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悍驍看著這兩個冰冷的字。
他雖沒在現場,但也能想像周喬的背影有多麼灑脫堅決。
喜慶甜蜜的音樂把他拉回現實,新人行禮正式開始,他那位小弟妹算不上十分漂亮,但身著白紗柔順乖巧,他表弟西裝筆挺,注視著新娘很緊張。
這幫孩子能鬧騰,司儀每每調動氣氛,他們都特配合地捧場。陸悍驍這些年也參加過不少友人同事的婚禮,知道最熱鬧的,就是最後的丟花球。
司儀一聲吆喝,在場沒結婚的小年輕都跑上前去,就連十來歲的小朋友也湊去討喜糖。陸悍驍和幾個結了婚的姊妹坐在台下,趁人少,他又拿起煙。
也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還有你們陸哥呢!」
陸悍驍點煙的動作暫停,抬起頭循聲望過去。
小兔崽子們眼色狡黠,哄擁而上,一邊一個,後邊還有個推搡的,架起陸悍驍就往禮台前邊兒走。
「咱們這裡,陸哥哥最有資格!」小表妹嗷嗚嗷嗚聲音清脆,「要嫂子的鼓個掌。」
這幫小的辟裡啪啦手拍手,那叫一個敬業賣力。
陸悍驍側眼,佯裝威脅,「你還想不想要張繼科的比賽門票了?」
表妹噘著嘴,不滿道,「陸哥你壞人,記你一狀,以後告訴嫂子聽。」
陸悍驍聽後沒吭聲,淡淡笑了兩下,然後敷衍地隨了他們的意。
他不想摻和這事,所以故意站向角落邊,小孩兒們蠢蠢欲動,配合著歡騰的音樂,婚宴上的賓客都看著。
司儀念了幾段美好祝詞,「3、2、1……」
大家翹首屏息,往前撲躍。
結果,俏皮的新娘子做了個假動作,並沒有將花球真正拋出去。
賓客哄堂大笑,氣氛輕鬆極了。
陸悍驍也彎了彎嘴,站在邊上,雙手環胸。
司儀善意地侃了幾句,「前邊這位小弟弟,剛才你大鴻展翅的動作最好看!好啦,這次新娘子再不捨得花球,就讓新郎灑紅包,大家說好不好?!」
「3、2、1……」這回新娘子笑著手肘往後,花束高過頭頂劃出一道弧線。
賓客「哇哦」一聲期待。
陸悍驍卻眼睜睜地看著那花球往自己這兒砸過來,正中紅心,連躲閃的機會都沒有。他伸手接住,百合香悠然入鼻。
台上的新人對他笑得故意,全場掌聲響亮,小輩們開始起鬨,「陸哥哥發紅包!」
「陸哥哥我同學辦婚慶公司的,到時候給你打折啊!」
輪到最能鬧騰的那位小表妹,她吱吱呀呀了半天,爆出一句,「祝陸哥哥早日出嫁。」
「哈哈哈哈還出嫁呢,誰娶得起我們陸哥啊?」
陸悍驍笑得無奈,走過去揉了揉她的腦袋,「鬼靈精怪,再鬧我,明天就把你嫁出去。」
小表妹對他做了個鬼臉,「下個月再嫁我啊,我男朋友下個月回國,他現在還在美國實習呢!」
一旁的同輩笑她,「哪有你這麼恨嫁的。」
嘴炮火力轉移目標,陸悍驍在聽到那個國名時,好不容易轉移的些許注意力,這會子又集中起來,壓得他直墜深湖。
日子就這麼不緊不慢地過。
陸悍驍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異樣,上班,開會,偶爾跟哥們兒幾個打打牌。唯一的改變,可能就是出差的時間變多了。
他讓自己變得忙碌,大多數時候都是在路上。
徐晨君瞭解到他的狀態不難,隨便問幾個他公司的人就一清二楚。聽到「平和」「平靜」這些關鍵詞,徐晨君也鬆了氣。
就說嘛,成|年男人誰沒有過幾段感情經歷,她的兒子雖然從小狂妄自我,但也不是鑽死胡同的人。
徐晨君欣慰地想,自己的堅持還是有效果的。
而且她堅信,母子是天生的血緣相融,有爭吵再正常不過了,等過一段時間,陸悍驍也不會再和她鬧彆扭了。
但一個多月下來,徐晨君漸漸發現了不對勁。
陸悍驍這麼長時間,就沒回過陸家,就連她拋下台階——主動打電話給他,他也不接。事後敷衍地補條短信,問她有什麼事。
徐晨君已經明顯感覺到兒子在跟他刻意拉開距離。
後來實在忍不住,徐晨君攛掇陸老太出面打電話,以她身體不適為由,終於連哄帶騙地將陸悍驍召喚回了老宅。
他一回家,徐晨君姿態雖然還在,但言語間已經有了明顯的討好意味。
「齊阿姨熬了綠豆粥,最適合消暑,你喝一碗吧。」
她話語詢問,但盛粥的動作已經在進行中。
陸悍驍面無動靜,看著母親遞到面前的碗勺,他選擇默無聲息地走開。
徐晨君被撂成了冰霜,心裡又氣又急,忍不住喊他的名字,「悍驍。」
陸悍驍背對著,沒有轉身,應道:「嗯。」
徐晨君的精明高冷已經褪去一大半,「你就這麼不想跟媽媽說話嗎?」
陸悍驍乾脆道:「對。」
徐晨君嘴角微顫,「你還在我怪我?」
「是。」
氣氛陷入了沉默。
徐晨君忍不住向前兩步,「悍驍,我們是母子。」
聽到這話,陸悍驍側目,眼神倏地降溫,「你讓我為難的時候,我們也是母子。」
徐晨君一時怔然,竟無話可說。
陸悍驍側臉冷漠,聲音平靜,「媽,你可以用長輩身份,做你認為正確的決定,不管我有多愛那個女孩,不管我有多煎熬掙扎,你都能夠全然不顧地在中間攪局。」
他臉色沉如水,喉頭滾了滾,「現在你滿意了?滿意了嗎?」
徐晨君和他對視的目光,不怎麼堅定地動了動。
陸悍驍瞇縫了雙眼,一字一句地說:「你滿意了,但從此以後,我對你不滿意了。」
長輩身份讓徐晨君下意識地提聲,「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就為了一個女人,你這樣對媽媽?」
陸悍驍卻呵地一笑,「就為了一個女人,你又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徐晨君冷面肅穆,瞬間啞口。
陸悍驍直視著她,「我不是對你妥協,我從來沒想過放棄周喬。」
是周喬不要他了而已。
陸悍驍轉過身,背影冷淡,「下次別再用奶奶當幌子騙我回家。」
在陸家待了半小時,陪陸老太說了會話,陸悍驍準備離開。
剛走到客廳,齊阿姨就小聲叫他,「悍驍,悍驍。」
陸悍驍表情溫和了點,「齊阿姨?」
「你過來。」齊阿姨神秘地對他招了招手,「我有東西要給你看的呀。」
「喲,給我看您存摺啊?」陸悍驍笑著聽了話,走過去,「存多少錢了?」
齊阿姨卻遞給他一隻手機。
陸悍驍挑眉,「怎麼?888買的?」
「交話費送的。」齊阿姨指著屏幕,眨巴眨巴眼睛道:「看嘛,你看嘛。」
中年人一般不倒騰,所以手機沒設密碼,陸悍驍劃亮屏幕。
呃,微信朋友圈?
而他一眼就認出來,這是周喬的微信。
「還住你那的時候,我就加了喬喬的微信的呀。」齊阿姨拍拍陸悍驍的手臂,「阿姨知道你心裡苦,她前幾天還有跟我發信息問候呢,她在那邊過得蠻不錯的,你看看這些照片。」
周喬這一個月的朋友圈動態,活躍鮮艷許多。
異國街頭,路燈,雨天,陽光萬里。
學校,夥伴,宿舍桌面上貼著的一朵小花。
陸悍驍慢慢劃看照片,全神貫注不錯過一張。
最新的一條是昨天發的。
[吃了一個月漢堡可樂,想念祖國的臭豆腐和火鍋。]
配圖兩張:用吃剩的雞翅骨頭擺出的骷髏人造型,和一張自拍。
陸悍驍看著照片裡的周喬,目光貪婪得再也撕不下來。
好一會兒之後,他才抬起頭對齊阿姨笑,哽著聲音說:「她把頭髮剪了啊。」
周喬以前是一頭烏黑的長髮,現在是及肩的梨花頭。
齊阿姨怕陸悍驍難過,「剪短也好看的。」
陸悍驍點點頭,把手機還了回去。「謝謝你,齊阿姨。」
齊阿姨眼裡已經濕潤,她抬手抹了抹,「你奶奶身體已經很不好了,別置氣,多回來陪陪她。」
陸悍驍應道:「好。」
秋老虎已近尾聲,國慶節之後的天氣,一天比一天涼爽。
秘書朵姐發現他們的老闆越來越沉默寡言,成天工作出差不苟言笑,可以說是名副其實的LBB牌機器人了。
老闆嚴肅緊張,下面幹活的人自然也不敢活潑了。
也歸功這樣的高效率,公司三季度的財務報表可能會在全年業務中呈現完美的曲線上升圖案。
但朵姐並沒有太大感覺,陸老闆臉上就寫明了四個字:我失戀了。
相比賺錢,她更希望老闆能夠笑得多一點。
朵姐抱著一堆簽好的文件從辦公室出來,直搖頭嘆氣。
不過最近總算有一件好事情發生。
他哥們兒賀燃當爹了。
賀燃老婆簡晰是陸悍驍的髮小,感情一直很好,這兩口子的愛情故事也能用跌宕起伏來形容。
陸悍驍和陳清禾一起去看望小寶貝,是閨女,粉嫩一團,眼睛雖未睜開,但看眼廓弧形,肯定是個大眼姑娘。
陳清禾一身硬邦邦的肌肉,不敢抱孩子,「媽呀,她看起來又小又軟,我怕勒傷她。」
「出息。」陸悍驍不屑嘲諷,挽起衣袖,像模像樣的架勢。
他從搖籃裡輕柔地將寶貝抱起,左手攬著她的臀,讓她的小腦袋穩穩地睡在右手的臂彎裡。
陸悍驍低頭垂眸,看著孩子,笑得一臉溫柔。
陳清禾真是大開眼界,「驍兒,你是不是在外頭有私生子啊?一股奶爸氣味兒。」
陸悍驍抬頭瞥他,「對,有私生子,長得又高又結實,你還見過呢。」
陳清禾皺眉,「我見過?誰啊?叫啥名兒啊?」
陸悍驍勾嘴冷笑,「叫陳清禾。」
「……」
賀燃和簡晰樂不可支。
這時,護士進來,說是要檢查傷口,於是男同胞們都出去走廊待著。
陳清禾去洗手間,陸悍驍背靠著牆,菸癮犯了,拿了一根在鼻子口嗅嗅過乾癮。
賀燃看著他,「你最近菸癮很重啊。過猶不及,少抽點兒。」
陸悍驍笑笑,把煙收進盒裡。
「說起來,我還是挺佩服你。」
賀燃側目,「佩服我什麼?」
「明明是個暴脾氣,卻沒把簡晰給氣走。」
「去你的。」賀燃一聽不樂意,「老子分得清輕重,簡晰這女人,我一眼就看中了,看中的人,我怎麼可能讓她跑掉。」
陸悍驍神色收攏,頭往後仰,抵著牆壁。
「說句誇張的,男人這一輩子就是辛苦命,混過,浪過,不懂事過,老子天下第一無人能敵。」賀燃嗤笑了一下,「但只要碰到了對的人,那舒坦勁兒,覺得以前都是白活了。」
陸悍驍沒說話。
換做以前,他一定不留餘地地嘲諷。
但現在,他好像懂得了這種感覺。
賀燃靠過來,拍了拍他的肩。「驍兒,你是我們這群人裡,人生最順風順水的一個。我打小就是從我爸棍棒下混出來的。就連清禾,也被丟進部隊,魔鬼訓練了好幾年。你做生意有天賦有資源,在商場如魚得水是金字塔尖上的人精。」
陸悍驍呵了兩聲,「誇我呢?」
賀燃微微嘆氣,「但有利就有弊,越順途,反骨也越深重,所有的矛頭最終只會體現在一點上——自我。」
陸悍驍默了默,低下頭看鞋尖。
「自我的人,在某一方面一定是不成熟的。你呢,對小姑娘的佔有慾太強,眼裡容不得沙子。可你想過沒有,也許那並不是沙子,而是珍珠寶石呢?」
陸悍驍被點撥,瞬間聯想到他對周喬身邊異性的種種誤會和惡意揣摩。衝動易怒,火氣上頭便聽不進任何解釋。
賀燃幽幽嘆氣,「其實我和簡晰,遇見得不美好,開始得也不夠順利,你是一路看著我和她走過來的,你該知道,我們也面臨過家庭反對,門第觀念,也有過猶豫的時候。」
陸悍驍「嗯」了聲,「我知道。」
「其實,大多數時候,女人遠比我們勇敢堅定。」這是賀燃以過來人的身份,得出的最切實的體會。
「只要你能給她安定以及充分的信任,她還給你的擁抱,會比你想像中更多。」
賀燃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結束授課,「陸老闆,你給我閨女的紅包挺厚,本人很滿意。」
「……」
去你媽的,原來是看在紅包的面子。
從醫院出來,陳清禾開車。
陸悍驍坐在副駕駛上嫌棄了他一路。
「你放的什麼歌,Q奸我耳朵。」
「你這車裡有股雞腿味,是不是沒錢做保養?我借給你。」
「還有這坐墊,能換個顏色嗎?就像坐在一坨屎上。」
陳清禾忍無可忍,差點把方向盤給掰下來。
「日,你再逼逼就下車。」
陸悍驍嚴肅地望著他,端詳了好一陣,恍然大悟,「總覺得渾身不自在,原來是司機太醜了。」
陳清禾揚起下巴,「道歉。」
陸悍驍低頭點煙,高貴地嗤聲。
「哎呀呀,我這有個驚天大消息,又大又粗的消息,來自大洋彼岸帶著漢堡炸雞味兒的消息。」陳清禾欠揍地賣起了關子。
陸悍驍一頓。
藍白相間的煙身夾在他手指間,呼出的第一口,煙氣先是裊裊,很快就被車窗縫鑽進來的風給過濾掉。
陸悍驍分外敏感,迅速道:「我道歉。」
陳清禾吹了聲口哨,「那你誇我。」
「司機長得好看有文化有素質有禮貌有修養,肩是肩,臀是臀,哦,看胯部,也許還是個器大活好的角色。」
「……」陳清禾羞愧想死,弱弱辯解,「不是也許。」
陸悍驍被自己給逗笑了,恢復正色,他催促,「什麼消息?」
恰逢紅燈,車身緩停。
陳清禾說:「組織安排,下周我將去美國進行聯合軍訓,就在洛杉磯,你要不要一起去?」
陸悍驍任憑指間煙自燃,沉默了一會,「我去幹嗎。」
陳清禾笑道,「當然是去玩兒啊,不然你以為幹嗎?」
「……」真奸詐。
陸悍驍被他一言兩語挑中了心事,索性也不端著,神情失落,「去看你們訓練嗎?」
「對。」陳清禾這話說的不假,「正常聯合軍訓規模很大,帶你去長長見識,還有,厲坤也在。」
聽到這個名字,陸悍驍抬起頭,「他回來了?」
「嗯,維和任務結束,人還在敘利亞沒走,就接到通知,直接飛那邊。也有一年多沒見了,哥們兒幾個敘敘舊。」陳清禾說。
於是,這個理由,讓陸悍驍本就蠢蠢欲動的心,徹徹底底有了踏實的藉口。
他雖然力求平靜,但聲音還是不可控地微微發顫。
陸悍驍說:「那好。」
這個紅燈時間很長,陳清禾索性熄了火。
「你去找周喬嗎?」
陸悍驍搖頭,「不找。」
陳清禾看了他一眼,「真不找?」
陸悍驍被問了兩遍,心跟拉開口子似的。
怎麼找?
原本兩個月的實踐項目,因進程調整,所以預留了一個延時半年的名額。李教授把這個名額,給了周喬。
其實人人都知道,只要不想,完全可以自主拒絕。
陸悍驍深嘆一口氣,說:「真不找,我不騙你。」
綠燈亮了,前面的車輛逐一通行。
陳清禾笑了笑,點火發車。
一星期時間過得很快。
轉眼就到了約定出發的日期。
陸悍驍打定主意的事,就一定會遵守執行。他只是想去有周喬的城市轉一轉,他誠實坦然,克制不住這種慾望。
航班準時起飛,準點降落,出來是美國時間的清晨。
但沒想到的,他在異國他鄉,還是和周喬以一種難以置信的方式,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