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虛觀從次日開始接引四方香客,村民劫後餘生,仍然心有餘悸,是以來得也特別勤奮。不少人還請了神像回家供奉。容塵子難免就要主持神像開光儀式。他放心不下河蚌,又恐有負村民的一片向道之心。最後還是清玄提議,每天容塵子做道場的時候,就將河蚌安置在道場中央的大鼎裏。
原本考慮著那八卦鼎足有半人深,她一來有地方玩,二來也爬不走。但它似乎一點也不喜歡這地方,天天在裏面嗚嗚地哭,這貨生來跟河蚌沒有半點差別,惟一與生俱來的技能就是會哭。容塵子當著弟子、香客的面不好哄她,心神卻全被擾亂。偶爾講經論道至中途,竟自忘了下一句。
葉甜反正也是閑著,便替容塵子換個手,在他有事的時候就陪河蚌玩耍。
如果說以前葉甜對這個河蚌是沒有好感,那麼現在她對這個河蚌簡直就是恨之入骨。她從不知道一隻河蚌可以無聊到這種程度——它每天就在地上爬過來爬過去,片刻不消停。更可怕的是它那個殼似乎是癢得慌,不是夾這個就是夾那個。而且她夾東西有技巧——不管什麼材質的東西,它似乎永遠都知道怎麼夾容易夾壞。
葉甜有心罵它一頓,它又聽不懂,有心打她吧,又怕把她的殼打壞,直氣得七竅生煙。
容塵子給她安排得很細,一個時辰餵次水,每次餵一小碗。餵之前先化清濁符,加兩勺糖。就這頻率她還經常四處找水源,一不留神就想爬走。
葉甜從沒帶過孩子,但每天光看這個河蚌,她也真是太累了!河蚌如今已長成巴掌大,但葉甜仍怕踩著她,每日跟看三歲小孩一樣看護著她。葉甜發誓自己連給二師兄看練丹爐都沒有這麼費神過。中午午睡時間都全部犧牲掉了。
可河蚌還是不開心,她稍不注意,這個破河蚌就會往門口爬。
還是清玄看著師姑師娘頭疼,這才想著一個法子——給她一個又經得住夾,又新奇的玩具,估計能安靜些。他與諸師弟商量了許久,最後清虛觀諸弟子拿出看家本事,用蘆葦和茅草編了許多蚱蜢、公雞、蟋蟀等等。河蚌果然喜歡得不得了,清素又領著師弟折了一堆小豬、小兔什麼的,讓她一天到晚都有東西玩。
她每日在葉甜房裏,不是夾著個紙粽子爬來爬去,就是叼著個草蚱蜢猛力死夾。果然不再整天想著走了。葉甜也鬆了口氣,偶爾眯一會兒、打個小盹什麼的,也放心些。
然一個不小心,河蚌細嫩的斧足就被茅草割破了。這下子她總算是安分了,半天都縮在殼裏一動不動。葉甜也跟打碎了花瓶的貓似的,忐忑不安。畢竟師哥托給自己照管,自己怎麼就讓它割到腳了呢。她破例多餵了河蚌一碗水,河蚌縮在殼裏不出來,喝水的時候哭聲倒是小了點。
葉甜怕容塵子知道要被訓,便偷偷多餵了幾碗水。河蚌越喝越想喝,漸漸地乖覺多了。
葉甜拍拍雙手,覺得原來河蚌也不是那麼難養的嘛……只要給足水。這河蚌一停止餵水就哭,葉甜不知不覺間便餵了許多。容塵子領著弟子做完晚課,到葉甜房裏領河蚌,就覺得她……似乎不如往日活潑。
但想著諸弟子給了折了許多玩具,估計是玩累了,也沒在意。葉甜自是心虛,哪裡還敢多說。
夜裏,容塵子打完坐,將河蚌抱到懷裏,河蚌縮在殼裏一動也不動。他輕輕撫摸蚌殼上細密的紋路:「不要一天到晚亂爬嗎……快快長個兒,等你長好了,我帶你去山下看廟會。」
河蚌還是沒理會,往天晚裏她還要吐幾個泡泡的。容塵子只道她精神不濟,也沒同她多說話,將她用胳膊圈住,閉目養神。睡到半夜,他衣袖一冷,伸手一摸,被浸濕了一塊。他只道河蚌調皮,輕輕拍了拍她的殼:「好好睡覺。」
不料掌心之下的蚌殼又張開,她又吐出了好些水出來。容塵子披衣坐起,將壁燈撥亮,細細看她,這才發現她在嘔吐。他指著河蚌就訓:「你偷喝水了?」
河蚌似乎很難受,蚌殼張了張,又吐出一小灘水。
容塵子不敢再耽擱,立刻撿了桌上的油燈點燃,將河蚌用濕毛巾裹了,遠遠隔著火烤。這一下去水極快,但那河蚌似乎驚怖欲絕,那哭聲已經不像是哭聲,倒有些像夜梟尖啼。容塵子都嚇了一跳,急忙將她放回榻上,她整個殼都在劇烈顫抖,容塵子將她貼著胸口放好,略微調息之後,以玄天符火術替她耗盡體內多餘的水份。
連續運功一個時辰之後,容塵子渾身都被汗濕透,河蚌這才好受了些,開始吐泡泡。
次日,容塵子睡到辰時末,諸小道士難得見師父晚起,還以為是那河蚌恢復人身了呢。倒是容塵子將河蚌再交付葉甜的時候叮囑了一番:「莫讓她沾水,也莫過多投餵,她不知饑飽,掐著量給就好。還有比較細小的東西不要讓她玩,她昨天還吐了幾個草編蜻蜓。」
葉甜心裏有鬼,自然不敢多說。倒是將房裏容易割傷她的和容易被她吞食的玩具都收掉了。清玄和清素一商量,又領著師弟用紅繩編了些玩具,都做得大,至少她的殼是裝不下的,這才勉強解決了河蚌的精神娛樂問題。
河蚌斧足上的傷口老是不好,葉甜生怕容塵子發現,卻又找不到醫治的辦法。還好清韻每天都做斑鳩冬菇湯,這貨只要有湯喝,就沒嘴哭。葉甜不敢餵太多,每次餵一點點。後來次數多了,竟然也餵出了一點心得。這個破河蚌的饑餓也是分星級的,一般有一到六星。如果連續張殼一到三次,說明它不是很餓,只是要好吃的香香嘴巴。如果連續張殼四到六次,說明是真的餓了,要餵點吃的填肚子。
葉甜笑不可抑,將之講給容塵子聽,容塵子摸摸她的殼,也是笑著歎氣:「這麼貪吃,以前沒人餵的時候是怎麼過的。」
河蚌在一天天長大,如今已有一尺來長了。葉甜十分欣喜,仿佛養小動物養出了感情,她對河蚌不由自主地便十分精心。河蚌跟她也熟了,每次容塵子早上起床,餵過水,一抱起她,她就知道要去見葉甜了。
她化作人身的時候懶,變成河蚌卻勤快得很。葉甜不過帶她去了一次膳堂,它就把方位給記住了,並且明白了原來她天天喝的斑鳩冬菇湯是從這裏端出來的!從此它就天天妄想從葉甜的房間爬到膳堂去。經常葉甜一個不注意就爬沒了蹤影,但若沿著去膳堂的路找,一準能找到。
觀裏的小道士們都習慣了,每次在路上看它爬得費勁,都彎腰抱它一程,將它帶到它的目的地去。它一到膳堂就興奮得不得了,滿地爬來爬去。小道士們連落腳都要看清地上有沒有螞蟻……生怕踩著它。連清貞都不解,他一邊拉著風箱,一邊跟正在給河蚌做湯的清韻吐槽:「師父不是說她渡劫化仙了嘛……」
清韻很淡定:「那有什麼稀奇的,她作人的時候就特別……成仙的時候肯定也是個特別的神仙啊。」
清貞看著地上灰不溜丟,正在用力夾清韻的燈籠褲腿、為他加油的河蚌,沉默。
二月某天夜裏。李家集又有異事,容塵子總擔心鳴蛇一事還有後患,便分外重視,連夜收拾了東西準備趕過去。河蚌睡得正香,他摸了摸它的殼,嘴角微微翹起:「要不要跟我去呢?」
河蚌不張殼——早上的斑鳩冬菇湯還沒喝呢,它不願意走。容塵子搖搖頭:「那你乖乖地跟著小葉,我去去就回來。嗯?」
河蚌似乎已經略懂人言,但跟狗狗一樣,常用語它懂,複雜了仍然是一竅不懂。容塵子說完,它就準備往榻下爬,容塵子趕緊抱起她:「我抱你過去。」
外面天還沒亮,觀中一片漆黑。今年櫻花開得遲,這會兒還沒謝,容塵子抱著它走在石板道上,夜半霜重,他將河蚌貼著胸口抱好:「櫻花的露珠格外清香,要嘗嘗嗎?」
他懷裏的河蚌就張了殼,容塵子采了幾朵花餵它露水,又柔聲叮囑:「我不在你要乖,聽小葉的話,不要到處亂爬。」
河蚌專心喝露水,不理他。它覺得這麼多人裏面最小氣的就是容塵子了,葉甜和清韻他們,只要自己多張幾次殼,好歹總會餵點東西。容塵子是每天掐著時間來,不到時間說不餵就不餵,再張多少次殼也不餵。何況他經常不在,好不容易陪著玩會兒玩具,都總有事要將她送到葉甜那兒去。
是以河蚌對他並不十分親熱,它還想不明白自己晚上為什麼一定要和他睡,要是能和清韻睡多好呢,清韻會做好多好吃的……
所以容塵子走後的這晚,河蚌就不見了。葉甜急得差點昏倒,她不過給河蚌拿了個布娃娃,走的時候她還乖乖地在榻上呆著,誰知不過片刻功夫,竟然就不知去向。小道士們把清虛觀每個角落都翻遍了,翻出來二十幾隻山河蚌。還真有個頭、顏色都差不多的。
比較了半天也沒看出是哪只,葉甜都快急哭了:「賤蚌,到底哪只是你啊!」
無奈之下清韻獻出法寶,做了兩個蝦丸,二十幾隻河蚌一隻張殼的都沒有——都不是。
從晚上找到天色將亮,大家決定吃完東西繼續找,清韻回房換衣服,從自己疊成豆腐狀的被子下找到了這個河蚌,它躲得好,還十分得意,等了半夜愣一動不動。
清韻將她拎起來,清虛觀上下諸小道士的小心肝這才落回了肚子裏。
葉甜將她抱在懷裏,半天才敲了敲它的殼:「你不要到處亂跑嘛,萬一被人踩著了怎麼辦!」
那河蚌接連張了六七下殼——她嗅到蝦球的香味了!
葉甜終於找到對付她的方法,把蝦球放在食盒裏,一次餵它一丁點,撐不壞它,它也會守著剩下的,用掃把打也不會亂爬。
太過精心的後果,是容塵子回來之後,河蚌不認他了。
那日清虛觀桃花盛開,落英飄紅。容塵子給河蚌帶了五香葵花籽,河蚌很開心,但不要容塵子餵它。容塵子一碰它就哭,它想跟葉甜睡。葉甜剝著瓜籽,笑得合不攏嘴:「師哥啊,讓我說你什麼好,連個河蚌都養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