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寧夜就被巫崝擒在手中,而一旁的韓越就在不遠處盯著巫崝的動作,唯恐他傷害了自己的妹妹。
他們現在說的是吐火羅語,韓越根本聽不懂,只能看到蕭秩用冰冷帶恨的目光盯著葉老先生,而曾經的孫珂,此時的Lemon,一雙發紅的細眸卻是忽而激動,忽而絕望,忽而悲傷,又忽而迸射出刻骨的仇恨。
就在此時,Lemon彷彿被什麼觸動一般,忽然又激動起來,他對著蕭秩大喊了一句什麼。
韓越是沒辦法聽懂的,事實上Lemon喊的是:「女王陛下還可以復活,還可以!蕭秩,你以為這些年我是為了什麼,你以為我想從你身上得到什麼嗎?你錯了!我都是為了利用你找到碧靈玉,找到女王陛下!我現在已經把一切都準備齊全,只要你交出碧靈玉,女王陛下就能復活,我們就能回去,回到以前!回到樓蘭城!」
回到以前,回到樓蘭城……
這一句話聽在蕭秩耳中,簡直是猶如魔咒一般,點燃了他深埋在心底深處的灰燼。
他在這個世上活了一千九百八十年,可是這麼些年對於他來說,不過是短短兩年功夫罷了!
他就在這麼彈指一揮間的功夫,看著世間滄海桑田之變,看著曾經繁華的樓蘭城一點點地被風沙侵蝕,看著沙漠裡孤獨的行人一個個走過他身邊。
偶爾間他也會想起過去,想起走過紅柳樹旁的八角佛塔時,那個回眸一望的白衣少女,想起手握寶劍跪在羅耆寶殿下的年輕將軍那張鋒利而刻板的臉,想起在迴廊深處那個奏起摩柯兜勒的高貴公主。
他緩慢而艱難地低下頭,從懷中掏出一塊泥綠色的石頭。
其實這是女王陛下的姻緣石。
就在上面,刻著吐火羅語。
那是他的樓蘭名字。
他的樓蘭名字,摩拿。
再次看到這塊姻緣石,蕭秩的氣息不穩起來。
他活了兩千年了,最痛苦的時刻並不是親眼看著樓蘭王國覆滅,也不是在沙漠裡經受風吹日曬,更不是流落世間遭受折磨。
對於他來說,最痛苦的莫過於看到這塊姻緣石。
當他看到姻緣石上自己的名字,他才明白,自己錯了。
從頭到尾,大錯特錯。
以前韓越曾經問他,如果不愛那位尊貴美麗的女王陛下,如果只是君臣情分,又怎麼可能在酷熱的沙漠裡苦等了兩千年。
其實那個時候蕭秩自己都不明白這個問題,不明白自己到底在等什麼。
可是現在,他已經懂了。
他就是在等,等一個機會,等到有一天,他還可以跪在她面前,去接過她手裡的姻緣石,告訴她,其實他——
曾經的他,以為這一切都過去了。然而看到姻緣石的時候,他才明白,這他幾千年都無法磨滅的遺恨。
假如當年他能稍微地停下腳步,聽那個白衣女孩說一句話,假如他不是一直顧唸著君臣之別,從來遙遙以禮相待,假如他有機會接過那個女孩手中的姻緣石,假如他不是早早地離開樓蘭前往長安城,那麼一切都會不一樣的。
他對那個女孩充滿了仰慕和敬重,只需要一個小小的契機,那就可以是愛。
他心痛,自責,無法忘卻。
心口傳來一陣陣的揪痛,握著那塊姻緣石,他幾乎無法呼吸。
一時眼前竟然恍惚起來,他盯著巫崝,喃喃地道:「真的嗎?女王陛下真得可以復活嗎?我們真得還可以回去嗎?」
當這麼說著的時候,他眼中開始發濕。
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是他太渴望了,太渴望過去那個曾經在風沙中綻放出自己絢爛斑駁色彩的樓蘭城。
他渴望那個時候悅耳的駝鈴聲,渴望一串串印在金沙上的腳印,懷唸著那整裝待發的樓蘭大軍,懷念那被吹散在風沙裡的摩柯兜勒調,甚至懷唸著被風吹在唇角的那一粒細沙。
巫崝越發握緊了寧夜的手腕,激動地道:「我怎麼可能騙你,這麼些年了,我等了這麼些年,你以為我為了什麼,就是為了碧靈玉!當年碧靈玉隨著這個女孩降臨世間,我就明白我苦盼了將近兩千年的女王陛下要回來了!」
蕭秩垂下眸子,啞聲道:「碧靈玉就在——」
他話音沒落,慰屠耆忽然用蒼老的聲音嘶啞地道:「不行,不行!蕭秩你不能讓他施展這種法咒!」
蕭秩卻在他大聲的嘶吼中,聲音微頓。
巫崝兩眼放光,激動地大喊:「蕭秩,你難道忘記了當年你跪在羅耆寶殿下發下的誓言嗎?難道你忘記了你效忠的女王陛下嗎!你可知道,當年女王陛下的姻緣石上,刻的是你的名字!難道你不想讓時光倒流,讓女王重現人間,不想改變這一切,不想挽回這段遺憾嗎?」
蕭秩深吸了口氣,終究緩緩地道:「碧靈玉被慰屠耆吞下去了。」
他話音一落,巫崝就盯上了慰屠耆,他兩唇顫抖著厲聲命道:「慰屠耆,把碧靈玉交給我!交給我!」
慰屠耆長嘆一聲:「巫崝,這個咒法,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不能多說,只能告訴你,假如你真得施展這個咒法,那麼眼前這個叫寧夜的女孩將不復存在就此消亡,你真得要這麼做嗎?」
巫崝卻幾乎陷入了瘋狂之中,細長的眸子迸射出渴盼的光:「那又如何,這個女孩本身就是女王的轉世,藉著她的**,女王陛下才能重新復活!到時候她變成了女王陛下,她自然就不存在了!」
說著,他命令蕭秩道:「把慰屠耆抓過來,剖腸開肚,他只是一個叛徒,殺了他,拿到碧靈玉,女王陛下就能回來了!」
蕭秩低下頭,將姻緣石放到唇邊,輕輕地親了一口。
韓越望著這一切,忽而意識到了什麼,忙跑過去厲聲道:「蕭秩,你要做什麼?你們要對我妹妹做什麼?」
蕭秩聽到韓越的聲音,恍惚中回過頭,卻彷彿看到曾經的那個白衣少女在對他招手微笑。
韓越見他臉上竟然出現迷夢般的神情,越發感覺到了事情不妙,大聲道:「不要把碧靈玉給他們!不要害我妹妹!蕭秩,求你了!」
被巫崝擒住的寧夜,冷眼旁觀,一聲不吭。
蕭秩痛苦地垂下眼眸,喃喃地道:「韓越,對不起,我,我只希望她能再聽我說一句話,只說一句……」
儘管知道他的女王陛下已經煙消雲散,儘管知道一切或許不過是巫崝的異想天開,可是哪怕萬一之一的希望,他多麼渴望,回到那個風沙漫天的樓蘭古國,回到那個黃土和紅柳枝鑄造的八角形圓頂佛塔前,撿起那片柔軟純潔的白紗,走上前,對他的女王陛下說一句話。
歷史淹沒了樓蘭王國,風沙侵蝕了八角佛塔,可是歲月卻沒有將那個篆刻在姻緣玉上的名字消磨去。
過了一千九百八十年漫長的歲月,他才知道,當年女王陛下在她的姻緣玉上,刻著的是自己的名字。
他的女王陛下,這塊姻緣玉,已經記掛了他一千九百八十年。
就在蕭秩再次抬起頭來,溫柔的眼眸轉冷,就那麼看向慰屠耆的時候,韓越用盡全身的力氣向著寧夜和Lemon衝過去。
她明白此時此刻的蕭秩已經靠不住了。
要救妹妹,只能靠自己了。
幸好,她有一身蠻力。
她這麼用盡全身力氣衝過去的時候,猝不及防間,被Lemon擒住的寧夜就脫離了Lemon 的掌控。
在獲得自由後,寧夜單手直奪Lemon手中匕首。
Lemon並不敢傷她。
可是寧夜卻跟瘋了一樣,一雙泛冷的眸子猶如千年寒潭,手下招式凌厲,一招一式都是殺意。
她要殺Lemon,為父母報仇雪恨。
Lemon武功遠遠在寧夜之上,可是他卻招架不住一個瘋子一樣想和自己同歸於盡的寧夜。
他咬牙威脅道:「停下,不然我先殺你姐姐!」
寧夜根本聽不進去,事實上此時此刻她眼中只有冰冷的恨。
Lemon一急之下,抓起手中的匕首直射韓越。
他在古樓蘭國也是武功高強的,精通暗器,此時一射之下,分明是要韓越性命。
蕭秩見此情景,瞳孔緊縮,就要衝過來救韓越,可是誰知道,比他距離更近的寧夜卻在瘋狂之中爆發出巨大的力量,對著韓越直撲了過去。
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韓越只看到白光人影閃爍,當一切都安靜下來的時候,她整個人已經沒有辦法做出任何反應,只能木然地望著眼前的一幕。
寧夜擋住了刺向自己的匕首,她胸口那裡,一點白色的刀尖露出,鮮血順著刀尖汩汩流出。
已經身受重傷的馮少雲見此情景,也是震驚萬分,他只知道寧夜身份特殊,Lemon絕對不會傷她的,可是怎麼也沒想到會有這番情景。
他趔趄著撲過去,抱起受傷的寧夜,痛聲喊道:「寧夜,寧夜,你沒事吧!」
韓越絕望地大叫一聲,一腳將馮少雲踢翻:「都是你,都是你們,害了我妹妹!騙子,都是騙子!」
說完這個,她撲過去抱住寧夜大哭。
寧夜仰臉望著韓越,艱難地蠕動著唇:「照顧好……自己……我沒辦法保護……對不起……」
一邊說著這個,一邊有血從唇角溢出。
韓越流著淚,抬起手為妹妹擦拭唇角的血:「要死,我們一起死!我陪著你!」
馮少雲看著奄奄一息的寧夜,眸中閃過深沉的痛,咬牙道:「寧夜,對不起,我確實是受人之託潛伏在你身邊,可是這些年來,我,我對你——」
縱然一開始是一種欺騙,可是這麼多年了,他對她怎麼可能沒有感情!
巫崝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手,看向地上被匕首刺穿胸口的寧夜。
「女王陛下,陛下……」
他一下子傻在那裡了,如果寧夜死了,他該怎麼重新召喚回女王陛下!
他在傻了一會兒後,一下子怒了,憤怒地望著韓越:「都是你,如果不是你,她不會死,都怪你,都怪你,我要先殺了你!」
說著這話,瘋狂到兩眼泛紅的他抬起掌來直劈向韓越。
蕭秩哪裡能讓他傷韓越呢,疾步衝過去護韓越。
巫崝見蕭秩擋路,越發氣急敗壞:「蕭秩,讓我殺了她!」
蕭秩冷望著他:「任何人都不能傷害她!」
巫崝:「你還記得你要效忠的女王陛下嗎?!」
蕭秩定聲道:「她和這一切都沒有關係。」
巫崝怒盯著蕭秩:「你已經被這個女人迷了心竅,心里根本沒有女王了!」
說著這話,他劈掌攻向蕭秩。
蕭秩反擊。
一時之間,金沙飛揚,衣袂響動,兩個樓蘭古國的絕頂高手在這佛塔底層旁進行了他們千年之前本該有的較量。
慰屠耆蒼老的眸子逐漸渾濁起來,他望了眼一旁抱著寧夜流淚的韓越,長嘆了口氣,低下頭,從口中取出一物。
流光溢彩,正是碧靈玉。
他握緊了碧靈玉,苦笑一聲:「蕭秩,巫崝 ,你們都錯了,從一開始就錯了!寧夜根本不是女王陛下的轉世!」
這話一出,原本對決中的蕭秩和巫崝停下了打鬥的動作。
巫崝挑眉冷望著他:「你在說笑話嗎?」
蕭秩眯眸盯著他:「你到底知道什麼?」
慰屠耆握著碧靈玉,顫抖的聲音緩緩地道:「巫崝 ,你的那個咒法我是知道的,要想咒法成功,寧夜必須死,我終究不忍心,這才故意將碧靈玉吞下去,阻止你來施展咒法。只可惜,如今看來,寧夜卻注定要死在這裡了。」
巫崝一下子沒了耐性:「快說!你可是有辦法讓女王陛下復活!」
慰屠耆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韓越身上:「其實,韓越才是真正的女王陛下轉世。」
蕭秩聽此話,忽而間渾身一震。
他猛地記起,當初在他救遇險小孩時,險些在眾人面前變回石頭,而就在那個時候,他眼前曾經出現幻覺,看到女王陛下遠遠地向他跑來。
後來他明白,那是韓越。
他複雜的目光緊緊地盯著慰屠耆,一字一字地道:「你到底在說什麼?碧靈玉乃護主神玉,隨女王陛下轉世人間,如今這塊玉是隨著寧夜降生的。」
巫崝卻眼前一亮:「難道說,因為她們是雙胞胎,是他們的父母弄混了
慰屠耆搖頭:「難道你們從來沒有想過,依女王陛下尊貴的身份,怎麼可能和其他人作為雙胞姐妹共同來到世間,有什麼樣的人足以匹配女王陛下的格局?」
蕭秩聽到這個,腦中忽而閃出那句「碧靈玉護主,隨女王轉世人間」,一下子意識到了什麼,沉聲道:「寧夜,寧夜她就是碧靈玉!」
韓越此時此刻抱著垂危的妹妹傷心欲絕,可是就在這傷心欲絕中,恍惚聽到他們說的話,卻彷彿能聽懂那些原本猶如鳥語的吐火羅語,感覺到了他們在說自己的妹妹,於是仰臉往這邊看過來。
慰屠耆點頭:「不錯,碧靈玉化作人形,一直保護在女王陛下身邊。那個戴著碧靈玉出生的寧夜,她自己就是碧靈玉。」
說著時,慰屠耆蹣跚著走到了韓越和寧夜面前。
韓越意識到了什麼,沉痛的目光盯著慰屠耆,啞聲祈求道:「救我妹妹,救她,她不是碧靈玉,她是我妹妹寧夜!」
慰屠耆垂下眼睛,將碧靈玉放到了寧夜胸口。
碧靈玉重新回到了寧夜身邊,開始散發出淡綠色的光芒,逐漸將寧夜和韓越籠罩。
韓越絕望地抱緊用全部的力氣抱緊了寧夜。
寧夜猶如寶石一般的眼睛流露出不捨,她微弱的聲音道:「我……我沒有死……我只是要回去了……你,你照顧好自己……」
當她說著這話時,綠光將韓越和寧夜都包圍起來,周圍的一切都看不真切了。
當那綠光漸漸地散去時,韓越看到,自己懷抱裡空空如也。
妹妹已經不見了。
落在她手心的,只有一塊玉。
一塊有了裂痕的玉。
傳聞玉乃通靈之物,能護主,不過玉一旦為主人擋災後,就會出現一道裂痕。
韓越緊握著那塊有了裂痕的玉,將它放到了自己的心口。
明明應該冰涼的碧靈玉,此時彷彿有了溫熱的氣息。
韓越知道,那就是她妹妹寧夜的溫度。
而就在碧靈玉摀住心口的那一瞬間,原本已經消散的碧光漸漸地再次散發出來,這一次猶如迷霧一般,開始的時候極淡,接著便漸漸濃重和壯大,猶如一層綠紗般,將周圍的一切都映襯為碧綠色。
與此同時,那座八角形的佛塔底層也開始散發出綠色的光芒來,和碧靈玉的光芒交相呼應。
巫崝激動地低聲道:「咒法要生效了!」
蕭秩屏住呼吸,定定地望著韓越,一時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
假如女王陛下重現人間,那韓越呢!
那個第一次見面就吸遍他全身,那個在他面前大跳豔舞,那個有些無厘頭貪財懶惰卻又愛做飯的韓越呢!
韓越握著手中的碧靈玉,微微合上雙眸。
她能感到一股強大的氣息撲面而來,許多許多的信息和過往都開始迅疾地湧入腦中。
幼時的孤獨和膽怯,少女時代悄無聲息的暗戀,腥風血雨中的恐懼和絕望,以及後來登上王位,選王夫,背負著沉重的責任,一點點緩慢地往前爬。
到了最後,所有的一切都凝聚為一個畫面。
她身穿白衣,站在高高的城牆上,在那黃沙漫天中,看著那個身披戰甲的男子騎著駱駝帶領千軍萬馬走向遠方。
他就那麼一直走一直走,從來沒有回頭。
一直到遠處絢爛的落日將他的背影淹沒。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就不再是那個無所顧忌的韓越了。
她腦中擁有了樓蘭女王的記憶。
抬眸間,掃向面前的幾個人。
慰屠耆,巫崝 ,陪伴她的成長的青梅竹馬,玩伴,好友,以及後來的王夫。
還有蕭秩,那個遙遠而陌生,而曾經讓她魂牽夢縈的蕭秩,最終留給她只是一片遺憾和嘆息的蕭秩。
巫崝定定地望著這不可思議的一幕,良久後,他終於喃喃地道:「曼戈,是你,真的是你,你果然回來了……」
他不用問的,只看一眼就能明白,眼前的女孩,就是曾經的樓蘭公主曼戈!
一千九百八十年的光陰,她曾經絕世的容貌已經消逝在這無數次的輪迴中,可是沒有比巫崝還能輕易地認出,那個孤獨地站在紅柳樹下的女孩兒!
那是曼戈,曾經陪伴了他許多年的曼戈!
韓越輕嘆一聲,飽經滄桑的黑眸望向巫崝:「巫崝,我曾告訴你,小馬泥靡死了,我們把它葬在紅柳樹下,它會變成樹上的枝葉,一直看著我們。」
巫崝想起曾經的那一幕,竟激動得哽咽起來:「是,是,這個故事是你當年講給我的。」
而他後來卻又講給了韓越。
韓越垂下眼睛,低聲道:「可是這個故事根本是我在騙你,小馬根本不會變成紅柳樹葉,死了就是死了,一旦死了,她就永遠不會回來了。」
巫崝一呆,隨後又忙搖頭:「不不不,死了還是可以回來的,你現在不就回來了嗎!女王陛下,曼戈,你回來了!」
說著,他噗通一聲跪在那裡,悲聲喊道:「曼戈!」
韓越抬起眼來望著他:「阿崝,昔日的曼戈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轉世,早已經忘記了曾經所有的傷痛,拋卻了她曾經的尊貴,她只想安安分分地做一個普通人,可是你呢,你在她最需要父母照料的時候,害了她父母的性命,甚至連她都險些枉死,你還在她渴望一份感情的時候,假意接近,試圖利用她,現在你更是親手殺死了她唯一的妹妹。你……真得認為這樣對嗎?這就是你你對女王陛下的忠誠,這就是你曾承諾保護的曼戈的愛護嗎?」
巫崝聽到這話,僵在那裡,半響後,他眸中閃現出複雜的悔恨。
「是,我從一開始就錯了,我誤把碧靈玉當做了你,我騙你,戲弄你,甚至還險些殺了你,是我錯了……這樣的我,怎麼有臉再見你呢……」
韓越昂起頭,摸了摸胸口的碧靈玉,沒有說話。
巫崝跪伏在地上,顫抖的十指深深地陷入了泥土中。
他忽而就想起,那一晚,夏風習習吹過,他抱著她,唇險些就落在她的唇上。
當時不過是可以戲弄罷了,她躲,其實他也不想吻。
現在想起來,卻是心如刀割。
他和她的緣分,果然就是如此淺淡,連那點充滿戲弄意味的吻都帶有了宿命般的不可能。
此時此刻他忽然有點迷惑了,不知道這兩千年,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女王陛下要的只是一份普通的生活,而自己呢,卻是毀滅這一切的罪魁禍首。
他哽嚥了下,啞聲道:「曼戈,還記得那首曲子嗎……」
就是那一首在韓越無法入睡時,他唱給她的曲子。
那首曲子是小時候曼戈唱給他的啊。
他唇動了下,用沙啞的聲音哼起了那個調子,那個古老而遙遠的調子。
這本來是一首搖籃曲,歌詞大意是說,風沙吹起,駝鈴響動,寶寶快快睡去,風沙會吹進你的夢裡,駝鈴會引導著你去遠方……
這是一手溫柔而輕緩的調子,可是此時的巫崝唱來卻是沁透著濃郁的悲傷。
兩千年了,再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清醒,他清楚地明白,那個唱曲子給他聽的曼戈真得已經沒有了。
即使她恢復了記憶,即使她回到了過去,她依然不是那一個。
古老的哼唱聲沙啞而淒涼地響起,韓越微微合上眼睛,嗅著這沙漠中似曾相識的風,去聽這首兩千年前她自己親自哼唱過的曲子。
當曲調終了,當那餘音裊裊散落在飛揚的金沙中時,她睜開眼睛,眼前的巫崝已經化作灰燼了。
活了兩千年,他終於隨著風,一起埋葬在這一片沙漠中。
慰屠耆望著那抹灰燼隨風而去,輕輕嘆了口氣:「曼戈,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你。」
韓越點頭:「我知道。」
不但沒有背叛,還硬撐著在人間活了兩千年。
慰屠耆艱難地笑了下:「我已經老了,巫崝不在了,我也到時候了。」
說著,他看了眼一旁的蕭秩:「摩拿將軍,碧靈玉已經不在了,好好保護女王陛下。」
當他說完這話後,他轉身就往外面走去。
他走得特別慢,一步步蹣跚地往前走。
在韓越那片屬於曼戈的記憶裡,這個年邁的老人在年輕時代,曾經是她的夫婿,溫和體貼,對她關懷備至,是她許了一生的良人。
不過那也只是曼戈的記憶而已。
那不是韓越的。
當衰老的慰屠耆漸漸走出韓越的視線後,他終於倒在了那裡。
其實他早就應該死了,只不過撐著最後一口氣罷了。
蕭秩顫抖的手緊緊握著姻緣石,上前:「女王陛下……」
他喉嚨有些哽咽:「末將已經等了你一千九百百十年。」
韓越垂下眼睛,淡淡地道:「蕭秩,可惜你終究要失望了,我並不是你要等你的女王陛下,從來不是。」
蕭秩越發攥緊了那塊姻緣石:「不,我知道,你就是。我早就應該發現的。。」
韓越忽然笑了下:「她高貴典雅,擁有絕世之姿,更有不世出之才,她還溫柔大方善良聰明,她是樓蘭國高高在上的女王陛下,而我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人,我猥瑣貪財懶惰暴躁,我欺負你利用你耍弄你。」
蕭秩跪在那裡,搖頭:「你不要說了!你明知道我從來沒有那個意思!」
韓越依然笑:「你們要的只是女王,女王!可是我不是!為了樓蘭女王,阿崝殺死了我的父母和妹妹,我已經一無所有了,這就是你們要的結果嗎!」
所以她要巫崝死。
韓越的笑漸漸收斂,她眼中有了水光:「我的妹妹沒有了,唯一的妹妹沒有了。蕭秩,我還是那句話,你為什麼要找你的女王陛下?只是要給她說一句話嗎?現在,我就站在你面前,你說啊!」
可是蕭秩此時此刻卻說不出來,他不知道說什麼了。
韓越垂下眼,淚水緩緩落下:「當我是韓越的時候,我心裡其實是難受的,覺得你愛著你的女王陛下曼戈,你根本不夠愛我。可是當碧靈玉中存儲的關於樓蘭女王的記憶回到我身體內,我才明白,她當初到底有多傷心。」
曼戈心裡明白,蕭秩對她從來沒有男女之情,從來都是君臣之義,所以她死心了,當她死在火光血泊中時,她就死心了。
她的記憶封存在碧靈玉中,在這人間轉世千百回,每一次轉世,她就扔去一份優雅和美麗,等到她成了韓越,她就已經是世間最普通的一個女孩子了。
可是蕭秩卻遇到了這個韓越,並且真得愛上了韓越。
蕭秩單膝跪在那裡,沉聲道:「不管你到底是曼戈還是韓越,都是我心裡最重要的人。」
可是韓越卻搖了搖頭:「蕭秩,兩千年後的韓越能接受你這個答案,可是兩千年的曼戈卻不能接受,她不需要。」
說完這個,她再次握了握碧靈玉,轉身,離開了這個地方。
蕭秩怔怔地望著她纖細的背影走出這片綠洲,一時竟有些迷茫,並不知眼前的人是曼戈還是韓越。
此時恰有一陣風吹過,風沙四起,吹過這片綠洲,朦朧了她的背影。
恍惚中他彷彿看到那個身穿白衣的身影,提著裙襬,緩緩地走向佛塔。
一時之間,摧心裂肺一般的疼,疼得他渾身每一處的筋脈彷彿被人抽走了一般。
他怎麼可能看著她再次離開呢。
他陡然追上去,從後面狠狠地將她抱住。
韓越被他按在胸膛上,貼在心口上。
他低啞狂亂的呢喃就在她耳邊響起:「我愛你,真的愛你,兩千年前愛的是你,兩千年後依然愛的是你!假如當年我能多一份勇氣,我一定會親手將面紗捧到你面前的!你永遠不知道,當我知道你有了王夫慰屠耆的時候,我是多麼痛苦!」
他到底是多了一點自卑,少了一點勇氣而已。
其實他怎麼可能忘記,那個在他十六歲時就印刻在他夢裡的少女!當然更不可能忘記,那些刻意被他淡化的記憶,被嫉妒啃噬著的一個個無眠的夜晚!
韓越閉著眼睛,將後背緊緊地貼在他胸膛上,感受著那激烈的心跳,那劇烈起伏的胸膛,淚水順著姣好的容顏往下流淌。
她等了兩千年,終於等來了這麼一句話。
蕭秩緊緊地抱著她那嬌弱的身軀,低啞而溫柔地道:「你知道嗎,當我躺在沙漠裡,沉靜地望著沙漠裡枯燥的天時,你從我旁邊經過,親了我的眼睛。在那一刻,我平靜了一千八百年的心竟然狂跳起來。」
他將下巴輕輕抵扣在她柔軟的頭髮上:「我是刻意地忽略了,所以我從來不敢去想,這是為什麼。現在我明白,因為我這一千八百年裡,我就是在等你。無論你是高貴還是平凡,是美麗還是醜陋,無論你是怎麼拋棄了曾經的尊貴,變得猥瑣暴躁懶惰,我的心也能在見到你的第一刻就認出你。」
他的話語,如同一根溫柔的弦,輕輕撥過她的心,撥動了她曾經的傷痛和期待,甜蜜和失落。
她的聲音是哽咽的,竟是語不成句:「你……你……」
驟然得回的記憶,多少遺憾和絕望衝擊著她的內心,剛剛失去妹妹的心痛猶在,他熾烈充滿愛意的話語猶如潮水一般席捲而來,她竟不知道是喜是悲,是傷是痛。
他怔怔地凝視著懷中的韓越,嘶啞的聲音喃喃地道:「你是不是在猶豫,我到底愛的是韓越還是曼戈,可是那對我來說,對你來說,有什麼不一樣?你知道嗎,你把我的名字刻在了姻緣石上,我卻把你的名字刻在了心裡,把你的靈魂刻在了骨血裡。」
韓越一下子幾乎崩潰了。
她驟然轉過身來,緊緊地抱住了蕭秩的腰,將自己的臉埋在他的胸膛上。
「我也愛你,從我是曼戈的時候就仰慕著你,當我徘徊無助絕望的時候,你幫我定國幫我安邦,你就是我遙望沙漠時的一個夢。只可惜,夢太遙遠了,我得不到……」
她細碎的聲音低喃地這麼說。
幸好,一切竟然還來得及,她失去了忠誠的夥伴,失去了曾經相伴數年的王夫,甚至失去了守護自己的碧靈玉,可是她竟然在一千八百年後,撿起了蕭秩。
此時夕陽西下,殘紅染上金色的細沙,在這一片沙丘上投射下金紅分割的絢麗美景,而就在這風中,遙遠的方向,傳來了似有若無的駝鈴聲。
伴隨著那清脆的駝鈴聲的,是悠遠而古樸的摩柯兜勒曲。
這一對在一千八百年前無緣無分的愛人,終於相擁在一起。
或許前路還有許多坎坷和挫折,或者他們的心裡都留著幾分遺憾,不過還好,至少人還活著。
兩個人都還活著,並且知道彼此對自己的愛,那還有什麼不可以克服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