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2 章
現在就可以走

河蚌失蹤的第三天,容塵子就知道了——他始終放心不下,趁葉甜謊稱同河蚌在一起的時候要求以傳音符同河蚌對話。

莊少衾也沒奢望能瞞得幾時,他只是擔心容塵子得知河蚌走失,再無心醮事。不料得知這事,容塵子卻未有他想像中的焦慮:「我曾於她身上種下同心砂,尋著氣息定能找她得到。待晚間我離魂去尋。」

同心砂是道門至親之人尋音追蹤、互通有無的法門,莊少衾聞言倒是鬆了口氣:「師兄你早說啊,無端驚了我一番。」

葉甜也是心下大定:「說起來也有我的不是,明知道於琰真人對她無甚好感,還將她獨自留在觀中。」

容塵子擺擺手:「此事與你無關,先歇著吧,我自去尋她。」

有同心砂追尋氣息,容塵子幾乎很快就尋得了這個不聽話的傢伙——國都有護城河,護城河有一支流往東而去,流經東邊的山石迂迴處,形成一處水草豐美的桃源之境。是青年男女踏青的好地方。

周圍便多有小攤小販,吃食繁多。天熱,河蚌懶得走,便在這清潭之下的巨石洞裡做了個洞府,又涼爽又清靜又有吃的。她覺得十分舒適,便預計住到秋來暑去的時候再搬走。

容塵子趕到時玉骨剛剛伺候她睡下,見到容塵子她還是忐忑不安,只垂首道:「知觀。」

容塵子自然無意為難她——她在河蚌面前就是個兔子,河蚌想怎樣,她攔也是攔不住的。石洞並不大,但住三四個人還是綽綽有餘。容塵子一路行進去,見洞裡只有一張大圓桌,桌邊有一團格外茂盛的水草。

如今河蚌就鑽到這團水草裡,關著殼睡得正香。容塵子無奈地搖了搖頭,好在他是離魂來此,當下做了個法兒,也鑽到了河蚌殼裡。

殼裡散發著柔和的珠光,中央的河蚌十分嬌小,約摸三尺有餘,容塵子握著她柔軟的小手,在她身邊躺下來,也是輕聲嘆氣:「如何又到處亂跑了?」

河蚌先時還以為自己作夢,不多時使勁眨了眨眼睛,方見容塵子是真在自己身邊。她立時便著惱了:「你既不理人家,如今又尋來作甚?!」

容塵子握著她雪白的皓腕,緩緩扯過她抱在懷裡。道家法術神奇,他雖只是元神前來,卻如實體:「我幾時不理你嗎,只是國醮非同小可,萬不能造次。你乖乖聽話,過幾日醮事結束我便帶你回去。」

河蚌嘟著粉嫩嫩的小嘴兒,翻了許久的身側躺過去,只把背對著他:「不回去,再也不回去了。」

容塵子只握著她的小手扣在自己胸口,也不多言,攬著她睡了。

次日一早,河蚌醒來時容塵子已經走了。她還疑心自己作了夢,還是玉骨送吃的進來方告訴她:「知觀回宮廟了,說是晚間再來。」

河蚌餘怒未消:「哪個稀罕他來?等天氣不熱了,我就回東海了!」

玉骨小聲道:「主人,您真的不跟著知觀了?」

河蚌嘟著嘴想了一會兒,不多時又往嘴裡塞了一塊煨得軟軟糯糯的牛蹄筋:「可是爐鼎地位太低呀,以後會很可憐的。」

她本是數千年的大妖,風浪經過,事情也就想得長遠一些。其實萬物甘苦,無非都是自己求來的。實在犯不著為了貪圖幾十年的歡愉最後落個淒涼的收場。

主人有這番想法,玉骨哪敢再說什麼,只得把食物備足,讓她吃飽睡好便是。

次日夜,果然容塵子一做完醮事又離魂前來。他行至石洞也不言語,逕自將剛剛吃飽的河蚌拎起來。河蚌團在殼裡正要睡覺,冷不丁被打擾大為不滿。但還來不及發作,就見外面月朗星稀,涼風徐來,清爽怡人。

帝都人民的娛樂生活比凌霞鎮要豐富得多,當時沒有宵禁,夜間也正是熱鬧時候。容塵子帶河蚌去看皮影戲,梨園裡多有攤販兜茶水、點心、甜棗、瓜籽什麼的。容塵子在桌上鋪一方柔軟的絲綢,小心翼翼地將河蚌放到綢子中央。座位靠前,河蚌張著殼看戲台,容塵子不時喂她些葡萄乾、紅棗、瓜籽仁什麼的,她吃著零食看著戲,嗑睡蟲就漸漸地跑了。

她的殼隨著戲台上皮影打鬥的角度而移動調整,不多時,又轉過來看容塵子。容塵子倒沒怎麼看戲,修長乾淨的一雙手剝了一堆瓜籽和花生,仁全堆在一起。這時候正捏碎了幾個核桃,將核桃肉剔出來,剝得乾乾淨淨。

察覺河蚌在看他,他不免又喂她一個核桃仁。

河蚌開開心心地看了會戲,又覺得花生和瓜子都不甜,不多時一個賣糖裹花生的小販站在旁邊,正在給看戲的客人稱花生,河蚌垂涎那一粒一粒沾滿麥芽糖的花生,見沒有人留意,不由就伸出柔軟的斧足去籃子裡裹。

台下燈光偏暗,小販忙著做生意,也沒留意。河蚌得了甜頭,索性連容塵子喂過來的瓜籽仁都不吃了。

許久之後,周圍的不知哪個富人的小妾突然尖叫一聲:「天啊,這個河蚌在偷糖沾花生!!」

=口=

第二夜,有武林人士特設了擂台,為自己女兒比武招親。容塵子帶了河蚌去湊熱鬧,河蚌早就眼巴巴地盼著他回來帶自己去玩,吃飽了也沒睡。

容塵子牽著她行過街市,給她買了盞蓮花燈,她拎在手裡東照西照,高興得不得了。及至到了擂台,她又聞了包子的香味。容塵子只得去買,她站在擂台邊上,嫩黃色的長裙被晚風斜斜吹起,衣袂飄舉,她比落花輕盈,素手輕提的花燈隨風搖擺,彷彿瑤池仙子降臨。

周圍無數人只以為她便是那擂台招親的小姐,頓時人聲沸騰,諸英雄士氣大振,紛紛吵鬧著上前獻慇勤,誓要為美人拋頭顱、灑熱血!!

還是容塵子買了包子回來,帶她到附近的茶攤上坐著。他一身出家人打扮,便有人疑心是哪個觀裡的無良術士拐了美嬌娘出來賣。喝一壺茶的功夫便有十餘個人上來,個個賊眉鼠眼地套近乎,然後拐彎抹腳地問價錢。幾方爭執不下,價錢一路狂飆,最後索性大打出手。

也幸得道家最是注重修身養性,否則容塵子只怕早已用拂塵敲破了他們的頭。

第三天夜裡,容塵子帶河蚌去看國都的鐘樓。這是國都最高的建築,樓身高逾十二丈,其形如塔,最上層懸一口青銅大鐘。容塵子擁著河蚌站在鐘樓寶頂上,只見人間萬家燈火,那星星點點的光芒忽聚忽散,流光璀璨,彷彿整個星河被鋪陳於腳下。

涼風徐徐而來,河蚌張開雙臂迎著風,髮絲與裙裾翩躚舞動。圓月在她背後升起,夜空如整塊藍寶石,河蚌閉上眼睛享受涼風吹撫,許久才道:「站在這裡,像站在天上一樣。」

容塵子淡然一笑,擁著她在樓頂的琉璃瓦上坐下來。他現今只是魂魄前來,聞不到神仙肉的香氣。但河蚌卻覺得心裡滿滿的,似乎就這麼坐一輩子也無甚不好。容塵子任她依靠,許久才道:「百年之後,隨我回天上嗎?」

河蚌突然轉頭摸著鐘樓鎏金的寶頂:「這個好像糖葫蘆呀!!」

容塵子也不願迫她,終攜了她道:「走吧,下去買糖葫蘆。」

第四夜,容塵子再過來的時候,河蚌不願和他出去玩了。離魂本就損耗巨大,容塵子如今*凡胎,白日整天忙國醮的事本已十分辛苦,晚間離魂過來還要陪她出去玩耍,如此晝夜不歇,便是他這樣的高道也是熬不住的。

他仗著自己修為深厚,從不提及,但河蚌有著內修的敏感,她能感覺到他的疲憊。是以當天也就將讓玉骨將他擋了回去,自己合在殼裡睡覺。

玉骨守在石洞口,河蚌傳了她一些御水的心法,她無事時便自行修煉。因有著以前淳于臨給打的底子,再加上鳴蛇的一滴蛟血,學起來倒也無甚難度。只是那河蚌懶得很,傳得也十分有限。

時至三更,突然外面傳來異響。玉骨霎時驚醒,抬眼望去,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見清冽的潭水中,一個人緩步行來,紅衣瀲灩、黑髮飄搖,風華絕代。

她全身都繃得僵直,許久才顫抖著喚了一聲:「師父?」

來人見她在此,也微微一怔,隨便輕聲道:「你也在這裡啊。」

那語聲一如以往的溫柔,玉骨眼眶溫熱:「師父,你還活著!!」她衝過去環抱著那柔軟的腰肢,眼淚滂沱:「你還活著!」

來者自是淳于臨無疑,他精緻的臉龐緩緩浮起一個笑,輕輕拍了拍玉骨的背:「我自然活著,不必難過。」

玉骨哭了好一會兒,終於想起來:「我去告訴主人!」

淳于臨微微點頭,腳步不停,隨著她進了河蚌的石洞。

玉骨將熟睡中的河蚌叫醒,河蚌打開殼看見他,那紅衣映得她眸子裡都如同著了火,但是她沒有半點喜色:「何故尋我?」

欣喜若狂的玉骨不以為她這般冷淡,一時有些困惑。淳于臨卻自顧自在石桌前坐下來,語聲清亮:「天氣炎熱,見陛下在此徘徊不去,放心不下,自然要過來看看。」

河蚌望定他溫柔如水的眼眸:「你看完了?」

淳于臨神色一滯,河蚌即行逐客:「那走吧。」

「主人……」玉骨低低喚了一聲,終是不敢逆河蚌之意。淳于臨右手一伸,隨手掏出一個盒子,遞給玉骨:「裡面是一些陛下愛吃的甜食,我先離去,她體質柔弱,你要好生照應。」

玉骨目帶不捨,卻也不敢相送,只能接過食盒,目送他離開。

「主人。」她回身欲勸說河蚌,被河蚌冷冰冰的一句話給堵了回去:「你若要隨了他去,現在就可以走。」

玉骨大驚失色,忙不迭跪倒在地:「奴婢不敢,奴婢今生今世都將效忠主人!」

河蚌合上殼,許久之後還是給了她一句提示:「淳于臨只有三百多年的道行,鳴蛇卻是不下萬年的凶獸。即使兩者合一,你認為活下來的可能是淳于臨嗎?」

玉骨眼裡又泛出淚花:「所以他……」

她沒有再說下去,她知道應該相信河蚌的話,因為以自己目前的能力,河蚌實在沒必要騙她。可她同樣心存著近乎僥倖的希望——那容顏、那目光、那言語神態,哪一處不是淳于臨呢?

也許是真身行走實在不便,所有的河蚌都是極懶的。哪怕是修煉了四千多年的大河蚌也改不了這天性。是以在食物充足的情況下,河蚌還是很乖的,基本不到處走,吃飽就睡覺。

容塵子每每做完一日的法醮就會過來看她,見她睡覺從不打擾。淳于臨也時時過來,無非送點吃的。玉骨每每擔心兩個人會碰面,但兩個人好似約好一般,從未撞見過。

她隱隱覺得現在的淳于臨確實與當初有了極大的不同,總覺得現在的他骨子裡透出一股妖異的氣息,令她覺得莫名地恐懼。可細細想來,也不知道這種壓迫感來自何處——現在的他還是跟從前一樣,會很溫柔地跟她說話,雖無親密之舉,但每次他開口時,連眸子裡都帶著溫暖柔和的神采。

不論白天黑夜,深潭下永遠寂靜無聲,光線照不到的角落漆黑一片,石洞裡只有懸珠的冷光。河蚌驚聲坐起,玉骨聽見聲響,趕緊過來伺候。見她惡夢初醒的模樣,也不敢問夢見了什麼,只得兌了甜水給她。

河蚌喝了一碗甜水,又縮回殼裡重新閉上眼睛。心裡空空落落的,無端地便開始想容塵子,她活了四千多年,不知相思何物。從容塵子主持國醮這段時間的分離之後,倒是慢慢品出些味來。

這時候在殼裡輾轉難眠,不免就想到容塵子寬厚溫暖的胸膛、強壯有力的臂膀、帶著薄繭的手掌以及令人垂涎三尺的肉香……= =

不過她也知道這時候不能讓容塵子過來,自她從清虛觀跑到這裡,容塵子對她便十分遷就,料是覺得她在觀中受了莫大委屈,心中愧悔難安。她若開口,容塵子夜間定然過來,且會一陪到天亮,但明日他尚有事要忙,難免過於辛苦。

她翻來覆去,模模糊糊地入睡,一睜眼發現容塵子的臉離她不過兩三寸,那溫潤的唇瓣燙過臉頰,河蚌不由揉了揉眼睛:「知觀,你怎麼過來啦?」

身上容塵子淺笑不答,只緩緩吻過她的唇、下巴,然後吻到喉頭,河蚌舒服得直哼哼。突然,容塵子的脖子後面猛然伸出一顆猙獰的蛇頭!!

河蚌心中一驚,驟然驚醒,方發覺又作了個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