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人,是沒法給你相同的痛苦的。當他重複地傷害你,那個傷口已經習慣了,感覺已經麻木了,無論在給他傷害多少次,也遠遠不如第一次受的傷那麼痛了。
淩霞山清虛觀。
木芙蓉又開了漫山遍野。
院前風有些涼了,河蚌拿了一件披風披在容塵子身上,隨後倚在他身邊,「知觀,後山開了好多花,每朵都好大好漂亮。可是今年我很乖,一朵都沒有摘喲。」
她在容塵子身邊絮絮叨叨,「後山的泉水今年特別清亮,我不過往裏面投了塊石頭,老頭就跑來痛駡了我一頓,你也不幫人家。」
「我用懷夢草看了無數次天道,它不肯告訴我結果。後面一頁一頁,全是空白。也許是需要我選擇,但是也沒有什麼好選的吧,反正我是走不了了的。」她身邊的竹編籐椅上,容塵子安靜地躺著,不言不語不動。河蚌抱住他,在他唇邊親了一口,「起風了,我們進屋吧。」
容塵子毫無反應,河蚌用風傳將他帶回臥房,扶著他在榻上躺下。外面有腳步聲越來越近,不多時于琰真人走了進來。他身後跟著不知從何處名山勝水找來的高人隱士。
進到房間,他似乎完全沒有看見河蚌,經自領著人替容塵子把脈。
容塵子抱恙在身,由葉甜暫代主持。于琰真人也一直沒能回到洞天府,他的頭髮更白,原本筆挺的腰身也變得佝僂。曾經中氣十足的長者,如今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
這位隱士同樣未找出有效的治療方法,河蚌也不失望,依然日日守在他身邊。
葉甜也經常過來,一則看望容塵子,二來陪河蚌說說話。可河蚌一不哭二不鬧,冷靜得可怕。葉甜連勸慰的話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河蚌反倒是安慰她,「以前吧,凡事只要哭一下,總會有人動手解決。現在哭不靈了,難免只有自己動手了。我無事,因為有事也於事無補,所以希望你們也無事才好。」
容塵子遇害的消息很快就傳了出去,無數妖物聞風而動,明裏暗裏,俱奔神仙肉二來。于琰真人欲傳信令整個道宗來救,但次日所有的妖怪都不敢再輕舉妄動了。
河蚌將一條千年蛇妖掛在清虛觀山門前,生剖其腹,將其皮肉用竹簽撐開,用勺子將其五臟一勺一勺全部刮盡,一直刮了兩天。蛇咬的慘嚎驚住了無數妖魔,它靈氣不滅,一直哀嚎了四日才漸漸死去。
風乾的蛇屍枯枝一樣掛在山門前,比任何驅妖的符咒都管用,沒有妖怪敢上前一步。
淩霞鎮的百姓卻來的更勤了,不時有善信請求探望容塵子,葉甜自然全部婉拒。但來者仍絡繹不絕,許多村民都請了容塵子的長生牌位,早晚供奉。
河蚌拒絕了道門的相助,也趕走了莊少衾派來保護清虛觀的官兵。清虛觀巋然不動,且正常接引香客。所有小道士一律各司其職,一切如常。
道門乍逢巨變,為免分裂,于琰真人努力控制局面,但他畢竟年事已高,很多事情難免力不從心。
而鳴蛇之王一死,鳴蛇一族群龍無首。河蚌找到行止真人,開門見山、毫不遮掩,「流落在人家的鳴蛇一出事第一時間聯絡你,想必你在它們之中威望極高,也最值得信任。如今鳴蛇一族如同一盤散沙,一旦讓道門中人察覺,只怕有滅族之災。」
她太平靜,行止真人也不敢惹她,「陛下請直言。」
河蚌翻撿著他桌上的茶盞,「由你出面,舉薦三眼蛇做蛇王,重新統一鳴蛇一族。」
行止真人其實心中也早有猜測,但他還是有點為難,「陛下,貧道也就直說了。這條三眼……呃,鳴蛇雖然如今實力大進,在上一戰中也功不可沒,但毫無師承來歷。貧道恐怕……」
河蚌豎手制止他,「它會拜我為師,內功心法出自我門下,其餘一應課業由國師莊少衾傳授。」
行止真人瞬間了然,「貧道拜謝陛下。」
次日,河蚌為三眼蛇賜名何為,並同莊少衾、行止真人將所有的鳴蛇全部召集在一起。這條三眼蛇資歷雖淺,但它前有行止真人力薦、後有河蚌為盾,中間有莊少衾作保,且消滅鳴蛇蛇王立了大功,諸鳴蛇紛紛投效,鳴蛇一族暫時安穩。
這條三眼蛇成了蛇王,但依然二的狠。它是不是釣幾尾魚、帶點肉食上來孝敬河蚌。只是河蚌最近胃口不佳,連睡覺都不香,它帶什麼吃的也極難討她歡心。
而于琰真人獨木難支,許久之後終於決定由莊少衾暫領道門。莊少衾雖威望不如容塵子,但他如今身居高位,道門諸子也不敢異議。
夜間,桂花香飄滿山間。
河蚌將容塵子搬到院中的水池邊,自己在池子裏泡水。因院中無人,索性脫了容塵子的鞋襪給他洗腳。
「不知道為什麼,以前在你身邊的時候總是特別睏,現在你不理我了,我特別想睡,卻怎麼也睡不著。有時候我在想,其實當時我應該跳進岩漿裏面死掉,因為這樣的日子真的太可怕。而最可怕的是,我發現自己現在竟然連離開的勇氣都沒有了。」
容塵子依舊不說話,河蚌怕他著涼,將他的腳擦乾,又將鞋襪俱都給他穿好。穿著穿著,她整個人又膩到他的懷裏,「知觀,今晚月亮真圓。」她扯過容塵子的胳膊環在自己腰間,月光澹蕩,晚風吹送落花紛揚。河蚌撫去他衣上落英,又在他耳邊嘀嘀咕咕,「老道士,你再不醒來,我把你耳朵咬著吃啦?」
容塵子木然地望著傾瀉一地的月光,河蚌當真舔舔他的耳朵,「我真咬啦?」
容塵子全無動靜,河蚌舔了一陣又不免歎氣,「以前不讓我吃的時候呢,想吃,天天都想吃。現在任由我吃的時候,又下不了嘴了。」
外面有輕微的聲響,她轉過頭,便看見莊少衾緩步行來,「天涼了,帶師兄回房吧。」
河蚌窩在他懷裏不想動,「他衣服穿得厚,不礙事的。」
莊少衾低歎一聲,在她身邊坐下來,「小何,假如……我說假如,師兄永遠不再醒過來,你怎麼辦?」
河蚌將臉貼在容塵子胸口,「我能怎麼辦?好好待著唄。不然哪一天他醒過來,發現……咦,清虛觀知觀換人了,道門主事也換人了,就連鼎器也不見了……豈不是很淒慘?」
莊少衾聞言苦笑道:「你還真是……」
河蚌語聲清亮如月光,「所以我要乖乖地待在他身邊,待到他醒來,看見他的師弟、師妹、弟子都在,清虛觀還在,道宗安然無恙,我……也還在。」
「你這麼想,我也就不勸了。」莊少衾再度替容塵子把了脈,許久方道:「以後任何需要,派人傳言於我。」
河蚌唔了一聲,又轉頭看他,「你要回皇宮?」
莊少衾點頭,「我知道你想說什麼,皇上身為皇族,肯定知道皇陵機關的玄機,他故意安排我們在最後時刻進入陵寢,多半是打著讓我們和鳴蛇同歸於盡的主意。但是我必須回去,因為必須有一個人在他身邊,確保我道門安然無恙。只有我們自身安全,才能更多更好地為百姓做事。」
河蚌挑挑眉,倒也沒有反駁,「你知道所有方士開給知觀的藥,為何全部毫無起色嗎?」
莊少衾終於不解,「為何?」
河蚌抬頭,月光墜入眼眸,波光粼粼,「因為我根本沒有餵他喝藥。」
莊少衾目光鋒利如刀,「繼續說。」
「知觀元神是被龍氣所傷,所有補充進體內的靈氣都會被龍氣吞噬,靈氣越充盈,他的魂魄只會越衰弱。我抽乾了他體內所有的靈氣。」
莊少衾焦急擔憂之色溢於言表,「難怪,我竟感覺不到師兄體內靈力的流轉,但是沒有靈氣支撐,他的身體只會越來越衰弱,如果找不到解決辦法,很快他的身體就會死去。」
「當年淳于臨妖劫迫在眉睫,知觀的一碗心頭血將之無限後延。是因為神之血脈中和了妖氣,令天道不能察覺。而今知觀元神被龍氣所傷,他待在體內即使再如何將養也斷難復原。當今聖上雖非明主,然也是天道選定的君主,若能取他一碗心頭血……」
莊少衾面色大變,「你是說……」
河蚌直視他,「如今知觀體內沒有任何靈氣,已經完全可以容納龍血。當龍血在他體內流動,龍氣便能為他所用,於是不但不會對他造成傷害,反而會令他得益無窮。」
莊少衾眼中的驚疑漸漸淡去,竟然露了一分喜色,「好主意。至少聖上……只怕會……」
河蚌毫不猶豫道:「會死。上次見面我觀他氣虛血弱,以容塵子的修為被取一碗心頭血也幾乎喪命,何況他。」
莊少衾站起身來,「他死就死吧,為了師兄,也顧不了那麼多。」
河蚌一手握住他肩頭,展臂將他壓得複又坐下來,「難道你還想直接撲到他,在他胸口挖個洞取血不成?」
莊少衾凝眸,「所以?」
河蚌在他肩頭的手緩緩用力,「告訴他,皇陵的龍氣融化了鳴蛇的元神,雖然它的靈氣足以將國運延長五十年,但因其邪氣亦化於龍氣之中,吾朝從此以後,必將主德不昌。」
莊少衾不解,「此乃實情,但如實稟告……他必令我等想法化解。與取其心頭血有何關聯?」
河蚌收回手,環住容塵子的腰,「如何化解龍氣中的邪氣?」
莊少衾苦思良久,「邪氣混進龍氣之中,無法釋盡龍氣,豈可根除邪氣?」
河蚌點頭道:「上次皇陵之事定是有人獻策於皇帝,慫恿而成。宮中有不少高人方士吧?」
莊少衾語帶沉吟:「嗯,聖上慕道,宮中修道之士甚多。」
河蚌覺著容塵子體溫略有下降,忙將他扶起來,莊少衾將他扛回臥房。待安頓下來,河蚌方道:「只須將此事稟報皇上,不懂的就坦白承認不懂吧。」
莊少衾一頭霧水,但只要能救容塵子,他必須嘗試,「好。」
兩日後,莊少衾回到皇宮,將此事稟明聖上。聖上屢求解決之策,他只得實言相告,惹得聖心不悅。第三日,有方士向皇上獻策,稱自己有辦法調和皇陵邪氣,但需取五百童男童女,進行血祭。
莊少衾聞言,心中震驚無比,宮中有數名道士也竭力勸阻。但無人有更好的辦法,聖上一怒之下,將莊少衾等人俱都痛斥一番,並令各州府進獻童男童女。
莊少衾怒極,夜間就禦劍趕回清虛觀。
那時候河蚌在餵容塵子喝水,見他一臉怒容,只是淡淡問:「怎麼了?」
莊少衾接過她手裏的水,自己先喝了半碗,「庸君!他竟聽信小人讒言佞語,要用五百童男童女血祭。童男童女魂魄雖然乾淨,但無辜慘遭殺戮,豈會不生怨恨?怨氣融於龍氣之中,同邪氣有何區別?」
河蚌淺笑,「你堂堂國師,要弄到這幾百童男童女父母的名單,應當不難吧?」
莊少衾還是有些猶豫,「何盼,我理解你想要救回師兄的心情。但這畢竟是幾百條人命。如果師兄直到此事,也絕對不會由著我們犧牲數百條性命去救他。我能輕易接近他,殺他更是易如反掌,不如……」
「閉嘴!」河蚌扶著容塵子躺下去,將被子替他蓋好,「要他腦袋本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事,但你知道謀殺真龍天子在天道之中該當何罪嗎?你可能會淪入畜生道,從此不得為人!聽著,在眾多獻子的父母之中,挑一個強壯、大膽的,弄到他的生辰八字,帶來給我即可。」
莊少衾還真是有些擔心,「不要亂來,一旦被察覺,那是抄家滅族的大罪。」
河蚌眯著眼看他,「他還能跑到水裏把所有的河蚌都抓來殺了?」莊少衾很是無奈,「我沒有跟你開玩笑。」
河蚌將他推著出門,「走了走了,囉嗦!」
一個月後,宮中強征童男童女數百名,惹得百姓怨聲載道。三日後夜間,聖上遇刺。有人用一根削得極為鋒利的細竹筒刺入他的心臟,令其血流過多,最終不治。
而即使睡在他旁邊的宮妃,也沒有看見兇手。
宮中一片混亂,清虛觀仍舊是清靜之地。
葉甜進到容塵子臥房,發現玉骨扶著容塵子,河蚌正餵他喝湯。那湯鮮豔若血,她不由得湊過來,「這是何物?」
河蚌嬉笑著將她趕開,「藥呀,我還會害他不成?」
葉甜將手中的甜湯放在一邊,她的眼睛仍紅腫著,「我最近老是夢到師哥,總是想起好多陳年舊事。他突然這樣,我覺得天都陰暗了。盼盼,你還好嗎?」
河蚌一口一口餵容塵子,「好如何?不好如何?」
葉甜轉頭望她,「盼盼,我害怕,我真好害怕!師父死了,于琰真人越來越憔悴,他快要將自己都熬乾了。二師兄還願意回到那個皇宮,他心裏只有國師的權位!如果于琰真人也……以後清虛觀該怎麼辦?」
河蚌回頭看她,她曾經還算高挑豐滿,如今卻瘦得形銷骨立,原本剛毅的目光如今充滿無助和不安。她雖修道,然生來便受盡寵愛,雖不似普通女兒般嬌縱,但從來未經變故。即使紫心道長仙逝,也有容塵子和莊少衾全權料理,她只負責悲傷。
河蚌放下碗,緩緩展臂抱住她,「知觀會醒過來,少衾心裏還有你們,清虛觀必會安然無事。別害怕。」
葉甜在她懷裏,突然淚如泉湧——她擔憂得太多,而心太小,裝不下那麼多的負擔,「如果當時你沒有救我,你的手就不會有事,你就不會落到鳴蛇手上。師哥也就不會有事!都是因為我!我當時為什麼不自己掉下去,如果我掉下去師哥就沒事了!」
河蚌輕拍她的背,語聲溫柔,「誰都不用掉下去,我們都要活著。」
葉甜第一次在人前顯露出軟弱,卻是在這個河蚌面前。她脫出河蚌懷抱,擦乾眼淚,語帶哽咽,「盼盼,有時候我真的懷疑你對師哥的感情是假的,而有時候,我又害怕你強作歡顏,撐苦了自己。」
河蚌淡笑,重又端起碗,繼續給容塵子餵湯,旁邊的玉骨不樂意了,「您怎麼能這麼說呢,我家主人對知觀的事,哪一件不是親力親為?于琰真人天天罵她您不管,反倒懷疑她。」
河蚌輕踢了她一腳,語聲仍然極輕,「甜甜,如今我是個妖界最慘的內修,而何為承襲上古神獸血脈,又得天火靈精,現在實力只稍遜于江浩然。它是我的徒弟,體內又還有我的一顆珍珠,絕不敢逆我之意。只要它在我手,妖界生不起事。如今道宗能人不多,即使老頭死了,道宗也翻不了天。少衾在宮中,道門在本朝會繼續得勢,一切都不會改變,別害怕。」
那不驚輕塵的語氣無形中安定了人心,葉甜深吸一口氣,突然重重點頭,「嗯。」
而那以後,河蚌開始晚睡早起,天天汲取日月精華,存儲靈氣。葉甜有時候幾日見不著她面,連于琰真人都覺著她的存在感微弱了許多。就連想罵一頓出出氣也要找半天。
不幾日,宮中傳來皇帝遇刺的消息,國都戒嚴,莊少衾也不敢隨意走動。及至十月末,新帝初登基,為籠絡民心,採納了莊少衾等人的諫言,放回了先前強征的五百童男童女。祭祀皇陵的事也就這麼不了了之。
十一月,莊少衾抽空回了一趟清虛觀,葉甜還在生他的氣,他只能去找河蚌,河蚌見到他來倒是歡喜,「少衾,你看知觀氣色是不是好多了?」
莊少衾替他把脈,只覺其體內元氣充盈更勝以往,不免也有幾分喜悅,「希望師兄早點醒來。」
河蚌貼著容塵子的胳膊,眸光如水,「一定會的。」
莊少衾卻還想問別的事,「你……到底如何取先皇心頭血的?」
河蚌為容塵子擦完手臉,將毛巾遞給玉骨,「很簡單呀,我托夢給一個孩子的父親,告訴他如果新帝繼位會大赦天下,他的孩子也會得救。順便給我了他一根竹筒,教了他一個隱身咒。他很聰明,用隱身咒潛進宮裏,把皇帝殺了,我順便取了一碗心頭血。」
莊少衾也暗暗捏了一把汗,「何盼,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想問。」
河蚌毫不在意,「問。」
「上次,王上夢見群蟻噬蛇,是不是你搞得鬼?」
河蚌望了他一眼,淺笑不語。莊少衾到吸了一口涼氣,「我一直奇怪,皇上祖陵本就是季度機密之事,那鳴蛇受傷之後自顧不暇,怎麼會找到這裏。你故意將皇陵位置透露給它,引它前去。又托夢給聖上令我等前去降伏,就是為了讓龍氣融化它身上的邪氣,待百餘年後皇朝氣數一盡,便可將它帶出,重新修行。這打的倒也是個好主意。」
「這有什麼錯?將鳴蛇關人皇陵,至少可延王朝國運五十年,我本沒打算害他,若不是他擅自開啟皇陵機關,想將我們一網打盡,害知觀魂魄受損,我又何必取他一碗心頭血?」河蚌摸摸容塵子額頭,又在自己額頭試了試溫度,語笑嫣然,「這就是因果,此事說到底也是他咎由自取。」
莊少衾看了眼榻上沉睡不醒的容塵子,「你對那個魚妖,倒也真是用心良苦,哪怕只剩一絲殘魂也這般眷戀不舍。」
河蚌垂眸,「少衾,我和你們不同。你們心很大,可以裝很多很多人,可我的心很小,裏面能裝的太少。所以裝在裏面的每個人都特別特別重要。」
「只是……你還是放棄了他。」莊少衾輕聲歎氣,河蚌卻已經釋然,「我說過了,心很小,裝的也少啊。有人要進來,自然就有人必須出去。」
她將臉貼在容塵子臉頰,笑得又得意又狡猾,「你現在只管可憐我吧,等知觀醒過來,你可就只能眼紅我了!」
莊少衾也帶了一絲笑,目光卻是看向榻上的容塵子,「其實我現在有些眼紅師兄。」
這個冬天,于琰真人開始咳血,葉甜和他的弟子衣不解帶地照顧,莊少衾也很忙,宮中新帝初初登基,他地位不穩,難免還要多多用心。
容塵子這邊自然就只有河蚌照顧了,河蚌日日為他汲取靈氣,如今他體內龍氣流轉順暢,只是整個人仍然沒有意識。
于琰真人拄著拐杖進門,在他榻邊坐下來,他鬍子都白了,眼看活不到來年冬天的燕子,清玄跟在他身後,也是愁眉不展。于琰真人再度替容塵子把脈,不知道怎麼回事,容塵子體內竟然適應了龍氣,如今內息順暢,靈氣充沛、卻一直不醒。
他長籲短歎地坐了一陣,冷不丁,那條被河蚌取名何為的三眼蛇爬了進來。見河蚌不在,它多少有些失望,又見於琰真人一副愁雲慘澹的模樣,不由得就要開導一番,「真人,依我看哪,知觀現在已經複元了,說不定啪的一下,就給氣醒了!」
于琰真人對河蚌沒好感,對它更沒好感——道門本就以斬妖除魔為己任,豈能與妖物為伍?這時候他也對何為的話聽若未聞。
好在何為臉皮不薄,也不以為意,「清玄,俺師傅呢?」
清玄視它為師弟,倒是和氣得多,「師……咳,陛下最近經常不在,好像在採集靈氣,你去後山看看吧。」
何為應了一聲,隨後就爬向後山,翹得老高的蛇尾巴上還掛著一條乾魚。
何為走後,清玄低聲道:「真人,晚輩覺著這何為說得也有道理,說不定刺激師父一下……師父還真醒了呢?」
于琰真人也是沒有辦法了,病急亂投醫,他輕歎一聲,只要別太胡鬧,且作一試吧。
小道士把所有能刺激容塵子的事都想了個遍,於是先有清玄推開門,老遠就嚷:「師父師父,咱們膳堂的水缸著火了,師父你快醒醒啊!」
後有清素緊跟,「師父師父,鳴蛇又出來吃人了!」
隨後又有清韻沖進來,「師父師父,官府要買下清虛觀開洗腳城啦……」
如此折騰了三天,容塵子依然沒有醒轉。
這一天,河蚌趁著外面日頭暖和,將容塵子搬到院子裏曬太陽。她坐在池子邊玩水,池裏從南海觀音處偷摘過來的荷花終年不謝,河蚌在池邊陪容塵子坐了一會兒,見左右無人,開始偷偷脫衣服。
她皮肉細嫩,本就不喜歡衣物的束縛,現在無人管束,更加無所顧忌,再加之天氣暖和,有水有陽光,難免她就想泡泡水。她趴在容塵子身上,左右望望,「你還不醒啊?」容塵子自然沒有反應,河蚌索性將衣裙一件一件擱在他身上,「那你幫我抱著衣服吧。」
她三兩下脫得清潔溜溜,魚兒一樣悄無聲息地入了水。在水中嬉戲遊玩一陣,她出得水面,淡金色的陽光調和了水光,為她鍍上一層柔美的光暈。如絲黑髮被水浸濕,緊緊貼在身上,黑白交加,更襯得肌膚如玉。她伸了個懶腰,足尖一點站在一朵荷花上,雙手掐訣緩緩吐出一顆比珍珠更圓潤通透的明珠。
此珠虛浮於她雙手之上,周圍所有陽光仿佛都被它吸引,緩緩注入它體內,它光芒流轉,五彩斑斕。
「何盼!」河蚌正吸收日之精華,突然身後一聲怒喝,她回過去頭,見籐椅上容塵子一臉怒容,「你……光天化日,你竟穿成這樣!讓人撞見如何是好?」
河蚌收回內丹,歪著腦袋看他,「穿成哪樣?我明明什麼都沒穿!」
容塵子肉體久未活動,有些不靈便。他吃力地站起身來,指著河蚌的手氣得直抖,「你給我上來!快把衣服穿好!」
河蚌站在荷花上一動不動,這一切太像一場夢,她怕稍微一動就會醒來,醒來後容塵子仍躺在躺椅上,任她百般呼喚,不言不語。
而容塵子的聲音將其餘人給招了來,先是守在外面的玉骨,她奔進來聲音更大,「知觀!知觀你終於醒了!」
容塵子懷裏還抱著河蚌的衣裳,他只怕玉骨的聲音引來別人,更是氣急敗壞,也不敢大聲說話,只得壓低聲訓,「我剛醒過來你就要把我氣死是不是?」
河蚌眯著眼睛想了想,終於輕輕一躍跳到池邊,容塵子趕緊用外衣將她裹住。隨後進來的是清玄、清素,二人也不顧禮儀,一把抱住容塵子,只叫了聲師父,就再說不出話。
隨後葉甜也奔了進來,整個清虛觀都被驚動。容塵子卻在想別的事:「給我回房,馬上把衣服穿好!」河蚌轉身往臥房跑,容塵子趕緊又補了一句,「去密室換!」
于琰真人聞得動靜,也匆匆趕來,容塵子任他們圍觀,這一番醒來,大家都有許多話要說。容塵子見於琰真人和葉甜都憔悴不堪,自是愧疚心酸。他跪在於琰真人腳下,「晚輩無能,令真人費心了。」
于琰真人伸手將他扶起來,眼眶溫熱,「無恙就好,無恙就好。」
「師哥!」葉甜緊緊抱住他,眼淚沾濕了他的衣裳。容塵子拍拍她的背,也是低聲安撫,「沒事了,這段日子……難為你們了。」
眾人又說了許多話,終是擔心他的身體,于琰真人將其餘人都趕了出去,「你自行運氣,查看體內是否還有異樣。」
容塵子點頭,于琰真人也出了房門,順手帶上了門。
容塵子立刻按下房中的山松圖,進得密室。河蚌還裹著一件衣服坐在床上,正對著一床的衣服糾結,容塵子皺緊眉頭,「還沒換好?」
河蚌委屈得不得了,「人家在想哪套衣服最好看嘛!」
容塵子的心霎時變得無比柔軟,他上前將河蚌緊緊抱在懷裏,「小何穿什麼都好看,都最好看。」
過了很久很久,河蚌才回抱他,「知觀,你不會再走了吧?」
「不會,」容塵子輕輕吻過她的額頭,「再也不會了。」
河蚌張口在他肩頭狠狠咬了一口,「如果下次你再離開的話,走之前一劍把我殺了吧。」
容塵子心刺如針,「傻話。」
容塵子剛剛蘇醒,道門、故交、善信,前來探望的人不計其數。于琰真人卻突然精神起來,他們始終擔心容塵子的身體,也就將這些人擋在門外。
容塵子的身體已經無礙,卻也極少見客。河蚌最近格外黏他,一次他替河蚌擦殼,突然驚覺她瘦了好多,連殼都小了。他心中暗驚,方才注意到她晚上總是睡不好,最近吃的也少。
容塵子安排清韻天天做拿手菜,也裝作看不見玉骨做葷食,可她依舊吃不多,天天黏在他身邊,不見片刻也要四處尋找。
夜深人靜,她又翻來覆去不肯睡。容塵子將她攬在懷裏,柔聲安撫,「我在這裏,睡吧。」
河蚌嘟著嘴,「睡不著,會不會我睡著了,你也睡著了,然後你又不醒了。」
容塵子伸出手讓她舔,「要怎麼樣才肯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河蚌攬著他的脖子,瞪著大大圓圓的眼睛看他,「要不我把你吃了吧?吞進肚子裏,省得再想。」
容塵子解開衣領的繫扣,翻身壓住河蚌,很是大方,「吃吧。」
房裏的燈被熄去,好久好久才傳出河蚌的聲音,「我是說用腦袋上這張嘴吃,討厭!」
次日,天還沒亮,容塵子睜開眼睛,發現河蚌已經睜著黑黝黝的眼睛看了他不知道多久了。以往只要夜間有活動,她都是要睡到日上三竿的。容塵子起身著衣,許久之後他將河蚌扯起來,語聲像發誓一般鄭重,「如果此後你我再有分離,我會在離開之前殺了你!」
河蚌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就睡著了。
容塵子初醒來,難免要考核弟子武藝和道法修為,再加上各路賀客,他至交好友甚多,實在是疲於應付。
夜間,葉甜做了許多吃的,清韻更是大顯神通,擺了滿滿一桌吃的。所有的小道士都聚集在膳堂裏。沉寂已久的清虛觀終於重又現了歡聲笑語。席間于琰真人居上,容塵子坐在他右手方,河蚌自然是坐在容塵子身邊。
「體內真氣流轉如何?」于琰真人神色和藹,連面上的病態也去了幾分。
「勞煩真人關心,一切無恙。」容塵子恭恭敬敬地回答,于琰真人也放了心,「日後行事須慎之又慎,萬不可再掉以輕心。」
容塵子自是應下,倒是葉甜給于琰真人夾了菜,「真人,飯桌上能不能先別談這些碼。」
于琰真人也笑了,「都吃飯吧。」
諸小道士免不了要以茶代酒敬容塵子一番,容塵子頻繁應付,河蚌就老大不高興,她夾了兩箸菜,食之無味,又坐了一陣,索性回了房。
房間裏安安靜靜,河蚌在容塵子榻上趴了一陣,翻來覆去睡不著。她一怒之下爬將起來,又跑回密室的牙床上趴好。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模模糊糊地睡著了。
眼前是淩霞山的後山,河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還一邊嘀嘀咕咕,「明知道人家不喜歡走路,這誰呀這,做夢都要讓人家走一段,太缺德了!」
前面一聲笑,清朗無比,「孩子這裏來。」
河蚌老大不高興,還是嘀嘀咕咕地走過去。前面是一大塊山岩,岩石上擺著幾碟小菜,對面坐著個白鬍子白頭髮的老頭,長得倒是慈眉善目,穿一身道袍,胳膊裏還靠著一把拂塵。河蚌還沒坐下來就一手抓起筷子,尚沒下嘴呢,就發現那邊于琰真人也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過來。
「老友,別來無恙否?」白鬍子老頭招呼于琰真人也坐下來,河蚌突然靈光一閃,「你不會是容塵子那個叫紫心的師父把?」
白鬍子老頭笑得溫和慈祥,「果然是個冰雪聰明的孩子。」
河蚌這貨最經不得誇,立刻就對著這老頭生了幾分好感,「你這個老頭眼神倒是不錯,我當然是最聰明的啦。」
「貧道豈止眼神不錯。」白鬍子老頭給她夾了箸菜,言語溫和。河蚌嘗了一口菜,咂了咂嘴,「你的菜也好吃,嗷嗷嗷嗷,聽說你早死啦?」
白鬍子老頭含笑點頭,河蚌一臉遺憾,「可惜哇,天道不公,不該死的死了。」話落,她又瞄了一眼于琰真人,繼續嘀咕,「該死的偏偏活著。」
于琰真人氣得差點吐血,紫心道長伸手攔住他,「孩子,容塵子醒來,你開心嗎?」
河蚌歪著腦袋,「當然是應該開心的啦,」她又想了想,頗有些費解,「可是不知道為什麼,又有點不開心。老頭,你說為什麼知觀就有那麼多人關心?有那麼多人對他好呢?」
白鬍子老頭又給他夾了箸菜,「因為這就是他的道啊,他是正神,註定了為維護天道秩序而生。他的道就是仁德濟世、普度眾生。孩子,你呢,你的道是什麼?」
河蚌咬著筷子頭,皺著眉想了半天,「不知道,我的道是什麼?」
老頭憐愛地摸了摸她的頭,「想了四五千年,都沒有想到嗎?」
河蚌搖頭,「以前我只是想活著,吃好多好多好吃的。在皇陵裏知觀的魂魄被龍氣融化的時候,我想讓他活著。現在他活了,我是不是應該繼續吃好多好吃的?」
那邊于琰真人氣得牙都倒了,「你是豬嗎?就知道吃吃吃!」
河蚌大怒,「你這個死老頭,再敢罵我我打你喲!」
白鬍子老頭止住于琰真人,又給河蚌夾了豆皮兒,河蚌吃著豆皮兒,頓時就老實了許多。他隨手一揮,岩石上便多了一壺茶,三隻竹杯,他起身斟茶,「孩子,人在米蘭的時候有兩種選擇,一是隨便選一個方向走。二是跟著知道路的人走。」
河蚌好像有點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說,我應該跟著知道路的人走嗎?」
老頭將茶遞給她,語聲親切,「至少不會走錯對不對?」
河蚌點頭,但還是有點鬱悶,「可是關心他的人好多好多,我豈不是一點都不重要了嘛。」
于琰真人覺著和女人溝通實在是不可理喻,「在你心裏只有這些小情小愛,你身懷天風靈精和天水靈精,甚至得緣成仙,卻哪裡有半分仙者的胸懷?」
「呸!」河蚌唾了他一臉茶葉,「少拿你們忽悠人那一套來訓我。你口口聲聲仙者胸懷,還不是因為我是個妖怪出身就看不起我?嗯?難道是你喜歡知觀,所以要殺了我獨佔他不成?」
于琰真人又要吐血,老頭又替她倒茶,「你心裏只有他一個,可他心裏有很多人,你覺得不公平,是嗎?」
河蚌嘟著嘴,老頭笑如暖陽,「孩子,你抬頭看。天上只有一個太陽,這唯一的一個太陽需要照耀很多很多人。可太陽底下的每個人卻都能得到溫暖。」
河蚌難得開動了一下腦筋,想了片刻,低聲重複,「跟著認識路的人在……」
老頭拈了拈漂亮整齊的鬍鬚,「這個人會小心翼翼地帶著你,走最正確的那條路。」
河蚌又低頭開始吃菜,「老頭,你的豆皮兒真好吃!」
老頭又摸摸她的頭,「老夫座下童子最擅做這妙手豆皮,來,再吃一塊……」
吃完豆皮兒,河蚌就醒了。三個人圍坐的岩石只剩下兩個人,于琰真人還在氣憤,「老友!」
紫心道長笑如明月清風,「她不知禮數,行事也確實不擇手段,但是四千餘年的妖,經歷過多少炎涼?比容塵子更果斷,比少衾更多智,比小甜更堅強率性,老友啊,她也是個好孩子。」
次日一早,膳堂。
河蚌喝著玉骨做的鮮蝦蟹黃粥,突然想起什麼,「知觀,我昨晚夢見你師父了!」
容塵子往她碗裏夾了塊炒地瓜,「師父說甚?」
河蚌咬著筷子頭,皺著眉頭想了大半天,終於靈光一閃,「哦,我想起來了!你師父說,他座下有個童子最會做炒手豆皮兒!」
上座的于琰真人身子一歪,撲通一聲連人帶椅仰面栽倒。
容塵子身體大好之後,清虛觀又恢復了往日氣象,莊少衾大喜,趕回來同容塵子秉燭夜談了一個晚上,隨後迫不及待地將道門這個大皮球一腳踹給了容塵子。
何為也幾乎視清虛觀為固定住所,容塵子見它統領鳴蛇一族,說不得也總得教點本事。何為也好學,日日跟著清玄等人修道學法。河蚌覺得反正容塵子教他們也是教嘛,就把玉骨也一併踹了過去。
容塵子在觀中生活十分規律,每日天不亮就起床,領著諸弟子做早課,做完早課把河蚌抱起來吃早飯,吃過早飯清虛觀開山門,接引香客。
容塵子或接待香客,或看書、習字、練劍、占卜,而大河蚌要麼是和清玄、清素、葉甜、何為他們玩兒,要麼是和觀裏的小貓小狗玩兒、要麼就和後山的花花草草、山山水水玩兒。
中午吃過飯,容塵子領著弟子做午課。河蚌一般睡覺。
及至下午,容塵子教諸弟子經書、樂器,辨識一些常用的藥草,瞭解簡單的醫術。而河蚌醒來後會繼續玩,玩得開心了,半個清虛觀都能聽到她銀鈴般的笑聲。
到傍晚用過晚飯,容塵子領著諸弟子做晚課,河蚌也玩累了,玉骨會給她擦殼。擦完殼之後她會跟容塵子玩兒,玩完睡覺。
針對這種豬一般的生活,于琰真人一直頗有微辭,但想著紫心道長的囑託,他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懶得過問了。
過了半個月,于琰真人見容塵子當真痊癒,也就動身回了洞天府。容塵子依舊時常帶著弟子下山走動,為附件百姓驅妖捉邪,附近百姓有個什麼頭疼腦熱也依舊上清虛觀求藥。
這個春節,淩霞山下了一場罕見的大雪。清玄、清素領著師兄弟貼完對聯,大河蚌高興壞了,在後山堆了個大大的雪人,還和清玄他們滾雪球。
容塵子是個嚴肅之人,顧忌儀態,自然不會參加。他在一邊烹茶,河蚌和葉甜、玉骨三個女孩子一夥,將所有小道士都砸得滿身雪。何為命三眼蛇們搬了許多煙花爆竹上得山來,見他們滿山打雪仗,一時尾巴癢。它尾巴卷起一個大雪球,用力擲出去。真是蛇有旦夕禍福,雪球「噗」的一身正中河蚌腦袋。
河蚌冷不丁被暗算,頓時大怒,追著它一通亂砸,砸得它嗷嗷亂叫、抱頭鼠竄。
容塵子竟也沒有阻止他們胡鬧,逕自低頭看書。河蚌砸得何為跪地求饒,終於心滿意足,抬頭見容塵子在這邊煮茶看書,冷不丁就蹦蹦跳跳地跑過來,「知觀!」
人未到,一個雪球先飛過來。容塵子袍袖一撫擋開,語帶薄責,「別鬧。」
河蚌整個人乳燕歸巢一般撲進他懷裏,腦袋往裏面用力一拱,兔毛的圍脖又暖又軟地貼在他頸窩,「知觀,和我們一起玩呀。」
容塵子啜了口茶,翻著手上道經,「長不似長,幼不似幼,成何體統。」
河蚌狠狠抓了一把雪,冷不丁塞進他領子裏,笑得又狡猾又得意。容塵子怕爐火燙到她,一歪身將她壓在雪地裏,再不許她亂動,「再不聽話,信不信我打你,嗯?」
河蚌在他身下左右掙扎,奈何力氣太小,如蚍蜉撼樹。她怕容塵子也往她衣服裏塞雪,立刻就哇哇假哭,一邊哭還一邊嚷:「救命!救命!」
容塵子怕雪化在她衣服裏,只是將手冰得透涼,隨手伸進她衣襟裏取暖,河蚌急得雙腿亂蹭,「甜甜!甜甜救命!」
葉甜趕過來,見二人於雪地交頸重疊,只有河蚌一雙小腳在容塵子身下蹬來蹭去。她頓時紅著臉和玉骨跑開了,連何為這種二貨都知道繞著道走,又有哪個真會來救她?
一年到頭,道宗也要對年輕一輩的弟子進行考核,這是道門一年一度的盛會,也是給少年弟子一些揚名的機會,讓秀木早些嶄露頭角。以往的考核都定在於琰真人的洞天府,由於琰真人主持,道門大凡有些名頭的都須到場。
今年若按于琰真人的意思,本是在清虛觀舉行的。但容塵子慮及于琰真人身體,仍是定於洞天府。
清虛觀容塵子的九個清字輩的弟子都有資格參加,容塵子也便將他們都帶上,一併前往。這種熱鬧的地方,河蚌是肯定要去的。
容塵子考查幾個弟子的遠行術,清玄、清素、玉骨等都是各自行走。河蚌站在容塵子的劍上,冷風直往脖子裏灌。她縮到容塵子懷裏,容塵子語聲溫柔,「待會兒到了洞天府一定要聽話,于琰真人再如何也是我的長輩,最近又有恙在身,你萬不可再氣他。」
河蚌嘟著嘴,「那他氣我你怎麼不管?」
容塵子吻她額頭,「要乖嘛。」
河蚌瞪著大大圓圓的眼睛,「不乖!」
「啪」。容塵子一巴掌拍在她頭上,「不乖下次不帶你出來玩!」
洞天府正是最熱鬧的時候,無數道門精英彙集于此。河蚌叼著個糖牛,她還在耿耿於懷,「不帶我出來玩,你想帶誰出來玩?」
容塵子也知道小人與女子難養,聽若未聞。一路上許多人同他打招呼,河蚌氣哼哼地跟在後面。
洞天府也是個大派,弟子無數。容塵子牽著河蚌,難免引許多人明裏暗裏偷望。容塵子一邊走一邊低聲教育,「記住我說的話。」河蚌哼哼,不合作,容塵子又低聲道,「回去給你抓腓腓。」
河蚌這才有了點興趣,「真的?」
「嗯。」
正逢年頭歲末,于琰真人因著身體不好,也沒有迎出門外。容塵子同眾人入內拜見,于琰真人雖然對容塵子帶著河蚌到處晃的行為頗有微辭,但眾人都在,他也沒有發作。
河蚌坐在容塵子身邊,小輩自然要向于琰真人拜個年說點吉利話。容塵子不著痕跡地餵了個果脯到她嘴裏,「要乖。」
河蚌這回還算是合作,全程一聲不吭。
于琰真人給每個晚輩都準備了紅包,錢不多,也就是圖個喜慶。能夠親自給他拜年問好的都是各宗派嫡傳、優秀弟子,每年都是早就記載在冊的。于琰真人在發的時候就發現問題——少了一個。
道宗嫡傳弟子就那麼幾十個人,他抬頭一望就知道原因——容塵子帶了河蚌進來。歷來也沒有給鼎器發紅包的道理呀,所以登記的弟子也就沒敢記。
于琰真人雖不喜河蚌,但到底也是長者,再如何也不能讓個女子當眾難堪。他不動聲色地將紅包每人發了一個,除了自己的大弟子于守義。
河蚌拿著紅包看來看去,她可沒見過這個,「這是什麼?」
容塵子淡笑,「壓歲錢,每年年頭,長輩發給晚輩,鎮惡驅邪、辭舊迎新。」
河蚌打開看了看,容塵子就知道不好,但手沒她嘴快,河蚌已經嘀咕出聲了,「這麼點錢,鎮得住惡嗎?」
旁邊幾個弟子「撲哧」一聲笑出了聲,于琰真人也不知道是該氣還是該笑,半天咳嗽一聲,「守義,你是我大弟子,洞天府的重擔早晚要交個你。所以今年為師就不給壓歲了,你已長大。」
他將洞天府的掌門印信傳給了自己的大弟子。
後輩滿堂,于琰真人難免頗多感慨,「道現在我還經常想起當年,你們都是半大的孩子,毛手毛腳,行事衝動,不計後果。現在你們也都長大了,成了道門的中流砥柱。咳咳……」他咳嗽不停,身邊有弟子趕緊遞了藥過去。他喝了口茶,又緩緩道,「人啊,總是活著活著就老了。還沒察覺,頭髮已經全白了。我已時日不多,但是看到今日的你們,又覺得像是看到初升的太陽,讓人充滿希望。」
氣氛突然有些沉重,河蚌從容塵子背後探出頭來,「我說老頭兒,不要說得那麼悲觀嘛,我看你的身子骨倒還是蠻好的,暫時也死不了。」
她一說話,難免就有許多目光聚集過去,河蚌又搖頭晃腦,「凡事用手做就行,別往心裏擱。你管他朝陽夕陽,管他頭髮是黑是白呢。心眼就那麼小,」她用兩隻手比畫了個小圈圈,隨後又比個大圈圈,「你非要裝那麼多的東西,不早死才怪。」
容塵子再餵了她一粒果脯,「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過了半個時辰,眾人不願打擾于琰真人休息,起身告辭。容塵子牽著河蚌出去,經過于琰真人榻前,河蚌彎下腰,迅速往他嘴裏填了一塊杏脯,「我是說真的,老頭。」
于琰真人還來不及反應,突然嘴裏一甜,他從小到大也沒吃過零食,頓時皺緊眉頭。容塵子不由得又拍了拍河蚌的頭,「不許調皮。」
午飯安排在洞天府的大廳,因為道眾太多,容塵子也不好單獨給河蚌安排葷食。好在玉骨隨身帶了不少肉脯,哄著勸著,河蚌也沒鬧,乖乖吃完飯。
飯後容塵子還有許多應酬,河蚌卻是坐不住的。當時大雪未融,洞天府旁邊有處湖泊,積雪成堆,湖泊裏魚都凍得不再遊動。河蚌第一次見到那麼多的魚擠在水底,高興得不得了,就在湖邊玩耍。
她用鮫綃做了個漁網,將魚一條一條網出來。那魚又肥又大,她饞得不得了,又有了些捕獵的滿足感,玩得不亦樂乎。
外面天冷,容塵子讓她穿了那件白色的羽衣,護體的法衣抵擋了冬日的嚴寒。衣裙無袖,葉甜給她做了雙兔皮的長手套,一直護到手臂。脖子上也戴著白色的兔毛圍脖,頭上還戴著一朵白色兔毛的絨花。寒風一過,她像只毛茸茸的小動物,嬌俏可人。
「哪裡來的女娃兒,竟然敢私闖洞天府?」身後一聲低喝,河蚌抬頭看過去,見一個藍衣道人緩步行來,看模樣當是洞天府的守山弟子。
河蚌歪著頭看他,「誰私闖了,討厭。」
她語聲又軟又糯,來人微怔,待走近之後更是心神大震——她雖玩得一身雪,卻容貌端麗、俏不可言。湖泊地處偏僻,平日本就少有人來。來人頓時就起了歹念。
河蚌還在那裏網魚,旁邊已經放了十幾條了。她網得開心,也不管吃不吃得了。來人輕輕走到她身後,冷不丁突然抱住了她。
她轉過頭,身後是個二十五六歲的壯年道士,五官本來端正,卻掩不住一雙眼睛的淫邪。河蚌眯起眼睛,「你幹嗎?」
壯年道士喉頭微哽,埋頭在她脖子上深深一嗅,「你上山何求?尋人?還是求藥?美人只要你從我一次,要什麼我給你什麼。」
河蚌歪著腦袋,「可是我也不用尋人求藥呀。」
對方哪管那麼多,右手握住她的腳踝,手就緩緩往上摸。河蚌右手掏出個小勺子,還是上次用來吃螃蟹時留下的。那道士已經快摸到她大腿了,她卻突然收了勺子,身後傳來一聲斷喝,「你們在做什麼!」
河蚌先看到的是於守義,他後面跟著容塵子。
「幹什麼?」河蚌一臉困惑,「我在抓魚啊。」
容塵子的目光卻是看向那個還摟著她不知所措的道士,更刺目的是那只髒手還搭在河蚌腿上!於守義一腳將人踹開,也是羞愧難當,「是貧道律下不嚴,竟然出了如此敗類,實在是汙了洞天府門楣。此人交由道兄全權發落,貧道這就前去向師尊請罪。」
小道士這才反應過來,跪地不斷求饒。
「我看你還是別去了吧。」河蚌從地上爬起來,拍怕一身落雪,她倒是滿不在乎,「你們那老頭本來就身體不好,心眼又小,別一下子氣死了。」
于守義望向容塵子,容塵子上前兩步,將河蚌牽在手裏,淡淡道:「洞天府門規,身犯淫行者該當如何?」
於守義抽出寶劍,「剁其雙手,逐出師門。」
「掌門師兄,饒命啊!」小道士一個勁兒磕頭,容塵子語聲冷淡,「門規處置吧。」
於守義點頭,他已經牽著河蚌回房。河蚌訕訕地搭話,「知觀,你怎麼找到這兒的?」
容塵子只牽著她往客房走,一言不發。河蚌討好地蹭蹭他,「你不是在陪那些道士聊天嗎?」
回到房間,容塵子關好房門,就想將這河蚌痛打一頓。河蚌見勢不對,趕緊哇哇大哭,容塵子舉起的巴掌這才沒打下去。她哭了一陣,見容塵子坐在桌邊悶聲喝茶,不由得又掛著淚花兒蹭過去,「知觀,你生氣啦?」
「不生氣。」容塵子幾度深呼吸,隨後放下手中杯盞,良久之後又怒喝,「不生氣我還是人嗎?別人心懷不軌,你就不知道躲?不知道殺了他?竟然由著歹人輕薄!」
河蚌怕他真打自己,趕緊又退回榻上,「法衣有三重結界嘛,他又沒摸到。而且我發誓我是正準備躲,你們就來了。」
容塵子一想到方才不堪的情景,怒氣又噌噌往上冒,「你還敢狡辯!」
河蚌縮了縮頭,又可憐巴巴地湊過去,抱著容塵子的胳膊撒嬌,「那人家在湖邊玩兒,也不知道會有壞人過來嘛。」
她的身子又軟又嫩,容塵子一想到竟有好色之徒心存齷齪念頭,就急怒攻心,「先送你回清虛觀,日後就給我待在觀中,好好讀書寫字!」
河蚌大驚失色,「知觀,人家錯了,人家再也不敢了!」
容塵子開始收拾她的衣裳,她急了,這回是真哭了,「人家被壞人欺負了,你還罵人家!嗚嗚嗚嗚,跟你出來玩兒,你不給買吃的,也不理人家,就知道和一幫人聊天。嗚嗚嗚,現在還要趕人家……」她一邊擦眼淚一邊從指縫裏偷瞧,見容塵子還在收拾衣裳,不由得哭得更凶,「我要回東海,我要去找江浩然,嗚嗚嗚……」
容塵子微怔,河蚌一看有戲,趕緊又哭開了,「江浩然還知道帶人家玩兒,給買好吃的呢……嗚嗚,他會打壞人,不會罵人家。」
容塵子良久才歎了口氣,「過來。」
河蚌哭哭啼啼地走過去,容塵子握住她的手,許久方道:「以後無事就在房裏玩兒,要出門讓玉骨跟著。我忙完帶你到外面走走。等考核結束我們就去霍山抓腓腓。」
河蚌這才收了眼淚,整個人都窩進容塵子懷裏,她抬頭在容塵子下巴上狠狠親了一口,又笑得陽光燦爛了,「嗯。知觀最好了!」
容塵子又深深歎了口氣,緩緩展臂,緊緊抱住了她。
五月十五,上元節。
正逢道門考核結束,山下有燈會,容塵子自然帶著河蚌去玩。夜裏正是熱鬧的時候,街道兩旁掛滿花燈,中央還有彩紙糊的燈輪,高約十餘丈,上掛彩燈無數。遠遠望去如同仙閣。
河蚌興高采烈地東瞧西望,人群擁擠不堪,容塵子生怕她走丟,一直牽在手上。有玩的地方自然就有吃的地方,河蚌從豆腐腦一路吃的烤肉串,容塵子將她嘴角的醬料擦拭乾淨,一邊責她貪吃貪玩,一邊替她尋下一個好吃好玩的地方。
前面鑼鼓喧天,有人在踩高蹺、舞獅子。河蚌擠過去,旁邊是一條小河,河水迂回處繞著一片草地,因為臨近水潭,官府專門劃出來燃放煙花、爆竹。
河蚌冒頭一看,趕緊又往回擠。容塵子攬住她,「怎麼了?」
她吃著雞蛋糕,許久才糾結道:「他們在放鞭炮。」
容塵子點頭道,「走吧,過去買。」
旁邊鞭炮一聲響,河蚌縮了縮頭,「還……還是不要了。」
容塵子這才發現她怕鞭炮,他頓時也有幾分好笑,「怪不得上次何為扛上來的煙花你也不玩兒。」
河蚌摸了摸鼻子,「以前啦,我還是個河蚌的時候,有一次爬到岸上,不知道是誰突然丟了個鞭炮,「砰」一聲炸在我殼上,太討厭啦!「
容塵子笑不可抑,牽著她擠到買煙火的攤子面前,買了許多仙女棒。河蚌開始不敢放,容塵子一點燃她就躲得遠遠的。後來見那煙花燃燒時並沒有鞭炮驚天動地的聲響,她猶猶豫豫地靠過去,容塵子握著她的手,把燃燒的煙花交到她手上。
她放著放著膽子就大了,舉著一把燃燒的仙女棒到處亂揮。她的笑聲混在人群裏,那五彩斑斕的光芒在她素手旁雀躍舞動,將隆冬夜色撕扯得殘破不堪,燃盡了一季寒涼。
容塵子駐足於旁,只見亭台燈火中,世界煙花裏。
而她站在小河畔,笑得比煙花燦爛。
清玄清素隨於守義一眾人逛燈市,玉骨眼神好,好遠就看到河蚌在河邊瘋玩兒。
「主人?」她遠遠喚一聲就想奔過去,於守義伸手擋住她,「玉骨姑娘,貧道想,這時候他們估計不需要人伺候。姑娘還是同我們一道吧。」
河蚌玩夠了仙女棒,又要煙花筒,容塵子怕她炸傷自己,手把手和她一起放。煙花在長空綻放,點點泛金綴入河中,水草都被暈染得變了顏色。河蚌靠在容塵子懷裏,突然低聲道:「知觀,我愛你。」
容塵子環住她的腰,將下巴抵在她頭頂,許久才道:「嗯。」
河蚌還在抬頭看煙火,容塵子將她腦袋壓下來同她對視,「百年之後,隨我回天上嗎?」
河蚌這才終於沒有裝傻,她歪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容塵子知道她不怎麼動腦子,細細給她分析,「如今鳴蛇已除,我可歸神位。你也已渡仙劫,我們可以回神界。如果你不願意,我便以肉身修地仙,按如今仙緣來算當不成問題。到時候陪你天涯海角,也是可以的。」
河蚌還是想了許久,「可是他們說天界仙規好多的,動不動就被打下凡塵,我不想去。」
容塵子只是淡笑,「聽誰胡扯。」
河蚌振振有詞,「當年那個什麼捲簾大將啊,不過打翻個酒杯,就被打下凡間了呀!」
容塵子將她攬得更緊些,仔細想了想,「是有這麼回事,不過高空拋物,在哪裡也是很不文明的行為吧?」
「啥?」河蚌的三觀裂了,「不是因為他打壞的是上頭最喜歡的東西嗎?」
「一個琉璃盞算什麼,天庭是按高空拋物判的。」
「唔……」
考核結束後,容塵子帶著河蚌回了清虛觀。日子又恢復了平靜,時間一年一年過得特別快。第三年,于琰真人仙逝,容塵子帶著河蚌前往洞天府,以弟子身份協助于守義料理後事。
因要守孝,便將河蚌留在了清虛觀。河蚌也沒有胡鬧,乖乖地跟葉甜玩兒。
兩日後,淩霞鎮外五十裏的錢家莊鬧僵屍,已經連續三日發生家畜失血過多而死的現象。為歷練清玄,容塵子索性由著他們自己處理。
清玄擔心時日過久,邪物壯大傷人,只得連夜趕往錢家莊。那個時候河蚌本來在啃百香果,見他和清素要走,頓時就要跟著去。
清玄哭笑不得,「師娘,師父說這次只准我們自己動手,不許長輩幫忙。」
河蚌歪著腦袋,「那我去看就行了吧,不幫忙。」
清素也是勸,「可是師父說了讓您好好在觀裏玩兒……」
河蚌不依,「不管,人家就去,就去!!」
清素比較靈活,向清玄施了個眼色,兩個人趕緊施緩兵之計,「師娘,我突然想起還有點事,錢家莊的事也不急,咱過兩天再去。」
河蚌一聽,只得作罷,又回房裏啃果子。
清玄清素偷偷出了清虛觀,做賊似的下了山。
河蚌半夜睡醒,得意地帶好自己的玩具、零食,一個水遁就遁到了山下。清玄還在禦劍,清素站在劍後,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角,「師兄。」
「嗯?」清玄回頭,清素大拇指向後,清玄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見那河蚌也站在劍上,笑得又狡猾又得意。
兩個人沒辦法,也只得帶她一起。
及至二更,三人行至錢家莊,清玄、清素手持羅盤在莊子裏轉來轉去。河蚌跟在身後,不停地打哈欠——往常這時候她早該睡了。
又走了一陣,她終於不想走了,坐在地上不動。清玄只得讓她變成原形,用鮫綃打成包裹綁在身上。
容塵子雖在洞天府守孝,心裏還是想著自己徒弟,他以傳音符同清玄聯絡,清玄那邊已經探得邪物蹤跡,正一路追蹤。容塵子正要說話,便聽見那頭一聲歡呼:「花生,嗷嗷,我要吃花生!」
清玄來不及跟師父說話,趕緊追過去,「師娘,花生是別人種的,我們不能不告而取的!」
容塵子皺眉,「誰帶過去的?」
清玄語帶無辜,「非要跟著來,打都打不走!」
容塵子眉頭皺得更緊,「你們打她了?」
清玄慌忙改口,「誰敢打她呀師父,哄都哄不走!」
容塵子無奈道:「看見邪物了嗎?」
清玄點頭道:「看見了,人形、腥氣很重,羅盤有反應,可能真是僵屍。」
容塵子略略沉吟,「雙目呈何顏色?行動速度如何?」清玄一一作答,容塵子心中便有了數,「讓清素把她給我送過來,錢家莊的事你自己解決。」
河蚌到了洞天府,一切如故。許多道宗的人前來弔唁,容塵子將她也接到靈堂,點了炷香給她,「來,給真人上柱香。」
河蚌倒沒鬧,正正經經地給上了柱香,還像模像樣地嘀咕,「老頭,你的徒弟很能幹的,你安心走吧。」
容塵子將她送回房間,摸摸她的頭,河蚌返身抱抱他,「知觀別難過了。」
容塵子攬她在懷裏,「嗯。」
又過了幾年,清虛觀九個清字輩的弟子都收了些資質不錯的弟子,淩霞鎮一片安寧。何為的熾陽訣心法修煉到一定程度,河蚌便將它踹給了行止真人。玉骨現在用的玉的身體,乃是玉妖,修行路數同何為大致相同。河蚌現在有容塵子伺候,便將她踹去跟隨何為。容塵子要麼閉關,要麼帶著河蚌遠遊,常常不見蹤影。
十餘年後,容塵子算定自己陽壽將盡,將眾弟子叫到面前,細細叮囑自己的身後事:「大道理當說的都已說過,以後清虛觀就交於汝等之手。只有一言須記,吾身若故,焚化為塵,灑於後山。訃訊不必聲張。若蒙舊友相詢,就言為師遠遊了吧。」
河蚌趴在他懷裏,仍是水靈靈的,鮮豔嬌豔如同十八歲的小姑娘。容塵子握著她的手,他最放心不下的不是自己的幾個弟子,他們都是穩重的孩子,知道分寸。最不省心的傢伙就是面前這只。
「星宿歸位,手續繁複,我須先至地府消去陽壽,後至天庭報到。你就在清虛觀等一段時日,待辦完手續,我回來接你,好不好?」
他低頭看下去,河蚌清幽幽的眸子裏倒映著他的臉,容塵子柔聲哄,「這裏好吃的多,天地之間九萬里,我實在不願你隨我奔波。」
河蚌還是講理的,「噢。」
結果第二天中午,容塵子沐浴更衣,準備順應天命。諸弟子都換好素服,三拜九叩之後,河蚌抱著容塵子號啕大哭,死不撒手。星宿歸位是件大事,天際仙樂飄飄,祥瑞千條,陰司自然有人前來相迎。
大庭廣眾之下,陰司的人笑得臉都僵了,好話也都說了個遍。這河蚌就是哇哇大哭。容塵子撥開她的手,「乖,要不了多久的工夫。」
河蚌死攥著他不鬆手,哭得淚雨滂沱,「知觀,你別丟下我呀!」
容塵子微怔,驀地又緊緊握住她的手,心中有一種酸楚層層湧動,他將她擁在懷裏,細細拭淨她眼角淚珠,深深歎氣。再顧不得什麼顏面,他語聲溫柔,「疼還疼不過來呢,怎麼會捨得丟掉?」
陰司的人這時候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容塵子揮手道:「諸位先回吧,明日我自行前往。」
對方沒有辦法,也只得領命而去。
第二天,李家集。
當年的許老早已過世,他的兒子許鐵柱也上了些年歲,但有當年河蚌滴的一滴元精,他容色絲毫未顯老態。許鐵柱自然是認識容塵子的。當他早上開門,看見容塵子站在門外時,頓時喜出望外,「容知觀,您怎麼來了?快請進。孩兒他娘,容知觀來了,趕緊做點兒吃的!」
容塵子衣冠如雪,他牽著河蚌進了屋,擺擺手不讓許家人麻煩:「今年莊稼收成如何?」
許家人將他和河蚌迎到桌前坐下,將年成一一都答了,容塵子略略點頭,外面已經有人給河蚌摘了最大最紅的柳丁進來。河蚌一見柳丁就樂壞了,容塵子給她一一剝好,她吃得滿臉都是汁水。
一直耽擱了大半天,天色將大亮了,晨霧將散。許家人做了豐盛的早飯,容塵子卻婉拒了,他細細拭淨河蚌的臉和手,牽著她出了門。許家人一直送到門外,外面突然一陣喧嘩,有人從山路那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容……容知觀昨夜仙逝了。」
許家人聞言大驚,待回首看去,濃霧已散,哪裡還有容塵子和河蚌的身影?只有房裏桌上還留下好幾塊柳丁皮。
山路盡頭,河蚌走得越來越慢,「知觀,人家困了。」
容塵子將她變回河蚌,用鮫綃小心翼翼地裹好綁在胸前,山間清冷的空氣中帶著濕寒,前路隱在霧中,漫漫無邊。容塵子抱著她走在山路上,河蚌張殼打了個哈欠,不一會兒就睡熟了。她沒有問容塵子去哪兒。
——反正他知道路,管他去哪兒呢。
《神仙肉/一念執著,一念相思》出書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