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連出口都已被掩埋的石縫,諸人俱都沉默,只有劉沁芳的哭聲淒厲哀絕。容塵子止不住心中的戰慄,他終究還沒有護住她。長久的靜默之後,地底傳來一陣泥石撞擊的聲響,容塵子容色微動,拼命地刨那石縫。他一動手,莊少衾和葉甜也抽出寶劍幫忙,清玄、清玄自然不能袖手。行止真人和浴陽真人也不好乾站著,數人一併刨那地縫。
漸漸的,那聲音越來越清晰。一隻手從嶙峋石縫中伸出,行止真人趕緊停了手,眾人小心翼翼地將周圍的石塊搬開,泥石裏露出一方紅色的衣角。淳于臨滿頭滿臉的泥,在他身下,護著同樣狼狽不堪的河蚌。他的手死死插入泥石,外面眾人自然不會理睬她,先將河蚌拖了出去。
河蚌還有意識,淳于臨與她右手緊緊交握,隔了許久,他突兀地笑了一聲:「何盼,我們在一起三百多年……」
河蚌趴在容塵子懷裏,她的聲音微弱如風中殘燭:「三百六十二年,四個月,零四天。」淳于臨抬眸望她,她的瞳孔仿佛也蒙上盈盈水光。淳于臨終于展露笑顏:「其實……我從來沒有想過殺你,」他語聲低微,溫柔如初,「我只希望我在你心中能夠再重要一點。我一直想知道……」他強提氣,問出三百六十二年以來的疑惑,「其實我從來沒有愛過你吧?我只中了你的攝魂術,對嗎?你這樣的一個人啊,自私、冷漠,那麼難伺候,還貪吃得要命。」他笑容淒涼,「我怎麼可能喜歡這樣的女人呢?」
河蚌伸手去探他的脈博,隨後她收手入袖,笑容淺淺淡淡:「其實淳于臨從來沒有愛過何盼,」她笑如濃霧輕風,「你只中了我的法術。」
劉沁芳上前,拼命地拉扯淳于臨,淳于臨只緩緩鬆開了河蚌,他根本沒有打算走出地縫,眾人卻現在才知道為什麼。一股拉力將他緩緩扯入地縫的泥土裏,他眼中卻凝聚著柔和綿長的笑意:「我就知道……可現在我又後悔了,何盼,」他的全身都在緩緩沒入泥土,除了劉沁芳的哭聲,周圍什麼聲音也沒有,「其實愛了就愛了吧,又何必一定要辨清為什麼?」
他深深插入泥土的手也阻止不了身後巨力的拉扯,那蛇尾已經纏上了他的腰。他唇角溢出的血一滴一滴浸入泥土,目光卻沾染著笑意,眷戀不舍。漸漸地那蛇尾將他越拽越深,連發梢都看不見了。河蚌捂著胸口,在容塵子懷中顫抖如秋葉。
容塵子輕輕撫過她的長髮,她不肯抬頭,那姿態淒涼得像一個被人遺棄的嬰兒。容塵子微微歎氣,只能吩咐莊少衾:「立刻通知道宗,將長崗山重設結界,暫時防止二蛇掙脫!」
莊少衾應下,容塵子抱著河蚌下了山,山下已有官府準備的馬車和飲水。容塵子將河蚌放在車上,河蚌一直沒有睡,她睜著大大圓圓的眼睛看他。葉甜也上了車,容塵子便不好靠她太近,只伸手替她診脈。不過片刻,他神色大變:「你……」河蚌滿含期待地看他,葉甜不待他出聲便伸手去探河蚌的胸口。隨後她也變了臉色——她強行催動法術,令原本重傷的心臟幾乎碎裂,身上血液早已不再流動了。她還活著,不過體內天水靈精還凝結著她一絲元神而已。
劉沁芳那兩刀,其實已經殺死了她。
她傷得這樣重,可一路上一直都強撐著,沒有顯露半點頹態。容塵子不顧葉甜在旁,傾身牢牢地將她擁在懷裏,她容色虛弱已極,卻仍不肯昏睡:「知觀,你帶我去哪裡治傷?」
容塵子一瞬間心痛如絞,他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得避開:「傷成這樣,為什麼不告訴我?」
河蚌扯著他的衣襟,其聲漸微:「不能說呀,會被吃掉的。」她似乎將要入夢,聲音也朦朦朧朧,「妖怪都很凶的,誰最虛弱、誰就會被同伴吃掉。我師兄和師妹……都被吃掉了……」她迷迷糊糊中還沒有忘記主題,「知觀,你帶我去哪裡治傷?我好疼,你現在帶我去吧。」
容塵子雙唇顫抖,久久不語。河蚌撐起眼皮看他,她慣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當下就覺得容塵子肯定不願意帶她求醫了。她扯著他的衣襟坐起來,姿態又柔順又聽話:「你欠我的肉我都不要了,你帶我去找大夫吧。」容塵子目光哀慟,垂著眼不看她,她有些慌了,「知觀?你答應過我的呀!!」容塵子緊緊握著她的皓腕,用盡全力將她攬在懷裏,河蚌仿佛知道了什麼,她用力推他,「你又說話不作數,那你又答應人家!!」
葉甜別過臉,她突然跳起來,大聲吼:「嚷什麼嚷!去找大夫,現在就去找大夫!!」
她沖出車外,將車夫一腳踹下去,自己駕車,寒風割面,她用手一摸,才發現不知何時,淚水已然盈滿臉頰。
書中的妖怪,總動不動就厭世,動不動就覺得歲月冗長。可數千年的光陰啊,熬過了清修的寂寞艱難,好不容易能夠以自己想要的形態存活在世上,誰又會真的願意死呢?
葉甜駕著車,她不知道哪有大夫,她只能任馬車沿著回清虛觀的路狂奔,其實哪有神醫真正能夠起死回生呢?
容塵子將她手腕都握得變了顏色,河蚌在他懷中哭成了淚人:「知觀,我知道你最好了,你救救我呀!」
容塵子用力親吻她的額頭,許久之後,他下定決心般地道:「好!別哭了!」他將臉貼在她被淚水浸透的臉頰,「我不會讓你死,不會!」
兩個人都法力耗盡,沒有辦法禦獸、騰雲。馬車一直行駛了一天一夜才到清虛觀。容塵子一邊回復元氣一邊用血吊著河蚌一口氣。她聽說要去找大夫,生怕再惹容塵子和葉甜嫌棄,路途之中即使再疼也忍著不哭不鬧。容塵子擁著她的手臂始終沒有鬆開過。
車行至淩霞山下,容塵子抱著河蚌上山。那日冬陽溫暖,山上松柏常青,林中偶爾還可見到小野花。她伸出手,陽光穿過那通透如玉的手掌,她咧開嘴笑了一下,討好地去蹭容塵子:「知觀,你會治好我的吧?」
容塵子心急如焚,足下片刻不停,語聲卻堅定,擲地有聲:「會!」
她迎著陽光閉上眼睛,語聲嬌嫩得似三月春筍:「那我就天天都讓你摸我的腳。」
容塵子想笑,卻幾乎落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