先生。我在想他會在哪兒,我還以為他們全家一起度假去了。」

  「他們……他們已經走了?」

  「這兩天他都不在。」

  露跌坐在椅子上。

  「噢,見鬼。」我說,然後拿手摀住托馬斯的耳朵。

  「就是明天。」

  露看了看我,又看向牆上的日曆。

  「8月13日。明天。」

  那天露什麼也沒做。她比我先起床,透過廚房窗口向外看。下雨了,然後天放晴,接著又下雨。她和外祖父一塊兒躺在沙發上,喝著母親給她泡的茶。大約每隔半小時,我發現她就悄悄地看向壁爐台確認時間。看著就讓人難受。我帶托馬斯去游泳,好說歹說讓她一起去。我說媽媽會照看他的,如果她想晚些時和我一起去商店的話。我還建議帶她去酒吧,就我們兩個,但她拒絕了每一個提議。

  「要是我犯了個錯誤該怎麼辦,特麗娜?」她說話時聲音很輕,只有我聽到了。

  我瞥了一眼外祖父,他的注意力在比賽上。我估計父親又偷偷摸摸幫他下了賭注,儘管他在母親面前否認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

  「要是我應該跟他一起去呢?」

  「但……你說你不能。」

  外面天空陰沉。她透過潔淨的窗戶看著陰鬱的天空。

  「我知道我說過,只是我簡直不能忍受,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的表情有些委頓。「我受不了不知道他是什麼感受,我不能忍受都沒能去說再見。」

  「你現在能去嗎?試試搭航班去?」

  「太晚了,」她說,閉上了雙眼,「我沒法及時趕到那兒,離一切結束只剩兩個小時了,我在網上查過。」

  我等待著她繼續說下去。

  「五點半以後他們不做這個。」她困惑地搖了搖頭,「因為瑞士的官員要在場。他們不喜歡……辦公時間以外作證明。」

  我差點笑出聲來,但我不知道對她說什麼好。我不能夠想像去等待,就像她這樣,等待知道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正發生著什麼。我從沒像她愛威爾那樣愛過一個男人。我愛過男人,當然,也想跟他們共度良宵,但有時我懷疑我缺乏敏感芯片,我不能想像為某個男人傷心。唯一有可比性的人是托馬斯,如果托馬斯要在一個陌生的國家等著死亡,一想到這個,我的內心就有東西翻轉個不停,太可怕了。所以我把這個也鎖在了我頭腦中的文件櫃的後面,在標著「不能想像」標籤的抽屜下面。

  我坐在沙發上我姐姐旁邊,我們默默地盯著三點半的「少女馬會」,接著是四點的「障礙賽」,然後是接下來的四場比賽,神情專注,彷彿真的把所有錢都押在了勝者上。

  這時門鈴響了。

  露易莎迅速離開沙發走到門廳。她打開門,她扭開門的樣子讓我的心都停止了跳動。

  但門前並不是威爾,是一個年輕的女人,塗著厚厚的妝,很襯她,頭髮剪成了利落的齊耳短髮。她收好傘,滿臉堆笑,取下肩上的大包。我突然想到這會不會是威爾·特雷納的妹妹。

  「露易莎·克拉克?」

  「什麼事?」

  「我是《環球時報》的記者。能和你聊幾句嗎?」

  「《環球時報》?」

  我能聽出露易莎聲音中的困惑。

  「報紙?」我走到我姐姐身後,這時我看見了那個女人手中拿著記事簿。

  「我能進去嗎?我只想跟你聊一聊威廉·約翰·特雷納。你為威廉·特雷納工作,是嗎?」

  「無可奉告。」我說。趁那個女人還來不及說點別的,我「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姐姐不知所措地站在門廳。門鈴又響起來,她向後縮了一下。

  「別應門。」我向她發出噓聲。

  「可——」

  我把她推上樓梯。天哪,她速度慢得不可思議,像是半睡半醒。「外公,別應門!」我喊道,「你告訴過別人嗎?」我們到達樓梯平台時,我問。「肯定有人告訴他們的。誰知道呢?」

  「克拉克小姐,」那個女人的聲音從信箱傳來,「要是你給我十分鐘……我們確實理解這是一個非常敏感的話題。我們希望你能從你的角度講述一下這個故事……」

  「這意味著他已經死了?」她的眼裡充滿了淚水。

  「不,這只說明有個傻瓜想賺錢。」我想了一會兒說道。

  「誰在那兒,姑娘們?」母親的聲音從樓梯井傳來。

  「沒人,媽媽。別開門就好。」

  我朝樓梯欄杆張望了一下,母親手裡拿著一塊茶巾,從前門的玻璃板看著那個模糊的身影。

  「不開門?」

  我摟住姐姐。「露……你什麼都沒對帕特里克說,是嗎?」

  她什麼都不用說,她驚恐的面孔說明了一切。

  「好的,別再多事。別靠近門,別接電話,什麼也別對他們說,好嗎?」

  母親沒覺得有意思。電話開始響時,她更不悅了。第五個電話之後,我們把所有來電都轉到了錄音電話,但我們仍然得聽他們說話,他們的聲音滲入了我們小小的門廳。大概有四五個人,全都一樣,都希望露能講出她這邊的「故事」。他們就這麼說的,就像威爾·特雷納現在是一件他們爭相搶購的商品。電話響個不停,門鈴也一直在響。我們拉上窗簾,坐著,門外人行道上記者們相互攀談,講著手機。

  感覺像是遭到圍攻。母親絞著手,一旦有人敢穿過門,她就透過信箱叫他們滾出我們前面的花園。托馬斯從樓上浴室的窗戶往外看,想知道為什麼有人在我們的花園。有四個我們的鄰居打電話來,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父親把車停在了埃華街,從後花園回到家。我們鄭重其事地談了談城堡和這件棘手的事。

  又仔細考慮了一段時間後,我給帕特里克打了電話,問他為這骯髒的小情報得到了多少。他否定所有事之前,略微有些遲疑,但這恰恰告訴了我一切。

  「你這個蠢貨,」我嚷道,「我要把你跑馬拉松的小腿踢斷,你會真的以為第157名是個不錯的成績。」

  露坐在廚房哭。不是一般的抽泣,無聲的淚水劃過她的臉,她再用手掌擦掉。我不知道跟她說什麼好。

  這沒什麼,對別人我有很多話可說。

  除了一個記者以外,七點半左右,其他人都走了。不知道他們是不是放棄了,又或者是因為每次他們從信箱遞過紙條後,托馬斯都會弄出去一點樂高的積木,讓他們感到厭煩。我讓露易莎替我給托馬斯洗澡,主要是我想讓她離開廚房,也因為我可以趁此機會處理錄音電話上的所有留言,把報社的那些刪掉,她聽不到。二十六個。二十六個渾蛋!聽起來都非常和善,非常善解人意,有些甚至願意給她提供金錢。

  我刪掉了每一條信息,即使是那些提供金錢的,雖然我得承認我有點想知道他們給多少錢。與此同時,我聽見露在浴室跟托馬斯說話,他帶著蝙蝠俠的車子俯衝進六英吋深的肥皂水哼哼唧唧,水花飛濺。這是你有了孩子才會知道的事情——洗澡時間,樂高積木和炸魚條,這些讓你不會沉迷於悲傷太久。然後我播放了最後一條消息。

  「露易莎,我是卡米拉·特雷納。你能給我來個電話嗎?越快越好。」

  我盯著錄音電話,倒回去重放了一次,然後跑上樓一下子把托馬斯拉出浴盆。我的速度太快,以至於孩子都不知道誰在拉他。他站在那兒,身上的毛巾裹得緊緊的,像綁上了緊縮綁帶。露跌跌撞撞,一臉困惑,我推著她下樓梯,已經下到一半。

  「萬一她恨我呢?」

  「聽起來她不像恨你。」

  「可要是那兒媒體也包圍了他們呢?要是他們認為都是我的錯,該怎麼辦?」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驚恐不安,「萬一她打電話只是為了告訴我他已經做了,該怎麼辦?」

  「哦,老天,露,你不能冷靜一次嗎?除非你打電話,否則你什麼都不知道。給她打電話,現在就打,你沒有別的選擇。」

  我跑回浴室,鬆開托馬斯身上的毛巾,胡亂給他穿上睡褲,告訴他要是他以超快的速度跑到廚房,外婆會給他餅乾。然後我從浴室門向外看出去,偷偷看著我姐姐在過道打電話。

  她背對著我,一隻手整理著腦後的頭髮,又伸出一隻手穩住自己。

  「是的,」她說,「我明白了。」又說:「好的。」

  過了一會兒,說:「好。」

  放下電話後,她低頭看了好一陣她的腳。

  「怎麼了?」我問。

  她抬起頭,似乎才發現我在那兒,她搖了搖頭。

  「跟新聞報導沒有一點兒關係,」她說,她的聲音由於震驚而茫然失措,「她要我——求我——去瑞士。她給我訂了今晚的最後一趟航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