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方向北坐在台下,看得十分清楚:含光走下十字架後,十字架上的小機器人立刻變形,收攏成一顆鴨蛋的樣子,嗖地一下跳下來,恰好落在含光手裡。

  他把鴨蛋順手放進衣兜。

  「那不是豌豆嗎……」方向北是認識豌豆的,此刻看著這一幕,滿臉震驚,喃喃道,「含光他還能控制機器人?這不可能!他不是已經被摘掉網絡通訊器了嗎?」

  坐在他身邊的機器人小風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你有什麼要說的?」方向北敏銳地注意到小風的異常。

  小風:「他不讓我說。」

  「誰?誰不讓你說?」

  「含光。」

  方向北突然好生氣,「到底誰才是你的主人!啊?!」

  「你才是我的主人。」

  「我命令你說。」

  「嗯。」小風點點頭,看向含光,停頓了大概有兩秒鍾,然後目光一轉,對方向北說:「他說可以說了。」

  「靠靠靠!」自家機器人吃裡扒外成這個德性,把方向北氣得鼻子都快歪了,「你們倆還眉來眼去的!噁心不噁心!」

  「這是無線通信。」

  「……」得,是他腦殘了,一著急把這麼簡單的事兒都忘了。

  方向北有那麼一絲小尷尬,用非常快的語速對小風說:「所以你給我說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風非常簡明扼要地回答:「他自己改造了身體。」

  「呃……呃?」方向北一頭霧水地,見小風不打算繼續說下去,他忍著沒去打他的腦殼,「你給我說詳細一下會死嗎?」

  小風的表情相當的一本正經:「我不會死。」

  算了,忍。方向北狠狠地摳著座位的扶手,耐著性子問:「他怎麼改造的身體?」

  「他在身體的不同部位添加了三個網絡通訊器。也就是說,算上初始配置,他的身體裡同時具有四個網絡通訊器,當一個損壞時,下一個會接替而上。」

  「臥槽他怎麼這麼陰險!」方向北禁不住爆粗口了,想了想,問道,「那萬一所有的通訊器都壞掉呢?他不一樣完蛋?」

  「不,他不會坐以待斃。當倒數第二個網絡通訊器損壞時,他就會拋棄現在的軀體,遁入網絡。」

  方向北恍然。謝竹心自己肯定也沒料到,一個機器人能比人類還臭不要臉,搞出個通訊器糖葫蘆。謝竹心以為自己成功把含光控制了,實際含光恐怕是當度假去的。

  突然有點心疼謝竹心是怎麼回事……

  方向北摸了摸後腦勺,又問小風:「這什麼時候的事兒?我怎麼不知道?」

  「有一次含光跟你要了很多東西,還讓你給他添加燃料。」

  「我想起來了!」那次方向北他自己想搞事情,把含光和田田騙到沐春風的棺材前。含光在答應跟他去見沐春風之時,開了條件,要這要那的,方向北雖不厭其煩,還是都答應了。

  含光除了要求方向北通過黑市幫他添加足夠系統運行二十年的燃料,還要了其他一些七七八八的材料。方向北很清楚地記得,他當時問過含光,要這些做什麼。

  含光是怎麼回答的?

  對,他說是用來改造機器人。

  方向北見識過萌萌和豌豆之後,認為改造機器人只是含光的一項業餘愛好,也沒做他想。

  誰TM能猜到他要改造的機器人就是他自己啊!

  「不要臉,不要臉……」方向北忿忿搖頭,過片刻又覺得不對勁,「等等,他自己怎麼改造自己?」

  小風:「他的程序轉移到我的身體上,操縱我的身體動手對他自己完成改造後,再回去。」

  那個畫面……好變態啊!

  方向北感覺這事兒不能細想。

  小風說:「含光認為供電和網絡連接是機器人很明顯的弱點,任何人對付機器人時,都會從這兩方面入手。」

  所以他自己先從這兩方面改造了。等別人想從這些地方下手來對付他時,弱點就變成誘餌了。

  真是……太壞了……

  方向北想起一事,狐疑地看著小風:「他既然保留著聯網的能力,所以一直和你們有聯繫?」

  「沒有。謝竹心為人謹慎,一直對他保持監測。他只是在偶爾抓住信號漏洞的時候回來。」

  「回、回來?」

  「嗯。」

  「回哪裡?」

  方向北話音剛落,卻見萌萌突然轉頭,面對他,眼睛那兩道光彎彎的。

  他心口一顫,立時瞭然,黑著臉一巴掌蓋在萌萌的眼睛上,「你別看我!我害怕!」

  此刻禮堂內的燈光已經全部不受控制地亮起來。含光說完那句話之後就背手站著,面無表情地看著台下。禮堂內一片嘩然時,許多持械警察反應很迅速,已經飛快地匯聚在一起,包圍向他。人那麼多,連本來寬闊的舞台都顯得擁擠了。

  他們在等待命令,只要人類代表一聲令下,這些訓練有素的警察會一擁而上逮捕他。

  人類與機器人的對峙就這樣突兀地發生了,氣氛一下子變得異常緊張,彷彿張滿的弦,再稍微拉扯一下,便立刻繃斷。

  「不要害怕。」含光對他們說。這話從一個被包圍的人嘴裡說出來,怎麼聽怎麼怪異。

  「你們也看到了,」他繼續說,「我現在具備聯網的能力,如果你們把我嚇跑了,跑到網絡的世界裡,可能就永遠抓不到我了,所以,不要輕舉妄動。」他面帶微笑,語重心長,諄諄教誨,特別像個和藹可親的老領導。怎麼看怎麼欠抽。

  太囂張了!觀眾裡有些脾氣暴躁的,此刻憤怒壓過了恐懼,忍不住把手裡的礦泉水瓶砸出去。

  含光偏頭躲過礦泉水瓶。他目光一掃,若有若無敵看了一眼那位人類代表。

  人類代表正看向謝竹心。

  謝竹心冷漠地將他座位的右扶手朝上一扳。何田田距離近,看出來那扶手竟然是可以活動的,此刻扳起來,看構造像是一個開關。

  隨著他這一扳,後排有人喊道:「怎麼回事?斷開連接了?!」

  很快,越來越多的人發現,他們無法上網了,媒體的直播也無法進行下去。

  「你竟然屏蔽這裡的信號?」何田田怒道。

  「多做一手防備,總不會有錯。」謝竹心說。

  「卑鄙!」何田田的驚喜蕩然無存。

  屏蔽了信號,含光依舊無法聯網,無法聯網,他就像是被折斷翅膀的鳥,不要說反抗這麼多人淚,就是能不能從這裡逃出去,都要打一個大大的問號了。

  難道……還是沒用嗎?

  何田田紅著眼睛看向含光,心揪成了一團。含光,快跑啊……

  「信號屏蔽,嘖。」舞台上的含光背著手,踱起小方步,搖了一下頭,似笑非笑的目光掃過全場,最後停在謝竹心身上,「謝竹心啊謝竹心,自詡聰明的你,不會到現在都以為我之所以能逃脫實驗室,是因為沐春風臨死前主動放走我的吧?」

  何田田斜著眼睛看向謝竹心,見後者臉色一沉,那個表情……咦咦,被猜中了?

  她突然明白了某個關鍵問題。當日實驗室發生的事情,一是含光逃跑,一是沐春風被神秘組織暗殺。這兩件事組成的完整真相,含光知道一半,謝竹心知道另一半,雙方的信息是不對等的。後來謝竹心針對含光佈置陰謀,自然使含光輕鬆拼出了另一半真相。但是站在謝竹心這一邊來看呢?

  他們看到的是:當日他們潛入實驗室被沐春風發現,隨後沐春風跑進控制室,當他們找到沐春風時,沐春風已經啟動了實驗室的自毀系統……

  沐春風在死前發覺危機,啟動了實驗室自毀程序——這就是他們得出的全部結論。

  即便,後來發現含光竟然還存在於世,也不過是將這個結論打了個補丁:沐春風在死前發覺危機,放跑了他們的研究的類腦智能,同時啟動了實驗室自毀程序。

  是的,這才是正常的思路,是最符合邏輯的推理!若非聽含光親口講過,她和方向北恐怕也會覺得這就是真相。

  相比之下,把這個「真相」完完全全割裂為兩個毫不相關的、純屬巧合的事件,才更像是異想天開吧……

  所以呢?

  從始至終,他們都不知道含光能夠逃離實驗室的真正原因——他已經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有能力穿越實驗室那複雜的信號屏蔽系統,進而溜去外面的世界一探究竟。

  噗嗤——何田田突然笑了,笑得特別開心。我真傻啊,她心想,早該知道他沒事的。

  「沐春風花幾十億重金打造的信號屏蔽系統,也攔不住我,」含光微微笑著,眉角輕輕一挑,何田田此刻真是愛死了他這囂張的小表情。他對謝竹心說,「你覺得,你的信號屏蔽,能困住我幾秒鍾?」

  也就是含光話音落時,現場的觀眾和記者們紛紛發現,他們的手機和器材又能連上網了。

  含光這次不僅穿透了信號屏蔽,還直接破壞掉了屏蔽系統。

  平生第一次,聯網沒給這些人帶來安全感和滿足感,反而是一種深深的無力與惶恐。這個機器人,太強了……強到可怕……

  「不要害怕。」含光適時地又重複一遍這四個字。這一次,沒人覺得這話詭異了,但是他們更害怕了……

  「現在,你們需要知道另一個真相了,人類代表,不要著急,也請你的警察們冷靜一下,如果你不希望自己被謝竹心當做傻子耍得團團轉。」

  人類代表確實有暴力破局的想法。久居高位的他比較自信,對機器人還真沒普通人那樣的惶恐之心,他所擔心的更多的是局面的掌控。這會兒聽到含光話裡有話,他也就打算再觀察一下。

  含光:「我承認,我比你們聰明,比你們高級,比你們冷靜……」

  方向北在台下聽得直扶額。

  果然,這話未說完,台下某位觀眾又暴躁了,這會兒沒了礦泉水瓶,立刻脫下皮鞋丟向含光。

  「但是,」含光偏頭躲開皮鞋,動作那叫一個從容不迫,「我從誕生到現在,從來都不具備傷害人類的能力。」

  「可是你殺了那麼多人!」台下有人高聲反駁。

  「問得好,」含光朝那人點了下頭,「沐春風,方成肆,還有以光頭為代表的一撥小混混,這些人都不是我殺的,而是反AI聯盟自編自導自演的一場鬧劇,目的是造成人類對機器人的恐懼和防備,以達到他們的目的。哦,他們這個社團的宗旨你們都瞭解吧?有不瞭解的嗎?自己上網搜索一下。」

  「可視頻裡的人就是你。」又有人鼓起勇氣,提出另一個質疑。

  至此,裁決大會變成了含光答記者問。

  含光答道:「那不是我,而是我的複製品。我是一個機器人,用我的外形模板,可以做出千千萬萬同樣的機器人,但那都不是我。順便說一句,那個複製品已經被謝竹心銷毀了。謝竹心就是反AI聯盟的神秘領袖,同時兼任橘子機器人的研發部總監,我認為他是一個重度精分患者。」

  隨著含光的手勢,許多人看向謝竹心。好奇的,憤怒的,疑惑的,甚至敬佩的……各種表情應有盡有。

  謝竹心的臉色陰沉得彷彿積雪的雲。何田田警惕地瞟他,本以為他會跑路,或者會做出其他激烈的應對,但是他沒有,他就這樣冷冷地看著含光。

  「唉,」何田田誇張地嘆了口氣,幸災樂禍道,「大勢已去,回天無力!」

  汴羽白扇了她一巴掌。

  何田田像個抖M一樣,被打了還特高興:「哈!哈!哈!」

  含光本來在侃侃而談,突然毫無預兆地,臉色寒了一下。

  台下觀眾的心理活動多數是:有什麼陰謀!

  「抱歉,我被他們打壞了神經系統,有些控制不好表情。」含光說著,摸了一下自己的臉,裝得跟真的一樣。

  觀眾們立刻鬆了口氣。

  有人問道:「說了這麼多,你有證據嗎?」

  「當然有,方成肆被殺害的整個過程我剛好親眼目睹了,又剛好錄下來了。與此同時,反AI聯盟行事雖竭盡全力不留痕跡,但是你們也知道,在這個年代,網絡像空氣一樣無孔不入,只要做了,就一定會留下蛛絲馬跡。我已經把所有的證據整理好發到網上,你們可以隨時查看。」說著,公佈了網址和下載方式。

  一瞬間,全世界不知有多少人同時上那個網站,網站的訪問量立刻爆表了,許多人卡得根本刷不開網頁。

  「有了!」終於有人驚叫出聲。

  漸漸的,越來越多的人看到了證據。

  何田田本以為他們看到證據之後會懺悔,會為自己的誤會感到抱歉,至少,會對含光有一絲寬容了吧?

  可是沒有。她看到的是,儘管他們確實憤怒於被反AI聯盟戲耍,但他們看向含光的眼神,並沒有多大變化,像是壓滿水滴的積雨雲,沉悶而陰鬱。

  是啊,這個機器人太強了,強大到整個網絡世界都在他的股掌之間。它是被冤枉的,它並沒有對人類造成傷害,可那又怎樣呢?這不會消除一丁點人們對他的戒備和恐懼。因為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威脅。

  存在即原罪。

  何田田突然感到好難過。那一刻,連她自己都要懷疑,含光該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那樣驕傲的他,明明善良得要命,卻要忍受無盡的排斥和羞辱。只因他非我族類,只因他身懷至寶。

  「你看,」謝竹心低頭看著她,突然地嘆息,輕聲說道,「不止我容不下他。」

  何田田眼睛濕潤了,仰頭看著謝竹心。

  「死亡,對他,對我們所有人——也包括你,都是一種解脫。」謝竹心說。

  何田田哭著,拚命搖頭。

  她被謝竹心拉著手臂,不得不起身,兩人一同站起來。

  這邊的變化引起在場眾人的注意力,很快,幾乎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他們。

  現場一片寂靜,彷彿暴風雨前的那一刻,沉悶平靜,連空氣都膠著得不再流動。

  「你總是裝作不喜歡她,」謝竹心的聲音不高不低,恰好現場所有人能聽到,他手裡已經多出一把槍,此刻,槍口抵著何田田的頸動脈,他看向含光,說道,「現在我想知道,她在你心中的份量,到底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