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記包子鋪的包子,城外「迎香」酒館的酒。
確實是很好的搭配。
太史闌拎著一紙袋的包子,那男子拎著酒,兩個人是一路逛著出城的,太史闌從小到大,一向什麼事都親力親為,正準備一手包子一手酒,酒罈子已經被男人平靜而堅決地提了過去。
「有男人在的地方,怎好叫女人拎酒罈。」他說。
太史闌眼睛微瞇,想著此刻如果三個死黨在,八成要笑得賊兮兮互相拍肩膀,咬耳朵誇一聲「天生的紳士」,景橫波一定會立即勾住那傢伙脖子問人家姓名年齡工作工資家住哪裡是否父母雙亡是否沒有大姑子小姑子……
不過太史闌喜歡的卻是他包容一切的態度——關鍵並不在於他幫女士拎酒罈,而是在這男尊女卑,女人拋頭露面都難的男權主義社會,他平靜接受了一個女子關於喝酒的邀約。
此刻他走在她身邊,並行,修長的手指扣著酒罈,散逸而出的酒香,不抵他唇邊笑意醉人。
「這裡不錯。」他指指前方一處茵翠的小山坡,剛被春風撫綠的土地,點綴淡藍的小花,坡下垂柳依依,和流過的溪水一般線條柔軟。
看起來很配他,像他喜歡的地方。
太史闌席地坐了下來,以為他不會坐,結果他在她身側自如坐下,伸直修長的雙腿,比她還要愜意。
紙袋打開來,王記包子鋪的包子果然不錯。
皮薄餡大一包油,雪白的褶子因浸潤了湯汁而微微透明,一點翠綠的蔥花,從精美的褶口探出來。
太史闌也不讓他,慢慢吃了一個,要去拿第二個的時候,一雙手忽然伸了過來。
是他,傾過身子,手中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根細樹枝,剝去了樹皮,露出乾淨的白茬,他用這個做筷子,小心地挑去包子口上的蔥花。
太史闌手一頓。
她剛才吃第一個包子的時候,對蔥花多看了一眼,這樣他就知道自己不喜歡蔥花?
他卻很專心,抿著唇挑去蔥花,此刻兩人靠得極近,他半個身子傾在她面前,氣息淺淺,並沒有現今男子流行的熏香,只有一點極淡的木香,極乾淨極醇和的那種,聞起來讓人想起冬日裡溫暖而乾燥的木屋,被深紅的火堆逼烘出屬於千年木質獨有的暖香。
一縷烏髮散在他額頭,被日光打亮,透過鍍成淡金的髮絲,看見睫毛纖長,碎光迷離。
四面忽然太安靜。
鳥不鳴,花輕歇,溪水靜謐,風如低吟。
太史闌沒有讓,也沒臉紅。
「你的名字?」她忽然開口,還是平日語氣。
「李近雪。」他挑去所有蔥花,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隨意地坐回,答。
「為什麼把所有蔥花都挑掉?你也不喜歡?」
「我喜歡。」他說。
太史闌看他。
「可我不知道你下一個挑選的包子是哪個。」他笑,「或許你看這個比較白胖,或者你看那個秀氣點。」
「包子都是一樣的。」她搖頭。
「不,不一樣,不僅是包子。」他笑意若深,「世間萬物,無一相同,單看你有沒有那份心情去辨別並從中得到樂趣。」
「什麼樣的心情?」她默然半晌,問。
「閒適而善於發現美。」他答。
她又不說話了,這回卻仔細找了一個包子,看起來很可愛的。
雪白的包子讓她想起了什麼,便問:「為什麼叫這個名字?和你本人有點不搭,雪那麼冷。」
「我是孤兒。」他的語氣就像在說他出身良好,毫無不適,眼睛彎彎甚至還帶笑意,「養父發現我時,我躺在樹下雪地中,養父是個私塾先生,通達文字,因此給我取名近雪。」
她喝了一口酒,古代的酒淡,所謂佳釀也不過就是甜米酒,她皺皺眉,放下酒罈,道:「好名字。」
「我也覺得是。」他喝一口酒,吃一口包子,忽然偏頭看她,「不喜歡這酒?」
「不喜歡。」
「我可以猜猜為什麼嗎?」他語聲輕緩,「你喜歡烈酒,火一般的灼熱,喝下喉嚨像撒進一把鋼針,從咽喉一直戳到胃裡,然後砰一聲,燒起來。」
她沉默一會。
「很好,很形象。」她說,語氣有點冷,「但我不喜歡別人這麼猜我。」
「不是猜你。」他輕輕籲一口氣,「好,既然你不喜歡猜,那我就直接問你,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說。」
「你不像一個愛管閒事的人,也不像一個會被輕易感動的人,那你為什麼會跟著我,會因為我給了那孩子十文銅錢而請我吃飯?」
太史闌注意到他提及那乞丐時,用的稱呼是「孩子」。這讓她改變主意,決定回答。
「答案很煽情,我不喜歡說,但我可以告訴你。」她一眨不眨看著虛空,眼神直直的,像刺,不管前面是什麼都要刺過去,「我和三個同伴,以前都是孤兒,我是她們中最大的,她們被抱進所裡時還是嬰兒,我卻已經三歲。三歲,記得很多事情。」
她一頓,他遞過一個包子,她咬一口,狠狠地。
「我記得我是個乞丐,在天橋下和母親睡在一起,白天她都會出去,晚上給我帶來吃的,我們日子過得不差,因為我會一點點本事,她能靠我這本事賣點廢品,混個肚飽。」
「因為她在乞丐中算混得好,引起一些人嫉妒,乞丐也是要被收保護費的,那條街的大哥來收錢的時候,別人就說她有錢,讓多收點。」
風有點涼,包子應該冷了,他遞過來的包子卻還很熱,散發著喧騰的香氣,她也沒在意。
「那天我抱了隻狗回來,媽說那狗像名貴品種,乞丐養了怕要招麻煩,我不肯,正在這時,收保護費的來了。」
她抿著唇,眼神靜而冷,是一片早已凝結的冰。
往事砸碎歲月時空,狠狠撞來。
「沒錢?」那青皮混混拎起么雞,大笑著旋轉,「沒錢交費,有錢養狗?還是這種闊太太養的狗?你他媽的敢騙我?」他語氣忽轉猙獰,狠狠將么雞往地下一摜!
「別打我的狗!」她撲過去,被那混混一腳踢開,撞在橋墩上一聲悶響。
「別打我女兒!」原本謙恭賠笑,一臉哀求的女子頓時尖叫一聲,也撲了上來,指甲在對方手背上留下幾道深紅的印痕。
「哎喲!敢撓老子!」混混一把揪住她頭髮,齜牙咧嘴,「你他媽的去死!」掄住她瘦弱的身子往外一推。
恰在此時,一輛小車呼嘯而過。
從此後她夢端,常見一片飛濺的血紅。
……
她的沉默令他也沉默,似乎明白她此刻心情,並沒有追問,倒是太史闌很久之後,自己道,「我報了仇。」
「那小混混後來跌倒了,落地的時候,地下有一塊尖頭朝上的碎燈管。」
言語很淡,心卻微微的涼,眼前春光明媚,卻又彷彿是那年冬天飄雪的街角,那街角很冷,地上並沒有尖頭朝上的碎燈管,有的只是一塊碎成無數的玻璃,那小混混搡出她母親,卻因為用力過大,自己也失去平衡,倒下去時,她在剎那間伸出手,覆蓋在那塊碎玻璃上,輕輕說:「回來。」
半截燈管在一瞬間回覆原狀,先刺穿了她幼嫩的手掌,再刺入倒下混混的後背。
那日渾濁的鮮血流遍她手掌,連帶她的胳膊也被壓折,她面無表情聽著肉體被刺穿骨骼被壓碎的聲音,咬破了唇。
那日研究所正好有人路過,看見了她恢復燈管那一幕,將她抱回了研究所。
從此開始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的新人生。
……
她說話只分想說和不想說,從不掩飾,因此她說「我報了仇」而不是「老天幫我報了仇。」
蒼天不仁,憑什麼給它擔好處。
他不知道聽明白了沒有,慢慢咬了一口包子,唇角的笑意散了些。忽然再次將酒遞過來,柔聲道:「喝一點會舒服點。」
太史闌有點詫異地看著他,雖然相處時間短暫,但她看出李近雪是個非常善解人意的人,向來只有為別人著想的,再不會勉強人,她已經明確表示不喜歡這酒,他竟然勸她喝。
不過此時心中忽起燥熱,忽覺這酒似乎也很有誘惑力,她接過,咕嘟咕嘟灌了兩口,那種燥熱立時平復許多。
眼看天色不早,她也打算告辭,還沒開口,李近雪忽然臉色一變,「小心!」
眼前一花,他身形已經到了面前,淡淡木香傳來,下一瞬太史闌已經被他拉起狂奔出數步,只聽得身後奪奪連響,風聲勁捷,李近雪頭也不回拉著她跑,太史闌卻執拗地回頭向後看,只來得及看見剛才兩人坐過的地方,齊刷刷插著一排羽箭。
李近雪的手托在她腰側,妥帖而又不失分寸,她覺得一股熱流從腰間傳入,頓時身輕如燕,跑起來絲毫不費力氣——這就是傳說中的武功嗎。
「往山上走!」李近雪一聲低喝,牽著她直奔不遠處的鹿鳴山,她來不及多想,身後人不依不饒追上來。
「咻!」,一道羽箭呼嘯割裂空氣,深青的箭頭狠狠旋轉著,撲向她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