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無論好壞都容易記的姓氏

  我同東京的經紀人之間往返幾次電話,說定在下一星期的星期二午後同這個謎一樣的客戶見面(即使此時對方的名字也尚不清楚)。同時確認我一向的程序:第一天只做初次見面的寒暄,大體交談一小時,並不實際著手繪畫作業。

  無需說,畫肖像需要的是精準把握對方面部特徵的能力。但不能說此即足矣。若僅僅如此,有可能成為普普通通的頭像畫(caricature)。要想畫活生生的肖像,需要具備捕捉對方面部核心要素的能力。在某種意義上,面相同手相相似。較之與生俱來的東西,重要的是在歲月河流中和各人處境中慢慢形成的東西,同樣的概不存在。

  星期二早上,我把家中收拾得利利索索。清掃,往花瓶裡插了院子裡采的花,把《刺殺騎士團長》那幅畫從畫室移去客用臥室,用原來的褐色牛皮紙包好以免看見——不能把這幅畫暴露在他人眼前。

  一時五分過後,一輛車沿陡坡道上來,在門前停車廊停下。粗重狂野的引擎聲四下迴蕩了好一陣子,彷彿大型動物在洞穴中滿意地發出喉音。大概是排氣量大的引擎。而後引擎停止,山谷重歸靜寂。車是銀色的「捷豹」(Jaguar)賽車。充分擦拭的長長的擋泥板反射著正好從雲間漫溢而下的陽光,閃閃耀眼。我對車不怎麼熟悉,型號看不明白。但起碼可以推測車是最新型的,行駛公里數還止於四位數內,價格至少是為二手卡羅拉旅行車所付數額的二十倍。不過這並不多麼值得驚奇。他可是情願為自己的肖像畫出那麼高價錢的人物。即使乘坐大型遊艇都不足為奇。

  從車上下來的是衣著考究的中年男人。架一副深綠色太陽鏡,上身是雪白的棉質長袖襯衫(不單單是白 ,是雪白雪白),下身是卡其色休閒長褲。鞋是奶油色甲板鞋。身高估計一百七十釐米多一點點。臉被太陽曬得恰到好處。全身蕩漾著分外整潔清爽的氛圍。不過,他身上最牽動我眼睛的,無論如何都是其頭髮。泛動微波細浪的豐厚的頭髮白得恐怕一根黑髮也不剩。不是灰色不是花白,總之統統白得如剛剛存積的第一場雪,純白!

  下車後關上車門(發出高檔車門隨意閉合時獨特的令人不無愜意的聲響),鎖也沒鎖,只把車鑰匙揣進褲袋就朝房子大門這邊走來——我從窗簾縫隙一一看在眼裡。步伐十分優美,背筆直筆直,必要的筋肉不留任何餘地動員起來——想必平時做什麼運動,而且毫不敷衍。我從窗前離開,走到客廳椅子上弓身坐下,在這裡等待門鈴響。門鈴響後,我緩緩走到門口,打開門。

  我開門時,男子摘下太陽鏡放進襯衣的口袋,而後一言不響地伸出手。我也幾乎條件反射地伸出手去。他握住我的手,像美國人習以為常那樣的有力握手。以我感覺說來是有些過於用力了,但還不至於痛。

  「我是免色。請多關照!」男子聲音朗朗地自我介紹。語調頗像演講者在演講會兼試麥克風的寒暄。

  「該請你關照才是。」我說,「免色先生?」

  「寫作免稅店的免,顏色的色。」

  「免色先生,」我在腦海中排出兩個漢字。字的組合總有些不可思議。

  「免除顏色,」男子說,「不常有的姓氏。除了我家親戚,幾乎沒見過。」

  「不過容易記。」

  「正是,容易記的姓氏,無論好壞。」說著,男子微微一笑。從兩腮到下頦留著淡淡的率性鬍子。但恐怕並非率性為之。準確說來,有幾毫米的長度故意沒刮了。鬍鬚和頭髮不同,約有一半是黑的——為什麼單單鬍鬚沒能白得那麼可觀呢?匪夷所思。

  「請進!」我說。

  免色這位男士略略點頭,脫鞋進來。衣著固然非同凡響,但似乎多少含帶緊張。他像一隻被領來新場所的大貓,每一個動作都慎之又慎輕而又輕,眼珠急速地四下觀察。

  「住所看上去蠻舒服的嘛!」他坐在沙發上說,「非常安靜、優雅。」

  「安靜足夠安靜。購物什麼的倒是不方便……」

  「不過對做你這樣的工作肯定是理想的環境,是吧?」

  我在他對面椅子上坐下。

  「聽說你住在這附近……」

  「嗯,是的。走過來要多少花些時間,但以直線距離來說,是相當近的。」

  「以直線距離來說,」我重複對方的話,「以直線距離來說,具體近到什麼程度呢?」

  「一招手就能看見。」

  「就是說,從這裡能看見府上?」

  「正解。」

  聽得我不知如何應對。

  「要看我的房子?」

  「如果可能。」我說。

  「到陽台上去不礙事?」

  「當然,請請!」

  免色從沙發立起,從客廳直接走到相連的陽台,身子探出欄杆,指著山谷對面說:「能看見那裡有座白色混凝土房子吧?山上那座,玻璃在陽光下閃閃耀眼的房子。」

  給他這麼一說,我不由得一時失語,原來就是我日暮時分歪在陽台躺椅上斜舉葡萄酒杯觀望的那座風格灑脫的房子。位於我這房子的右側斜對面,絕對夠大,絕對醒目。

  「距離是多少有一些,但大大揮一下手,打招呼應該沒問題。」免色說。

  「不過,怎麼知道是我住在這裡的呢?」我雙手扶著欄杆問。

  他浮現似乎不無困惑的神情。並非真正困惑,僅僅顯示困惑而已。話雖這麼說,但從中幾乎感覺不出演技性因素。他只是想在應對中略略停頓而已。

  免色說:「高效獲取各種信息,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從事那樣的商務活動。」

  「就是說和互聯網有關?」

  「是的。或者準確說來,涉足互聯網也作為一部分包含在我的工作中。」

  「可我住在這裡一事,應該還幾乎沒有誰知道……」

  免色淡淡一笑:「幾乎沒有誰知道,反過來說,就是知道的人多多少少是有的。」

  我把視線再次投去山谷對面的白色混凝土豪宅。而後重新注視免色這位男士的形象。想必他就是每天夜晚現身於那座豪宅陽台上的人。如此想著細看,他的體型、他的打扮彷彿同那人的剪影正相吻合。年齡不好判斷。看雪一樣純白的頭髮,似乎在五十六七歲到六十四五歲之間。但皮膚有光澤有張力,臉上一條皺紋也沒有。而且,一對頗深的眼睛閃著三十五六歲男人生機蓬勃的光。將所有這些綜合起來計算年紀是難上加難的事。即使說四十五歲至六十歲之間的任何年齡,恐怕都只能照信不誤。

  免色折回沙發,我也回到客廳在他對面重新坐下。我果斷地開口了:「免色先生,我有個疑問……」

  「請問就是,什麼都行。」對方笑吟吟應道。

  「我住在你家附近這點,同這次肖像畫之托是有某種關係的吧?」

  免色現出約略為難的表情。他一顯得為難,眼睛兩邊就聚起幾條皺紋。甚有魅力的皺紋。逐一細看,他的面部構造非常端莊好看。眼角細長,略略凹陷,額頭方正寬大,眉毛明晰濃重,鼻樑挺拔,高度恰到好處。五官同其小巧的臉盤相得益彰。但另一方面,相對於小巧,臉的寬度多少有些過度。因此,從純粹的審美角度看,其間就有些微失衡的欠缺顯現出來。縱橫均衡未能兩全其美。但是,不能將這樣的失衡一言以蔽之為缺點。這是因為,那歸終成了他相貌的一個特徵,失衡反而有讓人釋然之處。假如比例過於完美,人們倒有可能對其相貌懷有輕度反感,產生戒心。不過,他臉上有一種東西能讓初次見面之人暫且放下心來。彷彿和藹可親地這樣說道:「不要緊,請你放心。我不是多麼壞的人,沒有陷害你的打算!」

  尖尖大大的耳朵前端從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白髮間約略探出一點點,讓我從中感到類似鮮活生命力的元素。進而讓我想起秋雨初霽的清晨樹林中從一層層落葉間忽一下子冒出的活潑的蘑菇。嘴巴橫寬,細唇好看地閉成一條直線,彷彿一切準備到位,以便隨時可以現出微笑。

  把他稱為英俊男士當然是可能的。實際也是英俊的。但他臉上有個地方擯除上述慣常形容,使之當場失效。相對於僅以英俊稱之,他的臉實在過於生動了,變化過於精妙了。看上去,那裡浮現出的表情不是計算後設計出來的,而是渾然天成。假如那是刻意為之,他勢必成為相當了得的演員。但他沒有給我那樣的印象。

  我觀察初次見面之人的面部,從中感受種種樣樣的信息,這已成為習慣。多數情況下沒有類似具體根據的東西,終不過是直覺而已。但是,給作為肖像畫家的我以幫助的,幾乎所有場合都是這種單純的直覺。

  「回答既是Yes,又是No。」免色說。他雙手置於膝頭,手心朝上大大張開,然後翻了過來。

  我一聲不響地等待下文。

  「我這個人,對附近住著怎樣的人是有些在意的。」免色繼續道,「不,與其說在意,或許莫如說感興趣更為接近。尤其是在隔一道山谷時不時打照面的情況下。」

  打照面這一說法未免距離過遠了,我想。但我什麼也沒說。一種可能性倏然浮上腦海:沒準他擁有高性能望遠鏡用來偷偷往這邊觀察。可我當然沒有說出口來。說到底,他出於何種理由非觀察這個我不可呢?

  「於是得知你住在這裡。」免色繼續說下去,「得知你是專業肖像畫家,出於興趣,欣賞了你幾幅作品。起初是在網上看的,結果意猶未盡,就看了三四幅實物。」

  聽到這裡,我不禁歪頭沉思。「你說看了實物?」

  「去肖像畫的擁有者、就是當模特的人那裡,請求出示給我。都很高興地讓我看了。看來,有人提出想看自己的肖像畫,作為被畫的本人是相當興奮的。我直接目睹那些畫,同其本人實際長相比較,結果使我多少產生了不可思議的心情。畫和本人,比較之下哪個更真實,漸漸糊塗起來。怎麼說好呢,你的畫中好像有某種東西從非同一般的角度刺激看的人的心。乍看之下是普普通通的常規肖像畫,而細看起來,那裡就有什麼潛伏不動。」

  「什麼?」我問。

  「某種什麼。用語言表達不好,或許不妨稱之為其本人的心性吧?」

  「心性,」我說,「那是我的心性呢?還是被畫的人的心性呢?」

  「大概兼而有之。恐怕是二者在畫中精妙地交融互匯,難解難分。那是不能視而不見的。即使無意間一眼掃過,也還是會覺得有什麼看漏了,因而自然折回,再次看得出神。而我被那個什麼吸引住了。」

  我默然。

  「於是我想,無論如何都希望此人為我畫一幅肖像,就馬上跟你的經紀人取得了聯繫。」

  「通過代理人?」

  「是的。我一般通過代理人推進種種事物。法律事務所肯提供這樣的服務。並不意味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只是看重匿名性罷了。」

  「再說姓氏又容易記。」

  「正是。」他淡淡一笑。嘴巴明顯橫向拉開,耳尖微微晃動。「不想被人知道姓名的時候也是有的。」

  「不過酬金數額好像也有點兒太大了……」我說。

  「如你所知,物價這東西終究是相對的。價格是需要與供給的平衡關係自然決定的。此乃市場原理。我說想買而你說不想賣,那麼價格就上漲。反之下降,理所當然。」

  「市場原理我懂。可是,你有必要為了讓我畫肖像而做到這個地步嗎?這麼說也許不合適,肖像畫那玩意兒,即使暫且沒有,也不至於不好辦吧?」

  「如你所說,不是沒有不好辦的東西。問題是我有好奇心這個玩意兒。你來畫我,會畫成怎樣的肖像畫呢?作為我很想知道。換句話說,我的價錢是為自己的好奇心出的。」

  「而且你的好奇心值高價。」

  他開心地笑了。「好奇心這東西,越單純越強烈,也就相應值錢。」

  「喝咖啡的吧?」我試著問。

  「恕不客氣。」

  「剛才用咖啡機做的。沒關係?」

  「沒關係。請別加糖什麼的。」

  我去廚房往兩個馬克杯裡倒了咖啡拿回。

  「歌劇唱片真夠多的啊!」免色喝著咖啡說,「喜歡歌劇?」

  「這裡的唱片不是我擁有的,是房子主人留下的。結果我來這裡後聽了好多歌劇。」

  「擁有者是雨田具彥先生吧?」

  「正是。」

  「可有你特別喜歡的歌劇?」

  我就此想了想說:「近來常聽《唐璜》,出於不大不小的緣由。」

  「什麼緣由?若不介意,講給我聽聽可好?」

  「純屬個人性質,不是什麼了不得的。」

  「《唐璜》我也喜歡,常聽。」免色說,「一次在布拉格的小歌劇院聽過《唐璜》。記得是捷共政權倒台後不久的時候。想必你也知道,布拉格是《唐璜》首演的城市。劇場小,管絃樂隊編成也小,有名的歌手也沒出場,但公演非常出色。因為歌手沒必要像在大歌劇院那樣發很大的聲,所以感情表達可以做到非常親密。紐約大都會歌劇院和斯卡拉歌劇院做不到這一點。那裡需要有名的歌手放聲高歌。詠歎調有時簡直成了雜耍。可莫扎特歌劇那樣的作品需要的,是室內樂性質的親密性。不這樣認為?在這個意義上,在布拉格的歌劇院聽的《唐璜》,有可能是某種意義上的理想的《唐璜》。」

  他喝了一口咖啡。我不聲不響地觀察他的動作。

  「迄今為止,有機會在全世界各種各樣的地方聽了各種各樣的《唐璜》。」他繼續道,「在維也納聽了,在羅馬、米蘭、倫敦、巴黎、紐約、東京也聽了。阿巴多 (1) 、萊文 (2) 、小澤 (3) 、馬澤爾 (4) ,還有誰來著……喬治·普萊特 (5) 吧?但還是在布拉格聽的《唐璜》奇異地留在心底,儘管歌手和指揮家都是名都沒聽過的人。公演結束後走到外面,布拉格街頭大霧迷漫。當時照明還少,入夜街上一片漆黑。沿著人影寥寥的石板路行走之間,有一座銅像孤零零立在那裡。不知是誰的銅像。但樣子是中世紀騎士。我不由得很想在那裡請他吃晚飯,當然沒有請成……」

  說到這裡,他再次笑了。

  「經常去外國的?」我問。

  「因為工作時不時去。」他說。而後像是想到了什麼,閉嘴不語。我推測大概不願意接觸工作具體內容。

  「那麼情況如何?」免色直直盯視我問,「我通過你的審查了嗎?能請你畫肖像畫嗎?」

  「哪裡談得上審查!只是這麼面對面聊聊罷了。」

  「不過,我聽說你在開始作畫前要先同客戶見面交談,不畫不合心意的來人的肖像……」

  我朝陽台看去。陽台欄杆落著一隻大烏鴉,大約感覺出了我視線的動靜,馬上展開光閃閃的翅膀飛走了。

  我說:「那樣的可能性也未必沒有,但幸運的是,迄今從未遇到過不合心意的人士。」

  「但願我別成為第一人。」免色微笑著說。但其眼睛絕對沒笑。他是認真的。

  「沒問題。作為我,很樂意畫你的肖像畫。」

  「太好了!」他說。略一停頓,「只是,恕我冒昧,我這方面也有個小小的希望。」

  我再次直視他的臉。「是怎樣的希望呢?」

  「如果可能的話,想請你別受肖像畫這個限制,自由自在地畫我。當然,如果你想畫所謂肖像畫的話,那是不礙事的。用你以前一向採用的一般性畫法畫是可以的。而若不是這樣,是想用迄無先例的別的手法來畫,那麼我是由衷歡迎的。」

  「別的手法?」

  「就是說怎樣的風格都無所謂,只管隨心所欲地畫好了。」

  「就是說像某一時期的畢加索那樣,在臉的一側安兩隻眼睛也沒關係。是這樣的?」

  「如果你想那麼畫的話,我這方面概無異議。悉聽尊便。」

  「那將掛在辦公室的牆上。」

  「眼下我還不具有辦公室那樣的東西。所以,怕是要掛在我家書房牆上,我想。如果你沒有異議的話。」

  當然沒有異議。無論哪裡的牆壁,對於我都無甚差別。我思考片刻說道:「免色先生,你能這麼說固然讓我求之不得。可是,就算你說什麼風格都可以,任我隨心所欲地畫,我一下子也浮現不出具體意念。我只是一介肖像畫家,是以長期形成的樣式畫過來的。即使你要我去掉限制,也還有限制本身已然成為技法那一部分。所以,恐怕還是要以一如從前的做法畫所謂肖像畫——那也不介意嗎?」

  免色攤開雙手:「當然不介意。你想怎麼畫就怎麼畫好了。你是自由的——我希求的僅此一點。」

  「還有,實際以你為模特畫肖像畫的時候,勢必請你到這畫室來幾次,長時間坐在椅子上。想必你工作很忙,這能做到嗎?」

  「時間什麼時候都空得出來。畢竟希望實際當面畫是我提出來的。來這裡我會儘可能長時間老老實實作為模特坐在椅子上。那時間裡我想可以慢慢說話。說話是沒問題的吧?」

  「當然沒問題。或者莫如說那是讓人歡迎的。對於我,你絕對是謎一樣的人物。畫你可能需要儘量多掌握一些關於你的認識。」

  免色笑著靜靜搖頭。他一搖頭,雪白的頭髮如陣風吹過冬天的草原一樣搖搖顫顫。

  「你好像把我看得太高了。我沒有什麼謎可言。我之所以不怎麼談自己,是因為那點兒事一一向別人說個沒完,只能落得無聊。」

  他微微一笑,眼角皺紋再次隨之加深。何等爽淨、坦誠的笑臉!然而不可能就此為止。免色這個人物身上,總好像有悄然潛伏的什麼。那個秘密已經放進帶鎖的小盒,深深埋入地下。很早以前埋的,如今上面長滿綿柔茂密的綠草。而知曉埋那個小盒的場所的,這個世界上唯獨免色一人。我不能不在其微笑的深處感覺出擁有那一類型的秘密帶來的孤獨。

  接下去我和免色面對面談了二十分鐘。什麼時候開始作為模特到這裡來、空閒時間能有多少——我們商量這種務實性事項。臨回去時,他在門口再次十分自然地伸出手,我也自然地握了一下。最初和最後正正規規握手,看樣子是免色氏的習慣。他戴上太陽鏡,從口袋裡掏出車鑰匙,鑽進銀色「捷豹」(儼然訓練有素的滑溜溜的大型動物),我從窗口注視車優雅地駛下坡路。而後走上陽台,朝他大約回歸的山上那座白房子望去。

  不可思議的人物,我想。感覺絕對不壞,也並非多麼沉默寡言。然而實際上等於就自己什麼也沒談。我得到的認識,不外乎他住在山谷那邊一座別緻的房子裡,從事部分與IT有關的工作,以及多去外國。而且是熱心的歌劇迷。但此外幾乎一無所知。有無家人?年齡幾何?出身何處?何時開始住在山上的?一想之下,甚至只知其姓不知其名。

  說到底,他何以如此執著地想讓這個我畫自己的肖像呢?那是因為我具備無可搖撼的繪畫才華,明眼人一看豈非不言而喻?如果可能,我很想這麼認為。但是,並非只有這點是他的委託動機,這是再明白不過的事。不錯,我畫的肖像或許某種程度上引起了他的興趣。我不能認為他純屬說謊。可我又沒單純到對他說的完全信以為真。

  那麼,免色其人究竟有求我什麼呢?他的目的在哪裡呢?他為我準備了怎樣的腳本呢?

  實際同他見面促膝交談,我也未能找出答案。莫如說,謎底反而越來越深。且不說別的,首先一個,他為什麼長著一頭那般完美無缺的白髮呢?那種白總好像有不同尋常的地方。莫不是像愛倫·坡的短篇小說中那個因遭遇巨大漩渦而一夜頭髮變白的漁夫那樣,他也體驗了某種駭人聽聞的恐怖?

  日落之後,山谷對面的白色混凝土公館亮起了燈光。電燈很亮,數量也綽綽有餘。看上去房子似乎是出自根本沒有考慮電費的揮金如土的建築師之手。或是極端懼怕黑暗的委託人請建築師建造了一座所有角落都被照得亮同白晝的房子。總之從遠處看去,那座房子宛如在夜幕下的大海上靜靜行駛的豪華客輪。

  我靠在黑乎乎的陽台躺椅上,一邊啜著白葡萄酒一邊眼望那燈光。免色氏會不會出現在陽台上呢?我很有些期待。但這天他最後也未現身。另一方面,他出現在對面的陽台上又怎麼樣呢?自己從這邊朝他大大揮手打招呼不成?

  這種種樣樣的事不久就會自然明白的吧?除此以外我沒有任何堪可期待的事。

  註譯:

  (1) 克勞迪奧·阿巴多(Claudio Abbado,1933—2014),當代著名意大利指揮家,位列「20世紀十大指揮家」。曾任米蘭斯卡拉大劇院藝術總監、維也納國立歌劇院藝術總監及柏林愛樂樂團藝術總監。

  (2) 詹姆斯·萊文(James Levine,1943— ),美國著名指揮家。曾任慕尼黑愛樂樂團音樂總監和波士頓交響樂團音樂總監。自1976年起一直擔任紐約大都會歌劇院音樂總監,是美國本土最為傑出的指揮大師之一。

  (3) 小澤征爾(1935— ),日本指揮家。早年師從卡拉揚,曾在紐約交響樂團做伯恩斯坦的助手。從1973年起,一直擔任美國波士頓愛樂樂團總監。2016年獲得格萊美大獎。

  (4) 洛林·馬澤爾(Lorin Maazel,1930—2014),美籍法裔指揮家,被譽為「指揮神童」。曾任多家著名樂團、歌劇院音樂總監。從2012年起出任慕尼黑愛樂樂團音樂總監。多次受邀執棒維也納新年音樂會。

  (5) 喬治·普萊特(Georges Prêtre,1924—2017),法國指揮家,是當今活躍在古典樂壇上的少數幾位法國本土指揮大師之一。曾兩次指揮維也納新年音樂會,是維也納交響樂團終身名譽指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