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日更黨的尊嚴

次日一早,容塵子梳洗完畢,帶上九個清字輩的弟子準備前往李家集,其餘道童本領不濟,只同百餘名鎮民先行遷至淩霞鎮旁的安國寺暫住。前來傳諭的林千戶雖頗有微辭,但礙著莊少衾的面子,不敢有違。莊少衾也很為難,縱然他是國師,然終究聖意難違。

他軟硬兼施,林千戶終於答應拖延三天,三天之後如鳴蛇不除,放火焚村。

容塵子將河蚌從榻上抱起來,她本來就是個懶惰的,這時候還在睡。道宗其他人已經收拾行裝向長崗上進發了,若是平常,容塵子隨便帶幾個饅頭路上吃,也就算早飯了。可是這會兒有河蚌卻是含糊不得。她是個吃貨,飯量又大,吃得又慢。容塵子雖是心急,卻也不忍催促——她若不和自己在一起,又何須奔波?

師父不表態,徒弟們自然只有等。清玄、清素、清韻、清貞、清靈等九個小道士收拾得整整齊齊,排成一長溜,等著她吃飽起程。她慢慢地刨著粥,最後三眼蛇又釣了兩條魚,清韻給做了一鍋魚湯拌飯,她用一個時辰吃了大半鍋,這才算飽了。

一行十二人外加一條蛇,浩浩蕩蕩地直奔李家集。

李家集窮,是真的窮。路窄地狹,入口夾在長崗山和淩霞鎮中間,最窄的地方半尺不到,右手邊就是萬丈懸崖,走得人心驚膽顫。好在容塵子一行人腳力穩徤,除了走得一身泥漿草籽,倒也無驚無險。那條三眼蛇就更不用說了——它那身板,別說有路了,就算只有個洞它也能過去。過了這羊腸窄道,沿著彎曲的小路下山,便隱約可見一處錦竹環繞的村莊。

冬日天冷,黑雲掩日,本就光線暗淡。然而一見這李家集,如同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滿目煙塵,入眼只見一片沙黃,連天空都帶了古銅色。風卷著竹葉刮過,其聲蕭瑟。整個李家集不聞一聲鳥鳴,不見一個活人,沉寂得像一座死城。容塵子走在前面,葉甜緊跟其後,雖面色鎮定如常,卻抽了寶劍握在手中。人只有在恐懼時才會不自覺想到保護自己。倒是大河蚌大大咧咧地跟在身後,不時還東看看西望望,十分好奇的模樣。

竹林如今早已只剩光禿禿的竹杆,枯黃的竹葉無人打掃,鋪落一地。沿著小路走下來,旁邊有個石窟,裏面還堆著散亂的石條。容塵子踏足其上,突然一陣腥風,枯葉撲面而來,他舉劍相迎,風中卻只有落葉,別無他物。他一劍擊空,卻見石縫裏黑影一閃,一條細蛇直撲葉甜!

葉甜手心裏全是汗,舉劍相擋,黑影居中而斷,血灑一臉,那蛇頭卻毫不停留,張著嘴直奔她面門。黑底紅花的蛇頭、兩排尖利的毒牙,葉甜頓時就有些手軟。她回劍一護,容塵子也搶身來救,還未靠近,那蛇頭已經凝在半空,不遠不近,正與葉甜鼻尖相對。

葉甜駭得瞪大眼睛,一動不敢動,河蚌纖手微指,那猙獰的蛇頭仿佛被一層清水包裹,水紋微攪,也不見如何劇烈,整個蛇頭卻融于水中,水球啪地一聲落在地上,滲入泥土。葉甜氣得暴跳如雷:「你這個賤蚌,你不能早點出手嗎?!」

她身後河蚌笑嘻嘻的:「格老子的,不是沒咬著你嗎。」

葉甜還要再言,容塵子輕咳一聲:「好了,都警惕些。」葉甜扭過臉不理他:「你就向著她!」河蚌蹦到容塵子身邊親熱地蹭他,容塵子略帶懲誡地拍拍她的頭,起手很重,落下去卻極輕:「不許調皮。」

下至山腰時,見到一戶人家,小木屋外插著一紮竹籬笆,院子裏種了許多橙樹,樹上一個一個金黃的柳丁在綠葉間搖搖擺擺,小燈籠一樣。河蚌哪裡是見得這個的,她立刻就跳到容塵子身邊:「知觀,人家要吃橘子!」

「是柳丁。」容塵子是想到小木屋裏看看,倒也應下來,「我看看屋裏有無主人,買幾個給你。」

河蚌這才高興了,她也沒禮貌,伸手就去推籬笆外的小竹門,容塵子趕緊拉住她:「小心,我先進去,萬一裏面有蛇,也好應對……」

河蚌打斷他的話:「小三兒,快去!」

三眼蛇從小道士身後游過來,有些不情不願,卻又不敢違抗河蚌的命令,只得輕聲輕腳地游進去趟雷。然後它剛遊到門口,突然裏面有人開門出來,一見這麼一條綠底墨紋的東西,嚇得幾乎背過氣去。

容塵子急忙接住,才發現是個穿花棉襖的小媳婦,二十來歲,長得清秀,穿得就太過樸素了,衣服上好幾處補丁。見倒在一個出家人臂間,她又是一聲驚叫,還好葉甜上前兩步扶住了她。

葉甜形象莊重,是個值得信任的道姑模樣。這小媳婦方才放下心來,兀自拍著胸口道:「嚇死俺了,你們是誰?」她再看一眼容塵子,臉色一紅,突然倒是想起來:「莫非是容塵子道長嗎?」

李家集是個窮地方,連陰陽先生都不怎麼請得動,經常來這裏的道家也就容塵子了。容塵子方才點頭,還未說話,這小媳婦已經轉了態度:「哎,實在是太失禮了。」她用衣擺擦了擦手,又暗暗看了容塵子兩眼,容塵子雖不時過來,但畢竟內外有別,她也就隔著竹簾看過幾眼,這時候無阻無礙,更覺其端方偉岸,「道長快裏面請,裏面請!」

容塵子也正好有話要問,自然不辭。一行人進了屋裏,小媳婦趕緊去裏屋請自家公公,河蚌卻不耐了:「知觀,柳丁!」

容塵子苦笑,裏屋竹簾一撩,卻見一個七十來歲的老人家拄著拐杖出來,白眉白須,眼神清亮,是個和善的模樣:「知觀!」見到容塵子,他驀地激動起來,上前握住他的手就要跪下,「知觀,你可要救救我們呐!」

容塵子趕緊將他扶住,言語間義不容辭的模樣:「許老放心,除魔衛道,修道之人責無旁貸。但貧道還有一些事想問許老。」這個被稱作許老的老人連連點頭:「能幫得上知觀,搭上老朽這條老命也是值得的啊。老朽倒是活夠了,只可憐村裏的娃娃、丫頭們還這麼小。」

容塵子很嚴肅地問出了第一個問題,問得清玄、清素都是面色一紅:「許老……你院子裏的柳丁能不能賣給貧道幾個……」

結果不用說,河蚌自然吃上了最大最紅的柳丁。許老讓小媳婦找了扶梯,撿那些皮薄汁多的大柳丁,狠狠地給她摘了一兜。河蚌對這個老頭以及這個小媳婦立刻好感大增:「嗷嗷小許你們真好,你們家的橘子也好。明年我還來你們家吃橘子。」

容塵子聽得直皺眉:「怎麼稱呼人的,沒禮貌!叫許伯伯!」

清玄正在給河蚌剝橘子,河蚌已經拿了兩瓣肉肥汁多的柳丁吃得滿嘴金黃,還含糊不清地道:「那他可擔不起!」

許老倒也不在意,笑得慈祥又帶了些苦楚:「若是明年小老兒家中還有活口,小老兒定然吩咐他們將所有的柳丁都留給姑娘,一個也不許別人碰。」

柳丁又大又甜,河蚌立刻下定決心:「你們家全活著,一個也不許死,明年我要過來吃柳丁!」

穿花襖的小媳婦端了幾碗甜茶進來,給了他們一人一碗,看見那條東張西望的三眼蛇,她還是有些怕,遠遠地避開。倒是許老活得久了,見得也多些,且同容塵子熟識,並不畏懼。聽見河蚌的話,他臉上在笑,眼睛裏卻閃著淚花:「只可惜老兒家裏有兩個人已經快要死了。」

他這話一出,容塵子都變了臉色,當即責備:「許老!如此要事,你應當先提出,如何還經得起耽擱。」他大步走向裏屋,「人在何處……」話未完,他已經看見。許老家裏就兩個臥房,床上躺著他已然骨瘦如柴的兒子和不過八歲的孫子。

容塵子三步並兩步跨到榻邊,伸手診脈。他診脈時極為專注,河蚌拿著剝好的柳丁跳到他面前,餵了他一瓣:「他們家橘子好吃,知觀你將他們治好吧。」

容塵子眉頭緊皺,床上二人面如金紙,眼見是氣若遊絲了:「是邪物吸其陽氣,竟不像鳴蛇所為。」他面色凝重,河蚌卻不管那麼多,她比許家老太爺還關心這二人的病情:「能治好麼?」

容塵子語聲低沉:「邪物貧道自能驅趕,但是此二人精氣將盡,已是絕脈之象,只怕……」

許老聞言,眸中雖溢滿悲傷,但也並不十分意外:「這也是命數,沒想到我一個老頭子一生行善,臨了時竟要白髮人送黑髮人……」他用衣袖擦了擦眼睛,又對著容塵子拜下去,慌得容塵子趕緊扶起來,他語聲哽咽,「知觀,老頭子兒孫若亡,便只得這一個媳婦,銀鈴是個好孩子,老頭子求您務必救救她。」

容塵子還沒答話,那河蚌已經湊了過去:「是不是將精氣補上,他們就不用死啦?」

她伸手去摸那個小孩,容塵子點點頭:「嗯,但人之精氣十分珍貴,只怕……」

他話未完,河蚌已經湊到他面前,她吃著柳丁,答得漫不經心:「知觀你以前渡給人家的元精,人家都用不完,我渡一點給他們,他們應該能活吧?」

她瞪著圓圓的眼睛,天真純潔到了極點,把德高望重的容塵子羞得幾乎鑽了地縫。九個小道士幾乎笑破了肚皮,偏偏還不敢顯露。葉甜嘴裏的甜茶全部噴到了牆上。容塵子清咳一聲,壓低了聲音:「已經到你……體內的東西,如何轉?」

河蚌又餵了他一瓣柳丁,拍拍自己已不存在的殼:「都化成清水儲著呢。我身體一時消化不了那麼多。」

容塵子輕咳兩聲,側過臉去,臉上帶著可疑的薄紅:「嗯,那你給他們吧。」

河蚌吃著柳丁,趴到榻上,如玉的食指靠在床左邊,那個小孩額頭。也沒見如何催動,只見那根食指漸漸地滴出一滴水來,那水很快浸入孩子額際,不過眨眼的功夫,原本氣若遊絲的孩子便漸漸有了顏色。

容塵子本就是高道,元陽精純,給河蚌的更是沒有一絲馬虎。再加之正神轉世,其精氣可謂至寶。這麼小小一滴,滋潤一個普通人,已是綽綽有餘,若他仙根足夠,甚至可以通陰陽、修正道。河蚌又準備爬到榻右邊許老的兒子許鐵柱身上,容塵子將她挾住,她爬不過去,只得嘟著嘴遠遠地滴了一滴到他額頭。

許鐵柱也瞬間氣色紅潤起來,許老爺子激動得就要下跪,容塵子扶住他,河蚌也很高興:「你們都活著,明年我要來吃橘子的。」

許老渾身顫抖,一迭聲地叫:「銀鈴,去找樹上的柳丁都打下來,讓仙姑吃好!」

看著外面累累垂金的柳丁,葉甜悚然:「賤蚌,都打下來你自己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