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其妙的事不一而足。但此時最讓我傷腦筋的,是洞裡一絲光線也沒射進來。一定是誰把洞口用什麼堵得死死的——誰何苦非做這種事不可?
我在心裡祈禱,但願那個誰(無論誰)沒在蓋上摞好多塊沉重的大石頭弄成原來的石堆樣子,以致把洞口封得嚴嚴實實。倘若那樣,從這黑暗脫身的可能性就成了零。
忽有所覺,我打開手電筒看手錶:時針指在四時三十二分。秒針好端端旋轉著刻錄時間。時間似在穩穩流逝。至少這裡有時間存在,是按一定方向規規矩矩流動的世界。
不過說到底時間是什麼?我這麼叩問自己。我們以鐘錶指針權宜性計算時間的經過。可那果真是妥帖的嗎?時間實際上是那樣有條不紊地朝一定方向流逝的嗎?我們在這方面沒有什麼莫大的誤會嗎?
我關掉手電筒,在重新降臨的絕對黑暗中喟然長嘆。算了,不想時間了。空間也別再想,再想也找不到歸宿,無非徒耗神經而已。必須考慮某種更為具體的、眼睛看得見手摸得著的事物。
於是我考慮柚。不錯,她是眼睛看得見手摸得著的事物之一(我是說假如給我這樣的機會的話)。眼下她處於懷孕期間。來年一月將有孩子——以不是我而是哪裡一個男人為父親的孩子——出生。與我無關的事情在遠離的場所穩穩推進。一個同我沒有關聯的新的生命即將在這個世界登台亮相。而且這方面她對我無任何要求。可是,她為什麼無意同對方結婚呢?不明其故。如果她打算當單身母親,那麼難免要從現在工作的建築事務所退職。私人小事務所,不至於有給產婦長期休假的餘地。
但無論怎麼考慮也得不出令人信服的答案。我在黑暗中全然無可奈何。這黑暗讓我已有的無力感變本加厲。
假如能從這洞底出去,我下決心見見柚。她移情別戀、唐突棄我而去當然讓人心負重傷,並且相應惱怒(倒是花了很長時間自己才意識到此間惱怒)。可我畢竟不能永遠懷著這樣的心情活下去。見一次柚,當面好好談談。向她本人確認眼下在想什麼,追求什麼。趁還為時未晚……我這樣下定決心。下定決心之後,心情多少暢快起來。如果她希望我們成為朋友,那也無妨,未必完全不可能。只要能上到地面,應該能在那裡找到某種類似道理的什麼。
之後我睡了過去。要進橫洞時把皮夾克脫掉留下了(我的那件皮夾克今後究竟將在哪裡走怎樣的命運路線呢?),身體漸漸感到發冷。身上只是半袖T恤外穿一件薄毛衣。而毛衣又由於爬著穿過窄洞而漏洞百出慘不忍睹。況且我已從隱喻世界回歸現實世界。換言之,回歸具有正常時間與氣溫的地方。儘管如此,較之冷,睏意還是佔了上風。我癱坐地面,背靠堅硬的石牆,不知不覺睡了過去。那是沒有夢境沒有韜晦的純而又純的睡眠,好比沉入愛爾蘭海灣深海底的西班牙黃金,孤獨,誰都鞭長莫及。
睜眼醒來時,我仍在黑暗中。黑得那般深重,在臉前豎起手指也全然不見。因為如此之黑,所以睡與醒的界線也無從分辨。從哪裡開始是睡的世界,由何處發端是醒的世界,自己在哪一側或哪一側都不在,基本摸不著頭腦。我從哪裡拽出記憶口袋,活像數金幣那樣逐一捋出若干事項。想起養過的黑貓,想起標緻205,想起免色的白色豪宅,想起《玫瑰騎士》唱片,想起企鵝飾物。我得以一個個明確記起這一切。不要緊,我的心還沒有被雙重隱喻吃掉。不過是置身於深沉的黑暗中使自己分辨不出睡與醒的區別而已。
我拿起手電筒,打開後用一隻手擋住光,用指間透出的光看手錶的表盤。表針指向一時十八分。上次看時指在四時三十二分。這就是說,我在這裡以這種不自然的姿勢睡了九個小時之多?這是難以設想的事。果真如此,身體該更加訴痛才是。相比之下,莫如認為時間在我不知不覺當中倒退了三小時更為合理。不過不能確定。由於始終置身於高密度黑暗之中,以致時間感徹底失常亦未可知。
不管怎樣,寒冷比睡前更切實了。而且開始尿急,幾乎忍無可忍。無奈之下,我去洞底邊緣往地上傾瀉。時間不短。尿立刻被地面吸收了。有一股輕微的氨氣味兒,但這也很快消失。尿急問題消除後,隨之而來的是空腹感。看來我的身體正緩慢而確鑿地適應現實世界。在那隱喻之河喝的水的作用或許正在退出身體。
我再次痛感必須爭分奪秒脫離這裡。否則,勢必不久餓死在這洞底。不供應水分和營養,人的血肉之身便無以維持生命。此乃這個現實世界最基本的規律之一。而這裡既無水又無食物。有的只是空氣(儘管蓋子堵得嚴嚴實實,但感覺有空氣從哪裡微微進入)。空氣、愛、理想都很重要,但單靠這個活不下去。
我從地面站起,試了試能否設法從光禿禿的石牆攀爬出去。但不出所料,終歸枉費心機 高固然差一點不足三米,而要攀登沒有任何突起物的垂直牆壁,若非具有特異功能之人,基本不可能。縱使能攀登上去,也有蓋堵在洞口。而要頂開蓋,就要有結結實實的抓手或踏腳處。
我重新坐回地面。往下我能做的,只剩下一件事:搖鈴,如騎士團長那樣。但騎士團長與我之間有個很大不同——騎士團長是理念,我是活生生的人。理念即使什麼也不吃也不會感到飢餓,可我會。理念不會餓死,可餓死我則相當簡單。騎士團長能不屈不撓地持續搖鈴百年之久(他不具有時間觀念),可我不吃不喝持續搖鈴期間充其量三天或四天。再往下,估計搖那麼輕的鈴的力氣都將蕩然無存。
然而我還是在黑暗中不斷搖鈴。因為此外我一無所能。當然可以拚命喊救命。問題是洞外是空無人影的雜木林。若非有極特殊情況,人不會踏入作為雨田傢俬有地的雜木林。況且現在洞口被什麼東西堵得死死的,無論怎麼大聲喊叫,聲音怕也很難傳入誰的耳朵。徒然使得嗓音沙啞、喉嚨更渴而已。既然這樣,還是搖鈴為好。
何況,此鈴聲音的傳播方式好像不同一般。估計是具有特殊功效的鈴。在物理上聲音決不算大,但深夜時分我可以從遠離的家中床上清晰聽得鈴的聲音。而且唯獨鈴響時間裡那喧鬧的秋蟲叫聲才戛然而止,簡直像被嚴禁鳴叫。
於是,我背靠石牆不斷搖鈴。輕輕左右搖擺手腕,儘可能把心清空搖鈴。搖一陣子,休息一會兒,再搖。如騎士團長曾經做的那樣。無心狀態絕不難做到。傾聽鈴聲時間裡,心情自然而然平和下來,不必非想什麼不可。在光亮中搖響的鈴聲和在黑暗中搖響的鈴聲,聽起來截然不同。想必實際上也截然不同吧。而且,搖鈴時間裡,儘管被孤零零悶在這沒有出口的深重黑暗之中,但不那麼感到恐懼了,擔憂也感覺不出了。甚至飢寒交迫之感也好像忘了。追索邏輯路徑的必要性也幾乎不再讓人放在心上。不言而喻,這對我而言甚是求之不得。
搖鈴搖累了,就靠在石牆上小睡過去。每次睜眼醒來我都打手電筒查看手錶時間,而每次都得知時針所指時刻亂七八糟。當然,亂七八糟的可能不是時針,而是我——應該是我。不過那怎麼都無所謂了。我在黑暗中晃動手腕萬念皆空地搖鈴。累了就酣睡一場,醒來再搖。如此週而復始無盡無休。週而復始之中意識迅速稀釋下去。
洞底幾乎不聞任何聲音。無論鳥鳴還是風聲,一無所聞。為什麼呢?為什麼一無所聞呢?這裡應當是現實世界,我已回歸腹餓尿急的現實世界。而現實世界本應充滿種種聲音才對。
過去多長時間了呢?我稀里糊塗。手錶再也不看了。時間和我似乎彼此已無法順利找到接點。而且,日期和星期較之時刻什麼的更加超越理解範圍。因為這裡既無白天又無夜晚。如此一來二去,黑暗中就連自己肉體是否存在都變得讓人費解了。不僅時間,甚至自己同自己肉體的接點也很難順利找到。這意味著什麼呢?我理解不了。或者莫如說就連想理解的心情都已消失不見。別無他法,我只管搖鈴不止。一直搖到手腕差不多沒了感覺。
彷彿永遠的時間過去之後(或者像海岸波浪一樣奔騰而來洶湧而去之後),並且空腹感變得不堪忍耐的時候,頭上終於有什麼聲音傳來。似乎是誰掀動剝離世界一角的聲音。但在我的耳裡無論如何也聽不出是現實聲音。畢竟誰都休想把世界的一角剝離開來。假如真把世界剝離了,那麼繼之而來的究竟會是什麼呢?新的世界接踵而至?或者永無休止的「無」打上門來?倒也怎麼都不礙事,怎麼都彼此彼此。
我在黑暗中靜靜閉目闔眼,等待世界被剝離完畢。然而怎麼等世界也未被剝離,單單聲音在我頭上越來越大。聽來總好像是現實聲響。是現實物體在某種作用下物理性發出的聲響。我斷然睜開眼睛仰視頭頂,同時用手電筒往洞頂照去。做什麼不知道,反正有誰在洞的上面弄出很大的聲音——「嘩啦嘩啦」,刺耳,匪夷所思。
那是企圖加害於我的聲音呢?還是有助於我的聲音呢?我判斷不來。反正,作為我只能老老實實坐在洞裡搖鈴靜觀事態的進展。不久,一條細長而扁平的光線從作為蓋子使用的厚板的間隙射入洞中。它像斷頭台上一把鋒利的寬刃刀切碩大的果凍一般縱向切開黑暗,剎那間直達洞底。刀尖就在我的腳踝上。我把鈴放在地面,雙手捂臉以免眼睛受傷。
接著,堵在洞口的蓋板被挪開一塊,似有更多的陽光被帶來洞底。即使雙目閉合用手心緊緊捂臉,眼前的黑暗變白變亮也還是能夠感知的。隨之,新的空氣從頭上緩緩降臨。清涼涼的新鮮空氣。空氣中有初冬氣味。令人懷念的氣味。小時候每年最初把圍脖圍在脖子上的清晨觸感在腦海裡復甦過來。柔軟的羊毛膚感。
有誰從洞的上面叫我的名字——大約是我的名字。我終於想起自己是有名字的。想來,我已經在名字不具任何意義的世界裡滯留了很久很久。
那個誰的聲音是免色涉的聲音——想到這點讓我花了好些時間。我像回應那個聲音似的發出很大聲音。但聲音未能成為話語。我只是狂喊亂叫證明自己還活著。至於自己的聲音是否足以振顫這裡的空氣,我固然沒有信心,但那聲音的確傳進了我的耳朵——作為假設性動物奇妙而粗野的吶喊。
「不要緊嗎?」免色招呼我。
「免色先生?」我問。
「是的,我是免色。」免色說,「沒受傷嗎?」
「我想沒受傷。」我說,聲音終於鎮靜下來。「大概。」我補充道。
「什麼時候開始在那裡的呢?」
「不清楚。發覺時已經在這裡了。」
「放下梯子能夠從那裡爬上來嗎?」
「我想能夠。」我說。大概。
「請稍等等。這就放梯子下去。」
他從哪裡拿來梯子的時間裡,我慢慢讓眼睛適應陽光。完全睜眼睛尚不可能,但已無需雙手捂臉了。幸好陽光不是多麼強烈。白天誠然是白天,而天空想必有陰雲。或是薄暮時分也未可知。未幾,響起金屬梯放下的動靜。
「請再給我一點兒時間,」我說,「以免弄傷眼睛。眼睛還沒太適應光亮。」
「當然,請慢慢適應好了!」
「不過這裡怎麼這麼黑呢?一線光也沒射進來。」
「兩天前我往這蓋子上整個蒙了一塊塑料布。因為有誰挪過蓋子的痕跡,就從家裡拿來厚塑料布,在地面打了金屬樁用繩子繫緊,不讓蓋子輕易拿開。畢竟哪裡的小孩子不慎掉下去就危險了。那時當然仔細查看了洞裡有沒有人。怎麼看都一個人也沒有。」
原來如此,我明白了,原來蓋上給免色蒙上塑料布了,所以洞底一團漆黑。這話講得通。
「後來沒有塑料布被掀過的痕跡,仍是蒙上時候的樣子。這樣,你到底是怎麼進去的呢?讓人費解。」免色說。
「我也不解。」我說,「意識到時就在這裡了。」
我沒辦法多解釋,也沒解釋的打算。
「我下到那裡好嗎?」免色說。
「不,你留在上面,我上去。」
不久,可以稍微睜開眼睛了。儘管眼睛深處還旋轉著幾個莫名其妙的圖形,但意識功能好像沒問題了。我看準梯子靠牆豎立的位置,把腳往梯子上蹬去,但很難用上力,感覺好像已經不是自己的腳。於是花時間一邊小心確認立腳點,一邊一格一格登上金屬梯。隨著接近地面,空氣更加新鮮起來。此刻已有鳥的鳴囀傳入耳中。
手剛搭在地面,免色就牢牢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拉了上來。他意外地有力,一種讓人放心委身的力。我由衷感謝他的力。隨即就勢癱倒似的仰臥在地。天空隱約可見。不出所料,天空覆蓋著灰雲。時間還不清楚。有一種小小的硬雨點打在臉頰和額頭的感覺。我慢慢品味這種不規則的質感。過去未曾覺察,原來雨是具有何等令人欣喜之感的東西啊!何等生機蓬勃的東西啊!縱是初冬冷雨!
「肚子相當餓,口也渴,還冷得要命,像凍僵了似的。」我說。這是我能說出的一切。牙齒格格作響。
他摟著我的肩沿雜木林中的路緩緩移步。我調整不好步子,任憑免色拽著。免色的膂力比看上去強得多。肯定天天用自家運動器材鍛鍊來著。
「房子鑰匙有嗎?」免色問。
「房門右側有花盆,鑰匙在那下面,大概。」我只能說大概。能夠言之鑿鑿的事這個世界上一件也沒有。我仍然冷得發抖。牙齒打顫,自己的話自己都聽不大明白。
「真理惠好像偏午時平安回家來了。」免色說,「真是太好了,我也放下心來。大約一個小時前秋川笙子跟我聯繫的。往你家也打了幾次電話,但一直沒人接。我就有些擔心,來這裡看看。結果雜木林裡面微微傳來那鈴聲,於是心有所覺,就把塑料布掀開了。」
我們穿過雜木林,來到平坦地方。免色那輛銀色捷豹一如往常靜靜停在門前。依然一塵不染。
「為什麼那輛車總這麼漂亮呢?」我問免色。或許是不合時宜的提問,但我以前就想問來著。
「這個——是為什麼呢?」免色興味索然地說,「沒有特別要做的事的時候,就自己洗車,邊邊角角都不放過。還有,每個月有專業人士上門給打一次蠟。當然,注意放在車庫裡以免風吹雨淋。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聽了,我那輛半年來任憑風吹雨淋的卡羅拉想必大失所望。弄不好,氣絕身亡都有可能。
免色從花盆下拿出鑰匙打開房門。
「對了,今天星期幾呢?」我問。
「今天?今天星期二。」
「星期二?真是星期二?」
為了慎重,免色梳理記憶。「昨天星期一,是倒瓶罐垃圾的日子,今天毫無疑問星期二。」
我去雨田具彥房間是星期六,過去了三天。即使是三星期、三個月甚至三年,那也決不奇怪。但反正過去的是三天。我將這點嵌入腦袋。而後用手掌蹭了蹭下巴。那裡並沒有生出三天量鬍鬚的證據。下巴光溜溜的,近乎奇蹟。為什麼呢?
免色先把我領進浴室,讓我用熱水淋浴,換衣服。身上的衣服滿是泥巴,滿是破洞。我團成一團扔進垃圾箱。全身上下蹭得紅一塊紫一塊,但創傷什麼的沒有發現。至少沒出血。
之後把我領進餐廳,讓我坐在餐廳椅子上先一點一點慢慢喝水。我花時間把一大瓶礦泉水喝空。我喝水當中,他在電冰箱裡找出幾個蘋果給我削皮。削得非常快,訓練有素。我以欣賞的心情怔怔看著他的這項作業。削完皮盛在盤子裡的蘋果真叫優雅美觀。
我吃了三四個蘋果。蘋果居然這麼好吃,吃得我心生感動,由衷感謝興之所至造出蘋果這種水果的造物主。吃罷蘋果,他不知從哪裡翻出椒鹽餅乾盒給我。我吃了。略帶潮氣,然而這也是全世界頂好吃的餅乾。我吃的過程中他燒水泡了紅茶,還往裡加了蜂蜜。我喝了好幾杯。紅茶和蜂蜜由內而外溫暖我的身體。
電冰箱中沒有多少食材。唯獨雞蛋存了不少。
「煎蛋捲想吃嗎?」免色問。
「如果有。」我說。總之我要用什麼把整個胃填滿。
免色從冰箱裡取出四個雞蛋,往碗裡打了,用筷子急速攪拌後加入牛奶、鹽和胡椒,又用筷子轉圈攪拌。手勢熟練。繼而打開煤氣,將小平底鍋加熱後薄薄灑上黃油。從抽屜中找出鍋鏟,靈巧地做成煎蛋捲。
一如所料,免色煎蛋捲的做法無可挑剔,即使直接上電視烹調節目都綽綽有餘。若目睹他的煎蛋捲做法,全國的主婦們肯定歎為觀止。事關——或者應說即使關乎——煎蛋捲的做法,也可謂瀟灑至極、十全十美,而且細膩高效,看得我五體投地。片刻,煎蛋捲移入盤中,連同番茄醬一起端來我的面前。
煎蛋捲美妙得足以讓我不由得想寫生。然而我毫不猶豫地往那上面扎進餐叉,神速送入口中。不僅美觀,而且堪稱至味。
「煎蛋捲無與倫比!」我說。
免色笑道:「謬獎謬獎!曾經做得比這還好。」
那到底會是怎麼個好法呢?沒準生出彩翼從東京飛去大阪——倘有兩個小時的話。
我吃罷煎蛋捲,他收拾盤子。這麼著,我的轆轆飢腸似乎終於安頓下來。免色隔著餐桌在我對面坐下。
「說一會兒話可以嗎?」他問我。
「當然可以。」我說。
「不累嗎?」
「累也許累,但還是要暢談才好。」
免色點頭:「這幾天,似乎有幾個必須填補的空白。」
若是能夠填補的空白的話,我想。
「其實星期日來府上了。」免色說,「怎麼打電話都沒人接,有點兒放心不下,就來看看情況。那是下午一點左右……」
我點頭。那時我在別的什麼場所。
免色說:「按門鈴,雨田具彥先生的公子出來了。是叫政彥的吧?」
「是的,雨田政彥,老朋友。是這裡的主人,有鑰匙,我不在也能進來。」
「怎麼說呢……他對你非常擔憂。說星期六下午兩人去他父親雨田具彥先生入住的護理機構時,你忽然從他父親的房間消失不見了。」
我默默點頭。
「政彥君因為工作電話離開的時候,你一下子無影無蹤。護理機構在伊豆高原山上,走到最近的火車站也很花時間,卻又看不出叫過出租車。還有,接待的人也好保安員也好都沒看見你離開。往你家裡打電話也沒人接,所以,雨田君擔心起來,特意趕來這裡。他是真的擔憂你怎麼樣了,怕你身上發生什麼不妙的事……」
我嘆了口氣:「政彥那邊由我另外向他解釋。在他父親緊要關頭,額外添了麻煩。那麼,雨田具彥先生情況如何呢?」
「好像前不久開始幾乎處於昏睡狀態。意識沒有恢復。公子在護理機構附近住了下來,回東京途中來這裡看情況的。」
「看來打個電話為好!」我點頭道。
「是啊!」免色雙手放在桌面上說,「但是,既然要和政彥君聯繫,那麼就需要就你這三天在哪裡做什麼了相應做出合情合理的解釋,包括是怎樣從護理機構消失的。只說驀然覺察到時已經返回這裡,對方怕是理解不了的。」
「想必。」我說,「可您怎麼樣呢?免色先生?您能理解我的話嗎?」
免色不無顧慮地蹙起眉頭,靜靜沉思有頃。而後開口道:「我這人一向是進行邏輯性思考的,那麼訓練過來的。但坦率地說,關於小廟後面那個洞,不知為什麼,就沒辦法那麼遵循邏輯了。那個洞裡無論發生什麼都不奇怪——我總是有這樣一種感覺。尤其一個人在那洞底度過一個小時之後,這種心情就更加強烈。那不單單是洞。可是,對沒有體驗過那個洞的人,基本不大可能讓他理解這樣的感覺。」
我默然。找不出應該說出口的合適話語。
「還是只能一口咬定什麼也不記得這一說法吧!」免色說,「能讓對方相信到何種程度自是不得而知,但此外怕是別無他法。」
我點頭。大概此外別無他法。
免色說:「人生中會有好幾件不能很好解釋的事,也會有好幾件不應該解釋的事。尤其在一旦解釋就會徹底失去某種至關重要東西的情況下。」
「你也是有這樣的經歷的吧?」
「當然有。」說著,免色微微一笑,「有幾次。」
我把沒喝完的紅茶喝了下去。
我問:「那麼秋川真理惠沒有受傷什麼的?」
「渾身是泥。好像受了點兒輕傷,沒什麼了不得的,也就像是跌倒擦破皮那個程度。和你的情形一樣。」
和我一樣?「這幾天她在哪裡幹什麼了?」
免色現出窘色。「那方面的情況我一無所知。只是聽說稍前一會兒真理惠回家來了,渾身是泥,受了輕傷。如此而已。笙子也還心情混亂,很難在電話中詳細說明。等事情稍微安頓下來,最好由你直接問笙子,我想。或者問真理惠本人,如果可能的話。」
我點頭說:「是啊,這樣好。」
「是不是最好睡上一覺?」
經免色這麼一說,這才覺察自己睏得不行。在洞中睡得那麼深沉(應該是睡了的),不料卻睏得這般忍無可忍。
「是啊,恐怕多少睡一會兒好。」我呆呆地看著餐桌上疊放的免色那端正的雙手手背說道。
「好好休息吧,這再好不過。此外有什麼我能做的事情嗎?」
我搖頭道:「現在想不起什麼。謝謝!」
「那麼我就回去了。有什麼請別客氣,只管聯繫!我想我會一直在家。」說罷,免色從餐廳椅子上慢慢站了起來。「不過找到真理惠太好了。能把你救上來也太好了。說實話,這段時間我也沒怎麼睡覺,也想回家睡一會兒。」
他回去了。一如往常傳來車門關合的沉穩聲響,以及深沉的引擎聲。確認聲音遠去消失之後,我脫衣上床。頭挨枕頭稍一考慮古鈴之時(這麼說來,鈴和手電筒還放在那個洞底)就墜入了深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