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有可能都到月球上去

  「非常對你不起,我恐怕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了。」妻以沉靜的語聲開口道。接下去是長時間沉默。

  這是完全突如其來、始料未及的通告。對方忽然來了這麼一句,我找不到應該出口的話語,靜等她繼續下文。雖然我不認為下文會柳暗花明,但當時的我除此以外別無所能。

  我們隔著廚房餐桌相對而坐。三月中旬一個星期日的午後。下月中旬將迎來我們第六個結婚紀念日。那天一大早就冷雨飄零。接得她這一通告我最初採取的行動,是把臉轉往窗口確認雨勢。靜謐安然的雨。幾乎沒風。然而還是帶來足以一下下 砭人肌膚的寒意。寒意告訴人們春天還遠在天邊。雨幕深處,橙色的東京塔隱約可見。空中一隻飛鳥也沒有。鳥們大概在哪裡的屋簷下乖乖避雨。

  「不問理由?」她說。

  我輕輕搖頭,既非Yes也不是No。不知說什麼好,念頭全然浮現不出,僅僅條件反射地搖頭而已。

  她身穿紫藤色寬領薄毛衣。白色貼身背心柔軟的吊帶在她凸出的鎖骨旁邊閃現出來,彷彿特殊菜餚使用的特殊品種意大利麵。

  「倒是有一點想問,」我半看不看地看著那條吊帶,好歹這樣說道。我的聲音硬邦邦的,明顯缺乏溫潤和前瞻性。

  「如果我能回答。」

  「那可意味責任在我?」

  她就此思索片刻。而後像久久潛入水中的人那樣把臉探出水面,緩緩地大口呼吸。

  「直接性的沒有,我想。」

  「直接性的沒有?」

  「我想沒有。」

  我測試她話語微妙的音調,一如把雞蛋放在手心確認其重量。

  「就是說間接性的有?」

  妻沒有回答我的提問。

  「幾天前快亮天的時候做了個夢。」她轉換話題,「一個活生生的夢,現實和夢境的界線都快分不清了。睜眼醒來時,我這麼想來著,或者莫如說這麼確信來著:已經再不能和你一起生活下去了。」

  「什麼夢?」

  她搖搖頭。「對不起,夢的內容沒法在這裡說。」

  「夢這東西是個人的所有物?」

  「有可能。」

  「夢中我可出場了?」我問。

  「不,你沒在夢中出場。所以,即使在這個意義上,你也沒有直接性責任。」

  出於慎重,我把她的發言概括了一下。在不知說什麼好時概括對方的發言,似乎是我的一向的嗜好(無須說,這往往讓對方心焦意躁)。

  「就是說,你在幾天前做了一場活生生的夢。夢醒時分,確信再不能和我一起生活了。但夢的內容不能告訴我。因為夢是個人性質的東西。是這麼回事吧?」

  她點點頭:「嗯,是那麼回事。」

  「可是,這等於什麼也沒解釋。」

  她把雙手放在桌面上,俯視眼前的咖啡杯,彷彿裡邊有神簽什麼的浮現出來,她正在讀取上面寫的語句。從她眼神看來,語句相當富於象徵性、多義性。

  對於妻,夢總是具有莫大意義。她每每根據所做的夢決定行動或改變判斷。可是,哪怕再看重夢,也不能只因做了一場活生生的夢就把長達六年的婚姻生活的重量徹底歸零。

  「夢當然不過是個扳機罷了,」她像看出我的心思似的說,「那個夢只是使得很多事情重新浮出水面。」

  「扣動扳機,子彈出膛。」

  「什麼意思?」

  「對於槍,扳機是關鍵因素,不過是扳機罷了——這一說法怕是不確切的,我覺得。」

  她什麼也沒說,定定看著我的臉。似乎沒能很好理解我要表達的意思。其實我本身也沒能很好理解。

  「你在和誰交往?」我問。

  她點頭。

  「而且和誰上床?」

  「嗯,倒是覺得非常對你不起……」

  和誰?多久了?想必是應該這樣問下去的,但我對那種事不是很想知道,也不太想考慮。所以我再次移目窗外看持續下雨的光景。為什麼對此一直渾然不覺呢?

  妻說:「不過那只是許許多多事情中的一個罷了。」

  我環視房間。本應是長期看慣了的房間,不料已經變為我所陌生的異鄉風景。

  不過一個罷了?

  不過一個罷了究竟意味什麼呢?我仔細思考起來。她同除我以外的某個男人上床,而那只是許許多多事情中的一個罷了。此外到底還有什麼名堂?

  妻說:「我幾天內去別的地方,你什麼也不用做。因為是必須由我承擔責任的事,所以離開的當然是我。」

  「離開這裡後的去處已經定了?」

  她沒有回答。估計去處已有打算。大約早就做好種種準備才提出來的。想到這裡,一種在黑暗中一腳踩空般強烈的無力感襲上身來。事情在我不知曉的地方穩步推進。

  妻說:「離婚手續越快越好。如果可以,希望你予以配合。話倒像是說得自私自利……」

  我不再看雨,看她的臉。並且再次感慨:即使六年時間裡生活在同一屋簷下,我對她也幾乎沒有瞭解。一如一個人每天晚上都仰望空中的月亮也對月亮一無所知。

  「對你只有一個要求。」我開口道,「只要答應這個要求,往下悉聽尊便。離婚協議書也默默蓋章就是。」

  「什麼要求?」

  「我從這裡離開,而且就在今天。希望你留下來。」

  「今天?」她吃驚地說。

  「不是越快越好嗎?」

  她就此思索片刻。而後說道:「如果你願意那樣的話。」

  「這是我的意願。此外別無意願。」

  這確實是我不矯飾的心情。如果能不一個人在這三月冷雨中留在這殘骸般的淒涼場所,做什麼都在所不惜。

  「車帶走。可以的?」

  也用不著問。那是一輛結婚前我從朋友手中以形同白給的價格轉讓來的手動擋二手車,行駛距離早已超過了十萬公里。何況,反正她也沒有駕駛執照。

  「繪畫用品和衣服什麼的,必要的東西過後來取。不礙事的?」

  「倒是不礙事。可是,過後是指過多長時間呢?」

  「這——,不好說。」我說,我還沒有考慮往後如何的意識餘地。就連腳下的地面都岌岌可危。此刻站在這裡都竭盡全力。

  「可能不會在這裡待很長時間。」她難以啟齒似的說。

  「有可能都到月球上去。」我說。

  看樣子她沒有聽清。「你說的什麼?」

  「什麼也算不上,沒什麼了不得的。」

  這天夜裡七點之前,我把隨身物品塞進大大的塑革運動包,扔進紅色「標緻」205兩廂車的後備廂。眼下要用的替換衣服,洗漱用具,幾本書,日記。登山時總是帶在身上的簡易露營用品。速寫簿和作畫用的套裝鉛筆。此外還要帶什麼?全然想不出。也罷,不夠的,在哪兒買就是。我扛起運動包走出房間時,她仍然坐在廚房桌前。咖啡杯仍然放在桌面上,她仍以和剛才同樣的眼神往杯裡盯視。

  「噯,我也有一個請求。」她說,「這麼分手了也能照樣以朋友相處?」

  她要表達什麼呢?我理解不好。穿完鞋,肩扛運動包,一隻手搭在門拉手上,我看了她一會兒。

  「以朋友相處?」

  她說:「如果可能的話,但願能時不時見面說話……」

  我還是把握不好她的意思。以朋友相處?時不時見面說話?見了說什麼呢?簡直像是出謎語。她到底想對我訴說什麼?意思莫非是對我並不懷有惡劣情感?

  「這——,怎麼說呢……」我說,往下再也找不出詞兒來。縱使站在這裡思考一個星期,怕也找不出詞兒來。只好直接開門,走到門外。

  至於離家時自己穿的什麼衣服,根本沒放在心上。即便睡衣外面披著浴袍,想必自己也無動於衷。後來在高速公路服務站的衛生間站在穿衣鏡前才得以明白,我的行頭是:工作用的毛衣、花哨的橙色羽絨服、藍牛仔褲、工裝靴,頭上戴一頂舊絨帽。到處開線的綠色圓領毛衣上印有白色顏料遺痕。穿的東西里面,唯有藍牛仔褲是新的,其鮮豔的藍色格外顯眼。整體上誠然相當雜亂,但並不至於異常。後悔的,至多是忘了圍巾。

  把車從公寓地下停車場裡開出時,三月的冷雨依然無聲無息下個不停。「標緻」的雨刷發出老人乾咳般的聲音。

  去哪裡好呢?心裡全然沒著落。於是漫無目標地沿著都內 (1) 道路隨心所欲跑了一陣子。從西麻布十字路口沿外苑西街朝青山開去,由青山三丁目右拐駛往赤阪,拐來拐去之間,最後到四谷。繼而開進閃入眼簾的加油站,加了滿滿一箱。油壓和氣壓也順便請加油站檢查了,還加了玻璃水。往下很可能跑長途,跑去月球也未可知。

  用信用卡付了款,再次上路。下雨的週日夜晚,路面空曠。打開FM廣播,無聊的閒扯太多了,人們的語聲太刺耳了。CD播放器有雪兒·克羅 (2) 最初的專輯。我聽了三四首,然後關掉。

  回過神時,已經跑上目白大街。往哪個方向跑呢?判斷很花時間。不久,得知是從早稻田朝練馬方向跑去。沉默讓人難耐,於是重新打開CD播放器,聽了幾首雪兒·克羅。而後再次關掉。沉默過於安靜,音樂過於吵鬧。但還是沉默好些。傳來耳畔的,只有雨刷老化的橡膠發出的沙啞聲、車輪碾過雨淋濕的路面持續不斷的「咻咻」聲。

  如此沉默當中,我想像妻被別的男人摟在懷裡的光景。

  這點兒事,我想本該早些察覺才是。為什麼就沒有想到呢?我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做愛了。即使我主動,她也找種種理由拒絕。不,在那之前她就有一段時間對性行為沒有興致了。也罷,那種時期我想也是有的。日復一日的工作忙累了,再說也有身體問題。可是不用說,她同別的男人上床來著。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檢索記憶。大概四五個月前吧,也就那樣。距今四五個月前,也就是十月或十一月。

  問題是去年十月或十一月發生什麼了呢?我完全想不起來。這麼說來,就連昨天發生什麼都幾乎無從想起。

  為了不看漏信號燈,我一邊注意不要同前車的剎車燈離得太近,一邊持續思考去年秋天發生的事。精神太集中了,以致腦芯都有些發熱。為了配合交通流勢,我的右手下意識地換擋。左腳隨之踩下離合器踏板。再沒有比這時候更讓我覺得開手動擋車難能可貴的了。除了就妻的性事思來想去,還必須熟練使用手腳——若干物理性作業施加在自己身上。

  十月和十一月到底發生了什麼?

  秋日黃昏。一張大床。哪裡一個男人脫去妻的衣服——如此光景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我想起她的白色貼身背心的吊帶,想那下麵粉紅色的乳頭。本來不情願一一想這東西,問題是一旦啟動,就怎麼也切不斷想像的鏈條。我嘆息一聲,把車停進眼睛看到的高速公路停車場。我打開駕駛位車窗,大口吸入外面濕潤的空氣,花時間調整心臟的律動。然後下車,照樣戴著編織帽,傘也不打地穿過細雨,走進餐館,在裡面卡座座位上弓身坐下。

  餐館很空。女服務生走了過來。我點了熱咖啡和火腿奶酪三明治。而後喝著咖啡閉目闔眼,讓心情平靜下來。我想方設法把妻同其他男人相互摟抱的場景從腦海中驅逐出去。而那場景偏偏不肯消失。

  我去衛生間用香皂一再洗手,再次打量照在洗面台前鏡子裡的自己的臉。眼睛看上去比平時小,有血絲,如被飢餓慢慢奪去生命力的森林裡的動物。憔悴,恓惶。我用毛巾擦手擦臉,隨後用牆上的穿衣鏡檢查自己的裝束。照在裡面的,是一個身穿沾有顏料的寒酸毛衣的三十六歲疲憊的男人。

  往下我要去哪裡呢?我看著自身形象心想。或者莫如說要先問「我到底是從哪裡來的呢」?這裡是哪裡?不,更要問的是「我到底是誰」?

  我一邊注視鏡子裡的自己,一邊考慮畫一幅自己本身的肖像畫。假如畫,究竟會畫成怎樣的自己呢?我能對自己本身多少懷有——哪怕一點點——類似溫情那樣的東西嗎?能從中發現某種閃爍光點——哪怕一點——的什麼嗎?

  我沒能得出結論,就那樣返回座位。剛喝完咖啡,女服務生來了,我又要了一杯。我求她給我一個紙袋,把沒碰過的三明治裝了進去。再過一陣子肚子也會餓的。但現在什麼也不想吃。

  離開高速公路服務站,仍舊沿路筆直行進。不久,關越道入口指示牌閃入眼簾。直接上高速往北走好了!北方有什麼固然不知曉,但我覺得反正往北比往南好些。我想去清冷潔淨的場所。尤為重要的是,北也罷南也罷,總之要遠離這座城市,哪怕遠離一點點也好。

  打開車上手套箱,裡面有五六張CD。其中一張是意大利音樂家合奏團演奏的孟德爾頌的八重奏。妻喜歡聽著這首音樂兜風。雖是絃樂四重奏整個編入兩個的奇妙合成,但旋律優美動聽。妻告訴我,曲是孟德爾頌才十六歲時創作的。神童!

  你十六歲做什麼來著?

  我想起當時來了。十六歲時,我正對班上一個女孩如醉如痴。

  和她交往來著?

  哪裡,話都幾乎沒有說過,只是遠遠看著罷了。沒有打招呼的勇氣。回到家畫她的素描來著,畫了好幾幅。

  過去就做差不多一樣的事,妻笑道。

  啊,我做的事一向差不多少。

  啊,我做的事一向差不多少。我在腦袋裡重複當時自己說的話。

  我把雪兒·克羅的CD從播放器中取出,隨後放入現代爵士四重奏的專輯。《金字塔》。我一邊聽著米爾特·傑克遜愜意的布魯斯獨奏,一邊在高速公路徑直往北開去。不時在服務區休息片刻,來一次長時間小便,連喝幾杯熱的黑咖啡。此外幾乎整個夜晚都手握方向盤。一直沿行車道行駛,只在超越車速慢的卡車時進入超車道。居然不睏。全然不睏,甚至覺得睏意一生都不會來訪。這麼著,天亮前我到了日本海。

  到達新潟後,右拐沿海邊北上。從山形進入秋田縣,從青森縣開往北海道。高速公路一概不用,慢悠悠沿普通公路行進。在所有意義上都不是急匆匆的旅行。到了夜間,找一家便宜的商務酒店或簡易旅館住進去,倒在小床上睡覺。值得慶幸的是,無論怎樣的場所,亦無論怎樣的床鋪,我大體都能馬上入睡。

  第二天早上,從村上市 (3) 附近給經紀人打電話,告訴他往下一段時間沒辦法從事畫肖像畫的工作了。雖然有幾幅還沒畫完的委託畫,但作為我無論如何也不處於能工作的狀態了。

  「那不好辦啊!畢竟已經接受了委託。」他聲音僵硬地說道。

  我向他道歉。「可是別無他法。好好跟對方說說好嗎?就說遇上交通事故了什麼的。別的畫家也是有的吧?」

  經紀人沉默有頃。迄今為止我從未誤過交畫期限。在工作方面我並非不負責任的性格這點他也一清二楚。

  「往下要因故離開東京一段時間。那期間沒辦法工作,抱歉!」

  「一段時間,多長時間?」

  我回答不上來。就關掉手機,找一條合適的河流,把車停在橋上,將那小小的通訊裝置從車窗甩了出去。對不起,只能請你死心塌地,只能請你認為我去月球了。

  在秋田市內我順路去銀行,用ATM機提出現金,確認賬戶餘額。我個人戶頭上還有一定數量的餘額。信用卡還款也從那裡扣除。看來還可以就這樣旅行一陣子。並非每天要花多少錢。汽油錢、飯錢、商務酒店住宿錢,如此而已。

  在函館郊外一家奧特萊斯購得簡易帳篷和睡袋。初春的北海道寒冷遠未退去,防寒內衣也買了。如果所到之處附近有開放野營地,就在那裡支帳篷睡覺——一切都是為了儘量節約開支。雪還硬硬的沒有融化,夜晚寒氣襲人。也是因為一直在小得透不過氣來的商務酒店睡覺的關係,帳篷裡面讓人覺得清清爽爽自由自在。帳篷下面是堅固的大地,帳篷上面是無垠的天空,天空中閃爍著無數星辰。此外一無所有。

  往下三個星期,我開著「標緻」在北海道盲目地轉來轉去。四月到來了,但那裡雪融還要等一等。儘管如此,天空的顏色還是眼看著發生變化,植物的芽苞開始綻裂。若有小小的溫泉鄉鎮,就住進那裡的旅館,慢慢泡澡、洗頭、刮鬚,吃較為像樣的飯食。可是一上體重計,體重還是比在東京時掉了五公斤。

  不看報紙,不看電視。車內音響的廣播也在到達北海道後壞了調調,不久什麼也聽不見了。世上發生了什麼,自己一無所知,也不很想知道。在苫小牧 (4) 一次走進投幣式自動洗衣店,集中洗了髒衣服。等待洗完時間裡,進入附近一家理髮店理髮,鬍子也刮了。那時在理髮店電視機上久違地目睹了NHK (5) 的新聞。或者莫如說,即使閉上眼睛,播報員的聲音也不由分說地進入耳朵。那裡播報的一系列新聞,從頭到尾都和我了不相干,總好像是別的行星上發生的事。或者彷彿某人適當捏造出來的。

  唯一作為同自己有某種關聯的事加以接受的,是北海道山中獨自採蘑菇的七十三歲老人死於熊襲這則新聞。播報員說,從冬眠中醒來的熊,由於肚子餓得發慌,非常危險。我因為時不時睡在帳篷裡,又興之所至地一個人在森林裡散步,所以熊襲的是我也無足為奇。襲的碰巧不是我,偏巧是那位老人。但不知何故,這則新聞並沒有聽得我湧起對老人的同情心,也未能推想那位老人可能體驗的痛楚、驚懼和震撼。或者不如說較之老人,反倒對熊產生了共鳴。不,我想恐怕不是共鳴,莫如說是接近同謀意識的東西。

  我是不正常的,我一邊盯視鏡子中的自己一邊思忖。也低低發出聲來。腦袋似乎多少出了毛病。最好別這樣靠近任何人,至少眼下一段時間裡。

  四月也到後半期的時候,寒冷也有些讓我受夠了。於是離開北海道,轉往內地。從青森到岩手、從岩手到宮城,沿著太平洋岸邊行進。伴隨南下過程,季節一點點過渡到真正的春天。這期間我依然不斷地思考妻,思考妻和那隻現在恐怕在哪裡的床上摟著她的無名手臂。本來不情願思考這玩意兒,但此外應思考的事一件也想不出來。

  最初遇見妻,是眼看就到三十歲的時候。她比我小三歲,在四谷三丁目一家小建築事務所工作。擁有二級建築師資格,是我當時相處的女朋友的高中同屆同學。頭髮又直又長,妝也化得淡。總的說來長相給人以穩重印象(不久得知性格並不如印象那樣穩重,此是後話)。同女朋友約會的時候,不知在哪家餐館被人介紹給我,我幾乎當場就和她墮入情網。

  她長相併不引人注目。說得上的欠缺誠然找不見,卻也沒有令人眼前一亮的地方。長睫毛,細鼻樑,相對說來個頭不高,長及肩胛骨的頭髮剪得很好看(她對頭髮十分在意)。厚墩墩的嘴唇右端近旁有顆不大的黑痣,隨著表情的變化而動得不可思議——那種地方約略給人以性感印象,但那也是「需格外注意才看得出」的程度。一般看來,我當時交往中的女朋友要漂亮得多。儘管如此,只看一眼我就簡直像突遭雷擊一般被她奪走了心魂。那是為什麼呢?花了幾個星期我才想到原因。不過那是某個時候一下子想到的——她讓我想起了死去的妹妹,簡直歷歷在目。

  兩人在外觀上並不相似。倘比較兩人的照片,人們可能說「豈非一點都不像?」。唯其如此,起初我也才未覺察到。她所以讓我想起妹妹,不是因為具體臉形相像,而是因為其表情的變化、尤其眼睛的轉動和光閃給我的印象近乎神奇地像得一模一樣。恰如過往的時間因了魔法或者什麼在眼前復甦過來。

  妹妹同樣小我三歲,天生心臟瓣膜有問題。小時做過幾次手術。手術本身是成功的,但後遺症執拗地留了下來。至於後遺症屬於自然痊癒性質的,還是日後會引起致命問題的,這點醫師也不清楚。歸終妹妹在我十五歲那年死了。剛上初中,短暫的人生中,妹妹始終同遺傳因子性缺陷抗爭不止,可是並未失去積極開朗的性格。直到最後也沒抱怨和唉聲嘆氣,總是周密地計畫下一步做什麼。自己將死去一事沒有列入她的計畫之內。天生聰明,學校成績一直出類拔萃(比我好得多)。意志堅強,決定的事無論發生什麼都不苟且。就算兄妹間有什麼摩擦——委實少而又少——最後總是我讓著她。最後階段身體已經相當瘦弱了,而眼睛仍一如往常鮮活水靈,充滿生機。

  我被妻吸引也恰恰由於她的眼睛。那是眼睛深處可以窺見的什麼。從最初看見那對眸子時開始,我的心就劇烈搖顫。話雖這麼說,也並不是想通過把她弄到手來讓死去的妹妹得以復原。即使有那樣的追求,前面等待我的也唯有失望——這點兒事作為我也想像得出。我追求的,或者我需要的,是那裡具有的銳意進取的光閃,是用以求生的實實在在的熱源那樣的東西。那是我所熟悉的東西,又是我大約缺少的東西。

  我巧妙地問出她的聯繫方式,找她約會。她當然吃驚、猶豫。不管怎麼說,我畢竟是她朋友的戀人。但我沒有簡單退下陣去。我說,只是想見面說話,見面說話即可,別無他求。我們在安靜的餐館裡吃飯,隔著餐桌說這說那。交談之初是戰戰兢兢別彆扭扭的,但很快變得有聲有色。我想知道的關於她的事項堆積如山,話題不成問題。我得知她的生日同我妹妹的生日只差三天。

  「給你來一張速寫不介意的?」我問。

  「現在、這裡?」說著,她四下環顧。我們坐在餐館桌旁,剛要了甜點。

  「不等甜點上來就能畫完的。」我說。

  「那倒不介意……」她半信半疑地應道。

  我從包裡掏出總是帶在身上的小型速寫簿,用2B鉛筆迅速畫她的臉。不出所料,甜點上來前就畫完了。關鍵部位當然是她的眼睛。我最想畫的也是她的眼睛——眼睛深處橫亙著超越時間的深邃世界。

  我把速寫給她看了。她似乎中意這幅速寫。

  「非常生動!」

  「你本身是生動的嘛!」我說。

  她心悅誠服地久久注視速寫,就好像看到了自己不知曉的自身。

  「如果中意,獻給你。」

  「真的給我?」

  「當然,無非速寫罷了。」

  「謝謝!」

  之後幽會了幾次,歸終我們成了戀人關係。水到渠成。只是,我的女朋友似乎在好友把我奪走這件事上深受打擊。我想她大概把同我結婚納入視野的。氣惱也情有可原(作為我,倒是橫豎不大可能同她結婚的)。不僅如此,妻那邊當時也有交往中的對象,事情沒那麼簡單收場。此外也存在若干障礙,但大約半年過後我們到底成了夫妻。婚宴規模很小,只是幾個朋友聚在一起。我們在廣尾一座公寓樓裡安頓下來。公寓樓是她叔父的,以較為便宜的租金租給我們。我把狹小的一間作為畫室,在那裡正式繼續畫肖像畫工作。對我來說,那已不再是臨時打工。一來婚後生活需要穩定收入,二來除了畫肖像畫我也沒有獲得像樣收入的手段。妻從那裡乘地鐵去位於四谷三丁目的建築事務所上班。勢之所趨,留在家裡的我把日常家務包攬下來。那對我完全不成其為痛苦。本來我就不討厭做家務,再說也可用來轉換畫畫當中的心情。至少,相比於每天去公司被動處理事務性工作,在家裡做家務遠為輕鬆快樂。

  最初幾年間的婚姻生活,我想對雙方都是安穩而充實的。日常生活很快生出令人快意的節奏,我們自然而然投身其間。週末和節假日我也不再畫畫,兩人一起去這去那。有時去看美術展,有時去郊外遠足,也有時只是漫無目標地在城裡東遊西逛。我們擁有親密交談的時間,雙方交換信息也已成了兩人的寶貴習慣。發生在各自身上的差不多所有的事都不隱瞞,相互暢所欲言。交換意見,發表感想。

  不過,我這方面只一件事沒能向她全盤托出。那就是我為她吸引的最大理由:妻的眼睛讓我真真切切想起死於十二歲的妹妹的眼睛。假如沒有那對眼睛,我不至於那般執著地對她甜言蜜語。而我覺得此事還是不說為好,實際上直到最後也隻字未提。那是我對她懷有的唯一秘密。至於她對我懷有怎樣的秘密——應該是懷有的——我不得而知。

  妻的名字叫柚 (6) ,做菜用的柚。在床上抱在一起時,我不時開玩笑叫她「酸橘」,在耳邊悄聲低語。每次她都笑笑,但生氣也半是真的。

  「不是酸橘,是柚。相似,但不一樣。」

  事情到底什麼時候開始朝糟糕方向流去了呢?我手握方向盤,從這個高速公路服務站到下一個高速公路服務站、從這家商務酒店到下一家商務酒店不斷移行。移行之間我一直就此思索不止。但無法認定潮水變化的臨界點。我始終認為我們如魚得水。當然,一如世間所有夫妻,有幾個實質性懸而未決的問題,也曾為此發生口角。具體說來,要不要小孩對我們是最大的懸案。但在必須做最後決定階段到來之前,還有一段過渡時間。除去這個問題(好比一時束之高閣的議題),我們基本過的是健全的婚姻生活。無論精神上還是肉體上都配合默契。直到最後的最後我都大體深信不疑。

  何以會樂觀到這個程度呢?或者莫如說何以愚蠢到這個地步呢?我的視野中肯定有類似天生盲點那樣的東西。我總好像在看漏什麼。而那個什麼又總是至關重要的事。

  早上送妻上班,之後悶頭畫畫,畫一上午。午飯後在附近散步,順便購物。傍晚準備晚飯。每週兩三次去附近體育俱樂部游泳池游泳。妻下班回來,做好飯端上桌。一起喝啤酒或葡萄酒。「今天加班,飯在公司附近適當吃吃。」——若有這樣的電話,就一個人對著餐桌簡單對付一頓。為期六年的婚姻生活,大體如此日復一日。這麼著,我這方面也沒什麼不滿。

  建築事務所工作忙,她時常加班。我一個人吃飯的次數逐漸多了起來。回家已近深夜時分的時候也是有的。「近來工作增加了。」妻解釋說,「一個同事突然離職,必須由我填空。」但事務所總是不肯進新人。深夜回家的她常常筋疲力盡,淋浴完就直接睡了過去。做愛次數因此減少了許多。工作處理不完,休息日也偶爾去公司。對她的這種解釋,我當然照單全收。沒有任何必須懷疑的理由。

  但是,或許並沒有什麼加班。我獨自在家吃飯過程中,說不定她正在哪裡的賓館床上同新戀人歡度唯獨兩人的甜蜜時光。

  相對說來,妻屬於社交型性格。看上去老老實實,但腦袋瓜轉得快,機靈,在某種程度上需要社交場面。而那種社交場面基本是我所無法提供的。因此,柚每每同要好的女性朋友們在哪裡吃飯(她有很多朋友),或者下班後和同事們去喝酒(她比我酒量大)。對於柚這樣單獨行動一人樂在其中,我不曾抱怨過。可能反倒鼓勵過她。

  細想之下,妹妹和我的關係也大同小異。我向來懶得外出,放學回來總是單獨悶在房間裡看看畫畫。相比之下,妹妹是社交型性格,好說好動。所以在日常生活上我們兩人的興趣和行動一致的時候似乎沒有多少。但我們充分理解對方,尊重各自的稟性。作為那個年代的兄妹,我們或許是很罕見的,卻也認認真真說過很多話。二樓有晾衣台,無論夏天冬天兩人都上到那裡說話,百說不厭。我們尤其喜歡說離奇的事情。不時交換滑稽事例,笑得前仰後合。

  倒也不是說因此之故,但我本身對於同妻的這種關聯性確實有心安理得的地方。我把婚姻生活中自己的職責——作為沉默寡言的輔助性夥伴的職責——視為自然、自明之物接受下來。可是柚有可能不是這樣。對她來說,同我的婚姻生活未必沒有某種意猶未盡的東西。畢竟妻同妹妹是截然不同的人格和存在。而且,自不待言,我已不再是十幾歲的少年。

  星移斗轉,進入五月的時候,日復一日沒完沒了地開車到底讓我感到疲憊。握著方向盤無休無止地反覆思考同一問題也讓我厭煩起來。質疑無一不是重複,回答永遠是零。由於持續坐在駕駛位不動的關係,腰也開始痛了。「標緻」205本來是大眾車型,座席也並非多麼優質,懸架也眼看著疲憊不堪。況且,由於長時間持續注視路面的反光,眼睛深處也開始慢性作痛。回想起來,已經至少一個半月幾乎沒得休息,就好像被什麼追趕似的一味奔跑不止。

  我在宮城縣和岩手縣分界線附近的山中發現一處土裡土氣的小小的溫泉療養所。決定在此中斷行車。那是位於深澗盡頭的無名溫泉,有供當地人療養用的可以久住的旅館。收費也便宜。還可以在共用廚房自己做簡單的飯菜。我在那裡盡情泡溫泉,盡興睡大覺。消除開車的疲勞,歪在榻榻米上看書。書也看膩了,就從包裡取出素描簿畫畫。生出想畫畫的心情也是時隔許久的事了。最初畫院子裡的花草樹木,其次畫旅館院子裡養的兔們。雖是簡簡單單的鉛筆素描,但大家看了都很佩服。還應邀為周圍人畫了面部速寫——一起住的人,在旅館做工的人,僅僅從我面前走過的人,不可能再次相會的人。如果有人喜歡,就把畫的畫送其本人。

  我想我差不多該返回東京了。長此以往,哪裡也抵達不了。再說我還想畫畫。不是畫別人委託的肖像畫,也不是簡單的素描,而是想久違地好好沉下心來畫之於自己本身的畫。能否順利無由得知,但反正只能邁出第一步。

  我打算就勢開著「標緻」縱貫東北地區返回東京。不料在國道六號線的磐城市 (7) 前頭,車壽終正寢了。燃油管有了裂紋,引擎根本發動不了。迄今幾乎從未檢修過。沒檢修亦無怨言。唯一幸運的是,車動不了的地方碰巧是有熱心修理工的車庫附近。那位修理工說,在這裡很難弄到老型號「標緻」零件,郵寄又花時間。何況,就算能修,其他部位也怕很快就出問題。風扇皮帶也危險了,剎車片也幾乎磨損到了極限。懸架也吱呀作響。「不說壞話,最好就地安樂死!」路上朝夕相伴的一個半月,儀表顯示行車距離近十二萬公里——這樣向「標緻」告別固然有些淒涼,但也只能把它留下來了。你是替我斷氣了,我想。

  作為幫我處理車的謝禮,我把帳篷、睡袋和野營用品贈給了那位修理工,最後畫完「標緻」205的素描,我扛起一個運動包,乘常磐線返回東京。從車站給雨田政彥打電話,簡單講了現在的處境和緣由:婚姻生活受挫,外出旅行一段時間,返回東京了。眼下無家可歸。問他有沒有能讓我住下的地方。

  「既然那樣,倒是有正合適的房子。」他說,「是我父親一直獨自住的房子,但父親住進伊豆高原一家護理機構,已經空了一段時間。家具和生活用品一應俱全,什麼也不用準備。作為場所雖然不便,但電話還能用。如果這樣可以,就住些日子如何?」

  求之不得,我說。的確求之不得!

  如此這般,我在新的場所的新的生活開始了。

  註譯:

  (1) 都內:指東京都內。

  (2) 雪兒·克羅(Sheryl Crow,1962— ),美國著名搖滾女歌手,多項格萊美獎得主,善於創作並演唱具有鮮明另類風格的歌曲,歌詞常具有女權主義色彩。

  (3) 日本新潟縣最北部的一個城市,面向日本海。

  (4) 苫小牧:位於北海道西南部的城市。

  (5) NHK:日本廣播協會(電視台、電台)。

  (6) 柚:ゆず,漢字寫作「柚」或「柚子」。不同於作為漢語的柚子,譯為漢語應為「香橙」、「蟹橙」。果肉多汁,很酸。

  (7) 位於福島縣南部的城市,是福島縣內人口最多、面積最大的核心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