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別的情況下,我覺得這會有點奇怪。我,露易莎·克拉克,二十年來,很少去到小鎮公交到不了的地方,在不到一週的時間裡,現在飛向第三個國家。我以一個空姐的高效整理好了旅行箱,只帶了最起碼的必需品。特麗娜默默地四處轉,拿給我她認為我可能需要的其他東西,然後我們走下樓梯。我們停在了半路。父母都在大廳,並肩站在一起,四周充滿一種不祥氛圍,就像我們夜晚出去很晚才偷偷溜回家時那樣。
「怎麼了?」母親盯著我的箱子。
特麗娜站在前面停下。
「露要去瑞士,」她說,「她現在就得走,今天只剩下一趟航班了。」
我們正要繼續走,這時母親走上前來。
「不行。」她的嘴抿成一條陌生的弧線,手臂難看地交叉在胸前,「我說話算話,我不想你捲進去。如果事情就是這樣,別去。」
「但是——」特麗娜開口道,瞥了一眼身後的我。
「不行。」母親說,她的聲音裡透著一種不尋常的威嚴。「沒有但是。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想你告訴我們的想法。這是不道德的。你要是糾纏進去,你就是在幫助一個人殺死自己,會有數不清的麻煩事找上你的。」
「你媽媽是對的。」父親說。
「我們從新聞裡瞭解到了,這會影響到你整個的人生,露。那所大學的面試,一切。要是你有前科,你永遠拿不到大學學位,找不到一個好工作——」
「他要她去,她不能坐視不理。」特麗娜打斷了他。
「當然,當然她可以。她已經給那個家庭貢獻了六個月了。從現在的情形來看,一點好處也沒有,也沒有給我們家帶來一點兒好處,別人不停地敲門,所有的鄰居都認為我們遭到了詐騙。她不能去,她好不容易有機會出人頭地,現在他們卻要她到瑞士那個可怕的地方,鬼知道要捲進什麼事。好啦,我說了不行,不行,露易莎。」
「但她必須去。」特麗娜說。
「不,她不用,她做得夠多了。昨晚她自己說的,她做了能做的一切事情。」母親搖了搖頭,「不管特雷納家會把他們的生活弄得怎樣一塌糊塗……不管他們要對自己的兒子做什麼,我不希望露易莎捲進去。我不想她毀掉她整個的人生。」
「我覺得我能自己拿主意。」我說。
「我不確定你能。他是你的朋友,露易莎,一個有著長遠美好人生的年輕人。你不能參與進去。你居然考慮這個,真讓我震驚。」母親的話語有一種陌生的生硬味道,「我把你拉扯大,不是為了讓你幫助別人結束他的生命!你會結束外公的生命嗎?你覺得我們也應該把他送去『尊嚴』嗎?」
「外公不一樣。」
「不,沒什麼不一樣。他不能做他以前做的事情,但他的生命是珍貴的,就像威爾的生命也是珍貴的一樣。」
「這不是我的決定,媽媽。這是威爾的決定,關鍵是要支持威爾。」
「支持威爾?我從沒聽到過這種瞎話。你還是個孩子,露易莎。你啥都沒見識過,沒經受過。這對你會有什麼影響,你完全沒有概念。老天在上,要是你幫助他完成這個,你晚上能睡得著嗎?你要幫助一個男人去死,你真的明白這一點嗎?你要幫助威爾,那個可愛聰明的年輕人,去死。」
「我晚上能睡得著,因為我相信威爾知道什麼對他是正確的,對他來說,最糟糕的事情就是連作一個決定的能力和為他自己做一件事情的能力都失去了……」我看著父母,想讓他們理解。「我不是個孩子,我愛他,我愛他。我不能不管他,我也受不了不在那兒,不知道他……」我嚥了一口唾沫,「所以是的,我要去。我不需要你們管我或是理解,我會處理。不管你們說什麼,我都要去瑞士。」
小小的門廳出現了沉默。母親盯著我,就像她不知道我是誰。我朝她邁進了一步,想讓她明白。不過她向後退了一步。
「媽媽,我欠威爾的。我虧欠他,我必須去。你以為是誰讓我申請大學的?是誰鼓勵我有所作為,旅行,樹立理想?誰改變了我思考問題的方式,甚至是看待我自己的方式?是威爾。我在最近的六個月比我過去二十七年做的事情都多,活得都更為精彩。因此,如果他要我去瑞士,我就要去!不管結果如何!」
一陣短暫的沉默之後,父親輕聲說:「她像莉莉姑媽。」
我們都站在那兒,盯著彼此。父親和特麗娜瞪著彼此,似乎其中一人在等待另一個人說話。
母親打破了沉默。「如果你去,露易莎,你就不要回來。」
這句話像鵝卵石一樣從她嘴裡跳出來。我震驚地看著我母親,她的目光很堅決,有些緊張地看著我的反應,似乎有一堵我從不知曉的牆出現在我們之間。
「媽媽。」
「我說話算話,這跟謀殺差不多。」
「約瑟……」
「事實如此,巴納德。我可不想攪和進去。」
我記得當時,似乎隔著一段距離,我從未見到卡特麗娜看起來那麼搖擺不定。我看見父親去握母親的手,不知道是出於責備還是安慰。猛然間我的腦子裡一片空白。我毫無意識地緩緩走下樓梯,經過我父母身邊到前門。過了一會兒,我妹妹跟了上來。
父親嘴角下傾,似乎想要吞下所有的東西。然後他轉向母親,把手放在她的肩頭。她看著他的臉,似乎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
然後他把鑰匙扔給特麗娜,她一隻手接住了它們。
「嗨,從後門走,穿過道爾蒂太太的花園,開我的車去。他們看不見你們的。如果你們現在走,交通狀況不是太糟的話,你們可以趕到的。」
「你知道這麼做的後果嗎?」卡特麗娜說。
我們快速衝下公路時,她斜眼看向我。
「不知道。」
我不能老看著她——我在手提包裡翻尋,看有沒有漏掉什麼。特雷納夫人的聲音一路在我耳中翻騰:露易莎,拜託,你能來嗎?我知道我們有些分歧,但是請……你現在來至關重要。
「該死!我從沒見媽媽那樣。」特麗娜繼續說。
護照、錢包、門鑰匙。門鑰匙?有什麼用?我不再有家了。
卡特麗娜斜眼看著我。「她現在瘋了,不過她是太震驚了。你知道最後她會好的,是吧?那時我回到家告訴她我懷孕了,我以為她永遠都不會再跟我說話。結果才兩天,她就回心轉意了。」
她在我身邊嘮嘮叨叨,我聽見了,但是沒有真正在意。我沒法集中精神考慮任何事情。我的神經末梢似乎活躍了起來,期待地吵吵嚷嚷。我要去看威爾。無論如何,我要去。我幾乎能感覺到我們之間的距離在縮減,就像我們在一根無形的鬆緊線的兩端。
「特麗娜。」
「什麼事?」
我嚥了一口唾沫。「別讓我錯過這個航班。」
我妹妹是個非常堅定的人。我們插了隊,在內車道超速行駛,我們掃瞄了一下路況報導,機場終於到眼前了。車戛然剎住,我半個身子都到了車外,然後聽到她說:
「嘿!露!」
「抱歉。」我回頭跑到她身邊。
她緊緊地擁抱了我。「你做的事情是正確的,」她說,她看上去都快落淚了,「現在快走吧。要是我駕駛證上被扣了六分,你還錯過了那趟該死的飛機,我再也不會跟你說話。」
我沒有回頭看,一路跑到瑞士航空公司的服務台,喘了三口氣才清晰地說出我的名字,拿到了登機牌。
快到午夜時我到達蘇黎世。由於是深夜,特雷納夫人按照承諾幫我訂了機場賓館,她說第二天上午九點會派車來接我。我原以為我會難以入睡,不過我睡著了——奇怪、深沉而斷斷續續的睡眠——早上七點就醒了,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我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陌生的房間,用來遮擋陽光的厚重勃艮第窗簾,平板電視。我的旅行包,都還沒打開。我看了一眼鐘,瑞士時間七點過一點。意識到我在哪兒後,我的胃突然由於懼怕而收緊了。
我及時爬下床,在小浴室裡嘔吐起來。我躺在花磚地板上,頭髮貼在前額,臉頰貼在冰冷的瓷磚上。我聽見了母親的聲音,她的反駁,我感到一陣黑暗的恐懼逼近我。我可不想這樣,我不想再次失敗,我不想看著威爾死去。我呻吟了一聲,爬起來再次嘔吐。
我不能吃東西,只勉強嚥下了一杯黑咖啡。洗了澡,換了衣服,時間就到了八點。我盯著昨晚扔進來的那件淺綠色的裙子,不知道穿這個是否合適。每個人都會穿黑色的衣服嗎?我要穿一件色彩鮮明充滿活力的衣服,像威爾喜歡的那件紅裙子嗎?為什麼特雷納夫人叫我到這兒來?我看了一下手機,不知道是否要給卡特麗娜打個電話。那兒現在應該是早上七點。不過估計她在給托馬斯穿衣服,想到要跟母親說話我就有點堵得慌。我抹了點化妝品,在窗邊坐了下來,時間一分一分緩慢地消逝。
我從沒感到這麼孤獨過。
在小房間裡再也待不下去了,我把東西扔進包裡,離開了。我會買份報紙在大廳等待,不會比坐在安靜的房間、聽著衛星新聞頻道、感受著窗簾令人窒息的黑暗更糟糕。經過前台時我看見了電腦,小心地放在角落裡。上面標著:為客人提供的。請諮詢前台。
「我可以用電腦嗎?」我對服務員說。
她點了點頭,我買了一個小時的代幣。我突然很清楚地知道我想對誰說話,我知道他是現在在網上我能依賴的少數幾個人之一。我登錄聊天室,在留言板上打出了一條信息:
裡奇,你在嗎?
早上好,蜜蜂。你今天好早。
我猶豫了一會兒才繼續打字:
我馬上要開始我生命中最奇怪的一天。我在瑞士。
他知道這意味著什麼,他們都知道這個的含意。這家診所是許多激烈論戰的主題。我打字:
我很害怕。
為什麼你在那兒?
因為我不能不在這兒,他要我來。我正在賓館等待去見他。
我猶疑了一下,然後繼續打字:
我不曉得這一天會怎麼結束。
噢,蜜蜂。
我能對他說什麼?怎麼改變他的主意?
他打字前有一段時間的延遲,語言在屏幕上出現的速度比以往慢,似乎他非常小心。
如果他在瑞士,蜜蜂,我不確定他會改變主意。
我感覺喉嚨哽嚥住了,我努力吞嚥。裡奇仍在打字:
這不是我的選擇,這個版上的大多數人都不會做這樣的選擇。我熱愛我的生活,即使我希望它能不一樣。但我理解為什麼你的朋友會覺得受夠了。過這樣的生活讓人厭倦,正常人很難真正理解。如果他決心已定,如果他真的看不到改善的方法,那麼我覺得你能做的最好的事情就是待在那兒。你不必想他是不是對的,但你必須在那兒。
我屏住呼吸。
祝你好運,蜜蜂,過後再來看我。今後的生活對你來說會有些困難。不管怎樣,我可以做你的朋友。
我的手指仍然在鍵盤上,我打字道:
我會的。
然後服務員告訴我我的車已經到了。
我搞不清自己期待的是什麼——也許是湖邊或是雪山邊的一棟白色建築,也許是看起來就像醫院的大理石門面,牆上有鍍金的匾。我沒想到要穿過一片工業區,最後到達的地方看起來跟普通房子沒什麼差別,四周是工廠,詭異的是還有一個足球場。我走過平台木板,經過一個金魚池,然後走了進去。
開門的女人很快知道我在找誰。「他在這裡。要我帶你去嗎?」
我停了下來,看著緊閉的門,像極了幾個月前我站在威爾家的配樓外看見的那扇門。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點了點頭。
看到他之前,我先看到了床。紅木床佔據著整個房間,古雅的印花被子和枕頭與整個氛圍極其不相稱。特雷納先生坐在床的一邊,特雷納夫人坐在另一邊。
她看上去面色慘白,看見我時,她站起身。「露易莎。」
喬治娜坐在角落的一張木椅上,膝蓋彎曲,雙手合在一起像是在祈禱。我走進門時她抬起頭,眼神黯然,因為悲痛而發紅,對她的同情傳遍我全身。
要是卡特麗娜堅持她有權利做同樣的事情,我會怎麼做?
房間明亮又通風,宛如一個高檔的度假屋。有鋪著花磚的地板,名貴的地毯,一端還有一張沙發,面向一座小花園。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是一幅太荒謬、太世俗的場景,他們三個坐在那兒,似乎他們這家人正在商量哪天去哪兒觀光。
我轉向床。「那麼,」我說,包還挎在肩頭,「我估計客房服務不怎麼樣。」
威爾一眨不眨地看著我,無論如何,儘管我很恐懼,儘管我吐了兩次,儘管我感覺像是一年沒有睡覺,但我突然為我來到這兒感到高興。不是高興,是釋然。我切除了心中那痛苦和苦惱不已的部分,完全拋棄了那部分。
他笑了。他的笑容非常可愛——慢慢綻放,表示充分的肯定。
奇怪的是,我發現自己也向他報以微笑。「房間不錯。」我說,然後意識到我評論中的愚蠢。我看見喬治娜·特雷納閉上了眼睛,我臉紅了。
威爾轉向他母親,說:「我想和露說說話,可以嗎?」
她勉強笑了笑。她看向我的眼神百感交集——寬慰、感激,為這幾分鐘要迴避開而感到的些微憤恨,也許還有我的出現能改變什麼的模糊希望,這種命運或許會從其軌道上扭轉。
「當然。」
她經過我身邊去了走廊,我從門邊退開讓她過去,她伸出手輕輕碰了碰我的上臂。我們的眼神交會,她的眼神非常溫柔,那一剎那她像是變了一個人,然後她走開了。
「過來,喬治娜。」見她女兒沒有要動的樣子,她說。
喬治娜緩緩地站了起來,默默地走了出去,她挺起的腰桿訴說著她的不情願。
然後就只剩下我們了。
威爾半坐在床上,從他左邊的窗口看出去,小花園的水在平台木板下歡快地流成一股細流,牆上掛著一幅設計糟糕的大麗花打印圖片。我記得當時我在想,在生命的最後幾個小時看這張圖片真是差勁。
「那麼……」
「你不會——」
「我不會勸說你改變主意。」
「你來了,就表明你接受了我的選擇。自從出事故以來,這是我自己控制的第一件事。」
「我知道。」
就是那樣。他知,我知。沒什麼我要做的事情。
你知道什麼都不說有多難嗎?當你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想做著相反的事情時有多難嗎?從機場來的一路,我都在練習不要多說什麼,但這仍然差點要了我的命。我點了點頭。我終於開口時,聲音很小,斷斷續續,我說的是我能安全說出的唯一話語:
「我想念你。」
他似乎放鬆了一些。「到這兒來。」見我有些猶豫,他繼續說:「拜託,來吧,到這兒來,到床上來。到我旁邊。」
那時我才意識到他真正鬆了一口氣。他很高興看見這樣的我,他不用真正說什麼。我告訴自己這樣就夠了,我會做他要求的事情,這樣就夠了。
我躺在他身邊,抱住他。我把頭靠在他的胸口上,感覺著他胸口溫柔的起伏。我可以感覺得到威爾的指尖摩挲我背部的輕微觸感,我頭髮上他吐出的熱氣。我閉上眼,呼吸著他的氣味,仍然是同樣高貴的杉木香,儘管房間清淡無味,但消毒劑的味道有些惱人。我盡力不去想任何事,儘量潛移默化地吸取我愛的男人的氣息,把我留在他身上的氣息印在我身上。我沒有說話,然後我聽見了他的聲音。我跟他如此靠近,他說話時似乎讓我有些輕微的震顫。
「嘿,克拉克,」他說,「告訴我一點好消息。」
我透過窗戶看向蔚藍色的瑞士天空,然後告訴他一個有關兩個人的故事。兩個本來不會遇見的人,兩個一開始不喜歡對方的人,最後卻發現他們是世上唯一可以彼此理解的人。我告訴他他們冒過的險,去過的地方,我從未期待會看到的東西。我讓他想像令人震驚的天空、彩虹色的海,充滿歡笑和無聊笑話的晚上。我向他描繪出了一個世界,一個遠離瑞士工業區的世界,在那個世界中他仍然是他想成為的那個人。我向他描繪了一個他為我創造的世界,充滿奇蹟和可能。我讓他知道一個傷口以他都不知道的方式被療愈了,就為那個總有一部分的我受惠於他。說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些會是我說過的最重要的話語,它們重要是因為它們是正確的,它們不是鼓吹,不是要改變他主意的嘗試,而是對威爾說過的話的尊重。
我告訴了他一些好消息。
時間變得緩慢甚至停止了。只有我們兩個,我在充滿陽光的空房間喃喃細語。威爾沒有說太多,他沒有回嘴,或是補充一句冷淡的評論,或是嘲弄的話。他偶爾點點頭,他的頭抵在我的頭邊,自言自語,或是對美好的回憶小聲地表示滿意。
「這是,」我告訴他,「我整個人生中最美好的六個月。」
一陣長久的沉默。
「真巧,我也是。」
就在那時,我感覺我的心碎了。臉塌陷了下去,不再鎮定,我緊緊地抱住他,不再在意他會感覺得到我因為啜泣而顫抖的身體,因為悲傷讓我情不自禁。它讓我崩潰,撕扯著我的胃和我的心,讓我無法自拔。我真的覺得沒法忍受。
「別這樣,克拉克,」他低聲說。他吻了吻我的頭髮,「噢,拜託。別這樣,看著我。」
我閉上眼睛,搖了搖頭。
「看著我,拜託。」
我不能。
「你在生氣。我不想傷害你或是讓你——」
「不……」我又搖了搖頭,「不是那樣。我不希望……」我的臉貼著他的胸口,「我不希望你最後看見的是我這張淒苦和有污斑的臉。」
「你還是不明白,克拉克,是嗎?」我可以聽見他在笑,「這不是你的選擇。」
花了一會兒工夫我才重新恢復平靜。我擦了擦鼻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最後,我用手肘撐起臉,回頭看他。他的眼睛,之前有些發緊不高興,現在看起來格外清澈放鬆。
「你看起來美極了。」
「真是好笑。」
「到這兒來,」他說,「離我近點兒。」
我又躺了下來,看著他。我看見了門上的鐘,突然有一種時間飛逝的感覺。我拉過他的胳膊,緊緊纏繞著自己,我的手腳都纏繞著他,我們就這樣緊密地糾纏在一起。我把我的手指裹進他的那隻還能動的手,他緊緊握著我的手。我吻著他的指關節,現在我對他的身體如此熟悉。從某方面來說,我從沒對帕特里克的身體如此熟悉——他的力量和脆弱,傷疤和氣味。我的臉緊貼著他的臉,他的面容變得模糊,我迷失在他的面孔中。我用手指撫摸他的頭髮、他的肌膚、他的眉毛,眼淚止不住地從我臉上滑下,我的鼻子貼著他的鼻子,他一直默默地注視著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似乎要把我身上的每個細胞都珍藏起來。他已經在撤退,退到一個我們無法觸及的地方。
我吻他,想讓他回過神。我吻他,吻停在他的唇上,我們的呼吸混合在一起,我眼中的淚水變成他皮膚上的鹽粒。我告訴自己,在某個地方,他的微粒會變成我的微粒,被吸取、被嚥下,永遠存活。我想把我的每一點都壓在他身上,我想要給他一些東西;我想要給予他我感受到的每一絲生活熱情,讓他活下去。
我意識到我害怕活在沒有他的世界中。為什麼你有權利毀壞我的生活,我想問他,而對你的生活我卻沒有發言的權利?
但是我承諾過。
所以我抱住他,威爾·特雷納,前城市青年才俊,前特技潛水者、運動愛好者、旅遊者、愛人。我緊緊抱住他,什麼也沒有說,我一直默默告訴他有人愛著他。噢,有人愛他。
我說不清我們這樣待了多久。我隱隱約約感覺到了外面輕聲的談話,鞋子拖來拖去的聲音,遠處模糊的教堂鐘聲。最後,我感覺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幾乎一陣顫動,然後他的頭往後退了一英吋,這樣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彼此。
我對他眨了眨眼。
他微微一笑,幾乎像是致歉。
「克拉克,」他平靜地說,「能幫忙叫一下我父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