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闌回到內室,一眼看見床上沒人,不由一驚,這麼會兒工夫,景泰藍被擄走了?
不可能,外頭已經被驚動,四面都被包圍,那些殺手早就伏法,哪裡能靠近這裡。
太史闌腳踢了踢床幫,道:「出來吧,人走了。」
床下細細碎碎一陣響動,慢慢探出只滿是灰塵的大腦袋,餘悸猶存地對外望瞭望,又看看太史闌。
太史闌雙手據膝,居高臨下看著他,她的眸子映出娃娃驚懼的眼神。
良久,她默不作聲對他張開雙臂。
景泰藍立即爬出來,撲進她懷裡,四處亂蹭。
太史闌摸摸他扁著的嘴,道:「我不會讓人進來,你不用躲床下。」
景泰藍開始拿大頭拱她,「不要……不要……」
「她是誰?」
景泰藍一臉不情願,半晌才吃吃地道:「母親喜歡她……她就在母親身邊……比我還喜歡……」
太史闌默然,隨即道:「你也該回去了。」
「不要!」
「她現在好像還不知道你在這裡,但終究會知道的。」太史闌撫摸他的臉,「我不能阻止。」
「不要!」景泰藍跳上她的大腿,小爪子揪住她衣襟,一邊跺腳一邊盯著她眼睛,「你騙人,你騙人!」
太史闌皺眉看著大眼睛瞬間含淚的娃娃,每一點水光,都是景泰藍的驚恐和拒絕。
她原先也是拒絕的。
她知道他寂寞、孤獨、不得所愛。知道他才兩歲,看似擁有一切實則失去一切;知道他有親人,但好像等於沒有;知道他甚至身上有緩慢發作的暗毒,容楚一直在用溫和的方式試圖替他去除。
也正因為最後一個原因,她不願知道他的身份,想要留他在身邊。
然而今晚發生的事,讓她開始審視自己,在她還沒有足夠能力保護他之前,強硬留他在身邊,是在害他。
他身側是漩渦,周圍的人暗潮洶湧,誰的心思都摸不透,誰的勢力都足夠強,她不怕捲入深海,卻怕害他沉沒。
「你騙人!你騙人!」景泰藍把小腳跺得咚咚響,跺得她腿生痛。
看她始終沉默,撒嬌打滾賣痴的景泰藍終於感覺到真正的危機,驚恐地瞪大眼,驀然脖子一扯,尖叫,「救命!救命!」
「唰」一聲,早已守候在窗外的趙十三,砰地撞開窗戶,「怎麼了!怎麼了!」
「沒事。」太史闌拎開景泰藍,那小子絕望地仰望著她,含著的那泡眼淚轉啊轉,終於嘩啦啦落下來。
黑暗裡晶光剔透的眼淚,刺得人眼睛發疼,太史闌有點恍惚,想起遇見這小子,折騰他,調教他,近乎強硬地修正他各種毛病,雖然儘量注意了方式,但對於一個養尊處優的兩歲孩子來說,很多時候還是很苛刻,可是他很少哭。
然而此刻,他無聲默默地流眼淚,殺傷力勝過他狂哭大叫,拚命跺腳。
太史闌忽然想起她的么雞,撿到它的那一天,小白狗埋在她臂彎,也在默默流淚。
從此成就了一段相依為命的生涯。
太史闌的手指,敲在窗欞上,問趙十三,「那個喬雨潤,是誰。」
「一等女官,太后侍書。」趙十三挑釁地看著她,「掌宮中制誥,善詩文,精樂理,多才藝,熟政務。號稱麗京第一才女,極得皇太后喜愛,本身也是太后遠親,這兩年為太后參知政事,權柄極大,私下裡有人稱她『紅顏首輔』。」
太史闌瞟一眼興奮的趙十三——什麼神情,以為有好戲看?想多了吧?
「她來幹什麼。」
「太后給國公傳旨詢問政事,喬小姐是和傳旨太監一起過來的,她出入自由,誰知道她來幹什麼。」趙十三斜瞟著她,拉長聲音,「或者來探望國公,或者和李大總管談談詩文,喬小姐和京中王公貴族子弟都相處甚歡,尤其和李大總管,號稱詩壇雙璧,最是相配不過。」
「嗯。」太史闌點點頭。
趙十三瞅著她眼睛——有沒有一點點要紅的跡象?
「來張面具,精緻點,孩子戴的。」太史闌接下來的話風馬牛不相及。
被太史闌思維跳躍得完全跟不上的趙十三,愣了好半天,才傻傻地道,「面具?」
「看上去像真的那種。」太史闌點頭,「來個幾張。」
「你以為這是綠豆糕嗎……」趙十三眼神發直,「一張極品面具,需要最好的大師,花費數月乃至一年工夫,通過十幾道複雜工序……」
「三張,快點。」
「沒有那麼多……」
「景泰藍。」太史闌道,「我帶你去見喬雨潤,咱們就此江湖告別。」
「我去死……我去死……」景泰藍眼淚和自來水龍頭似的,抽了根小腰帶,踮腳往離他八丈遠的樑上拋,「別攔我,我去死……」
趙十三的額頭,撞在窗檯上砰砰響。
「您別……您別……我去找……我去!」
趙十三光速跑遠,太史闌蹲下身,景泰藍抓著他的小腰帶,淚汪汪而又充滿希冀地看她。
「一哭二鬧三上吊是女人幹的事。」太史闌道,「你剛才可以對趙十三說,你不做?你去死。」
「哦。」景泰藍想了想,不確定地道,「可我在哭。他會聽嗎?」
「你就是在裸奔,他也必須聽,你也必須認為,無論你在做什麼,所有人都應該聽你的。」太史闌道,「永遠不要懷疑自己,你懷疑自己,別人就會懷疑你。」
「哦。」景泰藍抱住她脖子,在她耳邊悄悄地道,「闌闌……你還在教我……你不會趕我走……是嗎……」
「我們遲早要分別。」太史闌道,感覺到懷裡的小東西僵了僵,她雙臂微微用力了些,「不過不是現在。」
容楚都敢把景泰藍留在她身邊,她為什麼不敢?
不夠強?努力強就是了。
讓娃娃哭,不是女人該幹的事。讓男人哭還差不多。
「若有一日你必須離開。」太史闌在景泰藍耳邊道,「你不許哭,並且要讓逼迫你的所有人哭。」
「我會的。」景泰藍在她耳邊咕噥,「我會長大,讓我不喜歡的人哭,讓你永遠不哭。」
太史闌抱著他軟軟小小的身體,嗅著他淡淡甜甜的乳香,良久,用自己的頰,碰了碰他的額。
她雖親手照管景泰藍一切生活,但很少和他有直接肌膚接觸,景泰藍受寵若驚,張開毛茸茸水盈盈的眸子,看了她一會兒,將粉色的嘴唇輕輕地貼在她頰上。
……
趙十三回來時,便看見隔窗的光影裡,靜靜相擁臉貼臉的「母子」。
屋內沒點燈,光影浮沉,浮沉的光影裡,那一大一小兩人靜默如雕像,線條起伏柔軟,月色照亮太史闌偏過的半邊臉頰,輪廓柔和。
趙十三有點恍惚。
他是容楚貼身近侍,隨他出入一切場所,也曾見過那對真正的母子相處的情形,此刻兩相一對比,忽然便覺得滄桑。
真正親人恍如壁壘,半路相遇親密依偎。
人與人之間的緣分,當真神妙至不可言。
趙十三一直不明白也不贊同國公的舉動,此刻忽然覺得,讓景泰藍呆在太史闌身邊,也許真的是件非常正確的事。
只是……他默默嘆口氣,敲敲窗戶。
太史闌抱著景泰藍過去,趙十三想了想,心疼兮兮地掏出一個精緻的小盒子,道:「這裡面是頂級面具大師七竅童的作品,都是失傳的絕品。我本來想只給你一個的,嗯,這回全給你吧,你不用感謝我……」
「砰。」窗戶重重關上,險些砸扁了他的鼻子。
趙十三憤怒的爪子狠狠地撓在窗框上——他錯了!剛才感動個屁呀!這個女人不是人!九天頑石下凡塵!
……
「景泰藍。」太史闌拿出一個最醜的面具給景泰藍看,「想要留下,就得扮醜,否則你就美美的回去,自己選擇。」
愛美的小流氓看了看那個面具,細眼睛,塌鼻樑,大嘴巴……他不忍目睹地閉上眼,痛不欲生地點點頭。
太史闌滿意地收起那個最醜的,選了個清秀童子臉給他戴上,景泰藍閉著眼睛,拒絕觀看,太史闌也不說破,見他有點不適應地去撕邊角,肅然道:「要麼好好戴著,要麼就撕下,你離開。做一件事,就必須做好。」
景泰藍停住手,撲在她懷裡,奶聲奶氣地道:「藍藍不覺得難受,一會兒就好了,很舒服的。」
太史闌接著,心裡終究微微有些酸楚,她知道這東西戴著,再好的質量,也難免有些不舒服。可這小子這點年紀,已經被逼著要委屈自己,察言觀色了。
然而轉念再想,如現今不逼著他體驗人生諸般疾苦憂煩,或許在那樣尊榮陷阱、金玉牢籠、笑面獸心的環擁中,他會死得更快。
「其實你學著換不同的臉,做不同的人也好。」太史闌拍拍他的臉,「你覺得,一個很醜的人,他會是什麼樣的?」
景泰藍想了半天,眨眨眼睛試探地問,「很害怕……」
「為什麼?」
「怕醜了被欺負……」景泰藍扁扁嘴。
「那麼一個看起來很老實的孩子呢?」
「老實?」
「一定是嗎?」
「唔……或者可以……」景泰藍眼珠骨碌碌直轉,「偷偷地……」
太史闌點頭,景泰藍微笑。
小子很快來了興致,也不再在意醜面具的事了,自個到一邊去琢磨如何「扮演」角色,想一陣,唧唧格格笑一陣,笑聲蔫壞蔫壞的。
太史闌瞅著這小子自得其樂模樣,心想果然天生奸骨,就不知道遺傳誰的。
她把興奮的小傢伙安撫得睡了,自己卻早沒了睡意,抱膝坐在窗邊,心想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之前自己不清楚景泰藍身份,貿貿然把他帶到了大庭廣眾之下,二五營的學生們大多見過他的模樣,此刻便換了面具,也只能欺瞞喬雨潤,還不能出扶築聽雪一步,景泰藍小小年紀,不能這樣總被困著。
忽然想起二五營似乎每年都有一個出營考練的規矩,實際上也就相當於實習,在附近城池擔任文書衙役巡檢之類臨時職司,鍛鍊從政從軍的實際能力,就是聽說滿一年才可以出營考練,她目前還不夠資格。
不過她算是二五營的特殊學生,哪一科都不要,連老師都跑路的閒散客,要求提前去試練,沒關係吧?到時候偷偷帶景泰藍走,管他天翻與地覆。
喬雨潤有職司在身,就算跑老遠來追男人,也呆不了多久,只要矇混過這一關,以後也許海闊天空。
太史闌想定,心中略微舒暢,正準備補會眠,忽然聽見琴聲叮咚,遠遠傳來。
這時喧囂已定,容楚的高效護衛早已將殺手們都擒下,不知道拎哪裡去審問了,玉芽兒屍體也早被拖走,地面都清洗乾淨,學生被安撫睡下,正是黎明前夕,最安靜的時刻。
這個時刻聽見琴聲,再優美都覺得煞風景。
太史闌聽聽聲音,來自扶築聽雪的西廂,那裡無人安睡,淡黃燭火幽幽,來去人影穿梭,像開恐怖派對似的。
扶築聽雪是一個總院套幾個小院,看似一個院子,其實各自獨立性很大,西廂原本隔在太史闌和李扶舟的住處之間,沒有住人,現在想必給綠茶妹子住了。
琴棋書畫一竅不通的太史闌,聽了一會琴聲,覺得又難聽又幽怨——綠茶妹紙在李扶舟那裡吃癟了?
可她還要睡覺!
「啪」一下,太史闌推開窗戶,探出頭,大喊,「李扶舟!喬小姐彈琴喊你回來安慰!」
……
「嘎——」琴聲戛然而止。
四周靜默如死。
一個打著呵欠掛簾子的護衛,嘴張了一半,把自己掛在了簾子上……
隔壁正在應付宮中太監的容楚噗地一笑。
再隔壁默默端坐的李扶舟,咳嗽……
半晌,燈滅了,人散了,暖閣高處,美人款款地被扶下來了。
太史闌滿意了。
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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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史闌這一睡,睡到日上三竿,才懶懶起身洗漱,一邊練她的神通,一邊等吃早飯。
她坐在梳妝台前,頭髮已經長出來一些,但還不夠紮辮子,太史闌思考了一下,到底是留長髮紮辮子還是繼續剪短髮,忽然目光一凝。
此時她才注意到,自己耳朵上的那顆容楚所謂的蟲屍體,說得那麼難聽,其實東西漂亮得很,造型圓潤如水滴,卻又有微微四角突起,光形狀便很個性,是她喜歡的那一類,整體色澤晶紅,有一線詭異的黑如筋脈,皆光澤亮潤,如鑽如瑪瑙,更多一種狂放野性的美。
太史闌試著取下,卻沒找到耳針耳托之類的東西,事實上她也沒耳洞,也不知道這東西怎麼上去的,也許容楚說的是真的。
取不下也便算了,看看時辰,有點奇怪早飯怎麼還沒來。
自從住進扶築聽雪,容楚就不同意她帶景泰藍去吃大夥房,一日三餐都在他這裡,太史闌心裡明白是為景泰藍,也沒反對,雖然她更喜歡大夥房一些。
每天早餐是送進各人房中的,容楚不吃早餐,因為他要睡到中午,李扶舟起得極早,早已單獨吃過。
不過今天有點怪異,太史闌等了一會,來了兩個新侍女,給她請安後去廚房問,接著回報說,廚房的人都不在,據說來了一位尊貴客人,要親自下廚,那些閒雜人等都趕緊迴避了。
太史闌一聽,趕緊翻出屋子裡的各色零食來吃,天知道尊貴的喬小姐,會燒出什麼玩意來。
又過了好一陣,估計都快到容楚吃早中飯的時辰了,才來了兩個綠茶喬小姐的侍女,站在院外,客氣又冷淡地告訴她,喬小姐親自下廚,現在『思靜居』設早宴,請太史姑娘賞光。
太史姑娘不想賞光,她想保護自己的胃,但她不賞光人家就不走,太史闌看景泰藍還在睡,她們賴著不走反而不妥,乾脆也便跟著去了。
她一進門,就看見一溜長幾,擺滿金盆玉盞,熱氣騰騰,容楚居中,左側李扶舟,右側喬雨潤,正自言笑晏晏。
看見她來,喬雨潤微微直起腰,先對太史闌含笑頷首,隨即輕輕呵斥兩名侍女,「你們兩個也太怠慢了,半個時辰前便讓你們去請太史姑娘,你們拖拖沓沓到現在,讓國公和李先生等著,實在失禮。」
太史闌聽著,點頭。
挺好,第一句話就開火了。
指桑罵槐第一攻。
兩個侍女立即麻利地跪了,連連磕頭,「是婢子們該死!婢子們確實有意拖沓……實在是因為心中不滿太史姑娘……」說著便淚汪汪對上頭看。
太史闌又點頭。
不錯。
禍水東引第二攻。
接下來便可以順理成章告狀了。
當然,告狀的是不懂事的婢子,寬容大度的喬小姐,是一定不會介意的。
幾個侍女都淚汪汪地朝上瞅,瞅容楚,瞅李扶舟,容楚微笑,點點面前一道點心,「扶舟,嘗嘗喬女官的破酥包子,聽說你最喜歡的。」
喬雨潤適時地紅了臉。
李扶舟看容楚一眼,笑了笑,夾了一枚包子吃了,讚道:「確實好。」
喬雨潤臉紅得更加恰到好處,含羞婉謝,「國公和李先生不嫌棄就好。」
給容楚這麼一打岔,眼看著告狀便告不下去,喬雨潤轉眸,看一眼地上跪著的侍女,愕然道:「你們還跪著做什麼?我又沒說責打你們。還不下去思過。」
「婢子們何過之有?」梨魄立即直起腰,憤聲道,「是太史姑娘行事太過令人不滿!」
「放肆,你這說的什麼話。」喬雨潤輕斥,「好端端的,不滿太史姑娘做什麼?太史姑娘是國公的客人,那就是你們的主子,哪有你們不滿的資格。」說完又對容楚和李扶舟歉意一笑,「她們幾個跟我久了,素來姐妹似的,難免嬌慣得不識禮數,國公和李先生見諒。」
「小姐您大度,可婢子們……婢子們看不得您受委屈啊……」
太史闌點頭。
很好。
圓轉如意,生生不息,又轉回來了,真一手好太極。
她突然大步走過去,幾個侍女憤然回身瞪她,喬雨潤起身,笑吟吟來拉她,道:「太史姑娘一看就是坦蕩直爽性子,我是極愛的,一點小誤會,不值一提,來,坐。」
「嗯,不值一提。」太史闌坐下,看看桌上,順手從李扶舟面前拖過那碟破酥包子,「以後不要半夜闖門彈琴,就行。」
喬雨潤的笑容,微微一僵,隨即含笑點頭。
「是我的不是。太心急拜會姑娘,」她含笑看了容楚一眼,輕輕道,「國公很少對誰這般關切呢,我一時好奇,失了禮數,國公便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
她嬌聲軟語,溫婉可人,含笑瞟過去的眼神,鐵石瞧著也要化稀水。
容楚笑吟吟瞧著太史闌,「她說原諒,我便原諒。」
喬雨潤似乎又僵了一僵,李扶舟夾起一隻蟹黃湯包,擱在她碟子裡,溫和地道:「蘸些薑醋吃。」
喬雨潤的身體瞬間又軟了下來,笑靨如花,端莊靜雅,「多謝李先生。」轉頭對太史闌微笑,「那麼,太史姑娘原諒不原諒我呢?」
太史闌吃著破酥包子,覺得鹼重了些,點點頭,道:「下次破酥包子鹼少放些。」
底下「卡嚓」一聲,似乎那個梨魄摳破了牆面……
「那便算太史姑娘原諒我了。」喬雨潤淺淺地笑,夾起一隻蟹黃湯包,「李先生和我都愛吃這個,太史姑娘也嘗嘗。」
「她吃螃蟹會出紅疹。」容楚橫筷一架,夾了一隻馬蹄燒餅給太史闌,「她愛鹹口味。扶舟也知道的,」他微笑,「你看扶舟都不給她夾湯包。」
太史闌看一眼容楚。
這麼賣力地給她拉仇恨,閒的?
她沒興趣玩爭風吃醋三人行的把戲,人生很忙,情愛不在服務區。
「我昨夜剛剛趕到,便逢上一場刺殺,想來此處也不太安全,我帶的這幾個侍女,都有一手好武藝,國公若有驅策,請隨意說。」喬雨潤笑意誠摯。
「她們保護好喬女官便行了,你若有個閃失,我怎麼向太后交代?」容楚含笑看她,「或者,也沒法向李兄交代呀。」
「國公說笑了。」喬雨潤羞不自勝。李扶舟平靜地道:「屬下掌國公府護衛之責,只要喬女官在國公身邊,你們的安危,確實都是我的責任。」
「李先生放心。」喬雨潤柔和地道,「我既在場,此事自然不能脫身事外,就我看來,國公行蹤如此絕密,依舊被刺客闖入,顯然二五營內必有內應,我已經請王公公帶宮內高手前去查辦。王公公是西局主辦之一,他辦事,國公盡可放心。」
她說起正事來,語氣和先前截然不同,神容莊肅,用詞雖然客氣,卻不容置疑。
容楚正在喝粳米粥,聽見西局兩字,似乎微微頓了頓,曼聲道:「哦,西局啊……」
他語氣聽不出喜怒,但這話本身就代表一種含義表達,喬雨潤笑了笑,從容地道,「近年來,朝中及諸王公,對西局多有誤會,其實依我看,多半是那些人做賊心虛,自身有鬼,自然畏懼我朝秘密偵緝部門,如國公這般光明磊落,自然是不怕的。」
「我怕。」容楚一笑。
喬雨潤一怔,隨即微笑,「國公玩笑了。」
「我怕喬女官和我一本正經。」容楚哈哈一笑,將碗一推,「我還怕我容楚尚未老去,便庸碌無用,自己遇到刺殺,還需要女人來替我解決。」
他含笑低頭看著喬雨潤,語氣輕柔,笑容光華四射,然而俯下的飛鳳般的眼角,幾分尊貴裡幾分森然。
那樣的森然漫不經心,而又殺機凜然,近在咫尺的喬雨潤,竟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急忙輕輕一笑,放軟聲調,「國公這說的,叫我怎麼生受。王公公是西局偵緝司掌事太監,我們既然遇上謀刺國公的大案,於公於私,都必得查辦一二,否則太后知道,咱們不免擔失職之罪,國公雅量,想來必然是明白的。」
「只要你明白,我自然也是明白的。」容楚又開始笑得可親,親自給喬雨潤盛粥,「多吃點,一路辛苦。」
喬雨潤雙手接了,仰起的臉笑容誠懇。
太史闌默默嚥下一口湯包。
上位者就是這樣爭權奪利的?笑裡藏刀,刀上淬毒,每個字都是雪裡深埋的長劍,拂去純淨軟和外在,裡頭四射寒光。
哪怕是她半隻眼角都瞧不上的喬雨潤,也絕非花痴,一旦論起正事,好哥哥也不是好哥哥了,美色也浮雲了,面對勢力雄厚殺機暗藏的容楚,竟也是一步不讓。
看樣子,她還得學。
「飽了。」她碗一推,站起,對李扶舟一點頭,看也不看容楚喬雨潤,揚長而去。
「太史姑娘如渾金璞玉,天真直率,真讓人喜歡。」喬雨潤含笑看她背影。
容楚瞄了李扶舟一眼,笑道:「是不錯,不過就像扶舟說的,像你這樣溫婉大方,親切可喜的女子,才是最好的。」
「怎麼當得起李先生謬讚。」喬雨潤眼神驚喜,轉臉看李扶舟。
李扶舟微笑,沒承認也沒否認。容楚又道:「今日天氣甚好,喬女官難得出門一次,也不要辜負這春光,趁我斟酌給太后回摺子,讓扶舟陪你四處走走。」
喬雨潤眼神驚喜,「真的嗎?不過李先生諸事操勞,我不當再勞煩他。」
「伴美陌上游,杏花吹滿頭,這可是修也修不來的好事兒,他哪有不樂意的。」容楚微笑。
李扶舟起身,微微一讓,「喬小姐請。」
喬雨潤笑容,落落大方又帶恰到好處的微羞,對容楚告了罪,同李扶舟並肩而行。
此時太史闌剛走到竹情身邊,那侍女張大眼睛,感嘆:「李公子和小姐,當真一對璧人!」
聲音不高,正好足夠太史闌聽見。
太史闌微微偏頭,淡定無波的眼神掠過那對「璧人」,覺得其實還是不怎麼配。
野花插在玉瓶裡,寒磣。
喬雨潤和藹地對她笑,輕輕道:「太史姑娘還要去就學吧?或者還得照顧你的孩子,不好耽誤你的正事,我們便不邀請你一起了。」
「別。」太史闌道,「我還是不站在你身邊的好,不夠映襯出你的美。」
身後容楚噗地一笑,喬雨潤的臉色瞬間一白,隨即微微揚起下巴,自太史闌身邊過。
她走在太史闌那一側,擋住了李扶舟看向太史闌的眼神。
太史闌也沒看李扶舟,眼看那幾個女人終於走了,反而覺得舒服,取了一枚清新口氣的青果嚼著往外走。
身後容楚悠悠道:「不開心了?」
「嗯?」
「是不是有點怨恨?」容楚笑得開心,「是不是剛剛發現,原來扶舟的好,對每個女人都一樣?」
「那也總比對每個女人都不好來得強。」
「你還真維護他。」容楚身影一閃,到了太史闌身邊,伸手捏住她下巴,「我瞧瞧眼神,真的假的?」
太史闌「呸」地一口,把嘴裡青果吐在了他衣袖上。
「好酸!」她道。
容楚低頭看看自己瞬間狼藉的衣袖,再抬頭看看太史闌。
「你真讓我想掀翻你,壓在這堂上狠狠鞭三百。」
「小氣。」太史闌伸手按在容楚衣袖上,片刻放開,掌中一枚完整的青果,她把青果塞在容楚正待張開說話的嘴裡,「賠你。」
容楚,「……」
---
太史闌趁尊貴的國公忙著吐青果的時辰,迅速大步離開,走了幾步覺得不對勁,剛才什麼事似乎不妥當。
再想了想,青果?
那青果自己嚼過,再餵給了容楚……
剛才只想噁心他,現在想著,卻覺得又噁心又曖昧。
容楚真是太噁心了!
太史闌越走越快,決定以後離這噁心的傢伙遠點。
前面遠遠的,一對高挑的人兒,似乎是李扶舟和喬雨潤兩個,看樣子出營去了,太史闌停住腳,默默看了兩人背影一陣,轉身向反方向走了。
她走了一陣,才發現自己到了練武場,此時半上午,正是學生聚集在一起進行體能鍛鍊的時刻,一群汗流浹背的漢子在負重起跳,女子們則在練樁,花尋歡拎根鞭子滿場遊走,微紅的頭髮一晃一晃地很顯眼。
花尋歡眼尖,老遠看見她,連連伸手招呼,太史闌想了想,覺得自己雖然不能練武功,但鍛鍊體能肯定沒問題,跟著練練也好。
她一過去,花尋歡便捶了她一肩膀,笑道:「怎麼,被我那一番話打擊了?都沒見你來練武場參加過訓練,我是說你不能練高深武功,但沒說你不能好好操練體能,最起碼強身健體都是應該的。我剛還說呢,你再不來,我這個二五營總訓官就要親自去拎你了!」
她呱啦呱啦說了一堆,太史闌不過點頭而已,此時一陣風過,吹起太史闌頭髮,花尋歡無意中一瞟,驀然目光一凝,「凝血聖甲蟲,天哪,你哪來的?」一邊順手就去摸太史闌耳垂。
太史闌偏頭一讓,花尋歡訕訕縮手,滿臉艷羨之色,嘖嘖道:「這是我們五越的聖物呢,大首領都未必有的,最是化淤活血疏通修復經脈的聖品,這東西形成的條件極其苛刻,百年難遇,你這只成品尤其好,一看就是頂級精品,你哪來的?告訴我我也去找一隻!」
「揀的。」
「我也去揀……啊?」花尋歡瞪大眼睛。太史闌早已一把撥開她,走遠了。
場子那頭,寒門和品流子弟雖然已經可以一起練習,但依舊涇渭分明,太史闌一走過去,場中頓時一靜。
眾人看向她的目光複雜——以為是個草根吧,偏偏帶領寒門做出了光武營有史以來的最重要抗爭並獲得了勝利;以為從此寒門子弟要多個領袖,從此改變二五營的格局吧,偏偏這位火速崛起的領袖是個不能學武的,這在強者為尊的二五營內根本無法生存;以為從此可以放心,寒門抗爭到此為止,二五營還是豪門天下吧,偏偏這女人又神奇地讓曹老夫子當眾求為弟子,再創二五營歷史從未有過之奇蹟;以為她還要創奇蹟,或者老曹會傳她驚天之藝吧,偏偏老曹收了她做弟子,第二天就收拾包袱跑路,現在營內有傳言,說太史闌出賣色相蠱惑老曹求為弟子,其實資質極為不堪,不堪到老曹終究無法忍受,於是嚇跑了。
總之,這女人,始終讓別人不停地被顛覆,還不知道下次會有什麼新顛覆。
鑑於這般複雜的,波浪起伏的人生,所有人現在對太史闌都處於一種霧裡看花狀態,品流子弟不消說,自然是相信最後一種流言,並且更加鄙視。寒門子弟一半疑惑一半失望,不知道該做何選擇。
所以,此刻場中情形詭異,品流子弟迅速聚集在一起,擺出敵視架勢;寒門子弟一半人,以迎接領袖般的姿態高興地走過來,另一半則停留原地,眼神觀望。
花尋歡遠遠望著,嘴唇翹起,她覺得,不管太史闌多神秘,不管她到底有無足夠能力改變二五營,最起碼,從二五營創立到現在,能造成對所有人如此影響的,自始至終,只有太史闌一人。
「你終於來了。」相擁著的弱攻強受二人組,蕭大強熊小佳笑嘻嘻地過來,「我們過幾天就要去北嚴城考練三個月,想著和你告個別,扶築聽雪又不許我們靠近,都等你好幾天了。」
太史闌一怔,心想似乎今年的考練提前了?
蘇亞走過來,默不作聲指指腳下梅花樁,示意她上來練。
太史闌跳上梅花樁,問蘇亞,「沈梅花呢?」
蘇亞搖搖頭,一個叫史小翠的女子探過頭,撇撇嘴,「人家現在飛上高枝了,可瞧不上咱們。」
「也別這麼說。」熊小佳憨厚地笑笑,「指揮助教很喜歡她,說她是好苗子,學指揮的不用上戰場,留她多補補課了。」
太史闌目光一轉,看見四面其餘寒門子弟都有不忿之色,看來沈梅花要麼就是際遇太好,要麼就是不注意收斂輕狂太過,已經有點引起公憤。
不過,這是各人的選擇,無可怨尤,也無須操心。
蘇亞牽她上了梅花樁,二五營對女子要求不高,雖然不拘女子上戰場,但一般都不從事一線拚殺,說起來這塊大陸總體風氣都較為開明,在從軍這一例上不限男女,這也和大燕屬國堯國有關,當年堯國公主鐵血之名傳遍天下,之後各國公主多有效仿,哪一國都不乏女將,相比之下,還是南齊位處天南,山溫水軟,物產豐富較為富裕,無需女子出苦力,這一地的女子,這些年倒沒出什麼人才。
所以女子們學藝,著重逃生和救護技能,輕功必練,梅花樁只是其中一種,負重跳躍,女學生也是每日功課。
太史闌第一次練習輕功,自然跌跌撞撞,蘇亞和花尋歡卻是好老師,前者沉穩細心,教了她很多個人心得;後者眼光犀利反應快捷,不住在樁下繞來繞去大吼,每次必吼在太史闌將要栽落的關節,令她及時補救,落足越發小心穩妥,速度也越來越快。
四面漸漸安靜下來,都在看太史闌練習,眼神驚嘆,夾雜惋惜。
因為,太史闌當真是好苗子。很少有人如她一般,反應快,穎悟力高,控制力強,眼神犀利,彈跳力和體能還超強。第一次上梅花樁,跌了兩次就再沒落下過,還能跟上別人練了一年的速度。
然而越是這樣優秀,越讓人可惜。
她能將任何武功都學到極致,可是偏偏不能走向極致。
「練得真好……」一個寒門子弟喃喃嘆息,忍不住走近太史闌。
「練得再好有什麼用?」遠遠的鄭四少大聲譏笑,「還是個廢物!」
那個觀望中的學生,猶疑地停了腳步。
「老曹都被嚇跑了,你們猜,到底有多廢物?」
「說起來奇怪啊,曹夫子那麼不要面子地求她為弟子,第二天卻又跑了,這可真蹊蹺。」
「是呀,磕頭求來的寶貝徒弟,怎麼還捨得跑了不要呢?」
「我看呀。」那個出身寒門的子弟邱唐,跟在鄭四少身後,洋洋自得地道,「曹夫子求她做徒弟,本就有問題,大家也知道,曹夫子先前被她惹怒,指天發誓不收她做徒弟有多堅決,怎麼隔了不過一個時辰,忽然就頭頂夜壺,只穿褲衩,光天化日之下來給她磕頭?這合理嗎?」
「你說這是怎麼回事呢?」鄭四少拖長嗓子問。
蘇亞鐵青著臉,往那邊走,太史闌拉住了她,一轉頭,卻看見花尋歡背著手,踮著腳往那邊去了,鞭子垂在身後,遠遠看去像個耷拉著尾巴接近雞群的火狐狸。
那群人說得高興,猶自未覺。
「還能怎麼回事?」邱唐口沫橫飛,「明擺著的事兒!曹夫子單身在此幾年了,想必是寂寞的,遇上某些風騷放蕩的寡婦,一番秋波暗送,自然折節下交,雲雨過後,老曹不堪如狼似虎的娘們,面黃肌瘦,羸弱不堪,奈何烈郎怕纏女,無奈之下,只得逃之夭夭……喲……啊!」
前頭語句流暢,最後幾個字忽然變了調,尖尖地拔上去,化成了一聲慘叫。
慘叫聲裡,夾雜著咻咻的鞭子響。
「去你娘的滿嘴噴糞!」花尋歡鞭子快得像雷霆,半空一個鞭花剛剛炸開,下一瞬已經落在了邱唐的背脊,牛皮梢接觸肉體聲響脆亮,一拉便是一道血稜。
邱唐痛得滿地亂竄,慘叫聲將品流子弟們的哄笑聲壓住。
「花助教!」鞭子好像抽在了品流子弟們的臉上,鄭四少第一個按捺不住,冷聲道,「說的又不是你,你憑什麼打人!」
「愛打誰打誰!」花尋歡鞭子不停,「下賤種子!上次我就說過,代他娘教訓他,一次不改,揍一次!」
「五越蠻子!」鄭四少等人怒喝,「我們要去營副那告你,虐待學生,擅自體罰!」
「去呀!」花尋歡啪啪啪抽得更歡,「這是訓練課,老娘沒讓休息,你們都在幹嘛?擅自休息,胡言亂語,影響訓練,破壞教學,老娘也去院正那告你們!」
品流子弟們一傻,這才想起他們確實也觸犯了規矩,雖說平時這不算什麼事兒,可輪上訓練助教是花尋歡,她脾氣上來,可不會給誰面子。
「你袒護太史闌!」
「誰不好好訓練,我抽誰!」花尋歡鞭子一指,「我袒護她什麼了?瞧人家多努力!」
眾人伸長脖子,看向梅花樁。
太史闌在梅花樁上,面無表情,做兩耳不聞窗外事用功狀,人們目光投過來,她還張開雙臂,飛翔了一下。
以示「努力訓練中」。
熊小佳和蕭大強笑得,差點沒被負重的鐵塊壓趴下。
「這才叫冷面笑匠……」蕭大強趴地下,抹抹臉。
正在太史闌張開雙臂那一霎。
忽然遠處「咻咻」兩聲!
隨即兩道烏光,厲射而來,一道向著正待收回鞭子的花尋歡。一道向著高高站在梅花樁上,張開雙臂的太史闌!