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虛觀有弟子行戒禮。容塵子接連幾天沒有睡好,卻仍是強打起精神,主持齋戒之儀。這是入道之禮,清虛觀素來看重,場面也極是熱鬧。
儀式開始之前,還得先活躍一下氣氛,清虛觀諸人全部到場,由主持法師領唱經文,光唱不熱鬧,還要配上樂器,除了鐘、磐、鈴等法器,還有笙、簫、笛、二胡等,搭配齊全。
河蚌覺得很有意思,趴在道場旁邊枝葉繁茂的桃樹上偷看,聽得心花怒放。容塵子望了她一眼,仍是肅首唱經,倒是心無旁務的樣子。
音樂用了《三皈依》,容塵子唱腔宛轉,並不拘泥於曲譜,花腔宛轉,倒是十分悅耳。待經文唱罷,受戒弟子上前聽訓。
道門戒律甚多,什麼《太上老君戒經》《老君音誦戒經》《三洞眾戒文》等等。那河蚌先前還勉強聽著,到後來就跟聽催眠曲似的。
待容塵子講到三皈五戒的時候,她終於趴在樹上睡著了。
「第一皈身,太上無極大道,永脫輪回,故曰道寶……」容塵子衣冠如雪,舉止莊重肅穆,樹上那只大河蚌睡得天昏地暗,不知人間天上。
「第二皈神,三十六部尊經,得聞正法,故曰經寶。」容塵子音色低迷,那些道家典籍他娓娓道來,熟悉如掌紋。
只是抬頭望望樹上,他突然微微彎了彎唇角。
——這貨不能唱,越唱她越精神!所有的經都得念,一念她就會睡。
河蚌醒來的時候,天都黑了。她抱著樹杆滑下來,摸摸咕咕叫的肚子,正欲回房,就看見道場上,容塵子盤腿打坐。夜色很濃了,所有的弟子都散了。
他雙手掐訣,不言不動,拂塵放在右手邊,這位高道如同一座石像。
河蚌三步並作兩步小跑過去,她足踝上的金鈴叮鈴作響,容塵子睜開眼睛。這河蚌睡得死,他又不好叫醒她,只得在這裏等她醒來。
因著他體質特殊,清虛觀外多有妖物盤恒,這河蚌不論有沒有本事,終歸是個女子,他不想發生什麼意外。
只是料不到這傢伙一睡就是好幾個時辰,如今都快三更了。
那河蚌卻十分地不自覺,整個人都倚了上去,感動得淚流滿面:「容塵子,謝天謝地你終於念完經啦!!」
容塵子以拂塵格開她,晚風輕送,整個風裏都飄散著他的香氣。那河蚌就更餓了:「嗷嗷,晚上有什麼吃的,我餓了!」
容塵子搖搖頭,仍是回了臥房。裏面已經擺上一桌齋飯,考慮到這河蚌的飯量,容塵子特意叮囑弟子多做了幾個菜。
膳堂有細心的小道士自然也留意到知觀最近食量大增,但礙著他素來嚴厲,不敢問。
桌上河蚌窮吃海喝,容塵子拿了個饅頭,細嚼慢嚥,舉止優雅。那河蚌很快就解決了桌上的菜,然後她開始盯著容塵子手上的半個饅頭。容塵子覺得這目光很熟悉——他在外面用飯時,路邊的野狗經常這樣盯著他看!
「……」他輕輕歎了口氣,把手裏的半個饅頭遞過去,那河蚌咧嘴一笑,「就知道你吃不了!別浪費,浪費……咯吱(可恥)!」她咽著饅頭,口齒不清。
容塵子歎氣,起身去到膳堂,又尋了些菜包、糯米糕來餵她。出來時怕不夠,把廚房裏的幾根黃瓜、兩個雞蛋都給捎上了。
河蚌來者不拒,比潲水桶都威武!
這幾天她霸佔了容塵子的臥室,容塵子連梳頭都要避開她,沐浴更是不方便。偏生他極愛乾淨,也就只得去後山山泉裏沐浴。好在他是修道之人,身體素來強健,不懼山泉水冷。
夜色幽深,風撩山林,草木竊語。容塵子緩緩褪下道袍,將外衣連同裏衣一併擱在泉邊的青石上。月亮嬌羞地露了半張臉,又隱進浮雲深處。山泉水浸透每一個毛孔,他長籲一口氣,徹底放鬆下來。
豈料安靜了不過片刻,那河蚌就尋了來,一邊跑還一邊嚷:「容塵子,原來你在這裏!」她奔過來,慌得容塵子不顧著中衣,逕自先披了道袍。還來不及說話,那只河蚌已經氣喘吁吁地開口,「容塵子,格老子的,你幫我也洗洗唄!」
容塵子聞言就是一陣惱怒,他本就是個不解風情的,平生極厭惡搔首弄姿、賣弄豔色的妖怪,此刻聞聽這話,他不知怎的竟想到那雙綁著紅線金鈴的精緻小腳,頓時對這河蚌的態度就急速轉惡:「你這說的什麼話……」
怒斥還沒出口,那河蚌已經撲嗵一聲栽進山泉裏,然後它一翻身,變成了只四尺來長、黑黝黝的大河蚌。它蹭到容塵子身邊,毫不自覺:「知觀,幫忙擦擦殼!」
容塵子覺得臉上微微有些發熱——容塵子,你到底在想什麼啊!!他扯了一段風乾的絲瓜襄,給這個河蚌擦殼。
不過這事兒說來河蚌也有責任,擦殼就擦殼麼,還洗澡……
近四更時分,容塵子把河蚌擦得油光瓦亮,這河蚌卻又睡著了,還在水裏吐泡泡。容塵子將她抱回臥室,他打了幾天坐,白日裏要做科儀,晚上又睡不好,鐵打的人也有幾分疲憊。此時看看睡得正香的河蚌,心裏難免便找了個由頭——她不過是只河蚌,或者,也可以不用那麼講究吧。
這麼一想,他很快又醒過神來,將這河蚌抱到密室裏,想想又扯了被子給她蓋上,這才回得臥房。
他累了幾天,這一沾枕難免就睡得熟。及至那河蚌是什麼時候摸上床來的也不知道。待醒來後他也嚇了一大跳,好在那傢伙仍舊是一隻四尺大河蚌,他略略鬆了口氣。
自此,他與河蚌約法三章——若是要在他的榻上睡,就必須變回河蚌。若要變成人身,就回密室睡牙床!
這河蚌的密室裏那張床其實甚為考究,但河蚌明顯對容塵子更感興趣,日日睡在他榻上。真要睡也罷了,但她一變成河蚌就合不攏殼,經常睡著睡著就流口水!而且這傢伙是水生物種,體內絕對水分過剩,一流口水就流半盆。
以至於最近前來鋪床疊被的道童看著雪白床單上氾濫的痕跡……總是神色微妙……
這天,容塵子受邀參加一場法會,要離觀三四天。他決意帶二弟子清素一併前往,臨走時怕河蚌又要跟著去,就沒告訴她。交待完觀中瑣事,他又囑咐清玄:「為師房中……那只河蚌估摸著要睡到未時末,若她醒來,記得送飯。她是妖身,易感人間濁氣,餵食之前要先餵祛邪符水,房裏的驅邪避難香不要停。」
清玄不怕主持觀中事務,可是一提起這個吃貨,他就一個頭兩個大:「師父,萬一她醒來見你不在,又鬧將起來……」
容塵子也是歎氣:「有甚辦法,她要什麼你哄著她就是了,莫起爭執。符水裏面記得加砂糖,實在不行就餵蜜餞,她喜歡甜食。」
清玄點頭記下了,他這才下得山去。
河蚌一直睡到申時初,清玄就怕她搗亂,趕緊地就送了四人份的飯菜。她左右觀望,很快就發現不對:「容塵子呢?」
清玄陪著小心給她挾菜:「師父外出,很快就回來了。」
她倒是沒鬧騰,悻悻地往嘴裏填東西。
傍晚時分,清玄領著觀中師弟做晚課,冷不丁一抬頭,就見這傢伙蹦蹦跳跳地行來。她黑髮及腰,紗衣純白像天鵝的羽毛,平日裏吃得雖多,腰身卻極纖細,更糟糕的是赤著足,行走時踝間金鈴聲若金玉。
觀中都是男弟子,何曾見過這般風情,立時所有的眼睛都瞪成了烏雞——這這這,這就是師父傳說中的鼎器?嘖嘖,別看我們師父平日裏清心寡欲,稱賞女人的眼光卻也是一絕呀……
清玄叫苦不迭,也顧不得念經,忙不迭迎上去,低聲問:「怎的出來了?師父走時說了,叫你莫要亂跑。」
「誰讓他出去玩不帶我!!」河蚌冷哼,聲音也漸漸大起來,「格老子的,前些天睡覺時說得好好的,一起床就不著數!我再也不相信他了!!」
「……」觀中諸人經也不念了,苦於大師兄沒有吩咐,不敢起身,耳朵卻豎得老長。乖乖,原來我們一向冷靜自持的師父,在榻上也有信口開河的時候……
清玄幾乎昏倒:「小聲!你先回去好麼,這次師父就是去念經,一點都不好玩。下次出門的時候肯定帶你。他老人家不帶我也求他把您帶上成麼?」
河蚌柳眉倒豎、杏眼圓瞪:「不稀罕!」她氣哼哼地在空出的蒲團上坐下來,羽衣的裙擺層層鋪開,如同盛開的百合。清玄趕她不走,又恐真惹惱了她,只得任她坐著。
那一日,諸弟子念經念得特別有勁。
夜間,這貨要和諸人一起在膳堂用飯。膳堂有點類似于後來宮觀裏的食堂,一個大廚房,外面一排石頭的大水缸,裏面有個可供百來人伙食的大灶台,有個陶制的大米缸,麵粉、豆子應有盡有。
廚房外有個菜園子,觀中弟子每天早上輪流挑水、劈柴,還要經管菜園子。
與廚房一牆之隔,就是十余張大圓桌,旁邊的案臺上擺著巨大的木桶,裏面是米飯。她以前的飲食,都是由廚房裏單獨做了送到容塵子臥房的。今日要在這裏吃,火工道人也不敢含糊——就算是鼎器,也是師父用的呢。真要論起來那可是師娘哎,且她看上去嬌滴滴的,平素日師父面子上嚴肅莊重,私下裏肯定也疼愛得很。
如今師父不在,萬萬不能餓著了她。
因著這層想法,幾個掌勺的火工道人拿出混身解數,做了些拿手菜,另外替她擺了一桌,自然也沒人敢和她同席。周圍弟子三不四時就投來各式各樣的目光,清玄悲苦地搖頭:「你們別看了,會幻滅的呀……」
結果這貨在百來雙眼睛之下,竟然只吃了半碗飯,隨後她擱了筷子:「他們老看我,我吃不下!」
清玄鬆了口氣:「那你先回師父房裏,待會我送過來。」
河蚌點頭,出了半天,她又有些犯睏了,蹦蹦跳跳往容塵子臥房方向走。
而當天晚上,容塵子不過前腳離開清虛觀,後腳就有妖怪來搗亂。河蚌睡得正香,就聽外面鬧得厲害。她打了個呵欠爬起來。見清虛觀內燈火輝煌,諸小道士四處貼符。
她漫無目的地在觀中逛了一圈,清玄正和領著兩個得力的弟子四處查看,其他弟子就不好與她搭話,只得任她亂晃。
三清殿、四禦殿、玉皇殿這些地方,妖邪之物是不敢輕易靠近的,偏她修的是正道,倒也不畏真神。
四下裏逛了半天,發現原來清虛觀裏還養著許多被人遺棄的小貓小狗。她蹲在地上和它們玩了一會兒,天更晚了。清虛觀裏已經安靜下來,殿裏的燈火也開始熄了。
她瞅見一個小道士在黑暗裏踽踽而行,腳步蹣跚,頓時就上去拍拍他的肩:「你們在抓什麼?」
那小道士猛然轉身,項上竟然空空蕩蕩,他聲音陰森:「我的頭……你有沒有看到我的頭……」
「……」那河蚌一愣,隨後搖頭,「你在找頭啊,那我們分頭找吧。我找吃的順便幫你找頭,你找頭的時候順便看看有沒有吃的……」
無頭鬼對這個結果似乎並不滿意,當下就伸手欲掐她脖子,她似乎沒什麼法力,卻好在一時半刻也掐她不死。掙扎了半天終於叫了一嗓子,把清玄給嚷了出來。
清玄睡前去房裏看她,見她不在也正在四處找。他是容塵子的大弟子,對付個無頭鬼還是小菜一碟的,瞬間就用罎子將那東西收了。
這河蚌還在叫嚷,清玄也納悶了——這海皇膽子未免也太小了些!好歹也是妖吧,被一個小鬼嚇成這樣!
然後河蚌不這麼認為,她拼命地擦著自己的脖子,一臉不敢置信:「清玄,它掐我的脖子!!嗚嗚,它掐我的脖子!!」
清玄用黃符封住壇口,隨口安撫她:「我這就去把它燒了!」
那河蚌一把扯著他的衣袖,一臉憤慨:「它掐我脖子!!日它仙人板板的,它怎麼能掐我脖子,它都沒洗手呢!!」
清玄絕倒。
天色快亮了,在清虛觀的樹林裏,兩個道人收好法器黃符和小鬼,悄悄潛走——看來那個女人,確實不是海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