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觀裏陸陸續續有香客往來。當今聖上奉道,是以民間道觀倍受推崇。這清虛觀是淩霞山方圓五百里最有名的道觀,多年來一直為人稱道。故此前來上香、祈福的善信也特別多。
殿門口有一處解簽台,取名為鑒心鏡,臺面上放了一塊雕太極圖、陽陰魚的銅鏡,牆上用黃毛邊紙貼了許多簽文,更有一個號清貞的道士專門負責解簽。
河蚌今日起得早,無所事事,就搖了支簽去解。周圍來往香客多有少年公子,只當她是哪家前來上香的大家閨秀,一時指指點點。鑒心鏡前圍滿了人,更有不少香客一支簽求解了數次。反反復複,就為佳人一顧。
可這河蚌哪管這些,她就覺得那個籤筒很好玩,一口氣搖了四五支簽。清貞不敢讓她排隊,更擔心香客出言不遜、衝撞她,每次都耐心地替她解簽。最後還是清玄看不下去,用一盤白糖糕想把她哄回容塵子臥房。
正熱鬧時,門口又是一陣喧嘩。卻是山下村子裏有個叫柴福的莊稼漢,昨日開始得了一種怪病,右眼一直血流不止。且自從他發病之後,村裏不斷有人橫死,死因也有意外也有自然壽終,但一天之內死上五六個人,說什麼也是太反常了。
村裏人沒法,這才帶著柴福前來清虛觀。
清玄聽聞,急步往門口趕。河蚌端著白糖糕,也小跑著跟去瞧熱鬧。
柴福是被人抬上山來的,身上還穿著下地時的布衣,右眼果然有一縷血淚汩汩而淌,將衣裳都染成了紅色。清玄上去看了一眼,他自幼跟隨容塵子學道,但資歷畢竟還淺,一時也看不出什麼。只得命弟子將人抬進殿裏。
諸弟子正要上前,那河蚌擠到他身邊,她還知道壓低了聲音:「你治得好?」
清玄微怔,然後搖頭:「看不出什麼病症。但師父從小教導我們,修道之人要一心向善,扶助百姓。治不治得好,也總得試試吧。」
那河蚌只是搖頭:「這玩意兒治不好,你抬進去也沒用,反倒連累清虛觀。」
清玄抬頭望向她,終於想起來這傢伙是海皇,雖然除了胃口,看不出什麼厲害的地方,但既為一族之主,總有些獨特的本事才對。他趕緊請教:「海皇陛下知道如何施救?」
那河蚌只是搖頭:「治呢,本座就不知道。不過怎麼做呢,本座就知道。」
清玄一時想不明白她的意思,然人命關天,他只得恭敬請教:「還請海皇賜教。」
河蚌啊嗚一口咬掉了半塊白糖糕,兩腮鼓成了包子:「清虛觀對面是不是有個道觀叫九鼎宮?前些日子他們誰誰過來鬧騰過本座!」
清玄點頭:「是有,只是九鼎宮的人和清虛觀一向面和心不和。」他突然明白過來,「陛下的意思……是說將此人送去九鼎宮?」
河蚌點頭,清玄又滿懷希望:「九鼎宮能治好他?」
河蚌搖頭:「治不好,這事即使你師父在也麻煩。最好的辦法就是架荔枝柴,立刻將他燒掉。」
「……可是他還沒死呢!」清玄心善,哪能將一個大活人火化了?河蚌拍拍他的肩:「所以要抬去九鼎宮。這招叫做吹火燒山,又叫移禍江東。你想啊,人你抬進去也治不好,但在世人眼裏,就是你清玄耽擱了一條人命!你清虛觀浪得虛名!如果你把他抬到九鼎宮,再跪在宮門前為人求醫!反正容塵子不在,你是個後輩,丟不了什麼臉。人治好了,是你給跪求醫治的,你功德無量。人治死了,是九鼎宮治死的,關你屁事。」
清玄倒地不起:「師父回來要罵的!!」
河蚌攤手:「那你確實是治不好嘛!」
兩刻之後,清玄當真央求百姓和弟子幫忙,將此人抬上一路浩浩蕩蕩地趕往九鼎宮。臨行前河蚌掏出一方絹帕,輕輕捂上了柴福的右眼。那絹帕也不知是何材質,但覆上右眼之後,瞬間血止。她輕聲叮囑:「不要看他的眼睛。」
九鼎宮也是個大門派,掌教道號行止,掌劍真人就是上次前來清虛觀尋釁的浴陽道人。此時宮門外,二人一見清玄長跪相求,先還有點得意,後來一揭開絲帕,這二人就氣炸了肺——尼瑪這清虛觀的人太缺德了!!
這是血瞳術,一種傳自苗疆的黑巫術,中者右眼血流不止,但能視物,被他右眼看見的人會死於非命。換句話也就是說……看見誰誰倒楣!!
絲絹是浴陽真人揭開的,行止真人動作快,瞬間避開,浴陽就給那只血瞳看了個徹底。浴陽真人慌了:「師兄,師兄救我!!」
行止真人也是有真本事的,立刻將絲絹覆回了柴福右眼,許多村民都在,幾十上百雙眼睛看著,他吩咐門中弟子將柴福抬進宮裏,又看看自己師弟,瞬間有種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落的感覺……
而就在這個空當,淩霞山下的淩霞村中又發現了右眼流血者。
清玄吩咐人發現此症候立刻蒙上眼睛不要視人,但解救的辦法他是真沒有。河蚌在後山變成原形泡澡,半天才說了句話:「看來有道行高深的巫師來到這裏了。」
清玄也明白:「此人傷害無辜村民,定非善類。莫不是也奔著師父的肉來的?陛下,這巫術就真的無解嗎?」
河蚌又吐了兩個泡泡:「你們道家方術我不知道,不過以前本座在南疆就遇到過一個,還自創了一種破咒之法,嗯,算是治好了吧。」
清玄大喜:「還請陛下不吝賜教!!」
這河蚌興高采烈:「戳瞎他的右眼,令其不能視物,則血瞳術自破。」
「……」清玄突然有一種衝動,想抱塊石頭扔她……
短短一天下來,村子裏又相繼有人橫死,清玄坐不住了,終於派人送信給容塵子。河蚌在水裏呆了很久,看看四周景色,她自言自語:「山清水美,擾人清靜者,真是可惡呀……」
第六章:陰陽調和
血瞳術的出現,不僅在淩霞山下的村莊裏引起恐慌,九鼎宮也開始插手此事。浴陽真人如今足不出戶,身上披掛著掌教行止真人的祛邪避難符,但南疆黑巫術歷來詭異,就是行止真人也不知道這些符能有多少效果。
九鼎宮派出大批弟子找尋該巫師的線索,清虛觀恐他再傷及無辜,也派了弟子下山。但清虛觀不比九鼎宮,它主要以行善修道為主,九鼎宮卻以習武自強為主,故而若真論實力,九鼎宮弟子還強上那麼幾分。
隱在暗處的巫師估計也沒料到九鼎宮會插手此事,竟然暫時消停下來,再無其他動作。
清虛觀因著這事也暫時關閉山門,收容救治傷者。
許是事情頻發,這河蚌最近睡得也少。巳時末午時初,她已經起床了,在道場上看清玄帶領諸弟子練武。清虛觀的弟子多才多藝,學的也雜。除了經文典籍,武術、樂器也多少都要學一些。
學武嘛,一來強身健體,二來捉妖驅鬼的時候體力不好可不行。學樂器呢,一是陶冶情操,二則是做法事的時候不用另外請樂班。=_=||||
河蚌坐在房檐下的鑒心鏡前,正百無聊賴地把玩著籤筒。九月的陽光柔軟綿長,令衣袂泛光。諸弟子時不時也偷眼瞟她,連動作間也賣足了力氣。
約摸半個時辰之後,膳堂通知午飯時間到了。清玄正讓師弟們演練最後一遍,突然外面一個村民徑直向他跑來,他正要迎上去,冷不丁半支竹簽破風而來,噗哧一聲插入該村民右眼,頓時血沫四濺。
清玄受此一驚,急跑上去,見該村民捂住右眼慘叫震天。他看看那半支還插在他眼窩裏的竹簽,又回到看看坐在簽台前的河蚌:「你……」
河蚌也上得前來,傾身看了那滿地打滾的村民一陣,也沒見她動作,已經拔出了那支竹簽。一行血淚緩緩而下,那村民已經昏厥在地。
清玄和容塵子呆久了,難免也是一身正氣,頓時就有些發怒:「你怎可隨便傷人?!那是眼睛,你知道眼睛對人有多重要嗎?!」
河蚌對他可沒有對容塵子那麼好的耐性:「格老子的,要不是我動作快,你特麼的現在也已經中招了!我可沒有行止真人那麼高明的道術,畫不出來符,你師父又不在。等他趕回來,怕也只來得及給你上柱香了!」
清玄說不出話來,畢竟在這妖怪面前,他不論身份輩分還是年齡閱歷都只算個小輩。他扭頭急命弟子為傷者止血。
何蚌還在憤憤不平:「好心沒好報!」她低頭看看那半支染血的竹簽,頓時又樂了,只見簽上書:來路明兮複不明。
她咂咂嘴,由衷讚歎:「格老子的,這龜兒太准了!!」
而到傍晚時分,容塵子匆忙趕了回來。九鼎宮那行止老道不厚道,還沒等他進門就跟他告了狀,故而他現在面色鐵青,清虛觀中諸人無不屏氣凝神,縮著脖子夾著尾巴,走路都小心翼翼。
容塵子先去凝輝堂查看傷者情形,聽了下午發生的事,更是火上澆油!隨即就令全觀弟子在祖師殿聽訓!
河蚌見他回來本就十分高興,這會兒也跟著到了祖師殿。
清虛觀的祖師殿供的是普安天師金身,貢臺上香霧繚繞,貢台下諸弟子個個如喪考妣。容塵子將手中拂塵用力一擱,朗朗晴空頓時風雨如晦,清玄直接就跪在地上,頭也不敢抬。
容塵子怒容不斂:「我常教導你,仙道貴生,無量度人!而今我不過離觀數日,你都做了些什麼?把人送到九鼎宮,你為何不先告知行止真人病人症候,卻徑直長跪相求?好的不學!你竟就學會欺世盜名、推諉虛蛇這一套!」
「師父在上,弟子知錯,弟子知錯!」清玄也不敢供出河蚌這個主謀,一個勁兒磕頭認錯。容塵子冷哼:「貧道當不起這聲師父!你小小年紀便如此攻於心計,貧道才疏學淺,看來是教不得你什麼了!」
清玄聞言大駭,額間都磕出血來:「師父,弟子一時鬼迷心竊,弟子當真知錯了!日後弟子一定謹記師父教誨,貴生務實,再不敢做這投機取巧之事……」
清玄跪地懺悔,河蚌咂咂嘴:「嘖,容塵子你好厲害啊!!要是我家淳于臨肯這樣跪在我面前,我就不打他了!」
容塵子正在盛怒之時,哪容別人打斷他:「閉嘴!還有你!」他一指河蚌,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清玄的性子若不是有你攛掇,豈會做出這等荒唐事?!你身在其位,不謀其事,整日裏遊手好閒、好吃懶做,可有做過一件正事?!平日裏慣著你也就罷了,今日竟然傷人一目……」
他越說越怒,河蚌又豈是個好惹的?她當即拍案而起,橫眉怒目:「日你仙人板板!老子來你這破地方是自願的嗎?你憑什麼訓老子?老子又不是你徒弟,憑什麼要老子看你臉色?!」她聲音比容塵子還大,而且絲毫不顧形象,「尼瑪老子在這裏度日如年,吃也吃不飽睡也睡不好!住道觀裏還遇到無頭鬼來嚇老子!你個龜兒子臭牛鼻子,自己沒本事指著鼻子罵徒弟,罵完徒弟還有臉訓老子!」
祖師殿內上百雙眼睛都瞪著她,眾人嘴張得可以塞下一個大鵝蛋。她還在義憤填膺呢,想著想著又委屈起來:「前些日子在床上你就答應人家出門帶人家去玩!前幾天你又偷偷摸摸地走!你們經書上難道寫了修道之人可以說話不算數嗎?」她眨吧眨吧眼睛,眼淚就開始轉圈,「我讓清玄把人送去九鼎宮,我為了誰?你是一身正氣,難道就看著他們送死你才開心嗎?」
她說著說著就開始哭:「再說了,那我也不是有意傷人的嗎,我不出手,萬一他真看見了清玄,你又解不了這巫咒怎麼辦……嗚嗚,你一走這麼多天,回來也不關心人家,就知道瞪著眼罵人家……」
「……」對付這種人,容塵子沒辦法,是真沒辦法。實力完全就不在一個段數。
「好了,別哭了!」是高音。
河蚌淚流不止。
「不要哭了,法會有什麼好玩的嘛,去了你又無聊。」是中音。
河蚌哭得梨花帶雨。
「好了好了,我錯了,不哭了啊。」容塵子他起身走到她面前,這回換成了男低音,「我曾多方遊歷過一陣,南疆巫術也略懂一些,血瞳術解起來雖然麻煩,但也不是沒有辦法。好了,我也沒責怪你的意思,不哭了啊。」
河蚌還是委屈:「那你又那麼大聲地吼人家!」
「嗯,我錯了。」
殿中氣氛徒然急轉,有點像是雷雨過後突然出現一個小太陽。河蚌得寸進尺,就用他雪白的衣袖擦眼淚。他雖風塵僕僕地趕回觀裏,衣著卻仍整潔莊重。身上沒有汗味,香氣飄浮,引人迷醉。
怕推拒之後她又要哭,容塵子沒有避開。河蚌還啜泣:「那你不許罵人啦?」
容塵子點頭:「嗯,你先回房。」
河蚌這回倒是乖覺了,點點頭站起身來。她羽衣一角掃過容塵子的臉龐,極輕微卻柔軟的觸碰,像是美酒入喉,尾淨餘長。
容塵子站起身來,她突又回身道:「你們修道之人修身修口修德,你不能老這麼壞脾氣的。」
容塵子不敢惹她,眼觀鼻鼻觀心:「嗯,我知道了。」
她這才高興了,蹦蹦跳跳地往外走,跟小梅花鹿似的。
諸小道士頭也不敢抬,只有兩個肩頭拼命地抖,憋笑將臉都憋得變了形。
「無量天尊,小道終於知道我們道家為什麼要講究陰陽調和了。」一個小道士捂嘴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