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於死的距離,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卻不知道我愛你。
國醮的宮廟,河蚌是不知道地方的,但玉骨畢竟在世間生活了十多年,不知道路之少她知道問。兩人就這麼一路問一路走,刨去中途河蚌停下來吃吃喝喝的時間、加上玉骨問明方向河蚌水遁的時間,一共走了六天。
六天之後,玉骨再問路,發現河蚌遁過頭了,二人又往回走了三天。
九天之後,目的地。周圍人山人海,有披甲帶刀的侍衛,有受邀前來參加國醮的高士,也有前來湊熱鬧的百姓。
河蚌在附近轉了轉,破天荒沒有找吃的。天氣炎熱,玉骨給她撐了傘,還買了冰水。因為聖駕親臨,宮廟守衛森嚴,即使前來觀禮的人群,也只能遠遠觀望。
河蚌帶著玉骨一擠過去,悄無聲息就吸引了許多目光,自然也有許多登徒子想上來揩點油。對於流氓這東西,玉骨還是懂得,「主……」考慮主人這個稱呼于人前有點奇怪,她果斷改口,「小姐,小心別讓他們蹭到!」
河蚌還大大咧咧,「為啥?」
正說話間,就有人往她胳膊上使勁蹭了一把,河蚌沒被人揩過油,正疑惑不解,突然又一隻手伸過來準備摸她!她公然開了水紋護體,旁邊玉骨這才來得及解釋,「就是男人看見漂亮女人想……」
河蚌一聽,索性撤了水紋,一路擠過去。玉骨拉她不住,不多時二人也擠到了前面。兩個人俱都香汗淋漓,河蚌喝了一口冰水,一抬頭就見容塵子頭戴九玉雲冠,身著魚鬛仙衣,腰系飄風寶帶,足登步雲仙鞋,氣勢凜然,令人不敢直視。
可河蚌卻敢直視!
她歡呼一聲,張著雙臂就往前撲,「知觀!」
那時候正值上表時節,容塵子持圭掐訣準備開壇,突然轉頭往人群這邊望來。莊少衾和葉甜也知道不好,雖然當時人群熙攘,但河蚌一身嫩黃色太過大眼,三人幾乎一眼瞧見。
葉甜自然吃驚不小,「這……走時還乖乖待在觀裏的,如何跑這兒來了?」
河蚌拼命往前面擠,她沒有殼的時候十分滑溜,不多時已經擠出人群。人群裏一陣騷動,自然就有官兵上前阻攔。但見她生得美貌異常,倒也沒動粗,只是吼了句:「退後,不得喧嘩!」
河蚌一見到容塵子,頓時就委屈得不得了,「知觀!嗚嗚嗚,老頭不給吃的,還罵人家……嗚嗚嗚嗚……」
天氣炎熱,她本就擠得一身是汗,這會兒一哭起來著實可憐。容塵子頓時心思全亂,連禦椅上的皇帝都察覺到什麼,「發生何事?」
他身邊莊少衾趕忙答話:「無事。有民女喧嘩生事,貧道前往查看。」
他快步走下禦階,不停地示意容塵子開壇。
容塵子望向人群裏的河蚌,她還哭鬧不休,周圍兵士正持刀驅趕。容塵子生怕那利器傷了她,幸好莊少衾已經快步趕到。容塵子斂神開壇,大河蚌見他不過了抱自己,頓時哭得更傷心了。
帝王在側,莊少衾也不敢和她多說,只低聲叮囑玉骨,「城南有座通源客館,先帶她過去,報我名號,會有人妥善安置你們,餘事晚間過來細談。」
「知觀!」河蚌嗚咽著喊,壇上容塵子只是參拜五方,頭也未回,仿佛同她並不相識。
玉骨扯著河蚌的袖角,低聲哄道:「小姐,我們先走吧。天氣熱,這裏人太多。」
河蚌大大的眼睛裏盛滿水光,莊少衾吩咐左右兵士,「聖壇面前不可無禮,送出去便可。」
兵士躬身行禮,倒也沒有推搡,一路將她們帶出了人群。容塵子繼續法事,只在莊少衾回返的時候望了他一眼,莊少衾略略點了點頭,示意放心。
可實際上容塵子一個下午也沒能放心,他強撐到傍晚法事結束,結果聖上又要與他討論道法。他心亂如麻,哪有什麼心思論道?
莊少衾自然也看出來了,但這時候他顧慮的又不一樣。趁著寬衣的時間,他得以接近容塵子,「師兄,這時候您不能去,我也去不了。只能晚間讓師妹去一趟。不論發生什麼事,她既然好好地到了這裏,您也就不必擔心了。如今朝中局勢瞬息萬變,這本是光耀清虛觀的大好時機,可一旦您出去私會她的事被有心人傳到聖上的耳朵裏,只怕適得其反。」
容塵子如何不明白此間道理,只是他實在不能心安。莊少衾也只得好言相勸,「她畢竟是得道大妖,師兄您不必憂慮過甚。通源客館有我的人,自會好生照應她,況且晚間師妹若去了,您就更不必擔心了。」
容塵子歎了口氣,「必須速去,她性子貪玩,只怕不會乖乖去客館。」
莊少衾自然應承,「師兄先去面聖吧,我這就找師妹去。」
容塵子同聖上一直談到入夜時分,莊少衾自然需要陪伴左右,而葉甜卻一去未回。容塵子心若油煎,還好有莊少衾頂著,倒也沒露心不在焉之態。
而子時過半,葉甜匆匆返回,先去找了莊少衾,「她根本就沒去過通源客館。」
莊少衾立刻動用關係在城中找了整整一圈,最後看見那個河蚌的是個烤羊肉串的攤主。
這事兩個人誰也不敢告訴容塵子,葉甜催著莊少衾再去找,莊少衾也是十分無奈,「她一個水遁縮地成寸,頃刻千里,我就說動用所有人去找也難有消息。當務之急是,這事千萬別讓師兄知道,讓他安心主持國醮才是要事。」
而第二天,國都也出了事,幾個男人的手掌起初是長水痘,不過兩刻工夫竟然開始浮腫,隨後整個手腫得透亮。其中也不乏富貴人家,請遍了國都的名醫,竟沒人能開出一個方子。
莊少衾聞知,疑心是疫情,然而將十幾個病患集中到一塊,發現患病的全是男人,且患處全都在手,只是左手右手不盡相同。病雖古怪,卻全然不見傳染擴散。莊少衾以符水試探,也不見反應。只是到當日下午,十幾個人的手上皮膚都開始脫落,裏面流出清水,隱隱可見泡得發白的筋肉。
終過多番盤問,終於有人支支吾吾地抖出一件無恥事來,「……事到如今,小的也再不敢欺瞞國師了。昨日國醮時,小人見一黃衣姑娘貌美非常,一時鬼迷心竅,就忍不住摸了一把……小人發誓只是摸了一把。當時只覺得手癢,回家就開始發病……」
他這一招,其餘人也盡皆招來。莊少衾又好氣又好笑,也不願再管他們,只書二字上報皇帝——神譴!
河蚌失蹤的第三天,容塵子就知道了——他始終放心不下,趁葉甜謊稱同河蚌在一起的時候要求以傳音符同河蚌對話。
莊少衾也沒奢望能瞞得幾時,他只是擔心容塵子得知河蚌走失,再無心醮事。不料得知這事,容塵子卻未有他想像中的焦慮,「我曾於她身上種下同心砂,尋著氣息定能找她得到。待晚間我離魂去尋。」
同心砂是道門至親之人尋音追蹤、互通有無的法門,莊少衾聞言倒是送了口氣,「師兄你早說啊,無端驚了我一番。」
葉甜也是心下大定,「說起來也有我的不是,明知道于琰真人對她無甚好感,還將她獨自留在觀中。」
容塵子擺擺手,「此事與你無關,先歇著吧,我自去尋她。」
有同心砂追尋氣息,容塵子幾乎很快就尋得了這個不聽話的傢伙——國都有護城河,護城河有一支流往東而去,流經東邊的山石迂回處,形成一處水草豐美的桃源之鏡。是青年男女踏青的好地方。
周圍便多有小攤小販,吃食繁多。天熱,河蚌懶得走,便在這清潭之下的巨石洞裏做了個洞府,又涼爽又清靜又有吃的。她覺得十分舒適,便預計住到秋來暑去的時候再搬走。
容塵子趕到時玉骨剛剛伺候她睡下,見到容塵子她還是忐忑不安,只垂首道:「知觀。」
容塵子自然無意為難她——她在河蚌面前就是個兔子,河蚌想怎樣,她攔也是攔不住的。石洞並不大,但住三四個人還是綽綽有餘。容塵子一路行進去,見洞裏只有一張大圓桌,桌邊有一團格外茂盛的水草。
如今河蚌就鑽到這團水草裏,關著殼睡得正香。容塵子無奈地搖了搖頭,好在他是離魂來此,當下做了個法兒,也鑽到了河蚌殼裏。
殼裏散發著柔和的珠光,中央的河蚌十分嬌小,約摸三尺有餘,容塵子握著她柔軟的小手,在她身邊躺下來,也是輕聲歎氣,「如何又到處亂跑了?」
河蚌先時還以為自己做夢,不多時使勁眨了眨眼睛,方見容塵子是真在自己身邊。她立時便著惱了,「你既不理人家,如今又尋來作甚!」
容塵子握著她雪白的皓腕,緩緩扯過她抱在懷裏。道家法術神奇,他雖只是元神前來,卻如實體,「我幾時不理你嗎,只是國醮非同小可,萬不能造次。你乖乖聽話,過幾日醮事結束我便帶你回去。」
河蚌嘟著粉嫩嫩的小嘴兒,翻了許久的身側躺過去,只把背對著他,「不回去,再也不回去了。」
容塵子只握著她的小手扣在自己胸口,也不多言,攬著她睡了。
次日一早,河蚌醒來時容塵子已經走了。她還疑心自己做了夢,還是玉骨送吃的進來方告訴她:「知觀回宮廟了,說是晚間再來。」
河蚌餘怒未消,「哪個稀罕他來?等天氣不熱了,我就回東海了!」
玉骨小聲道:「主人,您真的不跟著知觀了?」
河蚌嘟著嘴想了一會兒,不多時又往嘴裏塞了一塊煨得軟軟糯糯的牛蹄筋,「可是爐鼎地位太低呀,以後會很可憐的。」
她本身數千年的大妖,風浪經過,事情也就想得長遠一些。其實萬物甘苦,無非都是自己求來的。實在犯不著為了貪圖幾十年的歡愉最後落個淒涼的收場。
主人有這番想法,玉骨哪敢再說什麼,只得把食物備足,讓她吃飽睡好便是。
次日夜,果然容塵子一做完醮事又離魂前來。他行至石洞也不言語,逕自將剛剛吃飽的河蚌拎起來。河蚌團在殼裏正要睡覺,冷不丁被打擾大為不滿。但還來不及發作,就見外面月朗星稀,涼風徐來,清爽怡人。
帝都人民的娛樂生活比淩霞鎮要豐富得多,當時沒有宵禁,夜間也正是熱鬧時候。容塵子帶河蚌去看皮影戲,梨園裏多有攤販兜茶水、點心、甜棗、瓜子什麼的。容塵子在桌上鋪一方柔軟的絲綢,小心翼翼地將河蚌放到綢子中央。座位靠前,河蚌張著殼看戲臺,容塵子不時餵她些葡萄乾、紅棗、瓜子仁什麼的,她吃著零食看著戲,瞌睡蟲就漸漸地跑了。
她的殼隨著戲臺上皮影打鬥的角度而移動調整,不多時,又轉過來看容塵子。容塵子倒沒怎麼看戲,修長乾淨的一雙手剝了一堆瓜子和花生,仁兒全堆在一起。這時候正捏碎了幾個核桃,將核桃肉剔出來,剝得乾乾淨淨。
察覺河蚌在看他,他不免又餵她一個核桃仁。
河蚌開開心心地看了會兒戲,又覺得花生和瓜子都不甜,不多時一個賣糖裹花生的小販站在旁邊,正在給看戲的客人稱花生,河蚌垂涎那一粒一粒沾滿麥芽糖的花生,見沒人留意,不由得伸出柔軟的斧足去籃子裏裹。
台下燈光偏暗,小販忙著做生意,也沒留意。河蚌得了甜頭,索性連容塵子餵過來的瓜子仁都不吃了。
許久之後,周圍的不知哪個富人的小妾突然尖叫一聲:「天哪,這個河蚌在偷糖沾花生!」
第二夜,有武林人士特設了擂臺,為自己女兒比武招親。容塵子帶了河蚌去湊熱鬧,河蚌早就眼巴巴地盼著他回來帶自己去玩,吃飽了也沒睡。
容塵子牽著她行過街市,給她買了盞蓮花燈,她拎在手裏東照西照,高興得不得了。及至到了擂臺,她又聞到包子的香味。容塵子只得去買,她站在擂臺邊上,嫩黃色的長裙被晚風斜斜吹起,衣袂飄舉,她比落花輕盈,素手輕提的花燈隨風搖擺,仿佛瑤池仙子降臨。
周圍無數人只以為她便是那擂臺招親的小姐,頓時人聲沸騰,眾英雄士氣大振,紛紛吵鬧著上前獻殷勤,誓要為美人拋頭顱、灑熱血!
還是容塵子買了包子回來,帶她到附近的茶攤上坐著。他一身出家人打扮,便有人疑心是哪個觀裏的無良術士拐了美嬌娘出來賣。喝一壺茶的功夫便有十餘個人上來,個個賊眉鼠眼地套近乎,然後拐彎抹角地問價錢。幾方爭執不下,價錢一路狂飆,最後索性大打出手。
也幸得道家最是注重修身養性,否則容塵子只怕早已用拂塵敲破了他們的頭。
第三天夜裏,容塵子帶河蚌去看國都的鐘樓。這是國都最高的建築,樓身高逾十二丈,其形如塔,最上層懸一口青銅大鐘。容塵子擁著河蚌站在鐘樓寶頂上,只見人間萬家燈火,那星星點點的光芒忽聚忽散,流光璀璨,仿佛整個星河被鋪陳於腳下。
涼風徐徐而來,河蚌張開雙臂迎著風,發絲與裙裾蹁躚舞動。圓月在她背後升起,夜空如整塊藍寶石,河蚌閉上眼睛享受涼風吹撫,許久才道:「站在這裏,像站在天上一樣。」
容塵子淡然一笑,擁著她在樓頂的琉璃瓦上坐下來。他現今只是魂魄前來,聞不到神仙肉的香氣。但河蚌卻覺得心裏滿滿的,似乎就這麼坐一輩子也無甚不好。容塵子任她依靠,許久才道:「百年之後,隨我回天上嗎?」
河蚌突然轉頭摸著鐘樓鎏金的寶頂,「這個好像糖葫蘆呀!」
容塵子也不願迫她,終攜了她道,「走吧,下去買糖葫蘆。」
第四夜,容塵子再過來的時候,河蚌不願和他出去玩了。離魂本就損耗巨大,容塵子如今肉體凡胎,白日整天忙國醮的事本已十分辛苦,晚間離魂過來還要陪她出去玩耍,如此晝夜不歇,便是他這樣的高道也是熬不住的。
他仗著自己修為深厚,從不提及,但河蚌有著內修的敏感,她能感覺到他的疲憊。是以當天也就將讓玉骨將他擋了回去,自己團在殼裏睡覺。
玉骨守在石洞口,河蚌傳了她一些禦水的心法,她無事時便自行修煉。因有著以前淳于臨給打得底子,再加上鳴蛇的一滴蛟血;學起來倒也無甚難度。只是那河蚌懶得很,傳得十分有限。
時至三更,突然外面傳來異響。玉骨霎時驚醒,抬眼望去,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見清冽的潭水中,一個人緩步行來,紅衣瀲灩、黑髮飄搖,風華絕代。
她全身都繃得僵直,許久才顫抖著喚了一聲:「師父?」
來人見她在此,也微微一怔,隨便輕聲道:「你也在這裏啊。」
那語聲一如以往的溫柔,玉骨眼眶溫熱,「師父,你還活著!」她沖過去環抱著那柔軟的腰肢,眼淚滂沱:「你還活著!」
來者自是淳于臨無疑,他精緻的臉龐緩緩浮起一個笑,輕輕拍了拍玉骨的背,「我自然活著,不必難過。」
玉骨哭了好一會兒,終於想起來,「我去告訴主人!」
淳于臨微微點頭,腳步不停,隨著她進了河蚌的石洞。
玉骨將熟睡中的河蚌叫醒,河蚌打開殼看見他,那紅衣映得她眸子裏都如同著了火,但是她沒有半點喜色,「何故尋我?」
欣喜若狂的玉骨沒料到她這般冷淡,一時有些困惑。淳于臨卻自顧自在石桌前坐下來,語聲清亮,「天氣炎熱,見陛下在此徘徊不去,放心不下,自然要過來看看。」
河蚌望定他溫柔如水的眼眸,「你看完了?」
淳于臨神色一滯,河蚌即刻逐客,「那走吧。」
「主人……」玉骨低低喚了一聲,終是不敢逆河蚌之意。淳于臨右手一伸,隨手掏出一個盒子,遞給玉骨,「裏面是一些陛下愛吃的甜食。我先離去,她體質柔弱,你要好生照應。」
玉骨目帶不舍,卻也不敢相送,只能接過食盒,目送他離開。
「主人。」她回身欲勸說河蚌,被河蚌冷冰冰的一句話給堵了回去,「你若要隨了他去,現在就可以走。」
玉骨大驚失色,忙不迭跪倒在地,「奴婢不敢,奴婢今生今世都將效忠主人!」
河蚌合上殼,許久之後還是給了她一句提示,「淳于臨只有三百多年的道行,鳴蛇卻是不下萬年的凶獸。即使兩者合一,你認為活下來的可能是淳于臨嗎?」
玉骨眼裏又泛出淚花,「所以他……」
她沒有再說下去,她知道應該相信河蚌的話,因為以自己目前的能力,河蚌實在沒必要騙她。可她同樣心存著近乎僥倖的希望——那容顏、那目光、那言語神態,哪一處不是淳于臨呢?
也許是真身行走實在不便,所有的河蚌都是極懶的。哪怕是修煉了四千多年的大河蚌也改不了這天性。是以在食物充足的情況下,河蚌還是很乖的,基本不到處走,吃飽就睡覺。
容塵子每每做完一日的法醮就會過來看她,見她睡覺從不打擾。淳于臨也時時過來,無非送點吃的。玉骨每每擔心兩個人會碰面,但兩個人好似約好一般,從未撞見過。
她隱隱覺得現在的淳于臨確實與當初有了極大的不同,總覺得現在的他骨子裏透出一股妖異的氣息,令她覺得莫名地恐懼。可細細想來,也不知道這種壓迫感來自何處——現在的他還是跟從前一樣,會很溫柔地跟她說話,雖無親密之舉,但每次他開口時,連眸子裏都帶著溫暖柔和的神采。
不論白天黑夜,深潭下永遠寂靜無聲,光線照不到的角落漆黑一片,石洞裏只有懸珠的冷光。河蚌驚聲坐起,玉骨聽見聲響,趕緊過來伺候。見她噩夢初醒的模樣,也不敢問夢見了什麼,只得兌了甜水給她。
河蚌喝了一碗甜水,又縮回殼裏重新閉上眼睛。心裏空空落落的,無端地便開始想容塵子,她活了四千多年,不知相思為何物。從容塵子主持國醮這段時間的分離之後,倒是慢慢品出些味兒來。
這時候在殼裏輾轉難眠,不免就想到容塵子寬厚溫暖的胸膛,強壯有力的臂膀,帶著薄繭的手掌以及令人垂涎三尺的肉香……
不過他也知道這時候不能讓容塵子過來,自她從清虛觀跑到這裏,容塵子對她便十分遷就,料是覺得她在觀中受了莫大委屈,心中愧悔難安。她若開口,容塵子夜間定然過來,且會一陪到天亮,但明日他尚有事要忙,難免過於辛苦。
她翻來覆去,迷迷糊糊地入睡,一睜眼發現容塵子的臉離她不過兩三寸,那溫潤的唇瓣燙過臉頰,河蚌不由得揉了揉眼睛,「知觀,你怎麼過來啦?」
身上容塵子淺笑不答,只緩緩吻過她的唇、下巴,然後吻到喉頭,河蚌舒服得直哼哼。突然,容塵子的脖子後面猛然伸出一顆猙獰的蛇頭!
河蚌心中一驚,驟然驚醒,發發覺又做了個噩夢。
四十九天的國醮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這一日,河蚌睜開殼的時候,發現葉甜、莊少衾等人都在,她揉了揉眼睛,語態慵懶,「玉骨,你怎麼也不叫醒我。」
眾人哧笑,玉骨趕緊扶她,「叫了半個時辰了您都沒醒……」
國醮期間大家都比較辛苦,這一餐自然是犒賞一下肚皮。莊少衾對這裏地勢熟,便帶他們去了一棟碧色小樓,名字很特別,叫羊踏菜園。
河蚌剛剛睡醒,還由葉甜抱著,一人一蚌邊走邊說悄悄話。然而一進園子河蚌就氣憤了,小二攔住眾人,見他們氣度不凡,倒還算客氣:「喲,各位爺,小店不能自帶食材的,這河蚌……」
他估摸也沒見過這麼大個頭的河蚌,這時候一個指頭戳過去,河蚌猛力一咬,差點沒把他的手指頭夾掉。
上菜的時候河蚌還在跟葉甜告狀,將于琰真人的「惡行」一件一件列出來,眾人平日都視于琰真人為長輩,哪敢論他的不是。如今聽她添枝加葉說得痛快,不免憋著笑偷聽。
還是容塵子將她抱到身邊,低聲斥責,「不許瞎說!」
玉骨本是侍立在旁,如今幾個人一坐,剩她一人站著,河蚌身邊容塵子正給餵湯,她也幫不上忙。容塵子不免維揚下巴,「坐吧,這裏我來。」
玉骨不敢動,又看看河蚌,河蚌只要有人餵,不管餵的是誰。她便在清玄、清素旁邊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一群人這才開始吃飯。
而很快河蚌就發現羊踏菜園這個名字是騙人的,「這裏根本就沒有羊肉!連羊毛都沒有一根!」
幾個人大笑,容塵子餵了她一塊妙手豆皮兒,「這裏本就只有素食,已經吩咐夥計另外置辦了,來,嘗嘗這個豆皮……」
這頭正其樂融融地吃著飯,那頭已經有道童急匆匆地尋來。也不待眾人說話,他俯到莊少衾耳邊就是一陣嘀咕。莊少衾越聽眉頭就皺得越緊,最後擰成一個疙瘩,他望向容塵子,許久才道:「宮裏出事了。」
連正吃著花菇的河蚌都轉殼看過去。
莊少衾帶人入宮,自然不會遇到任何阻攔。但一行人走得卻不是去往正殿的路。前方帶路的小太監將眾人從皇宮後面的一扇小門領進去。容塵子抱著河蚌與莊少衾並肩而行。
前方本是御花園,再轉過一個拱門,眼前是一處偏殿,看陳列似乎不像住人的地方,打掃得卻十分乾淨。
容塵子正待發問,太監抬頭看了一眼莊少衾,顫抖著將牆上一盞壁燈左右旋動。不多時,右邊一堵牆輕微一響,露出個成人身高的小門。
門居然也是青銅所鑄,領路太監摸出鑰匙將門打開,裏面竟然是一處暗室。莊少衾當先沿階而下,語聲平靜,「是皇宮的地牢。」
容塵子了然點頭,宮裏見不得人的事本來就多,有處秘密地牢不稀奇。
臺階不過二十級,但每級都設有機關陷阱,如未經允許進入,觸動機關之時人在半空,定然凶多吉少。
懷裏河蚌打了個哈欠,容塵子摸摸她的殼,話卻是同莊少衾說:「吾觀此處,怕不止是地牢吧?」
莊少衾抬眸看了他一眼,他立刻明白過來,「龍脈?」
事關重大,莊少衾也不敢多說,只得往前直走。
此處雖設在地下,然並不狹窄。青石板鋪的正道,兩邊是囚室,厚重的青銅大門,上面開了個巴掌大的小窗,可觀裏面犯人的動向。最下麵開了個碗口大的孔洞,想是送水送飯的地方。
前行不多時,又過一道鐵門,太監往右一拐,將眾人帶入一間石室。石室裏幾張石床,上面躺著六七具屍體,全部用白布罩住全身上下,連腳也沒露出來。
莊少衾見門上粘著他親手畫的鎮屍符已知不妙,但當太監揭開最右邊那具屍首上的白布時,他陡然色變——只見那具屍首頭已被斬落,血淋淋地放在頸子旁邊,而腔子裏赫然露出一截黑底黃花的蛇身!
眾人都驚得怔在當場,「鳴蛇還活著?」
莊少衾也是神色嚴肅,「是文大人。」
太監顫巍巍地點頭,「今日拂曉,文大人不知何故被殺死在家中。家人本已驚嚇過度,然收拾其遺體的時候,發現他的腔子裏竟然有一條大蛇!現在蛇頭還卡在腦袋裏。聖上命人將屍首停放在這裏,就等著國師您過來處理呢。咱家給嚇得呀……」
莊少衾無意聽他廢話:「我已知曉,先退下吧。」
容塵子也在觀察屍首,他將河蚌交給葉甜抱著,俯身去看那屍體。這位文大人名叫文從書,說起來和容塵子還有過一面之緣。他官至參知政事,朝中從二品大員,平時為官清廉,官聲頗好。
容塵子戴了旁邊的皮手套,也不顧血腥,將蛇身從人的腔子裏拖出來。此蛇身約摸手腕粗細,黑底黃花。莊少衾以腰刀割其皮肉,半天僅劃破淺淺的一點皮肉。
他起身,肯定地點頭,「確實是鳴蛇,只是文大人居然是鳴蛇的蛇卵借氣而化。」他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是殺了真正的文大人,冒名頂替?」
容塵子在看那顆血淋淋的人頭,「又是誰殺了它呢?吾觀它並無其餘傷痕,也未有破體而出的跡象,誰看破了它的真身?又如此輕而易舉地殺了它?」
一群人兀自費解,葉甜挺身道:「我先去文大人家裏看看。」容塵子點頭,河蚌突然夾住葉甜的衣襟,「甜甜,我要回那個什麼菜園子,我餓了。」
葉甜也怕餓著她,忙吩咐玉骨,「那你們先回養踏菜園,處理了此間事務我等自會前來會合。」
玉骨應了聲,接過河蚌抱在懷裏,沖眾人行過禮便出了石室,自有小太監領她出宮。出得宮門,玉骨抱著河蚌就往養踏菜園的方向走,走到半路,河蚌突然悶聲道:「淩霞山在哪個方向?」
玉骨微怔,指了指方向,突然眼前一花,身上刀刮般一陣痛。她還死死抱著河蚌,再睜眼時卻只驚得目瞪口呆,「這、這、這……」
眼前青山綠水,鳥語花香,儼然正是淩霞山。河蚌語氣破天荒地凝重,「去九鼎宮。」
玉骨現在脫胎換骨,確實有點力氣,很快就抱著河蚌翻到了九鼎宮。守在門外的弟子見她二人前來,不免盤問,河蚌也不囉嗦,直接遁進了宮門。
最先發現她們的是浴陽真人,他仗劍而立,一臉怒容,「何人擅闖?!」
玉骨不知道怎麼答話,還是河蚌化作人身,省下了客套寒暄,「行止真人現在何處?」
浴陽真人自然也認得她,倒是收起了劍,只是語氣仍不善,「海皇陛下這是什麼意思?」
那時候行止真人在閉關,密室的地板中央是一個巨大的八卦圖案,他盤坐於八卦中央恍若老僧入定,頭上銀簪束發,一身道袍整齊如新。
不多時,他突然睜開眼睛,只看見眼角火紅的衣角,他緩緩抬頭,瞳孔縮成一針頭大小。時間太久了,他竟然已經不習慣再如多年前一樣稱呼他,只得淡然道:「你果然還活著。」
來的正是已被鳴蛇佔據肉身的淳于臨,他五指拈了室前桌案上行止真人用以占卜的蓍草莖,笑聲雖然柔和,眼底卻激流兇險,「做了許多年的人,連背主忘義都學會了。」
行止真人仍盤腿而坐,眼底竟然褪去了先前的驚懼,又顯得平靜安寧,「自當初決定長留九鼎宮,便知會有今日。多年來我一直恐懼不安,這一刻,倒是心中坦然。」
淳于臨五指微微用力,掌中蓍草盡成齏粉,「那便將吾賜予你的還回來吧。」
他伸出精緻修長的五指,行止真人仍然端坐不移,卻緩緩閉上了眼睛。
「大道無形,生育天地;大道無情,運行日月……」死亡的氣息漸漸逼近,卻並沒有想像中的可怕。他念著《清靜經》,只覺神台清明。
「如果,」微涼的五指撫上他的臉龐,毒蛇一般滑膩,「如果給你一個再生得機會,也不要了嗎?」
「不必。我欠你的……請拿回去吧。」行止真人睜開眼睛,他的力量並不強大,但淳于臨身體裏的鳴蛇突然發現那個當初賤如螻蟻的小蛇,已不再如塵埃般渺小。
他美麗的眸子裏添了幾分恍惑。行止真人看懂了他的困惑,他淡淡一笑,神色從容,「非是有意背叛,只是我愛上了一種做人的感覺……可以弱小,絕不卑賤。」
「那便成全你吧。」淳于臨五指微曲,一手握住他的頸項。
那只手沒能擰斷行止真人的脖子。
現在河蚌正將它攤在掌心裏,仔細端詳。淳于臨的聲音莫名便淡去了陰邪,「陛下在看什麼?」
河蚌輕輕撫摸那掌心間蔓延開來的紋路,許久才輕輕道:「我在悲傷。這一雙手,我用了三百多年來教它們修煉熾陽訣,找了東海最博學的先生教它們習字,它們會做整個海域最美味的飯菜。」她的目光終於從那五指之間交纏的紋路上收回,「而你卻用它們掏出不足月的胎兒、挖出別人的心肺、擰斷別人的頸脖。」
淳于臨輕聲歎息,他歎氣的時候仿佛朱陽都失去了光彩,隨他心意而陰晴,「陛下還沉湎與過去,可是過去的畢竟已經過去。」
河蚌靜靜放開他的手,卻趁著這個機會不著痕跡地隔開了行止真人,「你的力量,終於足以對抗道宗了嗎?」
淳于臨語聲含笑,「道宗有何可懼?不過陛下貴人之軀,當遠離才是。」
河蚌也笑了一聲,「如果我不讓你殺他,你我今日要在這裏動手嗎?」
淳于臨略帶無奈地彎了彎嘴角,「陛下實在不應該插手這些事。但是既然這是陛下的意思,我自然也只能遵從。」
他居然真的轉身離開,玉骨輕聲喚了一句:「師父。」
他回眸一笑,容光皎皎、風情萬種。
他走之後,河蚌望定玉骨,突然低聲道:「追上去,告訴它本朝龍脈就在御花園之下,地牢之後。」
玉骨驚疑不定,她開始有了和當初那條假冒她的三眼蛇同樣的困惑——主人,咱們到底是跟誰一夥的?
但河蚌的話她不敢違逆,當下便追了上去。
密室裏只剩下兩個人,行止真人回過神來,聲音也已歸於平靜,「海皇怎會知道我是借氣而化的鳴蛇?」
河蚌在他的蒲團上坐下來,「你破綻很多呀,每次抓鳴蛇你都磨磨蹭蹭,莊少衾和淳于臨只要和你在一起就一條三眼蛇都抓不到。」
行止真人瞳孔微縮,「只是從這些,你就確定我是鳴蛇?」
「哦,那倒不是。」河蚌搖頭,露了個近乎猥瑣的笑臉,「鳴蛇和我簽訂神魔契約的時候,我用懷夢草隨手翻了翻,看到你和它的契約了,而且也沒有生效日期。」
玉骨回轉,本在餘悲之中,聞言差點跌倒——難怪這貨在山裏被困了幾千年……粗心大意害死蛇呀……
河蚌的午飯本來是浴陽真人要請客的,好歹河蚌救了他師兄嘛。河蚌高高興興地在桌前等了一刻鐘,到菜上齊她一看,真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她哇哇大哭,「嗚嗚嗚,我要回那個什麼菜園子!行止你這個吝嗇鬼、臭鳴蛇!我要跟知觀告發你!把你燉了!喝你的蛇膽……嗚嗚嗚……」
浴陽真人急得抓耳撓腮,怎麼哄都哄不住,最後還是玉骨掏出兩個炸雞翅哄著她,「好了好了,我們先回去,那邊肯定有好吃的。」
浴陽真人還不知道錯在哪裡,玉骨將化為原形的大灰河蚌抱在懷裏,也不知道該不該笑,「呃……我家主人不吃素的。」
待一人一蚌回到羊踏菜園,葉甜和容塵子一行人已經等待許久了。容塵子接過河蚌,也是不解,「去了何處?」
他心知同心砂能探知她的去向,只以為她又貪玩閒逛,也沒追究。那邊河蚌十分著急,在殼裏悶聲喊:「玉骨快去拿碗!」
玉骨遞碗過去,就見她從殼裏掏出羊肉串、煎餅果子、花生糖,甚至還有一塊切糕!看得玉骨大驚失色,「我……我只是抱您從街頭走過來而已啊……」
葉甜又好氣又好笑,一巴掌拍在河蚌殼上,「不許偷東西,賊蚌!」
一頓飯罷,容塵子本來打算帶河蚌出去玩,但河蚌今日又是風傳又是水遁,這時候已經很累了,好不容易吃飽了,她就想睡。莊少衾還在為文大人之死煩心,這時候也不放心容塵子等人離遠,自然將他們安置在自己國都的私宅裏。
他的宅子比起一般權臣少了許多浮華,只是設陣無數,都是閑來研究的試驗品,成功的他還能撤去,留下這無數的失敗品,本領越高超的人越走不出去——失敗品嘛,誰知道陣眼在哪裡。
一行人飛簷走壁,跟做賊似的來的後院,容塵子和河蚌自然是一間房,玉骨本習慣了睡前給河蚌刷刷殼的,結果被葉甜叫住,葉甜想得周到,「他二人久未相處,這類事……就交給師哥吧。」
玉骨做人時雖待字閨中未曾嫁人,這類事卻也略懂一二,頓時羞紅了臉。
容塵子給河蚌刷完殼,見她睡得香,也不擾她,逕自躺下來閉目養神。河蚌睡醒過來,左右轉了轉小腦袋,見容塵子睡在身邊,不由得就生了玩心。她又軟又嫩的小手在容塵子身上一陣亂摸。
容塵子也由著她鬧,逕自閉目不動不語。她摸著摸著就更不像話,往緊要的地方進軍,容塵子身上漸漸繃緊。
這河蚌跟容塵子在一起之後,數度嘗歡。但容塵子是個保守之人,即使在榻上也是中規中矩,且多在暗中行事,平日裏讓河蚌接觸的人、事、物又十分純潔,導致河蚌半懂不懂,至今仍對天道的啟示怨念至深,令天道含冤莫白。
這會兒她覺得容塵子睡著了,不免就要去看看那個老在她面前逞威風的東西。她小手碰得一碰,又被燙了一般縮回,小臉上滿是得意。容塵子何嘗受過這般刺激,有心握住她搗蛋的手,又見她正玩得開心,不免有些猶豫。不想她得寸進尺,居然要動嘴!
容塵子握住她的雙肩,一把將她拎上來靠在胸口,「別胡鬧。」
河蚌嘟著嘴,「古板的老道士。」
說完,她又俯在他胸口貓兒一樣亂舔,容塵子將她拎到身下壓得扁扁的,鼻息漸重,「老道士又古板又守舊,玩不了太刺激的東西。」他輕吻河蚌的鼻尖,動作溫柔,「所以你要乖乖的,不要嚇到老道士。」
「可是人家很想你。」河蚌攬著他的脖子舔的歡,舔著舔著眼淚就下來,「人家每天都想你。」
「嗯。」容塵子伸手拭淨她眼角的水光,劃破食指,將傷處餵進她嘴裏,許久才道:「我知道。」
那鮮美的滋味在唇齒之間繚繞不去,河蚌吮著吮著就困了,「那我們睡了嗎?」
容塵子低聲道:「半個時辰之後再睡。」
河蚌已經很瞌睡了,「做什麼?」
容塵子語聲淡然,面上卻現了一絲緋紅,「做一些……不是很激烈,但又能讓老道士……和小妖怪都喜歡的事……」
次日清晨,天色尚早,突然有人敲門,「知觀?海皇陛下?」
容塵子聽出乃行止真人的聲音,忙整好衣冠,似乎下定決心,「我有一事,想單獨同海皇陛下商量。」
容塵子雖是不解,不過擔心的卻是另一件事,「真人,此時天色尚早,她一向貪睡的……」
行止真人卻又哪裡等得及,「知觀,人命關天。」
容塵子只得將他讓進屋子裏,河蚌在榻上熟睡,羅帳低垂,行止真人止步榻前,難掩焦急,「陛下?海皇陛下?」
河蚌本來就是要睡很久的,何況昨夜本就累壞了,這時候有人在耳邊聒噪不休,她睡不好,不由得就嗚嗚嗚一陣假哭。
容塵子忙將行止真人領出去,「她……孩子心性,若睡不好,定然要鬧個不休,再過一個時辰,等她睡醒吧。真人所指究竟何人?若真有性命之憂,不如先將他接過來,此處我等俱在,保其性命無虞當不難。」
行止真人猶豫半晌,終於從衣袖中取出一份名單,「知觀可否將這些人接到此處,但請先什麼都不要問。」
容塵子接過那份名單,果然也為多問,立刻去尋莊少衾。
河蚌一直睡到辰時,玉骨早已經等了多時了,她一醒便進來替她洗了手、臉,又餵了一盅煲得濃濃的骨頭湯。
河蚌這才慢悠悠地走出去。
行止真人同河蚌接觸實在不多,不知她心性,這時候有把柄在她手上,也只得忍著她的傲慢無禮,好言道:「陛下,當年我鳴蛇一族確有許多流落世間,他們也只是想安分做人,並無任何害人之意。但如今主人脫困,對當年不肯破它封印的族人憤慨至極、肆意殘殺。陛下……」他神色肅然,突然就欲下跪,「我對道宗亦非有意相瞞,只是道宗對鳴蛇一族十分不齒,我若說出真相,只怕他們早晚必除之,反倒害了同族性命。求陛下搭救我族。」
河蚌讓他跪著,沒有絲毫相扶的意思,「你們的主人都已瘋魔,我如何搭救?」
行止真人咬牙道:「如今于琰真人已生退意,道門牛耳執於知觀之手,還請陛下轉達吾意,鳴蛇一族感激不盡。」
河蚌的笑容突然變得很奇怪,「行止,鳴蛇一族需要的不是道門。」行止真人愕然相望,河蚌傾身在他耳際輕聲道:「你們需要一個王。」
行止真人眸露痛苦之色,許多年前鳴蛇一族便在那兩條蛇王的統治之下,它們殘暴嗜殺,終被正義之士封於長崗山下永恆之境。大部分鳴蛇在那一場浩劫中死去,少部分不肯聽其指揮,趁機逃脫,如今,鳴蛇一族早就沒有王了。
河蚌深深凝視他,仿佛看進了他的心裏,「鳴蛇一族的王,很快就將誕生。」
行止真人語帶試探,「天道中……透露了?」
河蚌只是笑,不再言語。
雖不知行止真人為何突然讓他們保護名單上的人,但莊少衾還是將這些人都接到了一處,共一百六十餘人,有經商的、入朝為官的,甚至還有種地的。
莊少衾也十分無奈,「真人,您至少告訴我一個緣由吧,不然突然接這麼多然過來……」
行止真人欲言又止,最後只得一揖到底,「國師,行止有不能說的難處,請國師見諒。」
一日無事,夜間,餐桌之上,河蚌吃著肥嫩的水煮蝦,玉骨正幫她剝蝦殼。容塵子等人還在想著文大人的事。葉甜調查了文大人一家,其家人表示文大人性格溫和,平日裏少有仇家。且近日也沒有性格大變的異常反應,臨死前一刻鐘還有家奴進去送過茶水,那時候他正在書房裏看書。
大家覺得不可思議,「莫非文大人一直就是條三眼蛇?」
行止真人一直端坐不語,他也不知為何河蚌一直不告訴眾人情況,這時候也只有沉默。如今眾人也理不出頭緒,除了文大人莫名身死的屍首,沒有任何線索——兇手是誰?目的何在?文大人為何竟是條三眼蛇?
河蚌卻是不管這些的,她吃得飽飽的,自然就要美美地睡上一覺。
所以容塵子回到房間時,她已經睡著了。八月盛夏,即使夜間天氣也很炎熱,饒是玉骨給她備了冰枕,她額際仍是微微出汗。容塵子便取了扇子替她扇風,她睡得濛濛矓矓,覺得容塵子這邊涼快,就滾過來,貓兒一般蜷在他身邊,繼續睡。
容塵子輕撫她微涼的長髮,突然明白為何妻子又稱作嬌妻。
次日一早,河蚌是被一陣嗩呐聲吵醒的——外面文大人出殯。雖然他的屍身被帶入皇宮了,但家人仍是將他的遺物放在棺材裏先行安葬。河蚌站在門口,見棺材從面前抬過去,文大人生前人緣不錯,這時候哭喪的人也多。
放眼一望,整條大街都是白色的紙幡,令路人也不由得生出幾分哀色。容塵子和莊少衾等人也在路邊駐足,見河蚌出來,容塵子將她攬到身邊。
河蚌難得安靜地望著悲痛欲絕的送葬人群,突然她踮起腳尖歪著腦袋看容塵子,「知觀,如果你死了,會給我留遺產的吧?」
容塵子無語。
回到宅子,玉骨張羅了早飯,莊少衾暗暗遞給容塵子一個孔雀石的胭脂盒,做工輕巧細緻,「貢品,很難得的。」
容塵子挑眉,「何為?」
莊少衾搖頭,「當然是討好美人,難道我還能留下來偷擦不成?」
容塵子倒是明白過來,「她就在席間,你直接送她便是。」
莊少衾一臉嘆服,「師兄,你到底是如何得美人芳心的?給你做個順水人情而已。」
容塵子將粉盒納入袖中,卻只是淡淡道:「她孩子心性,也不喜胭脂水粉。此物我當轉贈。」
莊少衾扶額——這天下,美人都瞎了……
正自不平,突然有道童來報:「國師,聖上請您速速入宮。」
莊少衾微微皺眉,「何事?」
「傳旨的公公說……聖上夜夢不祥。」道童垂著頭低聲道,莊少衾了然,「師兄,行止真人,你等都隨我一併見駕吧。」
那河蚌卻大為不滿,「我呢?還有我我我!」
莊少衾頗為無奈,只得看容塵子,容塵子有什麼辦法,只得叮囑她道:「皇宮不比別處,不許胡鬧。」
河蚌這才高興起來,攬著容塵子的脖子狠狠親了他下巴一口,「格老子的,人家什麼時候胡鬧過!」
幾人入得宮中,聖上沉迷道術,住在清虛宮,皇宮的建築也是以日月星辰環繞拱衛紫薇星座,以示皇權至上。
因聖上慕道,宮中嬪妃也多奉道,日日著道袍,持拂塵,襯得皇宮比道觀更像道觀,看得河蚌大失所望。
行過回廊,穿過花林,皇帝在一處六角小亭裏看書,旁邊有兩位素顏宮妃做伴,亭外琴師撫琴,襯得這皇宮內苑如同世外清靜之地。
莊少衾領著眾人行禮拜見,河蚌轉著小腦袋左右觀望,只馬馬虎虎行了個禮。好在聖上也沒怪罪,只令眾人進到亭中,「國師,各位仙師,朕昨日偶得一夢,見群蟻噬蛇,而蛇漸體衰,醒來後心中一直不安,遂召汝等前來。」
莊少衾還未開口,那河蚌卻已經蹦噠到亭邊坐下了,「蛇乃龍之象,群蟻噬蛇,定是國本不安,龍氣流失之兆。」
她語聲又嬌又脆,那靜坐看書的聖上這時候方注意到這群道長之間還跟了活蹦亂跳的河蚌,他雖喜清靜,然對她倒也算和藹,「你是何人?」
莊少衾趕忙將河蚌揪下來,葉甜幫著解圍,不免又將這河蚌吹噓了一通,「回皇上,她是貧道摯友,擅占卜、解夢,法術通天,只是長居靈山,難免失之禮儀,還請皇上萬勿見怪。」
河蚌雖然不如其他人謹小慎微,一臉笑容還是向日葵般燦爛可愛。皇帝也不與之計較,「那麼她所言當真?此夢當真是龍氣流失之兆?」
莊少衾心中也是暗自嘀咕,「皇上乃天人下凡,既做此夢,定是神托。待貧道前往龍脈一觀,查明原因,再稟告聖上。」
皇帝略略點頭,河蚌聽不慣這些委以虛蛇的話,伸手就想去拿桌上的果子。莊少衾忙一巴掌拍下她的手,她小嘴兒頓時翹得老高。皇帝微微一笑,伸手取了串荔枝遞給她。
她當然不客氣,伸手就接了過來,而且還亂丟荔枝殼和核!莊少衾不敢久待,忙道:「即是如此,貧道等先行告退。」
皇帝抬眼瞧了瞧河蚌,語聲倒是含了三分笑,「是該告退,不然這兒要堆一地果核了。」
莊少衾也是低笑,葉甜把著河蚌的胳膊把她扯出去,莊少衾正欲告退,埋頭看書的聖上突然道:「久聞容仙師這個鼎器美貌非常,如今一見,倒是名不虛傳。」
莊少衾微怔,抬頭看他,他卻又揮手道:「朕也乏了,國師自去吧。」
莊少衾再度行禮,心下也是微凜——宮裏這位看似不問世事,心裏卻不糊塗。
眾人出得皇宮,容塵子便牽了河蚌。河蚌果然將前幾日的不快忘得乾乾淨淨了,這會兒正摟著他的胳膊,「知觀,人家還想吃那個荔枝。」
「嗯。」容塵子將她手上和臉上的汁水細細擦拭乾淨,「現在就買。」
夜間,待眾人準備妥當,自然是要一探國都龍氣彙聚之處。河蚌坐在桌邊吃荔枝,容塵子準備好符籙就欲走,行止真人低聲問:「不帶陛下一同前往嗎?」
容塵子搖頭道:「她體質柔弱,禁不得勞頓。」
行止真人卻有自己的顧慮,「只是殺死文大人的兇手尚未捉住,如今留陛下在此,知觀不擔心嗎?」
容塵子略一思索,轉身將河蚌抱進房裏,替她換了件輕便柔軟的衣服。河蚌小狗似的在他脖子上舔來舔去,他仔細地替她系好衣帶,只是淡笑,「別鬧。」
子時過半,一行人進了御花園地牢,沿著甬道向裏走。行至盡頭,一道石牆橫隔於前,似乎到此再無通路。莊少衾伸手觸摸石壁,不見機關。二人摸索了約有三刻,未有所得。
容塵子蹲身細看壁下的塵埃,突然道:「有東西已經進去了。」
莊少衾也是十分嚴肅,「何物如此大膽,竟敢吸食龍氣,動搖國本?」
行止真人有些不自在,轉頭看了一眼河蚌,河蚌神色如常,仿佛她根本就不知道任何事。
身後有掌印太監上前,右手托著玉璽,他將璽盒打開,握住玉璽往那方石牆凹陷處用力蓋下去。原本平淡無奇的石牆突然發出細微的聲響,周圍塵土抖落,許久之後,石牆突然緩緩升起。一股靈氣逼人而來,牆旁的人俱都神思一清,連容塵子都不禁道:「這條龍靈氣迫人,看來外物的入侵,尚未造成太大的影響。」
莊少衾也不敢耽擱,趕緊招呼一行人進到裏面,「為防地氣外泄,此門不可久開,快走吧。」
一行人魚貫前行,河蚌突然展臂攔住緊跟在她身後的玉骨,借從她包裏拿肉脯的時機輕聲道:「去趟長崗山,找個人,把他帶到這裏來。」
玉骨十分為難,「主人,長崗山距這裏好幾日的功夫呢,我……」
河蚌一拍腦袋,「忘了教你點遠行術了,容塵子也是,我不教他也不教,哼!」她從胸口的衣襟裏掏出鮫綃,遞給玉骨,「這個帶你去。」
玉骨將鮫綃接過來,她還有疑問:「主人,那人到底是誰,長什麼樣?長崗山挺大的,我怎麼找呀?」
這個河蚌十分放心,「你就站在長崗山最高的地方,大聲喊蠢貨,答應你的就是了!」
玉骨往後一走,容塵子便發現了,「何事?」
河蚌一邊把玉骨推走一邊道,「讓她回去幫我拿肉脯!」
容塵子牽起河蚌,語帶薄責,「不許多事。不過裏面情況不明,玉骨先回去也好。」玉骨不敢多說,連連點頭,轉身出了地道。河蚌還在感歎,「見過蠢的,沒見過這麼蠢的。」
容塵子一巴掌拍在她頭上,「不許罵人。」
河蚌伸手去他腰間的乾坤袋裏取葡萄乾,「人家又沒有罵她。」
石牆之後約十步遠,掌印太監便不再跟隨眾人一起前進了。前面似乎是一條深不可測的地下河,上面原本架有鐵索橋,但現在橋面的木板已經被抽去,只剩下幾條鐵索,且俱已銹蝕不堪。
好在一行人都身手不凡,很快就過了橋,靈氣越來越強烈,走在最前面的莊少衾突然停住了腳步,河蚌將腦袋從容塵子身後探出來,也不由得有些意外。眾人行走多時,此地當已經走出皇宮,只見面前居然是一座山,山前有一灣清水淺淺流淌,四周山勢所襯,正是渴龍飲水之局。
「這……莫非是當今皇室的祖墳所在?」莊少衾引著眾人往前走,山上道路細窄曲折,四處都是粼粼鬼火,除了水流的聲響,在沒有任何聲音。
容塵子牽著河蚌,任他見識廣博也不免有些驚詫,「誰能想到本朝皇室的祖陵竟然會建在這種地方,這世道真是無奇不有。」
眾人盡皆感歎,這一山一石,在風水寶地又人為地彙集靈氣,再加之山前水潭以靈氣補充流失的地氣,設此祖陵的不知是何方奇才。
河蚌卻在想別的事,「皇帝為什麼這麼輕易就讓我們這麼多人進到這裏?他不怕這事洩露出去嗎?」
行止真人頗有些緊張,「還是儘快找出龍氣流失的原因,離開這裏吧。」
言語間一行人已經行至下馬道,神道兩旁俱是玉制神獸像,暗綠色的鬼火之中,石碑隱隱在目。容塵子從袖裏取出前日莊少衾贈給河蚌的香粉,那粉質地極為細膩,他打開粉盒,輕輕一吹,香粉飄散在空中,搖搖曳曳。
片刻之後,容塵子將餘下的香粉遞給河蚌,「靈氣流轉正常,地勢沒有問題。看來得去水下看看。」
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在看河蚌。躲在容塵子身後的河蚌極為惱怒,「有沒有搞錯,我躲在這裏你們都能看見。」
容塵子淡笑,「我下去吧,你乖乖的不要搗亂。」
河蚌拉住他,「算啦,哼!」
容塵子還在觀察附近地形,河蚌自顧自地脫衣服準備下水。那雪白晶瑩的肌膚在暗綠色的鬼火中更襯得潤澤無比,旁邊諸道士瞠目結舌,莊少衾的眼睛都瞪成了青蛙。容塵子一回頭,臉色頓時比鬼火還綠,他拾起地上的外披一把將河蚌裹住,又是一巴掌拍下去,「不許亂脫衣服。」
河蚌嘀嘀咕咕地下了水,卻驚覺這水潭深不可測,她本就不願意找,嘀嘀咕咕地象徵性遊了一圈,又慢吞吞地爬上去,「沒有,什麼也沒有。」
眾道士面無表情地盯著她,盯得她心裏發虛,「幹嗎?你們居然還敢懷疑我嗎?」
最後還是清玄低聲道:「師娘,看身後。」
河蚌一回頭,就見著一個人,紅衣黑髮、極豔似邪,如今正似笑非笑地看她。河蚌眯起眼睛糾結了一陣,她還想給自己洗白,「那我又沒看見他,他在我身後嘛,我身後又沒長眼睛,是吧?」
容塵子將她拉過來護到身後,從乾坤袋裏掏了一顆蘋果堵住了她嘴。莊少衾挑眉,「淳于臨?不……你是鳴蛇?你好大膽子,居然敢吸食龍氣!就不怕引動雷劫嗎?」
面前淳于臨在看河蚌,似乎根本就沒有把道宗這一群人放在眼裏,「過獎了,你們居然就這麼前來送死,膽子也不小。」他緩緩上前,突然向河蚌伸出手,「不過,何必帶著我家陛下。」
河蚌仍然躲在容塵子身後,她還啃著蘋果,說話也含含糊糊:「別過來,你們膽子都大,我膽子小。既然你們在這裏遇到了,說不得肯定有一場好打。你們先大吧,我就不打擾了。」
話雖然太粗淺,倒也還是事實。眾道士俱都祭起法器,淳于臨右手掐訣,「也罷,先送各位上路。」
眼看一場大戰迫在眉睫,河蚌吐了蘋果核,突然道:「慢!」
眾道士都轉過頭去,連淳于臨也暫停念咒,河蚌在行止真人身上擦乾淨手,「我覺得吧,咱還差了一個環節……是什麼呢?對了,正邪相對,不是應該互相辯論一通,把正邪都論清楚,以證明邪不勝正。然後再動手的嗎?」
道士沉默,終於清玄靠過來,「師娘,我們這邊都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全不擅口水。再說了,對方還是一條蛇,您不覺得一堆道門聖師罵一條蛇有失身份嗎?何況現在咱是以多欺少,還勝負未分,萬一口水的時候把話說滿了,最後被鳴蛇端了,豈不是當眾打臉?」
河蚌還是不滿意,「那鳴蛇你怎麼也不說話?」
淳于臨溫柔地望著她,許久方道:「我怕陛下在如此緊張、嚴肅的時刻笑場。」
河蚌還是不甘心,「那這一場大戰,肯定會有所傷亡,我看大家最好還是把遺言交代清楚,啊不!最好每人寫份遺書,安排好後事,也算是有始有終嘛。」
這下連淳于臨都看出來了,「陛下在拖延時間,是要等誰呢?」
他細細看過在場眾人,語帶不解,「我實在想不到,如今道宗,陛下還能指望誰。」
河蚌也十分無奈,「如果你真的好奇的話……跟我一塊等等!」
淳于臨笑容未斂,語聲溫柔,「既然陛下在等,他早晚總會來的。何必空等呢?」
語音一落,他念動咒語,滿山鬼火頓時光芒大盛,山前的深潭如同沸水般滾動。所以的鐵石都被燒的通紅。行止真人怒喝一聲,當先沖出。莊少衾祭出一道銀色符咒,也隨後而上。
容塵子摸摸河蚌的頭,低囑了一聲小心,也持劍而上。河蚌體內有天風靈精和天水靈精,很快就將溫度壓了下去。鳴蛇畢竟是上萬年的凶獸,雖上次一戰損傷嚴重,但如今獲得龍氣補充,其法力復原甚快。
如今他有盛年時的七成法力,自認為對付這群道宗的肉體凡胎已不費吹灰之力,是以並不將他們放在眼裏。倒是河蚌修為不凡,體內又有天風、天水靈精,不可小覷。
河蚌坐在石碑上,只是控水,並不幫忙。這裏處於皇陵,龍氣充溢。淳于臨可以肆意吸收,她卻不行——吸收龍氣乃是禍國,但凡影響國運,那就是影響千千萬萬人類的性命,比天災嚴重得多。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一般妖怪若道行不夠,連皇室貴族都不能接近,否則必被龍氣所傷。而修為通玄的妖怪更不願沾染這龍氣,以免引動天劫。
河蚌倒早已不懼龍氣,但如今困在這裏,淳于臨龍氣補給,她守著無盡靈氣也不敢動,能用的只有這一潭水,大大出於弱勢。再加之鳴蛇生來就是異獸,上萬年修為,她如果不是身負風、水靈精,還真是不夠看。
她又將蠢貨罵了一遍,最後從懷裏掏出個海螺,輕輕一吹,中間的淳于臨似乎想起什麼,突然變得非常憤怒。他不顧周圍的道士,縱身撲向河蚌。
幸而容塵子也一直留意河蚌,當下祭出靈符,借此一阻將河蚌抱開。河蚌還順手從他的乾坤袋裏偷了幾個糖果。
吃糖果的時候沒法吹海螺,淳于臨似乎也冷靜了下來。等吃完糖果,河蚌又吹了一聲,他猛然回過頭,沿著鐵索爬過來,仿佛沒有骨頭一樣。河蚌收起海螺,緩緩後退,「淳于臨。」
他努力搖搖頭,突然回身抓住一個道士,用力撕成兩半。血雨四濺,腥氣刺激了他,他逼向行止真人,一掌將他打落水中。葉甜驚呼一聲,容塵子回劍欲救,淳于臨卻突然也隨其沒入水中。
一直隔岸觀火的河蚌突然站起身來,砸吧砸吧嘴,「哎呀,行止不能死呀。」
她縱身躍入水中。淳于臨五指剛剛觸到行止,突然水潭中央卷起一道狂浪,他望向河蚌,笑容溫柔如水。河蚌猛然一驚,他卻突然上躍,河蚌剛剛將行止真人扯到身邊,突然整潭水全部結冰。
淳于臨站在冰上,隔著冰面觸摸她,「陛下,天風靈精和天水靈精固然威力巨大,但是二者都需要流動。如在深海,大抵沒人能控得住水。但若在湖泊水潭,萬不可被困于水中。您禦水千年,卻不明白這個道理。」
容塵子等人見她無恙,先是鬆了一口氣,而後也只有乾著急。淳于臨纏著容塵子,意要非殺他不可了。莊少衾盡力幫忙,葉甜修為不比二人,只急得不知所措,其餘清玄、莊昊天等人比她更不如,幾乎沒有戰鬥力。
容塵子對付他自然吃力,他如今畢竟是血肉之軀,單論法力也不過幾十年光景,實力實在不對等。淳于臨步步逼近,語帶譏嘲,「像你這等人,陛下到底看上你什麼?除了一身美肉……」
容塵子祭起一張銀色符咒,淩空祭出,再同他戰到一場。冰底下河蚌掙扎了半天都動不了,急得一陣大哭,「知觀!人家被冰卡得痛死了,嗚嗚嗚……」
容塵子聽不得她哭,頓時以掌風迫開淳于臨,他欺身落在冰面上,一掌拍下,力道正好,河蚌身邊的寒冰破開一條極細的裂紋。淳于臨哪肯放過如此良機,頓時一掌拍在他背上。
容塵子強忍著一口血,又一掌向冰面拍下去,冰紋頓時擴散開來。淳于臨再一掌下去,他一口血噴在冰面上。
淳于臨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垂死的玩物,「你何德何能配留在她身邊?」
容塵子唇際鮮血未乾,聞言卻是淡笑,「你雖存活千萬年,也終不過人間走獸,如何懂得人類情感?」
裂開的紋路縫隙極小,但對河蚌而言,哪怕只是一丟丟的空間也夠了。她用風裂將冰面攪開,費盡千辛萬苦才將行止真人也從冰縫里拉出來。一邊拉一邊還不平,「知觀,人家還是河蚌呢……真累,不許歧視動物。」
見她無恙,容塵子唇角微揚,「嗯。」
淳于臨也不在意,反倒安慰河蚌,「陛下何必動怒,片刻之後,他將成為一具死屍。那時候動物也好、人類也好、神仙也罷,有何區別?」
河蚌坐在冰縫旁邊大喘氣,「還是有的,知觀肯定比別的好吃。」
淳于臨笑容更溫柔,「那麼到時候,我將之做成醃肉,慰勞陛下。」
河蚌這時候變得很有骨氣,「你這個臭蛇,再敢打我家知觀,待會兒就把你燉了!」
葉甜急了,「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
河蚌攤開手,「我錯了,我不應該相信那個蠢貨。」莊少衾符錄已經祭了許多,這時候也消耗過度,但扔拼命抵擋淳于臨,減低容塵子的壓力。
河蚌躍到容塵子身邊,伸手抵在他天突穴,容塵子微怔,突然體內靈力流轉開始加速,片刻之後,他略一運氣,只覺體內靈力充盈無比。待回頭看過去,那河蚌已經站在莊少衾身後了。
淳于臨輕聲歎息,「即使這時候,也不改變立場嗎?陛下。」
河蚌冷哼,「別騙我了,臭蛇。淳于臨早就死了,你本就恨我入骨,這時候不過就是等殺了他們再來殺我罷了!」
淳于臨笑如曇花,「你一直是這樣想的嗎?陛下。」
「任你口吐蓮花,我也不會相信你的,哼!」河蚌站在容塵子身後,容塵子百忙之中從乾坤袋裏摸出一枚糖果餵她。她含在嘴裏,淳于臨右手隱隱現出紅光,「那麼……只有暫時冒犯陛下了。」
他閱歷比河蚌廣得多,知道什麼方法對付河蚌最有效。河蚌緩緩後退,容塵子擋在她面前,身形凝如山嶽。河蚌膽氣就壯了不少,「格老子的,我才不怕你這條臭蛇呢。這個蠢貨怎麼還不來……」
她正喃喃罵,突然外面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聲音老遠就嚷:「陛下?陛下?嘿嘿嘿嘿,俺回來了,陛下!」
河蚌一聽,頓時破口大駡:「你個蠢貨,吸收個天火靈精用了大半年!」
眾人抬目望過去,卻見一條蛇正搖頭擺尾地爬過來。它如今有水桶粗細,綠底黑紋,雖然身體粗壯,卻靈活無比,正是當初借命給河蚌的小三眼蛇。它爬到河蚌身邊,親熱地蹭來蹭去,「陛下,嘿嘿,陛下,人家想死你啦。好久不見,陛下您依舊是貌若天仙、豔若桃花、胖若兩人……」
河蚌勃然大怒,一腳踹將過去:「你才胖若兩人,你全家都胖若兩人!你個死蛇臭蛇爛蛇……快給老子上!」
看見淳于臨,這貨還是有點慫,「可哥可哥……陛下,俺還是有點怕他咋辦?」
河蚌這回是真踹了一腳,「那你就去死啊!」
它身後的玉骨也跑得氣喘吁吁,且一身塵土、衣裳不整、狼狽不堪,「主人,你說得沒錯,這真的是個蠢貨……我說用鮫綃回來吧,它非要馱我!結果一路把我摔下去六次……」
雖然場合不對,但還真的惹人笑場。
淳于臨緩緩後退一步,目帶猶疑,「不可能,吾身一死,天火靈精當自毀,怎麼可能……」
河蚌得意洋洋,「本來是要自毀的,不過當時我迸到你的天眼裏,發覺天水靈精和天風靈精的靈力能夠滋養它暫時不死。正巧答應讓這條蛇五十年之內修成人身,就便宜它了。它一條三眼蛇,原本不足以吸收天火靈精,但有擬的肉身為食,也是有可能存活的。」
淳于臨恍然大悟,「你一直藏著它,用來對付我。」
河蚌趴在容塵子肩膀上,伸手去他乾坤袋裏偷吃的,「我仙體被天火靈精灼傷了,長了幾個月才復原。這期間如果將它的事洩露出去,必然引人奪寶,它活不成。用來對付你嘛……不過磨一把刀而已,本不想對付誰。但我說過讓你走,你若不走,我自然要為你尋一個歸宿。」
淳于臨垂下眼簾,語聲淡若輕風,「葬身之地嗎?」
河蚌往嘴裏塞了一粒果脯,很久才道:「算是吧。」
這條小鳴蛇吸收了鳴蛇王的肉體,又得了天火靈精,至少擁有鳴蛇盛年時的四成功力,再加上河蚌和容塵子等人,他已然完全沒有勝算。
容塵子鬆了口氣,從乾坤袋裏掏了一粒傷藥,納入口中時方發現是粒糖丸。
有了這條三眼蛇,戰局瞬間逆轉,河蚌卻另有所思,「這裏如果再加一隻守護神獸,定可延長國運。」她看向淳于臨,目光幽深,「百餘年後,你身上的邪氣也會被龍氣融化汲取,那時候再另外為你尋一個去處吧。」
淳于臨突然狂亂,「不!我寧可死!」
容塵子低聲歎,「你是被封印怕了。但凡事有因自有果,這也是你自己造的惡果。」
「不,你們休想!」他厲聲道,轉而奔向容塵子,招招致命。容塵子修為雖不如他,然進退有度,他一時也奈何不得。小三眼蛇將他逼到冰面的裂縫處,他體內的天火靈精瞬間將冰面融化,潭水重新流動。
淳于臨被他們逼入水中,河蚌不緊不慢地跟在身後。容塵子在前方引路,「國運會不斷消耗龍氣,一旦龍氣耗盡,一朝便就此傾覆。這裏一定有一處最接地氣的地方,將它困入其中,則此穴會很快耗盡它的靈力。它是上古神獸,延五十年國運自當無虞。」
泉下一片黑暗,河蚌取出珍珠照明,眾人迫著淳于臨入到山底,見一處水流激蕩,原本無波無瀾的潭水如同一口海眼,不斷吞噬著周圍一切。
三眼蛇正要將淳于臨趕進去,突然水流激變,河蚌本就是水生物,在水裏極其敏感。她靜聽了片刻,突然道:「地表在變。」
眾人不由得回身望她,她抬頭向上看,「怎麼回事?這裏在下沉。」
莊少衾面色大變,立刻就要上去查看,三眼蛇也慌了,「陛下,那他咋辦?」
河蚌開始微微發抖,「不對,這裏有古怪,快走!」
容塵子牽著她,莊少衾護著葉甜,連小鳴蛇也在混亂中馱起玉骨。一群人沖上潭水表面,上面格外安靜,一切未變,連水面也半點波瀾不起。容塵子看看河蚌,「錯覺?」
河蚌化作真身,往潭水中一浸,半晌化為人形,「不,這裏真的在下沉!!」
一群人往來處飛奔,但周圍越來越熱,潭水開始沸騰。河蚌控水降溫,但溫度仍然高得常人無法承受。河蚌能夠感知水流,她四處張望,「熔岩。」
此言一出,眾人不免大驚失色:「此處有火山?」
河蚌搖頭,「當是人為,在陵寢下沉時有活物逃出會觸動它。規模不大,但殺死裏面所有的活物綽綽有餘。機關肯定不會毀壞陵墓,所有現在我們可以逃回陵地,暫時不死。只是這座墓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夠再升上來,我們不知道要被困多少年。也不知道陵墓裏還有什麼機關陷阱。」
裏面越來越熱,四周已經可以看見紅色的岩漿流下來。
幾個人汗如雨下,突然有人尖叫一聲,河蚌回過頭,就見葉甜所站的鐵索突然斷裂,原是身後淳于臨追了過來。他手中日環斬斷了鐵索,右手月環直襲葉甜。
葉甜本就不是他的對手,如今一時不察,頓時直線下墜。河蚌驀然伸手,一把攥住葉甜的手腕,右手掐訣擋住了破風而來的月環。
時間倉促,她只來得及結了一重水紋,月環「砰」的一聲破開水紋,她右手頓時見了血。她咬著牙,仍是緊緊抓住葉甜的手腕不放。就是這片刻的時間,已經足夠容塵子和莊少衾趕過來救援。河蚌肉體本就脆弱,左手堪堪抓住葉甜手腕,就響起一聲骨骼斷裂的脆響。葉甜吃驚抬頭,只見她咬著唇,雙手緊緊抓住她,那力道像是要將她的手腕擰碎。
她身後玉骨急忙拋下鮫綃,葉甜用右手握住,玉骨將她拉了上來。河蚌咬著牙,一頭冷汗。容塵子牽著她一直往前跑,紅色的岩漿片刻之間就開始上漲,離鐵索越來越近。
幾個人縱然身輕如燕,但對這銹蝕的鐵索而言仿佛是千斤重量。
河蚌聚起體內的存水,將眾人一併水遁至出口,然而到達出口處,發現那裏早已被岩漿覆蓋,根本沒有出路。
河蚌沒有辦法再用水降溫,容塵子和莊少衾也沒有時間追殺淳于臨,容塵子將她護在懷裏,「這裏不是出口,不然此墓絕不可能再度開啟。莫非它是旋轉下沉?」
行止真人這時候也是面色凝重,「所以出口被它轉到了別處?只是這又如何找尋?」
河蚌是個沒有方向感的,這時候更是一片混亂。岩漿越來越多,離鐵索越來越近了。熱氣蒸騰,河蚌水遁三次,東、西、南四個方向都沒有,她喘著氣,體內水分也帶不動這許多人了,「往北跑吧。」
溫度太高,其他幾個人都是凡胎,這時候能夠清醒已是不易。小鳴蛇馱著眾人往北面跑,那場面實在是太刺激了,嚇得眾人連昏迷都不敢,行止真人都忍不住尖叫了一聲。
北邊的出口就在眼前,周圍果然沒有岩漿,裏面溫度已經很高,高得眾人都以為眼前的門是幻覺,小鳴蛇術法屬火,尚能忍耐。它將行止真人、玉骨、清玄等人全部馱到甬道口。
行止真人本就受了傷,如今非常虛弱,容塵子先將他送到甬道口,莊少衾將葉甜和幾個弟子都送上去。
容塵子回身向河蚌伸出手,河蚌不由自主抬手,突然肘間一陣劇痛,她手一失力,整個人突然往下直墜。容塵子駭得魂飛魄散,「小何!」
河蚌也嚇得魂不附體,她足尖微點,欲用風傳,突然腰身一緊,被一物攬在懷中。追趕而來的容塵子瞬間投鼠忌器,再不敢動,「別傷害她!」
河蚌扭過頭,就看見淳于臨。他也是長髮淩亂、形容狼狽。但他仍是微笑著,「怎麼如此不小心呢,陛下。」
河蚌一張嘴又哇哇大哭,地道口眼看就在面前了,她卻進不去。容塵子心急如焚,「你要如何?不論如何,先出來!」
淳于臨站在地道口,周圍岩漿冒著氣泡不斷上漲。淳于臨溫柔地凝視河蚌,緩緩拭淨她臉頰的眼淚,「別哭。」
腳下岩漿翻滾,河蚌一動不敢動。淳于臨抱著她往回走,語聲溫柔,「你所言不錯,如今道宗我已無勝算。但寂寂古墓、無盡歲月,若有陛下長伴,也不算孤單。」
河蚌放聲大哭,「知觀,知觀救我呀!我不要被關起來,這裏沒吃的呀!」
容塵子握劍的手都在抖,「放過她,你要如何我都答應。」
淳于臨腳步不停,「我已不想如何,這本就是弱肉強食的世界,既成弱者,焉有何求?」
河蚌體質太過柔弱,這麼近的距離,誰也不敢有所動作。她在淳于臨懷裏哀哀地哭。容塵子全身發抖,突然他百匯穴凝起一道金光,金光直沖淳于臨。
淳于臨尚不及反應,整個身體突然一麻,失去了知覺。
地道口的眾人只見他僵硬地抱著河蚌,直往下墜。小三眼蛇奔過去接住二人,一併送到甬道口。莊少衾眼中有瞬間的哀慟——凡是道門中人俱都知道,所有的靈氣裏面,龍氣是最強烈的,所有靈氣在它面前都會被吞噬融化。
而魂魄,是靈氣中非常微弱的一種。一旦在龍氣中魂魄離體,不過片刻將被化為烏有。
容塵子動作僵硬地將河蚌放在地道口,輕輕湊近她,「夏分天下為九州,一州一鼎,九鼎即為天下。所以所謂鼎器呢,就是很寶貴、很寶貴的意思,重逾生命。」
皇陵漸沉,岩漿遮沒了一切,視線中只剩下一片熱氣蒸騰的紅。眼前淳于臨的視線漸漸清明,在他神識復位的瞬間,三眼蛇一尾巴將河蚌卷離他身邊,噴出一股火焰將他重新逼向地道口的熔岩之中。
莊少衾以符錄步步緊逼,葉甜扶起容塵子,驚懼欲絕,「師哥!」
容塵子神色呆滯,似乎對周圍所有事都無知無感。行止真人自然最關心鳴蛇王,他語帶不解,「他法身屬水,術法屬火,按理水火不相容才對,怎麼可能如今水火相濟,互不影響呢?」
河蚌呆呆地站著,仿佛也失了魂,行止真人握住她雙肩,「陛下?陛下?此時不是悲傷之際,蛇王必須除之,否則一旦出了此處,它功體恢復,道門又將前功盡棄!」
河蚌木然地望著容塵子,葉甜的哭聲聞者斷腸。她突然微扯嘴角,竟然露出一個笑,「它逃出去如何?前功盡棄又如何?我不怕天毀地滅,又何懼禍世妖魔?」她望向容塵子,語聲漸漸低微,「我只怕你輕描淡寫一句話,鎖我千年萬年,從此以後,我再回不去我的深海。」
「海皇陛下?」行止真人輕聲長歎,「請暫止悲傷,容塵子不能白白犧牲。」
河蚌終於望向他,那終年靈動的眼眸沾染了冬天的森冷,「你才犧牲,你全家都犧牲,你一戶籍本都犧牲。」
行止真人生怕她這時候失常,敵友不分,頓時哄勸,「是貧道所言不當,所言不當……不過……」
不待他繼續說下去,河蚌忽又輕聲道:「不過你說得也有道理,天地無極,光陰漫長,還有無盡的時間需要悲傷。又何必急於當下。」
淳于臨方才被容塵子元神一沖,也被龍氣所傷。但單憑三眼蛇和莊少衾他還是有一搏之力。
河蚌右手微握,一根冰錐緩緩顯現在空中,淳于臨拼力抵擋莊少衾和三眼蛇,卻仍有餘力輕笑,「陛下要殺了我嗎?」
河蚌於其中種了一粒血珍珠,她並不答言,只是素手一揮,冰錐挾風,以雷霆萬鈞之勢破空而來。淳于臨借水勢緩和冰錐來勢,片刻之後將冰錐握在手中,施力捏碎,「容塵子本就是自尋死路,陛下何必理會?如今他元神已滅,這道宗豈會容得下陛下?回到我身邊吧。」
河蚌望定他,突然淺笑,她紅唇輕啟,語聲清澈,「鳴蛇,其實淳于臨從來沒有愛過何盼。」一直優雅溫柔的淳于臨突然狂亂,河蚌目光中帶著深重的憐憫,「他只是中了我的法術。」
「不!」淳于臨突然現出難言的痛苦,火系術法不能適應水系法身,他不過靠著淳于臨殘存的意識控水,保持二者平衡。而如今淳于臨神識瀕臨崩潰,他苦痛難當,拼著受莊少衾一劍沖向河蚌。
河蚌不躲不避,右手冰錐再出,一錐正中他心臟。那力道帶著他退出數步,他體內水火相激,痛苦不堪,「賤人,我要殺了你,殺了你!」
河蚌再度凝出一根冰錐,語聲冰冷,「我又豈會愛上專門為你培養的法身?只不過擔心前路多變,讓他死心塌地眷戀著我。有朝一日你我為敵,不論勝負,我總有一條活路。」
淳于臨哀嚎一聲,他的血開始燃燒,火焰灼穿了身體,光芒四濺。河蚌抿唇,第三根冰錐再度穿透他的身體,三眼蛇再度噴出一口火焰,他站立不住,頓時跌入熔岩。
河蚌的眼前突然一片朦朧,她快步奔上前,握住了淳于臨的手。那手的溫度燙得可怕,有水珠一滴一滴打落在他的腕間、臉頰。淳于臨抬起頭,一身鮮血獵獵燃燒,「你哭了?」
河蚌脫臼的手早已沒有了知覺,心中也沒有了知覺,她只知道這樣緊緊地抓牢他,面上甚至還帶了三分笑意,「是啊,不過我的眼淚不值錢,我一天哭八頓,每次流半斤,早就哭習慣了。」
淳于臨仍然笑著,「這倒也是,只是不知道為什麼,你的淚……咳咳,比我的血還燙。」
溫度過高,他體內的珍珠砰然炸裂,整個人燃燒成一團璀璨的火焰。河蚌仍握著那只手,那只手依然那麼柔軟修長。在玉骨的哭泣聲中,莊少衾奔過來,用力將她的五指撥開,於是連那只手也墜入了滾滾熔岩。河蚌緩緩收緊五指,掌中餘下撕心的滾燙。
地道口一陣震動,三眼蛇銜起容塵子,馱著玉骨、葉甜等人拼命往出口處奔逃,莊少衾牽著河蚌也一步不敢停。河蚌回頭遙望那片火紅色的岩漿,一些什麼東西就這樣從心中掏出來,鮮血淋漓地留在了過往。
地道緩緩沉下去,他……他也成為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